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natic的词根是Luna,也就是月亮。月亮在东方是个美好的意象,象征着清明澄澈,思念和情愫。但在西方则完全不同,尤其中古时代的西方社会,认为一个人在看了月亮以后,会发疯发狂,这让月亮与人类的关系,在他们心中变得神秘诡谲,不可名状。
在我们东方人里,有这样两个人,他们不谋而合的都使用了西方月亮的意象含义,作为作品中十分重要的线索元素。
前一阵子看了梁文道的读书类节目《一千零一夜》,第二期道长讲了《狂人日记》,当时就觉得《狂人日记》跟《血源诅咒》(以下简称“血源”)在故事氛围,情节发展,以及解读方法上非常相近。我甚至觉得宫崎英高在制作《血源》之前是不是读过鲁迅的《狂人日记》,而不知不觉的将《狂人日记》的内容,在潜意识里,杂糅进了《血源》。所以这里我试图将这二个作品通过他们共同的意象——月亮,作为媒介连接起来,从另一个角度来做解读。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它,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
开篇讲了主角在某一天看了一眼月亮,忽然觉得月色真美,精神真爽快,爽快到觉得以前三十多年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从没像今天这么神清气爽过。但与此同时,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了,变得想要害他,他必须十分小心。
是的,我们都知道,主角其实是发狂了。但因为鲁迅是中国人,他是会同时使用西方月亮和东方月亮两种含义的,所以在这里有两种解读:
(西方月亮的含义)主角在看了月亮后发狂,变成了狂人(怪物)。
(东方月亮的含义)主角在看了月亮后觉醒,看到了一直以来,萦绕着这片土地上,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灵视提高的猎人)。
这也正是《血源》中,我们对主角猎人的两种解读——觉醒的猎人,抑或是发狂怪物。
同时月亮也是《血源》中十分重要的元素,无论是血月前后,世界完全不同的样貌,还是最终BOSS月之血姬,无疑不表明了月亮影响着《血源》里的万物。
“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主角发狂后,所警觉到的第一个敌人就是赵家的狗,他觉得这条狗的眼神非常可怕,随时可能攻击他。
这里你同样可以有两种解读,你可以认为,因为主角发狂了,所以产生了狗要攻击他的幻象;你也可以认为,因为主角觉醒了,所以他从狗的眼神中,察觉到了这个社会中弥漫着的奇怪气息。
而《血源》中,猎人进入梦境所面临的第一个敌人,也同样是尤瑟夫卡诊所里,眼神可怕的狼人(狗的延伸)。
并且你同样可以用《狂人日记》的双重解读方法来解读《血源》。你可以认为,猎人开篇被输血后其实就已经发狂了,认为周围的人都是怪物或者潜在的怪物,所以要在这些“怪物”攻击自己之前,杀掉他们;你也可以认为,猎人是亚楠中唯一没有发狂的“异乡人”,所以他才能察觉到了亚楠村民的异状,以及弥漫在亚楠里的奇怪气息。(甚至在后来拥有了更高的灵视后,看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例如潜伏在教会镇上方的亚弥达拉。)
注:从这里开始,我仅从二位作者作品中,默认对主角的刻画角度进行阐述,即《狂人日记》的主角是发狂了(而非觉醒了)。《血源诅咒》的主角是一位拥有灵视的异乡猎人(而非发狂的猎人)。
《狂人日记》接下来描述了狂人第二天发觉到了周围的怪象。狂人觉得大人看他的眼神不对劲了:
“赵贵翁的眼色便怪”
“前面一伙小孩子,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
“(这些人)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
狂人一直在思索原因,终于他明白了,这些人“似乎想要害我”其实是想要吃掉他,而“似乎怕我”是怕狂人看穿他们想要吃他的心思。
狂人第一次看到了周围这种危险的氛围,是不是特别像《血源》中,我们初次踏足亚楠所看到的情形呢?你觉得亚楠村民们聚集在一起,眼神浑浊而充满了危险,他们在亚楠的每个角落寻找着你,想要害你。而旧亚楠和DLC中的人形怪物,也会怕你怕到举起双手挡面前,同时一点点往后退,仿佛怕你看穿他们心中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
回到《狂人日记》,那么为什么周围的氛围变得不可名状,大家都想要吃人呢?狂人变得寝食难安: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开始寻找原因,最终他在一本没有名字没有时间的历史书中找到了答案: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是的,狂人认为周围的氛围变成了这般吃人的氛围,是因为一直以来的,大家被传统礼教,长期灌输的理念,本质上就是吃人的理念。
而《血源》中,亚楠人变成了怪物,也正是因为一直以来,亚楠人被传统的血疗法,长期灌输的血液,本质上就是发狂的血液。
这里《狂人日记》跟《血源》唯一的不同,就是使人变异的原因,在形态上的不同。《狂人日记》是封建礼教,是精神层面的形态,输入脑中。而《血源》则是把它具象化为“血液”,输进人的身体里。后者更加的不可逆。
而《血源》中,亚楠的血疗历史,也是同样是一部使人兽化的“吃人”的历史。
这里特别展开说明一下,《狂人日记》不单单只是揭露古代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消灭。其实《狂人日记》是更有时代意义,更普世的。这里我们把格局再放大一些,可以认为《狂人日记》所揭露的是,一个不自由的时代,任何一个国家的权力集团,利用社会主流价值观,对底层民众所进行的控制和吞噬。
哪怕是虚构的《血源》世界,也是可以用这种观点来阐释的。《血源》中,代表权力集团的“治愈教会”,起初利用血疗这个社会主流价值观,控制着亚楠底层民众,树立了“治愈教会”的权力地位。而亚楠疫情爆发后,“治愈教会”又以路德维格为首,组织了猎人集团,甚至直接征召健康的亚楠人作为新手猎人,对因为“治愈教会”所普及的血疗,而发狂的亚楠民众,进行无情的屠戮。而这种所谓的“控制疫情”,仍然是“治愈教会”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地位,所推行的新的社会主流价值观。因此亚楠无论是血疗时期,还是疫情爆发期,被“治愈教会”利用这些社会主流价值观,所控制所吞噬的,都是无辜的亚楠底层民众。
这正是《狂人日记》所批判的,更为普世层面的社会悲剧。
“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吃的;一种是知道不该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
这一段鲁迅描述了《狂人日记》的世界里,人们的心理状态,这些民众发现了自己处在一个吃人的社会,明白自己也要吃人,进而产生了两种人:
(《血源》中这类人基本上要么是底层民众,要么是治愈教会的神职人员,例如:疫情爆发前,积极使用血疗的亚楠人;疫情爆发后积极加入治愈教会,成为新手猎人的亚楠人;疫情失控后,屋子内的,嘲笑主角这个“卑鄙的外乡人真倒霉,居然在猎杀之夜被关在了屋外“的亚楠人;主角救出的,被囚禁于未见村地下的修女阿黛拉;教会镇的代理人阿梅莉亚……等等)
(《血源》中这类人通常是治愈教会中层管理者,他们内心深处明白世界是不正常的,自己是有罪的,但他们不肯面对,仍然维护着这一切,对试图揭开秘密的人们进行排除。例如:迷失自我而发狂,连正常人都杀的加斯科因神父;治愈教会最强的猎人路德维格;史上第一位猎人格曼;精神钟塔的玛利亚女士;旧亚楠钟楼顶的机枪老猎人裘拉……等等)
而从这里开始,大概才是《狂人日记》跟《血源》的一个不同点。
我们知道《狂人日记》中,主角狂人对这些吃人的人是持批判态度的,无论这些吃人的人,是上面两种人中的哪一种人。但在文章接近末尾的时候,鲁迅写了如下的内容: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也全在他。那时我妹子才五岁,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吃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还能过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是的,读到这里我们知道,原来批判“社会中吃人的人”的狂人,自己也吃过人——他的5岁的妹妹。狂人试图跳脱出这个社会,来猛烈的抨击这个吃人的社会,但很不幸,毕竟狂人看到月亮忽然觉醒的时候,已经是30岁了,是的,他已经做了30年吃人社会的一份子。
但《血源》不同,血源的主角猎人一开始就是个“异乡人”,他从来不属于亚楠这个吃人的社会,因此他比狂人更有资格,来抨击这个吃人的社会,来屠杀这个社会中腐坏的吃人者,无论这个吃人者是人还是神,一律格杀勿论。
还有一点不同的是,《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是孤单的,他是社会唯一的觉醒者。但《血源》世界中,猎人却并不孤单,这里也同样拥有一群与猎人一样卓尔不群的人,无论他们是不是曾经吃过人的人,他们都给孤单的猎人,在猎杀之夜中,指明了清晰的方向:
“你跟我一样有探索的欲望,但是,一定小心,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是有它的理由的。好了,出发吧!猎人。”——西蒙。
“我们生于旧神之血,在旧神之血的陪伴下成长,最终也因他而毁灭。对神起誓把,畏惧旧神之血,劳伦斯。”——威廉大师
“即使在如此漆黑的夜晚,我依然能看见月光。”——路德维格
“再见,善良的猎人。愿你能在清醒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价值”——人偶
“异乡人”的身份,和被同样的“觉醒者”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是我认为《血源》跟《狂人日记》的故事架构中,唯一的不同点。
意识到自己也是自己所抨击的对象这个事实后,狂人陷入了绝望,他只能试图去猜想,这个社会,会不会还有一些没有吃过人的孩子呢?他说出了在他“发狂”阶段的,最后一句话:
“救救孩子。”
说完这句话,《狂人日记》这篇文章结束。但因为文章是一个倒序的写法,所以正确的故事顺序,剧情应该是接文章一开头的部分: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 候补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 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 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 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识。”
是的,《狂人日记》是中国第一篇白话文小说,也是鲁迅顺应“新文化运动”所倡导的,废除使用文言文作文,提倡使用白话文作文这个理念,而写就的文章。但你会发现,《狂人日记》的开篇这段,恰恰是用文言文写的,写的什么呢?写狂人在说出“救救孩子”后,发狂的病症变好了,而且接下来还要去衙门当候补官员(从而成为吃人社会权力集团的一份子,正如猎人格曼,正如代理人劳伦斯)。
所以读完《狂人日记》,又重新看它的开头文言文的部分,你不禁要问了,到底主角的哪个状态才是“正常人”,哪个状态才是“狂人”呢?这便是本文开篇所讲的,双重理解的角度,你可以认为他看到月亮后发狂了(《血源》里发狂的猎人),你也可以认为他看到月亮后觉醒了(《血源》拥有灵视的猎人)。
你指出社会的问题,批判社会中人性的丑陋,指出他们吃人的恶行,抨击他们吃人却还心安理得的状态,揭露他们其实是权力集团的奴隶这个现实,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要以寡敌众,击碎这个丑陋的社会的人。
当社会中大多数麻木不仁的人,遇到了这样一个发出不一样声音的觉醒的人,他们会怎么办?
他们说他是个不正常的人,是个疯子,那他们就可以理所当然的杀掉他,再吃他的肉了。
是不是觉得很像《血源》中,猎人所面对的大多数敌人?这些人都是这样对待觉醒的猎人的:
“只有痛快的死亡能够治愈你了。让你从你那野性的好奇心里释放。”玛利亚
“我猜你还能做梦吧。那么你下次做梦的时候,好好想想。”——裘拉
“今晚,格曼将参加猎杀。”——格曼
你加入我们这些吃人的人里,跟我们一起分享人肉的味道,甚至你要乐于为我们的权力集团效力,以便我们能更容易的吃人。
所以《狂人日记》的狂人,最后文章说是变回正常了,其实是他丧失了他的批判性,从“觉醒状态”回归到了“发狂状态”,回归到了跟吃人的大多数一起发狂的悲剧的状态。
因此《狂人日记》唯独开篇这段使用了文言文,目的在于想要传达给大家“这段描述,是传统的,主流的,正统的历史”的感觉(因为白话文运动之前,文言文作文才是正统),也就是“狂人”变回“正常人”,去衙门当候补官员是吃人社会的正统常态,进而才能衬托出后面白话文部分所描写的,狂人看到月亮后“发狂(觉醒)”时,洞察的社会种种吃人的真相,最后呐喊出“救救孩子”的力量。
而《血源》三个结局中,第二结局:猎人不接受格曼让他苏醒的要求,杀了格曼,但在之前没找到3条脐带,最终只能成为格曼的下一任,继续迎接新的猎人的到来,这个结局,某种意义上,跟《狂人日记》的结局的象征意义,是不谋而合的。
《血源》是本来觉醒的猎人,陷入疯狂,最终变成了权力集团(月神)的新代理人;
《狂人日记》则是本来觉醒的“狂人”,变回“正常”状态,去县衙门当权力集团的候补官员。
因此《血源》的第二结局是坏结局,你融入了亚楠这个吃人的世界,成为吃人者的代理人。
《血源》的第一结局,是主角接受了格曼的要求,在梦境中被格曼所杀,在现实中清醒了过来,展开了新的一天。
他最终远离了亚楠,但亚楠并没有因他而改变,亚楠仍然是那个吃人的亚楠。
是的,格曼只是发现了猎人是个觉醒的人,他跟这里所有吃人的人都不一样,他将是吃人权力集团的潜在威胁,因此格曼才要求主角苏醒(远离亚楠),进而保住自己和权力集团在亚楠的地位。
因此第一结局,虽然谈不上像第二结局那样是个坏结局,但依旧是个让人无法释怀的悲伤的结局。
而第三结局,猎人击杀了权力集团的代理人格曼,击杀了权力集团幕后的首脑月神,最后被人偶姐姐从蛞蝓状态捧了起来,成为了新的神,这也是大家公认的Good Ending。
亚楠的新主人是个觉醒的猎人,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能慰藉死去的成千上万的亚楠人的灵魂了。
这也正是鲁迅所希望的,《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最终战胜那个吃人社会的Good Ending。
但鲁迅所处的那个时代,让悲观的他无法下笔写出这么美好的结局,100年过去了,在鲁迅曾经留学过的日本,一个叫宫崎英高的人,帮他补完了这个阔别了100年的Good Ending。
因此,不只是猎人永不孤单,有灵魂深度的人,同样永不孤单,
无论时间跨越多久,总会有另一个与你有共鸣的人,无论国家,种族,语言,文化……他会帮你雕刻完成,你生前没能完成的那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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