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恨这工具化的人生。
——【法】乔治·巴塔耶《内在经验》
程小牧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
走进一家美国运动服饰品牌Nike的专卖店(甚至颇为讽刺又马克思主义地,有时他们管自己叫工厂店),你置身于一座现代拜物教神庙而不自知,仿佛一头滑入意识海洋的鲸鱼。在那里,Nike用它的通用语言解释并重构了以“运动”为基础的整个世界。店里大声地播放着美国黑人饶舌歌手的最新作品,永无休止的电子鼓点在催促你快点站到橱窗前面,挑一双精致又昂贵的新款球鞋。
在Nike专卖店里,你无法感受到其他任何你想感受的东西,因为已经不需要通过自身去感受了,Nike已经为你做好一切。大幅的英文标语写着“运动员的定义”字样,地板上印着“勇气”、“荣誉”、“胜利”、“团队精神”。你找不到任何一件没有小对勾标志的衣服。在这里Nike通过其强大的心理暗示能力,将自己与“运动”本身画上等号。
屏幕上播放着Nike的广告,它们拍得朦胧模糊,不明就里。运动明星从迷雾中跑来,身上带着难以名状的疏离感。广告中甚至没有任何对产品的实际价值的说明——鞋子是什么材质?体现了哪种人体工学理念?是不是合脚耐穿?——没有,一概没有,你只记住了运动员坚定的眼神和身上若隐若现的对勾。对Nike来讲,你不需要以上这些讯息,你只需要知道“运动是好的,所以Nike也是好的”,这就行了。
Nike完成着它从实质基础中的不断分离,它将表象从实物中分离出来,建造了只属于Nike的虚拟运动王国。在这个Nike国中,只有运动的表征,没有实质,换句话说,商品价值让位于符号价值。动辄成千上万元的限量版球星定制球鞋,材质可能与量产型号没有什么区别,却远比它们有价值的多。甚至买限量款的“收藏家”们都不会去穿它—— 实物的破损甚至会影响其象征符号的价值好坏 。
“在现代生产条件占统治地位的各个社会中,整个社会生活显示为一种巨大的 景观 的积累。直接经历过的一切都离我们而去,进入了一种表象。”在情境主义国际的代表作《景观社会》中,法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居伊·德波这样写道。
如果说马克思时代的哲学家们面对的是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物化,那如今我们要面对的情况可怕的多。资本主义物化时代已经过渡到视觉表象篡位为社会本体基础的颠倒世界。影像胜过实质,副本胜过原本,表象胜过现实,现象胜过本质,甚至人的直接劳动都已经被附加劳动所带来的价值冲垮。
经济对社会的统治的第一阶段,必然会导向一种从 存在 到 拥有 的价值滑坡。我不是因为存在而存在,而是因拥有而存在,这不是“我思故我在”的时代了,“我拥有故我在”。高速发展的信息碎片化传播将导致知识的堆积,智慧已经从中缺席了。我们翻看手机,浏览公众号文本,感到拥有知识的满足,也欣慰地止步于此,并未产生更深层次的经验交流。
原始社会,人们会用面具掩盖本我。资产阶级,镜子取代了面具。如今,我们甚至无法窥见自己的镜像,取而代之的是影像。是重叠的,多重意味的复杂影像。网络身份成为我们真实自己的一部分,每个网络身份都要与前一个有区别,甚至有很多人拥有多个截然不同的网络身份,为了让影像成立,他们改变了“我”自身的哲学特征。
在赛博朋克“ Cyberpunk“ 的表象特征里,符号的大肆运用甚至强过控制论“ Cybernetics ”本身。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中第一句话就彻底击碎了人们对生活真实性的最后一丝幻想——“港口上空的天色犹如空白电视屏幕”。这是怎样一个绝望的、了无生机的虚拟世界,影像打开通往拜物教圣殿的最后一道大门,却发现空无一物—— 虚无本身甚至也成了影像! 我们喜爱某件事物,喜爱的是它的背后的背后潜藏的无穷象征,而不是这个东西自身的“在场”。就像两面相对的镜子里事物无穷无尽的幻影。
其实在居伊·德波的时代,大众媒体尚处于刚刚在场的初始状态,远不如今天霸权式的全球媒介网络来得深刻和广泛。过去,我们尚且能通过操作具体的物质来改变世界,换句话说,我们对世界的感知——触觉尚能稳定在主要的位置,如今起决定作用的已经是视觉了。在马克思那里,商品周身尚能维持着一个可以直接触摸的感性物质外壳,到了今天的资本主义生活中,连 跳舞的桌子 (神秘的物的外壳)都蒸发了。茫茫世界,触觉完全失去用武之地,只剩下一个无穷影像叠加的利维坦—— 景观 。
景观,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无形控制,它消解了主体(对客体有认识和实践能力的人)的反抗和批判否定性(提出问题或仅仅是反对),在景观的迷丛中,人只能单向度地默从。景观通过不断膨胀自身而进入多个它以前从未达到的领域。具象地说, 景观就是服务于所处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引导或诱导个人服从现代生活方式,并将当代社会冲突和解决过程戏剧化的大众媒体文化现象,它包括广告、体育比赛、政治事件以及你所能想到的任何宏大豪华的场面 。这不仅仅是在电影里插播广告这么简单,它渗透到你生活的每个角落,放眼望去,全是景观,因为你本身就处在景观之中。
景观的传播过程就好像一种无限增生的真菌组织,它首先发生在我们接触物质社会的第一部,也就是消费产生的前一步—— 需求导向 上。举个例子,你真的需要养一只猫吗?不,你并不需要。在大量浏览或被强塞了无数关于宠物猫的新闻、图片,以及明星效应(你欣赏的具有较大社会影响力的个人——明星、网红、玩家、你身边养猫的人等)后,你打开手机,开始自发地寻找与养猫有关的信息,景观通过他人在猫身上折射的虚拟价值,影响并使你产生了你并不存在的需求——养猫。实际上,你买的那只猫并没有想象中的可爱,你还要为它挑猫粮、买沙盘、买其他所有对你没有任何用处的鸡零狗碎。你的猫会挠碎你的沙发、打翻你的游戏机、在你的文件上踩来踩去,你无能为力,毕竟你已经为这只小畜生投了那么多钱。
在这里猫就不再是猫,不是生物学上某个物种中的一只,而是更庞大的猫形景观的分支,是猫的价值溢出和符号升华。换句话说,你养的只是个符号,不是实物。延展到其他方面,衣、食、住、行,我们早已不再止步于质量,将自己的生活局限于没有任何英雄情节的社会分母中。我们对单向化社会的叛逆——消费,反而成了社会景观控制我们的武器。
那么我们的需求是如何被异化的呢?难道我们作为独立的个体(Stand Alone)就没有一点选择的权利吗?景观又是怎样出现的呢?
工人与产品被分离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了工业异化论,概括地讲,与其产品分离的人,越来越强大地生产其世界的所有细节,于是就越来越处于与其世界分离的境地。上帝创造了世界,作为工人中的大能,祂对世界的所有细节都了若指掌,这是世界的初创,然后人类的文明或资本主义将世界无限细分。因为我们没有祂的神能,不能完整地创造世界,我们只能将它分散整包,世界的全貌就一点一点地破碎丢失,我们亲身经历的,只是恒河里的一粒沙子。
生产者之间直接交往的分离 :随着劳动者和产品的全面分离,我们失去了对产品和我们已完成的劳动的任何统一观点,以及生产者之间的直接交往。由于劳动分工和市场交换,劳动者原先自足的统一生产活动被消解为片面的劳动,劳动者之间不再直接面对,劳动产品之间直接交换的关系也被市场和经济这样的中介取代了。
非劳动时间的分离 :生产本身的分离,必然会导致与主要劳动的相关经验的分离,我们的经验开始脱离劳动,走向制度发展的巅峰——非劳动,即非活动。我们的创造性和文化性从与产品的直接接触转向被动的闲暇生活的认同(没事时看什么电影?读什么书?玩的什么游戏?怎么消磨时间?)。但最可悲的是,在我们少得可怜的非劳动时间里,依旧充斥着早已异化的生产活动,服务行业正是服务业者的生产活动,而被服务的你依旧处在生产的一条流水线上,广告招牌、旅游景点、沙发椅、游戏机——连原本应该发挥人的创造性的剩余时间都充斥着表面主动内里消极的 被动性 。
想象一下,从鞋盒中取出一双首版的白色Air Force 1篮球鞋,把它穿在脚上,对许多喜欢篮球(甚至不一定非要喜欢Nike这个品牌)的人来说,都是非同一般的感受。甚至觉得自己飘然凌空,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勇气、篮球技术、对身体素质的法西斯式崇拜、设计感、美国篮球历史、Hiphop文化甚至雄性求偶竞争优势等各种虚拟无形的符号象征组成的“日落大道”上,而不是你学校里糙得掉渣的塑胶跑道。景观实际上正是通过对商品附加价值的入侵和取代,改变了经济的发展模式—— 人之存在不再由自己的真实需求构成,而是由景观所指向的展示性目标和异化的各种需求堆积而成 。这是我们的牢笼,这是 景观控制论 。
我们或多或少,都知道点那个柏拉图的老掉牙的故事:一群人在洞穴中,手脚被捆绑,无法转身,只能背对洞口。他们面前有一堵白墙,他们身后燃烧着一堆火。在那面白墙上他们看到了自己以及身后到火堆之间事物的影子,由于他们看不到任何其他东西,他们会以为影子就是真实的东西。最后,一个人挣脱了枷锁,并且摸索出洞口。他第一次看到了真实的事物。对我们来说,世界是丰富多彩的,而对柏拉图来说,世界恐怕并不如我们看到的那样真实,我们只是得到了一种映像、一个倒影。
如果说单纯从“缸中大脑”的角度去理解赛博朋克里程碑一般的旷世巨作《黑客帝国》系列,未免有点泛泛而谈,虽然人们能轻易看出这部电影与笛卡尔口中的“魔鬼”有最直接关系。但若仅仅止步于此,那么第一部讲的就非常明白了,没有必要狗尾续貂,再拍个二部三部,非得把故事讲完。
其实于我看来,沃卓斯基兄弟(妹)在这部作品中想探讨的哲学命题比笛卡尔更年轻,也更左倾。马尔库赛认为,在现代工业社会中,人的精神被物化,意识结构被单向化,人丧失独立性,被置为庞大的社会生产机器中的某个零件,其思想方式、欲望结构,其实都由媒体和社会意识形态操纵。人被异化了。这一切倒是跟黑客中的Matrix控制人类的方式很相称。而我们前文已经讨论了景观对人的控制,不得不说,把这些联想起来,《黑客帝国》看上去的确像一本左翼宣言。
波德里亚在《完美罪行》一书中,阐释了真实与幻觉的关系:“可以说,世界是一个根本性的幻觉。这是一个普通的假设。但无论如何,这个假设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为了消除它,就必须把这个世界视为实在的,给它以实在的力量,不惜任何代价使它存在并具有意义——”在波德里亚的理论里,我们现在所有的世界是一个“幻觉”,我们存在的所有意义,是为了证明这个世界是“真实的”——或者证明在这个幻觉的世界之外,存在着一个真实的世界。这种对“真实”的努力追求,最终导致了幻觉消失,也就是世界毁灭。
依据波德里亚对拟真世界的定义,人类发现真实的过程也是世界走向毁灭的过程。这里人类面对的,是极其痛苦的自涉性矛盾——人的符号化渐变和拟真世界的拓展开始并轨。在努力使虚妄世界变得更加真实的社会活动中,人也一点点地将自身的自由意志逐渐符号化,以适应世界的符号化。
罗兰·巴特写过一本名叫《符号帝国》的书,以日本为范例,分析了东方社会的日常生活的程式化和符号化及其象征意味。可能初次接触东方哲学的大哲学家巴特先生对东方人生活中种种忌讳和习惯都太好奇,以至于将东方生活美化成每个瞬间都有符号象征的仪式生活。同样,沃卓斯基兄弟(妹)也深谙这套符号象征的拿来主义,即使它不是东方的。在《黑客帝国1》中墨菲斯第一次见到尼奥,让他选择红药丸和蓝药丸。这个情节并非来自你倒背如流的赛博朋克名作,而是一本光怪陆离的、反应二战创伤的意识流小说《万有引力之虹》,同样,这本书也出现在诺兰的电影《星际穿越》中。
出版于1973年的《万有引力之虹》,其文学地位比肩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是二十世纪意识流文学的杰出代表。托马斯·品钦本人就是个善于使用符号和象征的文字玩家。在这本书中,他穷尽了人类对战争的最丑恶想象,其效果不亚于《第五号屠宰场》。其中的许多意象你都能在日后的各种文化作品中找到影子(比如给党卫军当科技顾问的巨型章鱼、别隆采飞盘、超能力小孩、欧洲灵能研究、斯拉夫黑魔法、所罗门宝藏、纳粹党的禁欲与SM倾向等等等等)。这本书融合了二十世纪以来关于战争的所有阴谋论,创造了自成一体的意象化符号世界。《黑客帝国》所要达到的效果,或者说导演所希望展现的效果也和这本书一样——纷繁复杂却流于表面的符号世界,也许《银翼杀手》的画面语言是赛博朋克符号化的典型表征。但是《黑客帝国》这部电影本身,它的制作过程就是赛博朋克的——对符号的大量拿来和运用,就像广告牌一样覆盖在城市的夜空。
沃卓斯基兄弟(妹)虽然聘请了来自香港的袁和平担任武术指导,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中国哲学和佛教能够了解多少。在《黑客帝国动画版》制作团体里,沃卓斯基兄弟邀请了5位日本的动画技术大师。这部动画电影由9个故事组成,本身就是动漫迷的沃卓斯基兄弟动手写作了其中的4个,来自日本的渡边信一郎和川尻善昭写作了3个。而整个《黑客帝国》系列故事的人物身份设定,和经典日本动漫如《圣斗士星矢》等,并没有太大差别。从这一点来说,《黑客帝国》是名副其实的“符号帝国”。波德里亚的著名概念“拟像”(深刻影响沃卓斯基兄弟的概念),意思就是大家只互相拷贝符号而不管真实世界的状况。
对于热爱《黑客帝国》的观众来说,波德里亚同样有着一套理论:“其他人注定要献给一种神奇的经济和原封不动的物,以及作为物的其他所有东西(观点、娱乐、知识、文化):这种盲目拜物的逻辑就是消费的意识形态……它引起一种狂热,一种小摆设、小用具和吉祥物的狂暴世界。这些小玩艺个个都像表示一种价值的永恒,都想在无法通过恩赐拯救的情况下通过自身的努力来获得拯救。”
但是,“拯救”的结果又如何?尼奥战胜Matrix之后又如何?齐泽克写道:“这个问题回到了柏拉图的理想国:《黑客帝国》不正重复了柏拉图的洞穴寓言——普通人成为了囚徒,被紧紧捆绑在座位上,强迫观看所谓现实的诡异影像(他们错误地认为这是现实)?当然,《黑客帝国》和它重要的区别在于,当其中某些人从他们的洞穴困局里逃出后,他们看见的不再是由阳光照射的明媚空间,至高至善的美,而是‘真实的荒漠’。”
所有的问题都归结到了柏拉图,归结到了理想国,归结到了基督教的千年王国和人文主义者的乌托邦——最终,还是回到了原初的恐惧:《一九八四》与《美丽新世界》。人们之所以疯狂地消费,之所以对符号产生盲目的信赖,之所以通过技术手段实践“反技术”的理论,原因在于人们心中的恐惧。而在波德里亚的理论里,消费是用来对抗政治的有力武器,“哪怕是无用的或是荒谬的东西,我们都去消费,其目的就是依靠欲望的力量使资本主义面临灾难。”
上述消费概念距离《黑客帝国》太过遥远。实际上,《黑客帝国》就是通过大众对其的文化消费推销了自己的世界观。换句话说,《黑客帝国》的世界观,是典型的为了消费社会而量体裁衣的结果,是技术的成功。众多论述《黑客帝国》的文章中都谈到了“真实”,波德里亚认为,“影像不再让人想象现实,因为它就是现实。影像也不再能让人幻想实在的东西,因为它就是虚拟的实在。”这就是《黑客帝国》比它的诸多前辈科幻小说家和哲学家们获得更大成功的原因所在。
因而可以说,《黑客帝国》本身已经扭曲了我们对真实的感知——这是让人绝望的兔子洞:一个关于真实世界的无限循环。
法国诗人、思想家乔治·巴塔耶在他著名的《非神学概要》中,提出了那个终极问题,以超验的神秘主义形式——人对存在的事实究竟知道些什么?巴塔耶把这个问题变成了一次抵达可能性尽头的旅程,他迷失在人的认知的边界,迷失在一种没有出路的至高无上的极限体验中。他试图发现经验主体和认知客体在最炽热状态中的融合,在一种语言不能限定其界限的未知中,体会非逻辑或非语言所达到的隐秘交流。
他认为,阻碍我们发展自己认知极限的恰恰不是无知,而是已知,是我们精神现象中的理性成分。在理性主导的个人生活中,一个人永远无法实现成为“一切”的梦想。他在基督教信仰中找到残存的神秘主义来达到自己的目的。通过迷醉的宗教式体验,他让自己处于全然无知的状态,最终达到了自己认为的尼采口中“太阳”般闪耀的无上境界——主题与客体、自我与本我的合理自洽。而这套犹如印度灵修般虚无缥缈的哲学理论,却对后世产生不小的影响。
在巴塔耶哲学体系中,通往所谓“内在经验”的道路不止一条,但都大同小异,无非就是达到“极限”:极其痛苦、极其色情、极其荒谬(失控的大笑这个意象)或极其诗意(他举了诗人兰波的诗为例)等。
目前为止,我还不能彻底理解巴塔耶的神秘哲学,但是他哲学中存在的衰颓、绝望的美学特质却让我十分欣赏。以《攻壳机动队》中的主要人物草薙素子为例。素子的美不在于其虚拟的外表(可替换的精致义体、性别特征),而是她作为人类个体中最富探索精神的独立个体,在忍受各种不同的痛苦中逐渐达到极限的过程。从肉身到义体,从程序到思想,素子的成长过程是人类不可企及的巨大时间跨越,她一点点地剥离了与现实世界的各种联系(肉体的联系、情感的联系、社会群体的必然联系)上升到那个我们向来不敢面对的世界的另一面——山洞之外,被镜子映射的真实世界。
这是一条极苦之路,在一个高度符号化的社会,放弃能代表自身的各种符号无异于一种现代“凌迟”。说到底,人究竟是因思想而为人还是因特征而为人?你回想今天遇到的人,首先想到他的外表,然后是他的语言,在你所有的泛泛之交中,每个人都这样,只用寥寥几笔,几个符号,就完成了确认存在的手续。 你在他人眼中不过是一系列符号的复杂集合罢了 。
一样的事物,不同的故事有不同的解读方法。我们可以假设这里有一个虚拟世界,一个程序主导的高压控制世界。只要最高的那个统治者,那个主程序删除作为你个人的程序,你就死了,不再存在了。其实现实中不也是如此残酷吗?每个人都是无形的认知圈,你的父母或妻子丈夫也许会对你的死去痛苦终生,但在圆圈最外围的那些人,对他们来说,你的死只是删除个手机号的事。
无独有偶,今年索尼娱乐推出的游戏新作《底特律:变人》所探讨的主题,依旧是有关痛苦的。从预告中我们可以看出机器人卡拉与拥有她的家庭之间产生了十分激烈的剧情冲突:父亲杀死了自己的女儿爱丽丝,而卡拉被命令袖手旁观。而在共同生活的过程中,父亲陶德很可能就多次破坏并肢解过卡拉,导致她不断地返厂重置,她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自己的记忆过程中,逐渐产生了自我意识。
我们可以说这是专属于赛博朋克的残酷美学:不停地被摧毁、被清零,在反复重构世界的过程中发现世界表象的裂隙,从而产生对自身存在的种种思考。“傀儡师”(攻壳机动队)的觉醒起源于第2501次自我检查,锡安山(黑客帝国)已经被机器人毁灭过三次,小姑娘铃音(日本动画《lain》)无数次回到那个夏天坐电车的记忆中,重复的痛苦、无间断的痛苦,一次次觉醒又回到原点的痛苦,与其说赛博朋克是对人类未来的一种表述,不如说它是对人类意识领域的痛苦的一种表述。
人类社会本身,就具有不断超越本质,追求表象的独特潜质。在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我们醉心于民族国家的概念,痴迷构筑想象的共同体。民族的超概念远胜于宗教,我们第一次发现除了神祇,我们还能通过非实体却实在的意识形态概念联系在一起。我们也承受了民族国家所带来的无尽痛苦——民族主义、仇恨和战争。如今,民族国家依旧是这个世界国家的一种重要定义。《合金装备》系列游戏中,Kaz坦言赛佛的前身所要达成的目的,就是超越民族,完成人类共同体的新的连接方式,他管这叫做“治外法权军事联邦”。而现实中,有很多人都在设想通过互联网建立没有实际领土的网络国家。
经过二十一世纪短暂和平的几年时光,经济共同体逐渐开始与民族国家竞争起来。通过市场符号(股票、交易、经济联盟和条约),金融符号取代了民族认同。但是这并没有减轻我们多少痛苦。为经济打仗和为民族打仗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还要经历一样的痛苦。
到如今,网络已然成为万千表象世界中崭露头角的新巨兽。马克·扎克伯格出席了质疑他的公司违规利用个人隐私信息的听证会。人们突然间发现,网上符号化的弱连接方式依旧隐患无穷。从隐私到个人认同,网络信息已经超过民族符号和经济符号,成为我们虚拟镜像的一部分。
如何才能超越符号化的冰冷森林,找到确认存在的真正方式,这是人类哲学发展到现在面对的最大敌人。
赛博朋克,归根结底,就是这个痛苦的知觉牢笼。《神经浪游者》中的女主角在作为情趣玩偶被迫卖身时,由于其色情场景的过于可怕而主动删除了自己的记忆,从此开始思考记忆与人的本质联系。《少数派报告》中的警察先生苦恼于自己从未实施的犯罪,最终却发现自身的存在也有诸多疑问。《黑客帝国》中Neo同学最终打败了母体,我们却仍然相信那个虚拟世界之外的“现实世界”依旧有可疑之处——
我们永远也逃不出去,这里无关政治、无关主义,无关未来,这里只有持续不断的痛苦、孤寂和黑暗,这里是赛博朋克,一种虚无的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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