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贾导《江湖儿女》上映,咱拿它横向乱比较说事。主要关注点仍然是这一部,因为健忘症想不大起其他几部了(??)。我的短评是如此这般将它批评了一番,然后打了四星。原因无非是片子设定在了2000年代初,于我有特殊意义,爱之深责之切,细节也抠得更死心眼儿。
本文标题中的四部电影都是四字标题,都获得了国际电影节认可(金棕榈提名、东京影帝、柏林金熊、金马奖),都设定在90年代或类90年代的氛围里,而更重要的是取景地都有些“非主流”,不再是北京上海香港,而是哈尔滨、黔东南、湖南衡阳、山西大同。口中呼出的白气、耳边回荡的乡音、热水瓶电话座机绿皮火车二八大杠自行车……这些元素都能让欣快感攀援上生长于90年代青中年的脊柱。
在此之上,廖凡作为《白日焰火》和《江湖儿女》的男主角同时出现;《白日焰火》的导演刁亦男曾力挺过小老弟毕赣,又出演了《江湖儿女》中的大学生林家栋,这样的羁绊让人不得不把他和贾樟柯放在一块说道。
这些片子首先击中烟民的一点就是,片中的人都在抽烟抽烟不停抽烟……《江湖儿女》开头4:3小画幅的长途大巴中就有老乡在车上抽烟,如今看来陌生而粗鲁,却是十几年前的常态。中国是世界第一烟草产销大国,镜头中弥漫的烟雾,让画面陡然显得更加“中国”。
《江湖儿女》中,巧巧坐在观众席,跟着荒腔走板的野人合唱团一起唱迪克牛仔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唱到。这样由乐队直接唱出歌曲,是让局外者(乐队在电影中除了提供音乐没有任何其他功能,他们不是人物角色,而是原声碟的具象化)把音乐用力刷在电影的画布上,让音乐占据更显眼的位置,让你怀旧、让情绪浓烈。
同样的手法也出现在了《路边野餐》中,毕赣通过乐队演奏的《伤心太平洋》把观众带回了90年代,任贤齐必须是小镇青年的最爱。而贾樟柯直接把任贤齐的《任逍遥》用作了自己2002年电影的标题和主题曲。
《任逍遥》中一样有斌斌和巧巧,一样有《路边野餐》中的摩托车。摩托车代表着行动力、自由移动的能力,象征着自由、不被束缚。山西大同(《江湖儿女》设定地)出生的曹保平导演的《追凶者也》里,也围绕着摩托车做了不少文章。美国电影里有Steve McQueen的福特野马、有《逍遥骑士》的哈雷机车,而中国小镇青年骑一辆125cc的嘉陵摩托便已足够。
摩托车给予了片中人物犯罪的能力,比如《任逍遥》的斌斌要干一票大的(迅速搞到钱、脱离阶级束缚),比如《江湖儿女》中的双胞胎领着摩托党去袭击斌斌(廖凡),比如在奉节时摩的司机企图强暴巧巧。但同时摩托车也给予了巧巧逃脱犯罪的能力,她略施小计支开司机,脚一蹬把儿一拧就跑走了。摩托就是逍遥,摩托就是自由。
音乐在《白日焰火》和《江湖儿女》中的视觉化不仅仅通过乐队呈现。廖凡在两部电影里都伴随着怀旧的音乐在舞厅里蹦迪。咱们的这些个导演,对于尬舞真的情有独钟,越尬越有味。《江湖儿女》甚至还有一段被删减的国标戏,静待日后放出吧。
虽然我的短评里点出了不符合时代特征的细节,但《江湖儿女》也有做得好的地方。片中人物的手机从翻盖(被双胞胎打了叫李宣带兄弟报仇)到诺基亚滑盖(三峡之上)再到片尾的苹果智能机,通过现代人最重要的物件体现时代的变迁。
《暴雪将至》中对于这个时代变迁的呈现方式是昔日满座的职工表彰大会和今日衰败的会堂。段奕宏饰演的“余神探”无疑更偏恋往日。他一辈子在体制里工作,下岗之后,他也跟着厂子一起倒下了。他适应不了新时代。
对于旧日的怀念是一码事,对于旧状态的竭力眷恋和试图维持又是另一码事(尽管是主角的态度,导演仅仅是描摹、不显露悲悯或嘲笑),后者无疑是衰老的标志,可以说我们的这几位第六代导演都老气横秋的。即使相对年轻的中国导演(韩寒的《后会无期》)也总是急于总结人生、放送金句。说到这儿,毕赣其实比韩寒还年轻,却显得更加老成,这两位第七代导演的影像着实没多少活力气息,反倒透着一股看透人生的沧桑。
这种老气横秋也体现在了对话的拍摄上。《江湖儿女》中人物对话时很静止,没有来回踱步交谈,甚至很少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什么的,空间上的布局较单调,眼睛都在一个水平线上进行对话,多是同时站着、同时坐着,很沉闷,说话节奏也缓慢,更像是话剧而非电影。提到这种“话剧感”当然首推刻意为之的《钢的琴》(又一部90年代背景的片子、又一群老工业区的下岗职工),张猛导演在这个生活气息浓郁的故事中运用大量横向构图来营造出高于生活的凝练感。当年被此片惊艳到的同时不禁担心是否昙花一现,如今张猛导演深陷于商业烂片的泥沼,令人惋惜。
《钢的琴》、《暴雪将至》、《江湖儿女》中都出现了国企改制后无法适应的人们,比如巧巧的父亲喝着汾酒、在广播站骂着厂长,下一次听到他已经是死讯。但巧巧最终经营起了棋牌店,从体制下的父亲到个体户的她,这个家庭体现的是98下岗潮之后中国经济的变革。《暴雪将至》中的燕子想要承包下一家理发店,摆脱妓女的身份,甚至赚到钱之后南下去找到新的地方生活。“去珠三角捞金”是90年代的传说,《江湖儿女》中斌斌昔日的手下在澳门开了赌厅,大学生林家栋在奉节开起了潮州商会,打上了高尔夫。“南方”是个神秘的地域,有着金山银山。
而广东妹林家燕在片中无疑沦为了纯粹的功能性角色、纯粹的蓝领球员,仅仅是"欲望"与“不忠”的拟人化,站在了“ride or die chick”巧巧的反面,她与巧巧间的台词也透露着世俗价值观(人是会变的,都五年了大姐),与巧巧的相映衬。即使斌斌给她改名“林间燕”,也未能洗去她身上的俗气。这也是当时北方人对于广东人的偏见,君不见沈阳出生的巩汉林那么多届春晚都是在扮演精明的上海小男人、势力的老广?
巧巧的自持和忠贞来源于她自认是“江湖上的人”,也期冀斌斌信守同样的信条,期冀他能接她出狱。可斌斌是纯粹的利己主义者,他没有及时接巧巧出狱、跨火盆,却在自己落魄中风之后仍然希望下一代的小弟能够先上菜后上主食,做不到就是“死了爹”、就是“挨刀的货”,不懂规矩。太多电影里的冲突都是因小事而起,近年韩国电影也是,一点小摩擦就掀桌子大吼大叫,代表作《阿修罗》。
就像我开头短评里所说,Pride is a foolish thing。什么江湖道义、什么个人荣誉感(《暴雪将至》中的“余神探”),都像泥潭把人往下越拽越深。这样的偏执,和“古惑仔”并无不同。事实上,《江湖儿女》中“坟头蹦迪”一幕,就是对于旧秩序的调笑(曾经的大哥二勇醉死后,国标舞者葬礼起舞祭奠)。
文初提到过这四部电影都是四字标题,而中文影域最偏好四字标题的无疑是墨镜王(《花样年华》《旺角卡门》《阿飞正传》……)。《江湖儿女》的英文名是Ash is Purest White(灰烬是最洁白的),贾导本人也在本片访谈中说片名的含义是“我们都是时间的炮灰”,正暗合了《东邪西毒》的英文名Ashes of Time(时间的灰烬),尽管贾导并未点明。四位大陆导演和王家卫风格诚然并不相似,也能拍出墨镜拍不到的文化角落,但多多少少还是会受这位香港前辈的影响吧。
我号称最爱老王,却只看过他的三部90年代电影(《重庆森林》《堕落天使》《春光乍洩》),90年代中期,是我心中过不去的一个情愫,也是许多中国影人和影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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