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则美国故事,它发生在世纪之交的孟菲斯,也发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新奥尔良,甚至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的圣路易斯。时至今日,它依然在美国的广袤土地上持续上演,无论在城市还是农村,沙漠还是山谷。
在一个被上帝遗弃的深夜,风雪交加,马蹄踏在雪上发出难听的咯吱声。小镇安静得就连老太婆放屁的声音都一清二楚。这样的日子警长是不会出来巡逻的,他这会儿正和市长的老婆搞得很愉快。人只有两把枪,你用了裆里这把就拿不稳手里那把,上帝是公平的。而没有老婆干的人们都窝在酒馆里,因为家都没有这暖和。
就是这样一个比地狱还黑的夜里,猛汉老李骑着那匹眼冒红光的黑毛骏马,马鞍上绑着还在滴血的人脑皮。仔细听,你可以听到他身上武装带摩擦铁环发出的脆响,和他喘气的声音。
猛汉老李走进酒馆,识相的人都不敢出声。纨绔小子左拥右抱,喝得晕头转向,竟然想要挑战猛汉老李。猛汉老李不讲废话,掏出左轮手枪,给那可怜虫来了个口爆。半片人头飞到娼妓风尘仆仆的胸脯上。血滴飞入威士忌中,猛汉老李一边喝酒一边微笑。酒保拿出双管来福,还未扣扳机就被一枪爆头。人们连连尖叫,夺路奔逃。而猛汉老李就坐在吧台前面,享用那杯带血的威士忌。
他是猛汉老李——Stagger Lee。是一切杀戮和命运交错的原型。
1996年,来自澳大利亚的朋克音乐人Nick Cave和他的坏种子乐队发行了他们最出名的一张创作专辑《 Murder Ballads 》“谋杀民谣”。他们用朋克音乐的形式,诠释了美国历史上著名的十桩谋杀案。这张专辑的第二首歌就是对“猛汉老李”的一个具体总结。在通篇诡异凄惨的音乐氛围中,《Stagger Lee》这首歌显得特立独行,充满美式传奇故事的冷峻、肃杀和玩世不恭,就像猛汉老李本人——“杀你根本没什么狗屁理由”。 猛汉老李是谁?这取决于你究竟怎么看待美国这片土地。如果你觉得这里一片荒芜、野蛮丛生、没有希望,那他正是你要找的人。如果你已一无所有,他将成为指引你走出地狱的维吉尔,你的血腥导师。反之,如果你认为这是一片应许之地,是上帝的礼物,你认为自己带着规范一切、传播公正的决心,将在这片不毛之地闯出点儿名堂。那他可真的就是地狱中的魔王了,他此生最烦的就是道德和法律,他来这里是为了开枪的,不是听歌剧。
谋杀故事是美国民俗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其中诞生的许多人物对现代美国流行文化的影响可谓深刻入骨,而猛汉老李就是其中一个典型。
猛汉老李原名 Lee Shelton,出生于1865年3月,是生长在德克萨斯州的非裔美国人。他在1895年的圣诞节因为一点小争执,开枪杀死了帮派成员Billy Lyons。这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枪杀案却在一代又一代蓝调和民谣歌手的演绎下,成了美国民间最广为流行的杀人传说。猛汉老李也成了非裔美国人群体中崇拜的精神偶像,美国黑人社区的混乱动荡,黑人群体中的枪支泛滥和寻仇传统,相当一部分就来源于这位传奇罪犯。
这是美国人永远听不倦的故事,也是他们永远不会停止效仿的故事,这是许许多多西部传奇中的一个,是此后多如星斗的枪击案变种的原型。它代表着一种幻想,幻想的对象是随意的暴力和激烈的性爱、肉欲与仇恨、安逸和控制。正如那些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B级西部片,它和它们都是对行事风格和高调人生的纯粹幻想。
所有的西部电影,都离不开这样一种猛汉老李式的人生场景:猛男走进酒馆,四下鸦雀无声,突然拔枪射击,敌人倒地,血雾消散,主角扬长而去。就像我们对武士和武侠的执着,对江湖与时代的眷恋一样。美国人的西部情怀在更深层次上,是在迷宫般的日常生活中的人对于“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幻想,以及对于“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反宗教叛逆。西部如同那场下着大雪的深夜,始终跳着无因无果、俗不可耐的死亡之舞。
美国的国土面积有963万平方公里,而根据广义的定义,西部占据着美国一半以上的领土。如今面对“荒野世界”这样的标题,人们只会嗤之以鼻,而在十八世纪,十九世纪,那里真正的主人只有自然。在荒无人烟的土地上不管发生什么,都只能诉诸于命运的安排。这种文明缺席的环境下,西部尤其像一架显微镜,在这里人性的善与恶都被放大了好几倍。有时冲突的起因甚至连冲突者都忘了,而人的精神从未如此紧密地与生存联系在一起。
小心翼翼地活下去,或选择彻底失去理智,这就是西部,地狱与乐土只在一念间。
西部片是含着犯罪的金钥匙出生的,它不仅美国独有,而且在电影史上有着元老般的地位。
我们可能觉得西部片只是一种比较小众的类型片。但在电影艺术刚刚诞生的那个年代,在爱迪生一个人玩弄西洋镜,卢米埃尔兄弟在大咖啡馆放映现实映像,梅里爱痴迷于戏剧魔术的时候,美国导演艾德温·鲍特在1903年就已经创造了一部几近完美的西部片——《火车大劫案》。
《火车大劫案》创造了许多个第一。第一次确立电影的“时空转换”理论;第一次使用“蒙太奇”、第一次确立好莱坞电影的剪辑原则、第一次提出“类型片”概念,甚至自己本身就成为了两大类型片的鼻祖:警匪片和西部片。它并不长,仅有十一分钟,镜头也不多,只有14个。现在成本再低的商业电影,也有动辄几百个镜头,而鲍特却只用十一分钟完整地讲述了一个带剧情的故事——在1903年。所以经常有人说,真正的电影始于艾德温·鲍特,始于《火车大劫案》,而不是梅里埃那些舞台上的魔术表演和卢米埃尔兄弟的生活纪实。
《火车大劫案》讲述了一个犯罪故事,四名劫匪绑架了火车站的电报员,之后又劫持了火车。他们把整车旅客赶下来,抢走他们的钱,然后逃向荒野。一名小女孩救下电报员,电报员给警察发出电报,警察赶来击毙了劫匪,故事到此结束。现在看来如此简单的故事,却给了当时的电影观众巨大的冲击。
首先,那时电影还处于默片的萌芽阶段,人们看电影多半抱着猎奇的心态,只要能看到有人在幕布上动,他们就很激动了。然而鲍特给他们带来的却远远不止于此,他使用了交错剪辑的手法,同时叙述火车内部和外部两条平行故事线,要知道,那时默片艺术基本上是舞台艺术的延伸,导演习惯于讲完这个场景发生的事,再拍下一个场景,因为舞台只有一个,换道具是很费事的。而《火车大劫案》则打破了电影叙事的极限。
打破电影单线程叙事的禁锢,也就打破了观众的观影习惯,这是电影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有史以来第一次,观众产生了“临场感”,观众试图通过镜头和剪辑去想象银幕上发生的事情。劫匪开的那一枪到底打没打中电报员?小女孩跑到哪去了?观众带着上一场景留下的谜题,观看下一个场景发生的事,却发现谜题只增不减,最后一切迷题都得到解答,这种满足感和仿佛置身现场却又通观全局的观众视角将荧幕虚构与现实的探讨延伸到全新的境界。
这也是西部犯罪题材第一次进入电影银幕。它包含如今西部片的所有要素:枪,宽沿帽,奔马,追捕,狂野,强盗,抢劫,烈日下反英雄人物的牺牲。从此之后,各种各样的西部片像进化树上突然爆发的簇族一样出现,却万变不离其宗。在《火车大劫案》的最后,一名劫匪举起枪面对银幕,也面对着银幕那面的观众,扣下扳机。这颗子弹一发射就飞了一百多年,它预示着一个暴力未来的诞生,那里有残酷的自然世界和沉默冷峻的孤胆枪手,有无人知晓的传奇和能让世人震惊的巧合,那里生活着福特警长和猛汉老李们,那里是犯罪天堂,也是正义生长的沃土。
在《火车大劫案》出现后的三十年间,西部片的发展并没有达到什么更高的水平,而且由于《火车大劫案》定下的暴力基调,这种类型片很快就沦为单纯刺激感官体验的“B场电影”。随着美国院线业的发展,人们看电影的成本越来越低,廉价、粗制滥造的西部片成了影厂老板赚快钱的工具。
如果你要问我西部片究竟有什么魅力,我首先会说,它拥有的原始壮阔的自然风光,在这个广阔宏大的世界里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因为上帝就在山尖上,对一切都沉默不语。实景拍摄就是西部片的灵魂,离开这个广阔到模糊虚构与现实世界界限的荒野环境,西部片是没有风骨的。
早期的好莱坞电影很少有实景拍摄的自然风光,即使是大场景电影的宗师大卫·格里菲斯,都离不开摄影棚和固定的场景搭建。在著名的史诗电影《党同伐异》中,场景的精细程度已经达到那个时代的顶峰,《党同伐异》也是好莱坞摄影棚电影的顶点,这部1916年的电影已经有了后来《宾虚》、《角斗士》等场景大片的雏形。即便如此,仍然少有导演涉足实景拍摄。在当时看来,摄影器材的沉重和胶片曝光的风险导致实景拍摄几乎不可能实现。
直到一部名叫《关山飞渡》的电影出现,实景拍摄才真正作为一种电影拍摄方式进入好莱坞电影工业。
《关山飞渡》的导演约翰·福特可以说是大卫·格里菲斯的门徒小弟,在1915年格里菲斯执导的里程碑式电影《一个国家的诞生》中,约翰·福特就曾扮演一个“三K党”。他成长的年代,也是美国国家意识和民族意识起飞的年代,民族主义、甚至种族主义,是当时的主流社会思潮,伟大如他,也不能免俗。
《关山飞渡》给西部片世界带来了两个永恒的象征——约翰·韦恩和纪念碑山谷。这两个元素实际上是福特风格的一种浓缩与定型。韦恩代表了他西部片中硬朗的西部英雄形象,纪念碑山谷则展现了永恒的西部风景。韦恩在这部电影中确定了他的西部英雄经典范式。这部电影使福特站到了美国电影工业的顶峰,也将西部类型片从B级片提升到了主流的地位。也是从这部影片开始,西部片的黄金时代来临了。
如今看来,《关山飞渡》不免有政治不正确之嫌:十九世纪的美国西部,一辆马车在荒漠中行驶着。车上有九个素不相识的乘客。其中有被镇上驱赶的妓女Dallas(克莱尔·特雷弗 饰),一个酒鬼医生Doc Boone (托马斯·米切尔饰),寻找丈夫的孕妇Lucy Mallory,威士忌商人Samuel Peacock,逃狱为父报仇的Ringo Kid(约翰·韦恩饰)。一路上危险重重,马车要躲避印第安人的追杀,Dallas要忍受他人的轻视和冷落,除了对她有好感的Ringo。而Ringo则要处理他和警察的关系。一段惊险刺激的冒险之旅就在这几位亡命孤旅中间展开。
但是定义西部片之所以为西部片的要素,在《关山飞渡》上演多年后,依然可以从电影之中清楚辨析。荒漠的自然风光,牛仔,迷人的女性,悍匪,失去平静与公正的小镇,以及无可避免的对决,有电影书籍曾强调西部片有“白天行进,夜晚睡觉”的特征,这仿佛专门根据《关山飞渡》的情节,进行的电影类型的提炼。现在回头看《关山飞渡》,熟悉的情节加上“动人”的情感,时光的尘埃遮蔽不了金子的耀眼,约翰·福特将西部片上升至了艺术品的高度。
片子拍摄地点在美国犹他州(北)和亚利桑那州(南)之间的边境地带的著名风景区 Monumen-t Valley,就是大家熟悉的著名的几座风化形成的独立巨岩。这里空旷的环境让电影中的马车有了仿佛行走月表的太空车一般的孤寂感,主人公们必须面对粗砺的自然和危险野蛮的印第安阿帕奇人,一个个驿站就像暗夜里的点点篝火一般让人依赖和温暖。
西部片叙事有一种模式化的规格,在整体叙事来讲,首先是一团体或家庭的介绍,在《关山飞渡》中是一群不同社会层面的人聚集在马车中,在此人团结起来群起对抗。如与原住民的枪战,或是男主角带着独行侠的姿态出现。电影高潮结束于两个惊人枪战,或是男主角与仇人拔枪对决。在所有事件解决后便回到东部文明社会或者继续流浪,摇摆在社会秩序底层中。这叙事的公式化与稍晚华语地区发展的武侠类型有异曲同工之妙,主角一开始拥有家庭与江湖名望,却因一次意外等使命运发生转折。《关山飞渡》到结尾处走向稳定的社会生活,与女主角等他出狱后一同到农场生活,也具有安定人心与缓和社会情绪的作用。
该片中印第安人直接出场的镜头虽然不多,但他们带来的紧张和恐怖气氛却贯穿了整部影片。影片用镜头语言、音乐以及服化道等各种方式对印度安人的形象进行丑化和符号化。《关山飞渡》代表了主流西部片的主题以及对印第安人的态度。该片在内外两层冲突中,福特作为史诗性大远景的大师,制造出强烈戏剧张力。从此片开始,福特的电影或多或少都在他以为“最完整、美丽、宁静的大地”碑谷中拍摄,壮丽成为他作品的正字标记因素。
继《关山飞渡》之后,越来越多有理想有抱负的导演和制作公司投入到西部电影的制作中。约翰·休斯顿凭借《碧血金沙》获得1948年奥斯卡最佳导演奖,同年的《红河》,1954年的《黄金篷车大作战》都获得了票房口碑的双丰收。随着二战的结束,美国的多元民族融合社会正式打开,像《关山飞渡》这样带有种族主义情绪的主旋律作品变得不再受人追捧,西部片的戏剧内核也逐渐从战胜野蛮、宣扬白人社会理性元素转变为剖析人类自身的道德观念和文明与野蛮的区别。
受到好莱坞黑色电影浪潮的影响,许多西部片都带有黑色电影冷峻、阴暗的气氛,所讲述的故事也越来越趋向于还原人在真实的荒野环境中的转变过程。而这其中的集大成者,居然不是美国人,而是来自意大利的穷小子——赛尔乔·莱翁内。
赛尔乔·莱翁内可以说是凭借一己之力,开创了西部片领域的新流派“意大利式西部片”。在他的家乡意大利罗马,电影是可以传达导演个人思想的艺术品。意大利作为欧洲艺术电影的重镇之一,出现过帕索里尼、安东尼奥尼和费里尼这样的电影大师,意大利电影无论是现实主义题材还是现代主义或超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都让人叹为观止。而莱翁内就是浸淫在这样一种充满艺术气息的意式电影氛围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意大利导演。
莱翁内曾在1948年的新现实主义开山之作,德西卡的《偷自行车的人》中担任副导演。之后又参加了意大利史诗电影《暴君焚城录》和《木马屠城记》的制作,长期的摸爬滚打给了他良好的声誉。1959年,他来到好莱坞,参与59年版《宾虚》的拍摄。见识到美国电影工业的高效、专业和大手笔后,他开始在西部片领域大展身手。
1960年,处在遥远东方的日本导演黑泽明推出了他的名作之一《用心棒》。这部电影给莱翁内极大的冲击。黑泽明精妙的镜头调度,简洁凌厉的动作设计和潇洒沉默的东瀛武士都对他有很深的影响。
三年后,莱翁内把《用心棒》的故事搬到了美墨边境的蛮荒小镇,这就是另一部名垂影史的西部电影《荒野大镖客》。
《荒野大镖客》与《用心棒》的故事如出一辙,一个身怀绝技的陌生人闯入陌生小镇,两大势力都想把他拉入其中,而主角巧妙周旋,剧情无可避免地走向注定的终极之战。
彼时美国西部片经历过它的黄金年代,在五十年代逐渐开始步入颓势,虽然总量占到发行影片的34%,但却粗糙乏味,丧失了昔日的活力。在1962年到1964年期间,意大利、西班牙、德国拍了25部西部片,被电影评论界称为“意大利西部片”。但在许多人眼中,这些影片不过是对美国传统西部片的模仿。
影片拍摄于西班牙南部的艾美利亚,其开阔的大道、河床曾出现在莱昂的多部影片中。小镇布景由设计师卡洛·西米改造完成,他对莱昂影片风格的塑造功不可没。室内设计扩大了墨西哥式建筑的比例,小镇荒凉凋敝,人烟稀少。与传统西部片中熙熙攘攘的西部小镇大相径庭,充满肃杀和死亡的气味。从平原上挖掘土壤修饰内景色调,假扮高速公路管理人员从农夫家后院砍伐场景中需要的枯树,莱昂看似有些疯狂的举动都使其影片笼罩在一种独特而统一的氛围中。
在它之前,受到冷战意识和资本发展的社会影响,也曾有许多西部片探讨道德和价值观问题,但始终没有跳脱出美国主旋律电影的英雄主义情节。而到了莱翁内手里,这一切传统的美国式价值观都崩塌殆尽。在莱翁内的电影中,人们没有看到一个完全的好人,即使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饰演的镖客本身也并不像约翰·福特电影里的韦恩那样英伟正义,始终秉持公正道德。
《荒野大镖客》获得成功后,莱翁内乘胜追击,又相继拍摄了《黄昏双镖客》(1965年)和《黄金三镖客》(1966年)。莱翁内是个冷眼观瞧美国社会的写手,这三部时间挨得很近的西部电影,却恰好映射了美国社会发展的三个阶段,从孤胆英雄(美式民主和美国式的民族主义兴起和发展阶段),到赏金猎人(战前战后的美国资本主义大发展时期,金钱至上的时代)再到《黄金三镖客》中彻底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50年代海明威笔下“迷茫的一代”,60年代美国“垮掉的一代”,美国人为了重新寻找价值观而经历的黑暗时期)。
有趣的是,《荒野大镖客》的标题直译过来叫《为了几块钱》,《黄昏双镖客》则是《为了更多的几块钱》,《黄金三镖客》的直译名称是《好的、坏的、丑的》,倒是跟钱没关系,剧情里却出现了三人抢夺黄金的情节。看来莱翁内对美国社会的逐利本质看得太透彻了。
有了拍摄镖客系列的功底,莱翁内在好莱坞得到了执导机会,他将他的全部心血投入到梦想中的史诗巨制《西部往事》中。但该片的效果并不理想,票房惨败,莱翁内心灰意泠,以至于拒绝了接拍犯罪小说《教父》的邀请。每念及此,人们都不胜唏嘘,如果当时拍《教父》的是莱翁内,今后恐怕就没有科波拉什么事了。
七十年代,莱翁内拍摄了小成本的《革命往事》,没有引起什么反响。直到1984年,垂垂老矣的他在同行和朋友的帮助下,将《美国往事》带给世人,人们才忽而记起这个和蔼的胖老头就是那个专门拍西部片的意大利人。
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以这个定义为前提,它的社会就注定不会是一个民族主义主导的单一社会。随着新千年的到来,这个地球似乎进入了一段总体稳定的发展时期,互联网让万事万物相互连接,新的技术革命也在影响着传统政治,美国社会的多元性进一步发展。
这场发展浪潮中,必然会有些老旧的事物被大浪打翻,拍在沙滩上。很不幸,西部片就是它们中的一个。曾几何时,男性至上、种族主义和草菅人命是西部片赖以为生的主题,而步入新千年,导演们发现这样的主题不再风光了。1998年全年好莱坞产出了三十余部西部题材电影,而能够载入史册的就有8部。到了2010年,真正获得世界范围好评的美国本土西部电影的只有科恩兄弟的《大地惊雷》,而它还是1969年亨利·哈撒韦执导的同名电影的翻拍版。
在这个一切皆可怀旧的时代,西部片的地位下降到一个尴尬的地位,人们带着“复古”的有色眼镜看待她,仿佛那些发生在荒原上的故事已经没有了现实依据,就像在看《哈利·波特》一样。只有一些性格导演,如科恩兄弟、昆汀·塔伦蒂诺等,仍能抓住西部片优秀的品质,比如孤独的环境、人的挣扎和道德异化。
本土没落的西部片,却早已在世界影坛立下脚跟,这一在电影诞生之初就已存在的类型电影,成了美国之外的其他国家导演表达个人追求的一个重要工具。
在美国南方的邻邦墨西哥,昆汀的好基友罗伯特·罗德里格斯凭借低成本又炫酷无比的《墨西哥往事》,完成了向自己的老师和偶像们(莱翁内、吴宇森、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致敬,也在Cult电影圈打响了名声。而在“意大利西部片”的精神源头日本,三池崇史以自己独到的见解和打拼多年的人脉关系,推出了让人难以界定的类型的爆米花电影《寿喜烧西部片》。2008年,韩国的商业片导演金知云翻拍了莱翁内的著名西部电影《黄金三镖客》,这部名叫《三个家伙》的东方西部片将故事场景搬到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蒙古地区,以寻找清朝政府的神秘黄金宝藏为动机,朝鲜地下独立党、日本关东军机关和中国革命党三方势力齐聚大漠,上演了一场让人啼笑皆非的喧闹喜剧。很奇怪的是,《三个家伙》的豆瓣界面被彻底删除了,不知是触了哪片逆鳞。
在中国,早在1991年,导演何平就拍摄了史无前例的中国式西部电影《双旗镇刀客》,这部明显受到邵氏武侠电影(《断刀客》)和美式西部片(《正午》、《荒野大镖客》)影响,却又将中国西北荒漠独特的地理环境巧妙融合的特色电影让世界知晓了中国大陆影人对新类型片的追求。片中的动作设计一反传统武侠电影行云流水的秀美风格,粗粝、简洁、直中要害,通过对人物表情和伤口的特写间接体现杀戮的残酷性。
演员孙海英饰演的马贼“一刀仙”全称沉默、阴险,极好地诠释了西部片中反复出现的“外来罪恶”戏剧设定。更重要的是,导演何平将视角聚焦于那些传统西部片中并不十分重要的龙套——“小镇镇民”身上,铁匠从唯唯诺诺到挺身为“孩哥”求情,以吹嘘武功为生的“沙里飞”最后的觉醒,都在导演的取景框中完整表现出来。标榜个人英雄主义的西部电影中,我们很少看到底层民众的觉醒,而《双旗镇刀客》做到了。
中国香港的影坛“老怪”徐克也在1992年推出了属于自己的东方式西部片《新龙门客栈》,这部片将视角聚焦于玉门关下荒漠中一家孤独的客栈,封闭的环境却将客栈外的明末时局透视得一干二净,结尾的干净利落让人仿佛回到了“意式西部片”的黄金年代。这部熔武侠与西部于一炉的港片佳作作为新一代中国电影爱好者难以忘怀的童年回忆,影迷群体甚至延伸到欧美地区,成为“香港新武侠”的代表之一。
与昆汀一样拥有“西部”情怀的中国导演姜文在2010年推出了极具西部风骨的《让子弹飞》,这是中国影坛少有的既叫好又叫座的西部电影。姜文一反常态,将场景设置在山峦叠起的中国南部山谷里,就像我们常说的,“这里的罪恶无人知晓”,姜导同样创造出一个名叫“鹅城”的封闭环境。而这个环境却紧紧依附与军阀混战的北洋时期,时代、思想和行动组成的认知森林成了男人们相互竞争的战场。“马邦德”的身份错位又让电影平添了几分意大利超现实电影的迷离气质。
这些电影的出现,预示着传统西部题材的新生命,在观影人群越来越复杂,人们的价值观和道德观越来越多样的当代影坛。“旧瓶装新酒”已经无法满足现代影迷的胃口,只有那些精彩、紧张、结构精妙的特色电影,才能延续这一类型的生命。
猛汉老李开枪打死小比利后五十七年,1952年的孟菲斯,入夜后的电影院门口排起了长队。这一天,影院要上演一部西部片。在影院外飘飞着垃圾的街道上,这张电影的海报被撕去了一半。那是另一条街区的辉格党俱乐部成员干的,他们前一天发起一场小小的游行,抗议这部片败坏公序良俗。然而这没有打消人们买票观影的热情。在这半张海报上,有一句醒目的标语——“电影中的时间与真实世界的时间步调一致!”
这部电影的名字叫《正午》,它表现了一个已经建立起秩序的小镇在面对即将到来的极大罪恶时,如何维持正义和秩序的故事。它也是转型时期最典型的非典型西部片:正义不再受欢迎,英雄只能换来漠视,利益超越道德,成了人们衡量自己与他人边界的准则。在这九十分钟里,老警长东奔西跑,试图力挽狂澜,却四处碰壁。他站在小镇的门口,看着旷野和如洗的天空,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在维持正义。正义又是什么呢?正义就是不开枪吗?在那些罕有人至的荒野中,谁又能说自己是正义的呢?时钟一分一秒的迫近,他已经听到了铁马掌踏碎石头的声音,他们要来了。猛汉老李们,喝着可口可乐的、戴着头戴耳机的新新人类,吸人血的股票交易商,连环杀手,舞女和舞男,带着枪的黑帮。他没用了,这是激情至上的年代。
在R星的新游戏《荒野大镖客2》的预告片中,有一句话让我特别动容,叫“枪不再是您与游戏互动的唯一方式”。现在的游戏公司,大概都有搞电影的心,尤其像R星这种特别喜欢在游戏中夹带电影私货的公司。比如《GTA5》中的《盗火线》情节,《荒野大镖客》中向《碧血黄沙》的绝赞致敬。如果说电影是能放映的书,那么游戏真的就是能操作的电影,而一切故事的结局都等着你自己塑造。你是会像韦恩警长一样孤身一人面对罪恶,还是想猛汉老李一样成为罪恶化身?谁也说不好。
但首先有一点,你需要迈出这一步——回去,回到那个文明初始的时代,回到山和海之间界限模糊的荒野,那才是你旅程的起点。当你一个人坐在树木参天的密林中,面对篝火和满天星斗,不用去想其他问题,仅仅这一刻,这才是属于你的西部时刻。有了这一刻,你才能忍受饥饿和始终穿不顺脚的皮靴,向下一个方向走去,这一刻只有自由,这是群山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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