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从当下媒介狂欢中短暂抽身、回顾过去。会发现在20年前,拍摄《香草天空》之际,确实是继新好莱坞电影之后容易被人忽略,但却极具戏剧性的一个时代。
1995年,《末世纪暴潮》以一位警探的主观视角去探寻关于世纪末人类的共同问题。
1999年,沃卓斯基姐妹的《黑客帝国》横空出世,以影像叩问我们是选择真实的荒漠还是虚幻却不切实际的沉溺。
以及诺兰于2000年导演的《记忆碎片》质疑人类记忆与感官的真实。
导演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出现在影片中戴维的生日派对上,彼时他和汤姆·克鲁斯正准备拍摄《少数派报告》(2002年),这部电影同样也是在探寻影像与现实的关联性。
这些片子的的共同之处在于:都设置了一个与真实世界迥然相异的世界,并且每一个世界的法则都有一定的合理性,并且威胁着原本“真实”世界的稳定性,挑战着观众原本对于电影的认知,并具有强烈的参与性与游戏性。电影理论家托马斯·埃尔塞瑟将这类电影称为“心智游戏类电影”:认为这一类电影是一种思想实验,它们都通过影像去表现两种或三种并行不悖的“真实”,并且有意去架构一种真实与虚构的二元对立,而好莱坞电影的主角们常常在“真实”与虚构的世界之间摇摆不定。
过去的电影骄傲地宣称自己是真实世界的窗户,亦有“艺术反映生活并且高于生活”的言论。然而如今却在一众媒介的狂欢当中,电影率先扮演着冷静的反思者的角色。这一类电影看似是一种反经典好莱坞类型的叙事结构,似乎在质疑电影中“真实”的合法性。但实际上恰恰通过对影像本身的自我质疑和反思,反倒达成了一种对真实的指涉。
很遗憾,许多电影up主往往只局限于对电影剧情的分析,却忽略了电影本身讲述故事的方式,这是一种对电影媒介语言的忽视。当我们掌握了电影的媒介语言之后,任何电影都能轻松看懂。
1、好莱坞经典类型的电影往往要求我们扮演一个被动跟随故事的角色,故事往往有完整且连贯的开头、高潮和结尾。但是在《香草天空》中,与过去经典类型所不同的是,许多零散的叙事需要我们去主动地根据线索去拼凑完整。观众既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同时扮演着被呼唤的参与者角色。要说明这一点,首先,我们从影片中出现过三次的“open your eyes”说起,它是建立起观众对影片整体解读的一个索引。
例如“open your eyes”在开头第一次出现是对观众的呼唤,预示着电影的开幕,隐涵着“真实”世界的暂时结束,“虚构”世界的缓慢开启。在影片中,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与其意义,可以有许多种不同版本的解读。例如电影开头由无人称的上帝视角所构成,既然是无人称,那么观众可以理解为是影片中任何一个人的视角,甚至是观众本人的视角。它既是文本内的人的叙述,亦是文本外的人的叙述。它为本片的多重解读奠定了重要的基础。我们可以理解为是死去之后的戴维在凝视曾经生活过的世界、或戴维由于药物刺激而产生的幻觉、抑或小说家布莱恩从外部俯视这个他创造的世界。
在戴维醒来之后,再一次出现了“open your eyes”的呼唤,这一次依旧是无人称的叙述。相比于前面本体论层面真实与虚构的对立,此处则是文本层面叙述(真相)与被叙述(虚构)的起点与分界线。画外音的出现:“有钱少爷不一定都空虚,心理医生并不一定总关心梦境。”表明--第三方打破了纯粹的无人称视角,观察者开始介入。如果说,电影开头我们面临的是:是否存在特定的叙述者的问题,那么此处我们面临的问题则是:是谁在叙述真相?至于第三次出现的“open your eyes”我们放在后面解读。
2、由此,我们进入下一个主题:在好莱坞经典类型的电影中,整个世界往往只有一种真相,故事和叙述是同一的。而在电影《香草天空》中,多个真相可以同时并存,因此故事和叙述是分裂的。
继续我们前文提到的“观察者视角”,而在电影中观察者是建立叙述的重要依据。《香草天空》中一共有两个观察者:其一是心理医生,然后是ET公司的技术人员。他们两人的观察分别建立了两种故事、两种底层世界。显然,他们二人各自的职业和承担的功能都是“权威”的化身。不同之处在于,心理医生部分采取的是倒叙的手法,并且整场叙事发生于戴维在杀死了他的女朋友索菲亚之后。因此整场叙述既是医生作为观察者的叙述,亦是戴维作为确证“自我”的叙述。正如法国哲学家斯蒂格勒所提及的,诸多个体意识正是由时间流所构成。戴维的回忆通过医生而建立起叙述,并且成为他建立自我意识的根据。
心理医生所代表的是一种温柔和倾听的智慧,是戴维内心理想的父亲形象。他愿意以一种公正无私的态度去理解戴维的内心,逐步引导他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并且为他化解困难。与此同时,心理医生投射给戴维的则是不断地对“自我”的觉察和确认:他与已经死去的父亲的关系、他追女孩的招数、他对车祸的回忆、董事会对他的陷害...这些叙述建立起一个在现实中遭受商业打击、逃避现实的花花公子的形象,并且在戴维眼中,这也是他最真实的自我。因此,戴维对于电影镜头中偶然出现的“冰冻技术”广告浑然不觉,因为他对自我的确证和信服使他忽略了这个世界中的一切不确定性。心理医生的立场看似中立无害,但实际上他所象征的是戴维对真实世界的遁避、对精神世界的敞开,他为戴维的叙述建立起了连续性。因此,医生既是戴维的观察与倾听者,又是戴维梦境世界中的构建者。当戴维在结尾意识到整个世界的诡异之时,心理医生便消失了。
与医生相对立的观察者视角--正是幕后ET公司的技术人员。与医生部分不同,技术人员的部分采取的则是“正叙”的手法。技术人员时不时地出现在影片的某个瞬间,是破坏前文戴维自我同一性的不稳定因素。他并不在乎戴维丰富的内心世界和他追女孩儿的技巧,而仅仅关心他为整个“虚构世界”所建立的秩序,正如影片中有一个镜头,正是技术人员坐在手术台上,冷冷地向下观察着戴维。当戴维手术后恢复了以往英俊的容貌、兴致勃勃地与朋友们喝酒谈话的时候,他静静地坐在远处,用安静而诡异的眼神打断这一场温馨的会面,在戴维最为幸福的高点却冷酷地戳穿这不过是一场幻觉。影片中有一个画面:当技术人员告诉戴维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上帝的时候,整个餐厅的人立刻停止说笑,全部直勾勾地盯着戴维的时候,简直是影片中最为惊悚的瞬间。至于这种惊悚究竟是什么,我们留给结尾再提及。
3、最后,我们进入第三个主题。经典好莱坞电影以“造梦”而闻名于世。而《香草天空》由于叙述和故事的分裂,最终借助戴维混乱的视角最终落回了电影本身,产生了对自身“客观性”的质疑和反思,暴露了电影造梦的过程,也就是媒介自反性。
当戴维由于术后遗留症愈发严重,进入极度的精神错乱的时候,正叙与倒叙产生了交汇。两种叙述在结尾的对峙神似《黑客帝国》的经典桥段。技术人员给出了他两个选择:是选择延续公司的服务,继续做他的美梦。还是选择醒来,面对真实但粗糙的生活。而医生一直在旁边冷笑,并且质问技术人员:难道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是个笑话吗?这便是整部影片的精彩之处,两种现实的对立展现了一种被悬置的可能性,两种“世界”的真实并不在于何种世界更符合某种现实逻辑,而在于戴维选择哪一种“真实”。因为现实逻辑本身是电影欺骗我们的诡计之一。那么《香草天空》是如何运用“现实逻辑”来进行欺骗的呢?
先简单地总结一下我们前面两段的论述,影片有两种“现实”,首先是男主角的原生家庭与他的公司,这是最为底层的现实,也是ET技术人员所披露的、令男主角感到恐惧的现实。其次是男主角对心理医生所叙述的现实,这是男主角自己建构的现实。那么,究竟是什么令我们在结尾如此信服地倒向了技术人员的论述呢?
此处我们列举库里肖夫实验的原理,以便于我们理解。大家都应该听说过库里肖夫实验,这是电影实践中关于蒙太奇的一种理论。实验中,库里肖夫将无任何表情的男性(演员伊万·莫兹尤辛)面部画面,分别剪辑接上一盆汤、一口棺材和一位小女孩的画面,观众却对这四组画面产生了不同的情感认同,认为男性的“表情”具有不同的情绪性:接上汤时他是“饥渴”的,接上棺材时他是“悲伤”的,接上小女孩时他是“愉悦、怜爱”的。库里肖夫巧妙地运用了我们感官观察事物时的惯性,运用我们感官的法则伪造出一种现实逻辑。但事实上,造成我们受骗的根本原因,正是我们过于相信我们所处“现实生活”的真实性。正如电影理论家雅克·奥蒙所言:电影长镜头回避了关于何为真实的标准的问题。因此《香草天空》不过是一个大号的库里肖夫实验:正是由于我们相信真实有种种标准和依据,我们才会在看完影片之后恍然大悟:影片中常常出现的冰冻技术广告、医生支支吾吾说不出他的女儿叫什么名字、死去朱莉的突然复活、香草颜色的天空和莫奈油画的一模一样...原来一切都是一场“梦”。按照这个逻辑,电影所谓的真实如同柏拉图洞穴的隐喻,我们仅仅是被“现实”的幻影--也就是电影,所欺骗。因此,影片第三次出现“open your eyes”,是对电影媒介本身的折射,象征电影和观众的关系,电影荧幕的熄灭最终引领我们走出洞穴,重见真正的光明--我们的现实生活。至此,电影终于完成了它对现实的指涉--仅仅在于证明,电影终究是一场虚幻,而我们的现实生活,才是唯一的、确定不移的真实。
其实,影片其实不够激进,因为它放弃了对两个“世界”的悬置--戴维最终选择了相信技术人员,抛弃过去逃避的自己,最终毅然面对自己的恐惧,从高楼上跳下去,戴维童年的一幕幕随之展开,表示他对过去的重新接纳,也表示他真正的成长了。此时,电影代替观众作出了“open your eyes”的选择,观众仅仅是看似能够拥有作出多重解读的自由,但事实上,我们唯一能选择的只有一种解读:我们必须在许多种可能性中找到唯一的可能性。由此,这部影片看似是一种对好莱坞古典类型的超越,但事实上回到了古典类型所宣扬的普世价值,仍旧在赞美英雄(也就是戴维)敢于直面美杜莎(即恐惧)的悲壮和勇敢。因此,影片在整个世界观上是封闭的。
尽管如此,我依旧认为《香草的天空》是一部关于电影的电影。因为它尽管保守,但还是向我们揭示了一个开放的议题:如果说电影一定是虚假的,那么,难道我们所处的“现实”就一定是绝对的真实吗?对于这一议题,我们先暂时回到对电影作为媒介的剖析上。《香草的天空》是一部典型的后现代主义电影,这一类电影牺牲了曾引以为豪的“摄影机镜头的客观性”,通过对媒介运作过程的暴露,将自己标识为绝对的虚假,因此最后落入了电影所巧妙设置的“真实”与“虚构”之辨:由于电影的极度虚假,从而与真实形成了对立。这一方式正如前文所论述的,《香草的天空》在世界观上可以变得极端的保守主义,使我们更加去认同和巩固我们对现状的认知。但是,它亦可以极端的激进,通过一种明目张胆的媒介欺骗,从而进一步去质疑感官的现实逻辑的虚构性,继而取消一切现实逻辑的合法性,我们的生活和死亡都将变得毫无意义。当然,导演刻意回避这一惊悚的追问,而选择了对英雄凯旋的高歌来遮蔽恐惧的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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