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多,瓦罗满头大汗,出现在我面前。他刚把孩子送去上课,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瓦罗四十六岁,胡须斑白,戴着圆框眼镜,说话声音很轻,没有咄咄逼人的情绪,也没有夸张的语气或表情。他说,他已经十来年没跑过团,但游戏还在玩,玩得很慢。以前玩《博德之门》就是这样,走遍地图的每一个角落,找到每一个人,同他们对话。2014年,《博德之门2:增强版》发售后,瓦罗买了一套,从头到尾又玩了一遍。重走了一遍那些场景,重新和那些人对了一遍话。
《博德之门2》有一名叫做“艾黎”的队友,女性精灵。瓦罗找到枷锁的钥匙,把变成食人魔的艾黎恢复原形,救了出来,之后一直带在身边。很多玩家不喜欢把艾黎留在队伍里,因为她能力平庸,体质又弱,战斗的时候很鸡肋。
十多年前,第一次玩《博德之门2》,瓦罗也犹豫过,要不要用其他更强壮的队友换掉艾黎。一次,和织羽闲聊,提起这件事。织羽说,那你就把艾黎换掉呗。瓦罗说,我又有点舍不得。织羽问,为什么。瓦罗说,虽然她很唠叨,也没什么战斗力,但把她带在身边久了,总觉得有感情,放不下了。
前不久,Steam上的《博德之门2:增强版》更新了官方中文版。Bal想着,等夏促的时候买个大合集。“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念想,喜加一。有没有中文版其实没那么重要,只要看到它躺在库里就行了。”
Bal最后一次跑团是2004年,那个团的名字叫“史上最长冒险团”。光听名字就让人热血沸腾,他对即将展开的冒险充满期待。第一天,第一场战斗,他掷出骰子,扔了个“1”,扑倒在地,被地精一刀砍下脑袋。那个团跑了好几个月,他全程旁观。
Erwin跑得最长的一个团,“冒险之路”模组,跑了一年多。他扮演的精灵牧师,感知较高,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帮大家探路。第一场遭遇战就中了埋伏,被三名弓箭手射成刺猬。大部分时间,Erwin是作为地下城主,带领玩家跑团。一次,队伍在去往雪山堡垒的途中,遭遇雪崩。玩家雷克萨仓皇逃窜,把刺叉落在了雪地里。这把刺叉是他花光所有钱买的,他舍不得丢下,回头去找,没想到再次雪崩,雷克萨被雪压死。Erwin将这把刺叉保留下来,命名为“雷克萨大爷的愚行”,还附加了一个小小的诅咒:拿到这把武器的人,绝不能丢弃它,如果丢了,必须千方百计把它找回来,否则将有性命之虞。
Erwin最近一次跑团,是三年前。以前的那些朋友已经陆续退出跑团圈,他又不太愿意和陌生人玩,只好一个人在家翻翻规则书。《永恒之柱2》发售后,他买来玩了玩,觉得还行。传统角色扮演游戏做到这个份上,恐怕也就到头了。谈不上衰落,谈不上复兴。
每隔两三年,蚕宝宝就会把《博德之门》翻出来重玩一遍。《博德之门2:增强版》让她不太满意的地方是,一次更新后,游戏的界面添加了卡通效果,不再是以往的复古风格。她看着别扭,把它删了,重新下载了老版本。
这些年,蚕宝宝对角色扮演游戏热情不减,出一款买一款,每款游戏都是上百小时起步。《剑湾传奇》虽然评价糟糕,她还是买了。“龙与地下城”的游戏本来就不多,得支持一下。当然,最后还是坑在了那里。《永恒之柱》先是在Steam上买的,玩了两百七十多个小时,还没通关,又买了一套PS4版本,开档重玩。《神界:原罪2》,电脑跑不动,她准备等出了PS4版本再买。
蚕宝宝的丈夫不怎么爱玩角色扮演游戏,觉得太耗时间。他喜欢动作游戏,干脆利落。在旁边看妻子玩的时候,他会帮她把游戏里的那些漂亮的风景截屏,保存起来。
对于黑岛的解散,蚕宝宝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触。反正这些年,总有新的角色扮演游戏可玩。“比如《博德之门》,你喜欢它又有什么用,它不出续作了,它死掉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旁人眼里的YY是个特别较真的人,爱认死理,有点像《生活大爆炸》里的“谢耳朵”。大家有时候会故意和他抬杠,他也不生气,一本正经地同大家讲道理。从他刚到NTRPG、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就这样,现在依旧如此。现在的他已经是国内前端技术领域的顶级专家,仍然保留着喜欢整理分类的习惯。他有一个成功的开源项目,与整理分类有关,名字是“Spellbook of Web Dev”(Web开发魔法书)。在谷歌中国开发者大会上,他向与会者介绍了“APP分类学”,他的手机上安装有两千多个APP。
YY觉得,大学四年,NTRPG给予他的不仅仅是身份的认同。他的观念、态度和方法,以及自信、品味和信念,都是在那里培养起来的。大学的功用不只是教授具体的知识,更重要的是,把一群聪明的年轻人聚起来,鼓励他们彼此交流,让不同的思想相互碰撞。这方面,NTRPG称得上是一所优秀的大学。欢迎原创,欢迎言之有物的干货,鼓励讨论,鼓励较真。
2011年,在豆瓣工作时,YY创建了一座“阿尔法城”,被评为极客公园2011年度最佳模式创新产品。这是以图形化和游戏化的方式构建的虚拟城市,大家可以进入不同的房间浏览和发帖。距离当年因技术限制而无法实现的具象化“最深的地下城”的构想,又近了一步。
“最深的地下城”的所有数据,至今保存在YY的硬盘里。没有重建,最初是因为他不希望原封不动地恢复一个技术和设计均已过时的网站,但又没有精力重新设计。后来是因为时过境迁,他不知道是否还有人愿意访问这座尘封多年的地下城。
NTRPG消失后不久,2012年的一天,天猫和朋友在北京世贸天阶附近闲逛,看见一家咖啡店,挂着“D&D”的招牌。他指着那块招牌对朋友说,你看,现在阿猫阿狗都把“龙与地下城”拿出来做噱头。走近再看,店里摆着跑团用的道具。哎,这地方还真是玩“龙与地下城”的。
就这样认识了这家咖啡店的老板,四十多岁的美国人丹·巴斯。一次,天猫和丹聊天,提起自己想引进国外的桌面角色扮演游戏的书,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对方谈版权。丹说,哪有那么多讲究,想谈的话,直接给对方发邮件就行了。
天猫发了邮件。这几年,他陆续引进《狗头人之世界创建指南》《祸不单行》《克苏鲁迷踪》《喵稣噜》,还与当年在完美时空负责“龙与地下城”第四版规则书的说书人合作,出版了《开拓者》规则书。《开拓者》是一群不满第四版规则的国外爱好者自己设计的,基于第3.5版规则,被称为“第3.75版”。天猫的这些书,大多以众筹模式出版。《开拓者》的众筹目标是十万元,最后筹到了七十多万元。
除了出版图书,天猫每年还会和朋友组织桌游聚会“可汗游戏大会”。今年已经是第七届,从最初的三十多人,发展到近千人。
前些日子,蚕宝宝在网上和FF聊天,说,那时候的我们怎么那么闲啊,整天不是打游戏,就是泡论坛,每天挂在论坛上,不停地刷啊刷。
很多事情,FF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听别人说起当年的自己,他觉得,就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别人眼中的自己,可能比他记忆里的那个自己,更真实更清晰。
“Fighterforever,你看,这是个多么中二的名字啊。我觉得那时候的我完全没有情商,不知道情商是什么东西,肯定得罪了不少人。别人眼里的我,估计是个惹人厌的家伙吧。谢谢瓦罗大叔,教会了还是孩子的我很多东西。谢谢疯猫,她是个很厉害的大姐,我有点怕她。谢谢陈灼,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还有Necroman,他和我同岁,但比我厉害一千倍。”
现在的FF在新西兰工作,很少玩游戏。最后玩的一款游戏是《UnReal World》,以铁器时代的北欧为背景的生存类游戏。这两年,他对露营、打猎、野外生存兴趣浓厚。骨子里的他,可能还是那个热爱冒险、会莫名其妙跑去老挝找人打拳的FF。
Jay也在澳洲。创建NTRPG后的那些年,他一直躲在幕后,只有当服务器有什么变动时,才会跑出来发条公告。论坛上的他是公认的老好人,什么都“好好好”,很少参与争论,也从不砍号。对他来说,NTRPG的意义,就在于论坛上的这些朋友。他玩游戏认识的人,一半以上都来自这里。
“其实就是FF和我一时兴起,弄起来的,当时真没什么感觉。它不像你生活里的某个重要的转折点,事后想起,你会对细节记得很清楚。我们当时只是想,弄一个玩玩吧。没想到,哎,一下子就起来了。”对创办论坛这件事,他还是挺自豪的。和朋友聊天,提到NTRPG,这个论坛最早是我做的。朋友惊讶,啊,我知道这个论坛,原来是你做的啊。第一次在悉尼找工作,他还把NTRPG写进了自己的个人简历。
2006年,老肖离开北京,回到南昌老家。临走前,他把服务器的管理权限交给了Specter,他的同校师弟。回家后,老肖很少再在论坛上露面。论坛的新人多了起来,很多人,他完全不认识。最早的那些老人,建了QQ群,彼此还有联系。只是,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出国的出国,换工作的换工作,大家的精力渐渐转移,很少再聊以前的那些东西。有时候,老肖去北京出差,还会和瓦罗、Bal见个面。去上海,也见过陈灼。
第三波送给老肖的那套“三宝书”,他带回了家,领着亲戚家的孩子玩过。孩子年龄小,不怎么理解,老肖又不太会讲故事,玩了几次,就放下了。
Specter如今是广州一所大学的老师,他的硬盘上还保留着NTRPG的多处“遗迹”。老肖打算下半年去趟广州,找Specter叙叙旧,顺便看看,能不能把这些遗迹重新搭起来。
2007年,NTRPG网站改头换面。首页改成了当时流行的博客版式,左侧是论坛和一系列游戏专题的入口,右侧是最新评论。头图下方添了一句口号:“勇敢的少年,热情奔向未来吧,你们的背后就是NTRPG。”
这次改版是由YY主导。其他人觉得无所谓,熟悉的才是最好的,稍微改改就得了,没必要那么拧巴,反正大家现在上网站泡论坛,只是出于惯性。YY却一丝不苟,他觉得,要么不改,要改就必须把时下最新的技术用起来。那时,Web 2.0在国内刚刚兴起,网站的设计和开发正在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NTRPG建了五年的网站和论坛,已经明显过时。
YY使用Wordpress博客系统重新构建网站主页,针对NTRPG的风格设计了全新的主题皮肤。新页面整洁大方,管理更方便,文章的编辑发布也更容易。参与更新的人多了,内容更加多样化。有新闻有前瞻有评论有杂谈,有从论坛捞起来的精华贴,有发表在其它地方的好文章。更新频率虽然不高,但已经有了些许专业游戏媒体的模样。
那时候,CTLion的《魔兽世界》专题站如日中天,注册用户数十万。NTRPG依旧不温不火,论坛的最高同时在线五百多人。没人具体统计过网站的流量是多少,也没人在意。
有人提议,把NTRPG做强做大。既然大家对游戏都有研究,文笔也不错,在圈子里又有一定的人脉,为什么不想想办法,把NTRPG做成一个核心向的游戏网站呢。但每次抛出这个话题,还没讨论,就会被一巴掌拍死。这只是我们的爱好,爱好就是爱好,得保持它的纯粹性,别把乱七八糟的东西裹进来。
NTRPG自诞生之日起,就是一个“玩儿”的地方,没有广告,没有赞助,拒绝一切商业化的行为。服务器是自己掏钱的,网站和论坛是自己搭的,网站的美术设计是网易的一位叫做“Ran”的员工帮忙做的,网站的内容是大家自发创作的。改版也不是为了追求商业化,而是为了舒服好用。
没有站长,没有绝对的权威,没有把控方向的舵手。就像一个去中心化的社区,既属于任何人,又不属于任何人。论坛上虽然有一群优秀的作者,但他们只是把这里当成一个类似酒馆的地方,谁也没有想过要把这个酒馆当成事业去经营。所以,NTRPG始终没有生出自己的根。如同“异域”设定中的印记城,多元宇宙的中心。人们既在此处,也在别处。
2009年,YY主动要求管理员删除自己的账号。很长一段时间,NTRPG这个名字从他的浏览器里消失了。以往,只要有空,他就会频繁刷论坛。这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离开论坛后,生活习惯随之改变。每天独自加班到凌晨两三点,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努力控制住想要点开这个网站的冲动。那段时间,他心情低落。仿佛一夜之间,与自己有关系的人全都消失了。很久以后,他重返论坛。没有注册新账号,只是打开论坛的版面看一眼,看看论坛底部的在线名单。他发现,这份名单越来越短,熟悉的名字也越来越少。
欧美角色扮演游戏已经过了它最辉煌的年代。黑岛解散后,虽然还有黑曜石、Bioware、Bethesda,还有《龙腾世纪》《神界:原罪》《永恒之柱》,但基于“龙与地下城”的游戏越来越少。《辐射》不再是当年的《辐射》,“被遗忘的国度”真的被遗忘了。新的游戏和话题还会在论坛上不断产生,但热度已大不如前。国内更是网游的天下。论坛上的很多人转战《魔兽世界》等欧美网游,在这些游戏里组建公会,相互抱团。网游本就是一个庞大的社区,自身也有着更专业的网站和论坛。与之相比,NTRPG就像是巨龙面前的一名瘦小的老者。
也有人一直活在自己的青春里。他们当年的权威,当年的话语权,就来自这个论坛。当游戏市场急速扩大,小众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小众。权威被消解,话语权被稀释。论坛上的一位玩家,把自己的签名改了,大意是:我终于决定停下脚步,这些年,翻译了这么多资料,讨论了这么多东西,但意义何在。
老人转身离开,新人接不上来,论坛也已不再是人们的主要交流平台,NTRPG渐渐失去活力。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尚未成为育儿论坛之前,它就彻底死了。
2011年年初,NTRPG、龙骑士城堡、奥德赛公会、T.R.O.W、纯美苹果园文学区、天空之城试炼塔分版,联合举办了一场以“东方奇幻”为主题的新年征文活动。文案写道:“希望新的一年里,奇幻文学这朵奇葩能够绽放出更加明媚的光彩。”
这是NTRPG参与的最后一次活动。那一年,服务器故障不断,论坛经常登录不上,一挂就是十天半个月。
没人能够确切地说出NTRPG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有人说是2008年,有人说是2009年,显然不对。有人说是2011年。陈灼记得,2012年的某一天,他还在论坛上给朋友发过短消息。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了。从互联网上彻底消失,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来得及说一声再见。如同海洋里的一个泡沫,“啪”地一声破裂,你甚至听不见破裂的声音。
2014年,陈灼前往新西兰留学,与NTRPG的几位老友会合,组建“NTRPG羊岛分部”。现在的他定居澳洲,在一家教育游戏软件公司工作,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翻译的菲利普·迪克的科幻小说《流吧!我的眼泪》,去年再版。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值得写的。就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建了个论坛,建了个网站,很随意。最后又随风飘散,什么也没留下。”陈灼说。
在《上帝掷骰子》这本书的最后,陈灼写了一首小诗,《献给黑岛》。把它借用过来,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
北地的寒风,
撩动剑湾的琴声。
默默镇守无冬城的我,
想念远在异域的爱人,
想念废土的那些双头牛,
想念渴望冒险的青春。
一起宿营一起数星星,
地下城里没有黄昏、
灰尘和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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