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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置疑，酒是人类智慧中难以估量的结晶。这些或艳红或金黄或清亮或琥珀色的液体贯穿了人类理性的历史，也将继续润泽我们。否则，我们就不能解释，为何自古早的奇异志怪、侠骨柔情再到美利坚西部荒野的牛仔驻留地中，我们总要建造酒吧，而千百年来酒吧内部的昏暗、谷物和人们的傻笑永远挥之不去。
否则，我们也不能解释，当人类的足迹早已踏出太阳系、银河系、本星系团甚至奥尔特云，为什么我们总要在每个星球上，悄无声息地建造出一家家小酒馆，然后在其中重演整个人类历史的缩影。
我在这大放这古板的狂言，不是因为我有多么愤世嫉俗，动辄一边查询电子脑一边博古通今地高谈阔论，而是因为大学的课题催得实在是紧。继上篇论文《实时信息的同步中否允许个性存在——机器的分化》被学界痛批“饱食终日”、“思而不学”之后，我的教授名号岌岌可危——这关系到我的胶囊租住费、义眼维护费、DNA身份存管和尊严。
所以我不得不搭上公交，逃离学院那片M86星云，期待着能够在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获得一个震撼人心的选题。
比如，隔壁NGC 4388星云，或者，“小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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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台前的座位是留给熟客的，出于选题的需要（而不是隐私的窥探），我一直想要把臀部牢牢地黏在那里，靠一杯Martini痴坐整日。主要由一根机械臂和一台发声器组成的酒保声称，他们的Martini因本星系的旋涡状而获得了来自宇宙的调和，换而言之，他们调酒只做纵轴运动。所以这几日我都只啜饮其上层搅拌不匀的部分，在烂醉和花钱喝水中忍痛选择前者。
还有一位先生也常来，也单点一杯Martini，却是坐在前排的熟客。
我已经花了好几日去观察他。
他看上去约莫已过而立，明显高度义体化，露出的手臂上是完全抛弃人性外观的合金壳，明显的实用主义。这曾在年轻一代掀起风潮，但很快因拥抱时彻骨的寒冷而被唾弃了。但他的手腕和手指却是我叫不出名字的精细货，外貌与肉身别无二致，灵活性较肉体有过之而无不及。最惹人瞩目的是他的接口，就在后颈上，非通用型，圆润扭曲的三角形让人联想到壁虎的脚掌。
他的衣装可说乏善可陈：灰棕色的大衣从头到脚，里面大多是卡其色的裤子配上旧式英伦衬衫，到处都是过量的粒子流冲击抹上的褪色痕迹，整体不可避免地保有着一股尘土堆里的氛围——一半来自服装搭配的历史，一半来自他永远瑟缩又茫然的神情。
这样的男人会有什么样的工作呢？
考虑到他的接口，我能提出多种猜测：财阀的商业间谍、冷酷无情的义体人杀手、公安重课组的秘密队员，但这些估量都败在了他的神情下。那副神情从最直观的角度展现了中年危机的方方面面——这个恶魔居然还没有被我们甩在星间——你能从中读出某些近于冷酷的经历，可它们就这么从这颗心灵上滑过，还没来得及刻下伤疤就被麻木掩埋在了血管里。
今天的他有所不同，他的眼中茫然依旧，但瑟缩不再。
他有所决心，但目标不明。
我看到酒保后台闪烁的指示灯一顿，它一定清楚，这种神情的男人要么准备参军、要么中了彩票，而两者都意味着唯一一件事——大笔消费。
欢快的尖哨声从扬声器中传出：“嗨哈雷，看起来你今天过得不错。”
所以他叫“哈雷”，我默念，感觉被几百年前的取名品味呛了一口。
“啊，嗯，是……还行吧。”哈雷先生没表露出多谈的意愿，接着说，“一杯Martini，谢谢。”
机械臂气馁地开始了纵轴晃动，而我觉得这不过是对机器的难以移情，哈雷先生需要一个“人”来分享喜悦，那么我很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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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所以你……是大学教授？”哈雷问道。
我满意地看着他眼里的惊疑如同他旧大衣的色斑一样逐渐褪去。他已经喝完了一杯，史无前例地又要了一杯，酒保轻快的哨音在我们周围环绕立体，而那种酒精发挥作用时令人怜惜的傻笑毫无保留地浮现在他脸上。
他现在很放松。
“嗯？”他不礼貌但亲密地从鼻子里发出气音。
“噢噢，不好意思，你问……对，对，我是，我是大学教授。”我缓了口气。
“无意冒犯，那你看起来还真是，年轻有为，”他挑着眉说完，大喝了一口，“我知道人们是如何尊重资历的，但说来奇怪，当真正有资历的人出现在人们面前，他们居然只会把他叫做古董！”
“这听上去像是有感而发。” 拐弯抹角的暗示。
哈雷又从鼻子里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子，转过来和我说：“好先生，你一定认为我是个莫名其妙的乡巴佬，对你们时兴的玩意儿一无所知，但……”
“噗哧，”我一下没有忍住，竟发出了笑声，索性说话也拿腔拿调起来，“噢，好先生，我可怀疑你才是文学教授了，这个古词我还从未听人真的念过。”
他突然嗫嚅起来，一种疏离感骤然在我们之间产生、扩散，我不得不转换话题问道：“你都已经猜中我的职业了，那么你的呢？”我指指他后颈上的接口，笑说：“我猜会和它联系紧密，要不然我也不用这么麻烦，咱们可以线上聊。”
一丝神采划过哈雷的脸，自矜的欲拒还迎开始在他口中拉扯，但我知道，很快他就将自行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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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听说过猎潮人吗？
“没有是吗，也难怪，实话说，这根本不能算是职业。您看您可是个大学教授，我敢说您一定能在几百平米的阳光充沛的大教室里对着黑板吃粉笔灰，面前全都是昏昏欲睡的学生由低到高依次排序。嗯？现在已经没有教室了？所以说现在的人啊……
“好了好了，电子脑很方便，这我知道，都不用说我有多害怕这玩意儿了，谁想在自己的脑壳底下放一个铁砣子。对，我确实也装了，但这是职业需求。也别把我和那些肉体圣教相提并论，我并不想把你们的脑子全部用磁铁吸出来。这只是，只是有些让人毛骨悚然了。
“我们聊到哪了？噢，职业，没错。我是不是说过，这根本算不上一个职业？就因为他妈的没有人知道我们这个职业！黑工，没错，可以这么叫我们，没人知道，又有生命风险，还穷得叮当响，什么东西都拿来喂这些该死的金属块儿了。
“看到这双手臂了吗，太贵了，我发誓这辈子我都会为它负债，为它出生入死，而这玩意儿只懂得在关键时候失灵。我当然不是自己买的！都是老板给我们装的，用薪资抵押，反正我还不知道有谁还清了。我们哪里有什么工会，黑工，我们是黑工您忘了吗？
“您似乎有些害怕，哈哈，放心，我不是在做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呃，我觉得从广义上真的不是。确实，生命危险是一部分，但这部分主要来自于自己的操作问题。啊是的，有那些没还完债就死了的，这确实听上去没什么赚头，但我怎么清楚？
“呃，我是不是还没说到工作内容？好吧，其实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先冒昧问一句，您的专业是？啊，物……科……材料……什么学？能用三个字吗？好吧，那我尽可能用我的方法和您解释清楚。
“看到这杯Martini了吗，是的它分层得很难喝，这点上我深表同意。呃，再问一下，您知道 冲浪这个运动吗，好的，我猜您已经自己查到了，要不然就是您突然对我翻了个超大的白眼。总之，我现在要摇晃这杯Martini了。不，这不会让它变得好喝，相信我。
“就是这个漩涡，嗯。不够清楚吗？好吧，看来大学教授也……打住，我认输，别再念您专业的名字了。来，我们从头开始。您查到的冲浪应该是一个人站在冲浪板上，然后骑在浪上，又或者从卷浪中穿过去，没错吧。把这个画面放在宇宙中设想一下。
“不，不是让你直接暴露在真空中，我的意思是，把冲浪板换成小型的飞梭。当然，飞梭是我们特制的小型飞船，梭形，听说最适合乘风破浪。呃，太空中是没有风。也没有浪？好问题，这就是我们的职业内容。
“再看这个漩涡，你猜猜漩涡中心的是什么。不是冰块！我就和您直说了吧，是恒星！我们开着最快的飞梭，找那些特别大特别红的恒星，然后一边绕行一边计算，靠得越近算得越快，再在环绕轨道丢下爆弹，提早把恒星的寿命消耗完，然后，一个黑洞，一个冲浪场就做出来了。
“您当然搜不到，这种娱乐可不是人人都能享有的。对，娱乐，毕竟这是个冲浪场嘛。别想让我说清楚什么科学原理，没人付我这份薪水。我们？我们之后就继续绕行，靠引力弹弓把自己弹射出来，不被那个洞的边缘抓到，任务完成。
“后期怎么维护我可不清楚，不过我听说是划分安全区域，让公子哥们享受被引力拉扯又逃逸的快感。他们把这个叫做冲浪。不，您不能把他写进书里，何况，这种事情您自己都不信，不是吗？
“我们叫猎潮人，因为我们猎杀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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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后来我们喝了多久，但我趴在吧台醒过来时，哈雷早就走了。
其实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关于他职业的，关于他自身的。
“行星系的破坏会在你们的考虑范围吗，你们如何确定那里是无人区？”
“你为什么说话总要用一些死词？”
“为什么明明在飞船里，你却会弄得全身都是辐射？”
于是我还留在这间酒吧，甚至代理了哈雷在吧台的位置。我回想起来，哈雷本也不是日日都来，他只从频率上是个常客。这么过了好几日，我猜哈雷要么不幸地掉进了黑洞，要么在和伙伴庆祝恶作剧成功。
没事，好歹，我已经坐在吧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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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论文期限就在明天，看着空白文档，我决定放飞自我。
“唉，”NGC 4388星云的酒保的扬声器无论发什么声都像尖叫，“可怜的地球人。”
“地球人？”
“是啊，可怜的哈雷。”
“等一下？！”我一愣怔，旋即几乎是吼向酒保，“地球的完全不可居住化已经是快3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你说哈雷是地球人？”
酒保后台的指示灯中闪烁着嘲讽，说：“对，他是血统纯正的，在地球上住过的地球人。他说他以前在地球时是荣誉飞行员，最终成为了第一批活体冷冻实验者。他是他们那批里唯一一个成功解冻的，和他的一套衣服。真可怜啊，昨天地球还是个家，一觉醒来，就得换脑子了。”
酒保还在模模糊糊地说着什么，像是透过水面呼喊，而我已经潜入自己的电子脑中，搜寻出了那条数月前的新闻。说来奇怪，我可能是唯一一个还对地球保有着乡愁的人，这毫无道理，我从来没在上面有过生活，但我总会留心那些偶尔出现在边角料的信息。
难怪我和哈雷合得来。
双鱼-鲸鱼座超星系团复合体>室女座超星系团>本星系群>银河系次集团>银河系>猎户臂>古尔德带>本地泡>本星际云>太阳系快讯，太阳因意外因素转化为黑洞，具体原因尚在研究，目前太阳系包括地球在内的行星均已消失，星际航行请注意规避。 本日交通为您报道。
我有些浑浑噩噩，默念着：
“哈雷。”
“哈雷。”
电子脑查询系统的冰冷女声突然响了起来：“哈雷，全名哈雷彗星，为每76.1年环绕太阳一周的周期彗星，来到地球超过29次，全球多处有所观测并留下记录，尔后其造访转化为了地球的一大文化现象。下面为您播放模拟视频。”
我看见曼妙的银弧自远方靠近，过大的比例尺让它显得奇慢无比。但镜头很快拉近，太阳狂暴的热量让云雾摇曳成发青的彗尾，哈雷正对着太阳，而地球就在下方。太阳一点点从地球的弧线中攀升上来，哈雷的彗尾也变得愈加宽广而稀薄，甚至还有影子似的第二条，像是晚礼服的开衩。
许多轻纱般的薄雾抚过地球，但哈雷没有回头，也没有被地球的引力场捕获，哈雷径直飞向了太阳。
我知道，现在那里就只有黑洞了，可哈雷还是会义无反顾。
哈雷被捕获了，哈雷永远无法逃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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