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在医院实习的时候,血液科便是我轮转的科室里气氛最为压抑的之一。白血病人,也就是通俗说法里的血癌患者,占据了科室住院部的大多数床位。
与其他肿瘤相关的科室相比,这里患者的平均年龄要明显年轻一截,其中不乏青壮年甚至是十几二十还透露着稚气的少年。他们或是正值而立要闯出一番事业,又或是新婚燕尔刚刚构筑起自己的家庭,但随着被确诊癌症,原本宽阔的未来突然变成了悬于蛛丝的缥缈愿景——这种颇具戏剧性的悲剧在这里却成了家常便饭。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白血病总体而言属于目前人类医学能够相对有效干预的恶性肿瘤疾病。不论是急性还是慢性白血病,通过静脉化疗以及靶向药物都有较大概率可以控制病情,而骨髓移植更是有望根治此病的大杀器。
但这也正是血液科病房的氛围之所以特殊的原因——希望确实存在于此地,但问题是你是否具备抓住这份希望的运气,或是有着足以支撑你直到好运眷顾的存款。现实是太多患者只能在体力、金钱与精神都被消耗殆尽之后看着希望的火苗渐渐熄灭。
而“药神”的原型陆勇原本也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慢性粒细胞白血病患者,直到2004年,他开始尝试购买印度药企仿制的抗慢粒药物——伊马替尼。
伊马替尼最初由瑞士诺华公司经临床试验后于2001年推广上市,商品名为“格列卫”,在中国售价23500元一盒。后来诺华在实际销售中推行“买3个月疗程赠9个月”的政策——这也是药物销售中的常见手段,通过价格歧视来从不同家庭背景的患者那里获取利润。但和陆勇当时购买的印度药厂仿制品VEENAT一疗程药物零售价仅为3000元,即便是与享受了优惠政策的格列卫相比,一年的花销也能减少近一半。
陆勇接触印仿药的缘由则很简单——他本人就是慢性粒细胞白血病的患者。
2002年,34岁的陆勇被诊断罹患慢性粒细胞白血病,随后与亲属的骨髓匹配结果不佳,开始在医师建议下服用格列卫。开针织品厂做外贸生意的陆勇存有一定积蓄,但是两年近60万的药物花费依然令他不堪重负。2004年,他通过互联网了解到了价格仅为格列卫1/8的VEENAT,并经渠道从日本药房购到了一瓶。通过谨慎的换药策略尝试服用VEENAT三个月后,陆勇做了一次骨髓穿刺检查,得到了血象稳定的结果。
于是他开始安心购买和服用印仿药,并通过他建立的QQ群“慢粒白血病人交流群”向其他病友分享购买方法,制作了各种表格填写模板和流程图来指导帮助其他人购买印仿药。
直到2013年11月21日,因使用伪造他人身份的银行卡用于购买印仿药,身处江苏无锡的陆勇在自己的办公室被湖南沅江市警方以“涉嫌妨碍信用卡管理罪”逮捕,押入看守所。
在最初为大众所知时,陆勇被媒体冠以了“抗癌药代购第一人”的头衔,却没人说得清这里的“第一”究竟是什么“第一”。
陆勇究竟是不是国内第一个尝试印仿药的患者如今已不可考,但从代购的角度而言,尽管当时媒体用“陆勇的多个qq群覆盖超过一万人,占国内慢粒患者十分之一”的说法来渲染其影响力,但实际上由于陆勇只是制作购买攻略,并不直接帮人代购,所以不论是从时间还是数量来讲,都难以被称为所谓的“代购第一人”。
实际上,2013年正是国内着手严厉打击非法代购的年头,在陆勇事件曝出之前,就有包括江苏“12•3”雷某跨国代购销售假抗癌药案在内多起因代购海外药品入刑的案例。
由此可见当时印仿药代购在患者之间早已是不传之秘,尤其是在印留学生代购印仿药现象十分普遍,堪比澳洲留学生代购奶粉,也不乏有人藉此牟取暴利。
也正因为陆勇与这些代购贩子有着本质性的不同,才在被捕后引起了关注。
正是这一系列的行动,为陆勇塑造出了犹如普罗米修斯一般为了他人以身犯险的悲情英雄形象,争取到了广泛的舆论支持。当时从官方媒体到普遍民意几乎一面倒地倾向同情陆勇。陆勇开始被称为“药侠”——很显然这是一个更符合中国民间英雄气质的称谓。而他本人也对此甚为受用,后来将其用做了博客名和微信昵称。
2014年7月22日,沅江市人民检察院以“妨害信用卡管理罪和销售假药罪”向沅江市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2015年1月10日,陆勇在机场再次被批捕入狱;
2015年1月27日,沅江市人民检察院向沅江市人民法院撤回起诉,并同时公开发布了《对陆勇决定不起诉的释法说理书》,陆勇再次取保候审;
2015年2月26日,沅江市人民检察院根据湖南省检察院的批示,作出不予起诉陆勇的决定,陆勇重获自由。
事情原本就此告一段落,陆勇回归了他相对平静的生活,其本人仍服用印仿药维系生命,也依旧会给予其他需要印仿药的病友购买指导。而作为对于因此案而浮上水面的“有药治病,没钱买药”现象的一个交代,格列卫相继在国内多个地区被纳入医保。
但在同一年里,陆勇把自己故事的剧本改编权授于了刚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取得硕士学位不久的韩家女。在完成剧本后,韩家女将其交给了知名导演宁浩过目,被后者相中纳入“坏猴子72变电影计划”预备拍摄成片,并最终决定由韩家女的同系学长文牧野担任导演。
电影开机时定名为《印度药神》,之后又为了避免观众联想“印度神油”而改为了《中国药神》。随着宣传活动的展开,“药神”的称呼开始替代“药侠”。
随着电影如火如荼地拍摄,“药神”的故事也在2017年里一次又一次被旧事重提。这一回,一些曾经被忽略的案件细节得以被抽丝剥茧。
其实早在2015年当时,就有人质疑陆勇代购的印仿药品种存在猫腻:
正如上文所说,陆勇一开始所购买服用的印产伊马替尼是VEENAT——由印度NATCO公司生产,由CYNO公司负责日本地区的代销。而正由于陆勇最开始购买的是来自于日本药房的VEENAT,所以他通过生产说明书联系到的便是CYNO公司,之后他在QQ群宣传的代购攻略实际也都是从CYNO处购买。
2006年时,陆勇还曾在中国红十字基金会志愿者和韩国慢粒性白血病协会律师的陪同下前往CYNO考察,并与其老板桑杰结交。
2010年,桑杰告诉陆勇,CYNO有了自己的伊马替尼生产线,开始生产自家的格列卫仿制药——IMACY了。
于是在服用VEENAT超过7年后,陆勇转向了IMACY,也将自己制作的VEENAT购买攻略改写为了IMACY购买指南,并在QQ群乃至线下活动里向病友推荐IMACY。
然而CYNO的伊马替尼生产线所取得的资质其实颇为可疑,并在2015年到期后没有更新继续生产,甚至并不在印度本土市场上销售。可以说除了陆勇本人的担保以外,IMACY几乎不具备任何其他质量保障。换而言之,IMACY不仅和VEENAT一样在中国属于“假药”,其在印度也不受认可。
然而众多国内患者无条件地信任着陆勇,更何况Imacy的售价甚至被压低到了200元每盒——当时经陆勇介绍购买IMACY的病人络绎不绝。
2013年时,陆勇为了帮助国内患者绕过外汇限制更方便地从CYNO处购买IMACY,直接从网上购买了盗用他人身份信息的信用卡,担当起了两边交易中间人的角色,募资金额超过75万元——而这也正是令他东窗事发锒铛入狱的导火索。
原本为国内病友打开了一条信息通路的先驱者陆勇此时却成为了一个把持信息导向的角色,不免有人怀疑他的动机。不过这些质疑声随即就被之后声势浩大“拯救药侠”呼声所掩盖了。即便随着电影开机被旧事重提,也依旧反响寥寥。
另一方面,利用《专利法》漏洞和印度政府庇护而得以大行其道的印度仿制药所冲击的并非只是诺华等大药厂的专利正版药。实际上随着格列卫在中国的专利保护在2013年4月1日就已经到期,国内药厂就已经开始研制国产格列卫仿制药,售价也比原研药要便宜得多。
然而身处于享有品牌效应品质更受信赖的“正版药”和抢占广大低端市场得以实施压价策略的“印仿药”的夹缝之间,国产仿制药步履维艰。
当人们讴歌“代购药神”时,来历更正当的国产药却被前者挤占着生存空间,甚至很少被提及。
不过试图打破“药神”神像的并不仅仅是质疑陆勇的人们,还包括了陆勇自己。
18年四月中旬,就在《中国药神》定档暑期的关头,制片方再次宣布影片更名为《我不是药神》。与前一次更名不同,这一回主创们都对改名的原因讳莫如深。
距离影片上映只剩一个月,作为故事原型的陆勇深夜在博客发表《我不是药神?我只是个白血病患者》公开呛声,指出电影的拍摄并没有经过他本人的允许,并对诸多情节改编表达了不满。
这场风波历经一个月后,最终以制片方许诺捐赠两百万元用于帮助白血病人平息,这笔钱将以陆勇的名义成立基金会,而他目前正在寻找可以协助他实现这一愿景的人。
但是在如今电影票房大卖的档口,无论是对于陆勇本人的质疑,还是他自己对于扭转电影影响方向的努力,都注定会被掩盖在更喧嚣的声音之下。
“药神”或许会同“战狼”一样,成为一个新的文化图腾,但它可能早已经脱离了滋养出自身的现实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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