本文第一小节对《湮灭》电影及《遗落的南境》均有大量剧透,还没有看过小说或电影的,酌情阅读。
前言:17年《湮灭》的预告片刚出来那会儿,机核的新闻贴下面评论区里面,很多人说感觉像《降临》。就凭着自己对《降临》的一点点喜爱,因此而对《湮灭》以及其原作小说都感兴趣了起来,在不久后就开始读《遗落的南境》三部曲,不曾想,阅读的体验是如此地一波三折、五味杂陈。当电影在国外上映后,迫不及待地下载在电脑上看了一遍,也是这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并非完全读不懂,但是好处坏处都说不出来。因此约到了盲灯 一起在电影院重新看了一次《湮灭》,这一次的观影体验出奇的好,并且在和盲灯的交流中逐渐梳理清楚了电影的脉络以及电影和小说的不同。本文关于《湮灭》的很多观点,来自于盲灯,因此也得感谢盲灯~ 首先是shimmer这个大泡泡,电影中的大泡泡,外观上就像一个肥皂泡,由于薄膜干涉产生了五颜六色的斑纹[1],而且可以从随便一个位置进入,进入时也不像小说中那么的麻烦;而小说中为了渲染整个场的神秘,描述科学家们用了各种各样的实验、方法对边界进行了测试,而早期的观察结果也早就表明这个场是 透明的、具有极大吸力、从门以外的地方进入是会凭空消失(外界看来)的,因此所有的测试手段,都没有办法搞懂这个场的原理。 然后是最最基本的作用机理的理论:电影中shimmer的主要作用是对任何形式的信息、物质进行“折射”,因此人会逐渐具有各种生物的基因、各种动物也有人的基因等等;而小说中的设定则是shimmer中有一种具有感染能力的物质——光亮感,它会逐渐扩展最终吞噬人的身体,最终,人会屈服于他,而后又会自动地变化成为一种别的生物,这种变化是由光亮感主导的,并非受基因的“折射”影响导致。比如幽灵鸟最后发现他的丈夫变成了一只猫头鹰(可能是猜想),而幽灵鸟的本体变成了一只巨型的千眼怪物。
最后,电影中没有地下塔,没有了灯塔管理员,十几期(20期)的探险队到电影中,似乎也没有说明有几支,似乎就只有两支;最后的决战中,关于女主丈夫的克隆人是怎么产生的,以及女主烧掉了自己的克隆人这段剧情,纯粹是电影原创的。
剧情上的不同,让两部作品,早就很难进行比较了,如果你问我《湮灭》是不是一部成功的小说改编作品,我至少可以告诉你,他并不完全终于原著,在诸多重要设定上,电影版不仅有了自己的简化,在某些设定上还进行了补全。
就更不用说电影拍摄的出来的效果,完全没有让我体会到小说中洛夫克拉夫特式恐惧的感觉,没有很严谨的思维过程、没有逻辑推演、没有假装科学家利用各种专业知识对其中的各种现象进行解读、也不可能有大量的伏笔铺垫那种“不管全世界最精英的这帮科学家怎么开动脑筋,都不可能搞懂这片区域的一二”的那种绝望和渺小的感觉。我觉得这是一种遗憾,但是反过来想,这正是文学相对于视觉艺术的优势:要细致描写时几段文字所包含的信息量或许比不上一帧画面,但是在讲述故事的时候,由于重要的信息只是其中的几个动作、一段思维过程,而电影对这类信息的表现则极不擅长,即使表现了出来也会显得浪费、拖沓、无意义。因此一本书所包含的内容,要完全以视觉艺术展现出来,至少要上百小时。
再说了,如果你要拍《疯狂山脉》,还让一位演员念旁白反复念叨:“如果不是事情紧急,我将永远不想把真相和盘托出。”、“当时发生的一切,我们三人都一致同意不再想起。”、“这些事情仅仅是想起就会让人精神失常。”,我相信观众听到以后,必定会为这种啰嗦和拖沓生气得咒骂连连!但是这些句子在原故事中又是如此地有代入感:一位科研工作者在看到同行不知死活地准备出发前往禁地时,发出的谨慎、严肃而又让自己瑟瑟发抖的警告!这是一种极其严肃、赌上了自己学术界名声的警告,任何同行、任何学者都不可能置之不理!(凡科研工作者正经谈论超自然、非自然的现象,甚至写成书之类的,必然会让他们的学术地位大受危及,因为在科学主导的现今,一切非自然的现象都是不能被证实或证伪的,如果没有证实或证伪就写成文章发表,学术精神当然要受质疑,具体例子可以看看《那个男人来自地球2:全新纪》里面那个写男主的教授)
但是《湮灭》的电影偏偏又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了洛夫克拉夫特式的恐惧——所谓不可言说之恐惧,所谓“仅仅注视就会让人精神失常”的可怕,所谓人类不可理解之恐怖。
1、电影中的第一个让常人难以理解、科学无法解释的恐惧,就是那只畸形的熊居然会像他们的同伴一样喊出“救命”的声音。这是生物学上无法解释的现象。但是这样的现象确实让我感到毛骨悚然,以至于在二周目时我握住了自己的伞几乎将其握坏,嘴里反复念叨着可怕,几乎想捂住耳朵不听。这一段确实是电影的原创,但是他很好地抓住了我所理解的洛氏恐怖的核心:你无法解释、无法理解,但是当你想起熊的强壮和畸形、想象它能够把你任何一个部位咬碎!想象它在你面前留着口水,他的口气直喷在你的脸上,然后他的嘴里,传出了你曾经同伴最声嘶力竭的临死前的求救声!
尤其是在二周目时!你已经领教过了他的力量:他能把主角扑倒在地,对准喉咙的一记撕咬让主角瞬间死去,他真的具有那种令人绝望的力量!
2、电影中第二个让人难以理解、无法解释的恐惧,来源于女主最后的一个拥抱:事情在故事中的其他人看来,是个美好的结局,但是在观众看来,却是如此地令人后怕,并且存在很强的迷惑:明明已经将shimmer烧毁清除了,为什么男主的克隆人没有死?为什么女主烧死了自己的克隆人,自己却还是又变成了“外星生命”?shimmer的作用机制究竟是什么?
如果你有用心想过,男主的克隆人,属于shimmer 的一部分,毕竟其中的物质也都是经过shimmer的转换的,但是在shimmer中这么多与shimmer有关的东西都同时“烧毁”的时候,男主的克隆人却没有同步燃烧?难道这种联系还有距离限制?
电影已经非常明确地展示了女主杀死其克隆人的场面了,因此女主回来了,shimmer消灭了,那么女主一开始的感染(手上的瘀伤)也好、和其他人一样受到折射的影响也好,也早该根除掉了吧,为什么女主又变了,是因为这种变化是不可逆的?
如果是一正常的科幻片,故事总是希望以一种统一的、可以明确辨别的方式去表现这种“感染”、“转化”,你能想象行尸走肉这种丧尸片里面丧尸病毒的作用机理既表现得像空气传播又表现得像血液传播,还表现得像是心灵感应式的传播吗?不可能。即便是异形你们这帮兔崽子还是能通过遗传学和分子生物学来理解他的繁殖过程。。。。。我真不好说补全了这设定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而这就是洛氏恐怖小说的特征吧:人类如此渺小,科学如此无用,想要用简单的科学原理解释其中的原理根本不可能!由此产生了无孔不入的恐惧、草木皆兵的提心吊胆。
3、这种绝望的恐惧还很具有代表性地,必须体现在某些天生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差的伙伴因为san值过低酿成事故上。
事故不断发生,队友开始阵亡,队员们普遍心情沉重而惊恐未定,当然也必须有人站出来表示,我san值归零了,所以我觉得你们都是在玩儿我,我必须把你们绑起来好好审问一番。。。。当这位姐妹说到队友的阵亡是主角的片面之词的时候,会喊人话儿的熊刚好来敲门,这真的是巧的不能再巧的事:我就说吧,她还活着,你偏说她死了,肯定是你把她坑死的!
然而这种情绪还坚持不过两秒就被另一种更难以描述的诡异的恐怖所替代了。
除了san值爆炸的人,一行人中的其余三个,包括主角,也都代表了san值为正时候的三种应对态度:心理学家依旧坚持执行任务,不理会生理上的变化;主角决定抵抗这种变化到底,去他妈的的任务;物理学家则表示,真正的智慧就是变成植物人。不管是哪一种态度,最终不是导致覆灭就是导致变成外星生命,不可能存在漏网之鱼。虽然相对于小说来讲,这也算是轻松的小事了,小说里女主为了抵抗光亮感的侵蚀,必须定期给自己身上割伤口,这样光亮感就只能忙着修复肉体而无暇吞噬她的理智,而且一直坚持了几年的时间。
我喜欢《湮灭》是因为他在二周目(可能是因为电影院观感好太多的原因)给我的体验非常非常完美,第一次没有注意到的一些主题,比如说自我毁灭的倾向,和主角出轨的剧情线都显示出了他们在故事中的重要推动作用。整个故事不再是不明所以,而是充满了光怪陆离、恐怖和诡异的完整体。
而我喜欢《降临》是因为他有一流的拍摄,有一流的配乐,电影中的故事氛围的营造相当完美令人沉浸,也因为其叙事的顺序非常巧妙。最重要的,也是我在看很多科幻故事最看重的,就是他讲了一个很简单的科学的知识,即“语言改变思维”,并且以此为根基作了适当的幻想,编成了一个故事,并且将这种现象中的一个想象,提高到哲学思考的高度:如果你知道你今后的人生轨迹,你是否还愿意去过?满含着宿命论的假设但是却能引起人的哲思。
但是《降临》的结局,让我产生了很强烈的排斥感。我个人并非是那种喜欢妄自尊大,觉得自己懂得天下道理而不管看什么电影看什么小说都要扯几句这违背科学原理、那有什么重大的剧情漏洞的人。我一直秉持的原则就是“学会和作者对话”,也就是作者想要在怎样的假设下,写出怎样的故事,引出了什么思辨的题目,那么我们就去欣赏什么,我们就去理解什么,我们就在其中去就作者的观点进行思考、进行议论就好了。如果作者想要讲一个外星人和地球人发生冲突的故事,引出不同意识形态之间的矛盾,那么我更喜欢去评价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理解是否足够深入,他所引出的矛盾是否值得探讨,而不是肤浅地指出外星人没有翅膀怎么飞啊真是各种漏洞而且还沾沾自喜。说白了,这是读者和作者之间的一场游戏,作者设置了一定的游戏环境、游戏条件和规则,而很多人却不会尊重游戏、不会尊重作者、也不会遵守游戏的规则。
但是《降临》电影中,中国领导人给女主电话这一桥段,真真是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仿佛做足了全套的前戏以后却匆匆了事一样让人遗憾。同样的,电影中所说外星人教会地球人外星语言的原因是因为3000年后他们需要人类的帮忙这一设定,也纯粹是画蛇添足。我理解如果故事直接按小说改编,说外星人最后跑了,动机什么的都完全没说,那么大多数观众可能更加无法接受。但是看完了《湮灭》之后,我反而觉得大部分观众应该很清楚什么叫做留白,很多导演编剧也应该懂得怎样通过一点点的引导和暗示来启发观众,创造更好的观影体验,而不需要将所有因果关系、科学原理和盘托出。
因此对比起来《降临》虽然很好地将《你一生的故事》中的科幻点子给转述了出来,并且故事的结构脉络和视听体验都做的很不错,但是我绝对地不喜欢这个结局,还有外星人动机的补全,即使是商业化的考虑,我觉得这个考虑实在是欠妥。
而《湮灭》里面虽然没有完全将《南境1》的内容照搬,但是领略了其中的要义,塑造了形式不同但感觉相近的恐怖体验。而且最后对于外星生命的动机、作用原理都没有点明,确实也是一种很好的处理,这在我和盲灯这种支持“外星人不可理解”观点的人看来,简直是再符合预期不行的了。
关于为什么我很赞成“外星生命不可理解/很难理解”这样的观点,我有必要在这里安利一本书:《死者代言人》。这是《安德的游戏》系列的第三本,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本,如果你对科幻感兴趣,可能在几年前你有幸看过由哈里森福特参演的该系列第一作的改编电影《安德的游戏》,你可能对这部电影不太满意,不要紧,我也不太满意,但是我还是强烈推荐你看《死者代言人》。
究其原因,“外星生命不可理解”是因为(<del>你就看看机核评论区多少不和作者对话、不理解作者意图、不能互相谅解的留言</del>)不同种群之间相互理解本来就存在着很大问题,即使是在地球上,即使是我们这些本质上没有生理差异的人之间。因此《死者代言人》乃至整个系列的前三本,都是在讲这个简单的事情:如何互相理解。
《安德的游戏》我也强烈建议大家看小说,即使不看,也要在电影中找到隐藏着的这段逻辑:人类一开始给安德灌输的是伟光正的大人思维,什么必须要把敌人制服消灭对自己造成不了任何威胁自己才有生存的可能。因此在小说的前半段故事可是竭尽全力营造一种虫族步步紧逼不停侵犯、人类面临生存危机危在旦夕的感觉的。但是到后半段发现,请注意,人类可是扩张到了大半个星系外的虫族家园门口,连虫族曾经的殖民地都已经占领作为自己的中转补给站了。所以整个故事的背景,实际上应该是虫族面临人类的灭族威胁才对。
而安德并不知道这些,直到他在第一战也是模拟战也是最后一战中,将虫族灭族了,才觉察到了自己被欺骗,背负了灭族的恶名。因此安德从此以后,走上了为死者代言的道路,借助自己对于他人情感的超强感知和逻辑的超强能力,去还原死者生前的故事,将死者的故事告诉世人,让世人能够理解死去的人。
安德在第一部故事里面的态度转变,就是这种相互理解的开始:相互理解开始于放下自己的观点,甚至于放下自己,认真地聆听,设身处地地去想对方为什么这样去做、成为对方。如果一直紧紧握着自己的观点不放,死都要把自己的观点先喷在别人的脸上,那么理解是不可能产生的。
就比如说人类和虫族战争的开始,并非是什么资源争夺,而是因为虫族杀死了一些人。杀人,就是作恶,就是罪无可恕!就要杀人偿命!就是侵略!我想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觉得,我也觉得这样的逻辑根本完美得不能在完美:杀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都是在抹杀一个自由的意志。因此当你吼出杀人偿命这句话的时候,理解已经成为了不可能。
但是虫族杀人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虫族的个体都没有独立的意识,只有女王有独立的意识,因此一只虫个体的死亡,就像人的头发死去掉落一样无足轻重。而虫族也这样理解人族了,所以才杀了人。
然后语言不通,然后人类的愤怒盖过了一切,然后人类消灭了虫族,人虫之间,还没有过一句话的交流(真正的沟通)。
《死者代言人》再现了这种种族之间的冲突,并且最后也解释清了,原始外星种族杀害了一个地球研究者的原因,但是这次由于有安德的介入,人类得以真正地理解另一个种族,不需要另外一个/一些人再来背负灭族的恶名了。
越是读《死者代言人》,我越是觉得这种在星系尺度下讲地球尺度内人类彼此矛盾的反思,来得比一切非虚构的探讨同类型问题的文字来得高明,他不需要你立刻就理解全部的异己,而早就在你脑海中植入宽容和理解的种子。这也是我非常喜欢看科幻小说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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