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乍起,被月光染成一片朦胧的树海,如同浪一样地响。
这已经是李林来到第一训练场的第七天了,因为通过冒险者考核而获得的那点欣喜和乘坐飞空艇初来树海时的兴奋,已经被磨得剩不下什么——每天都是辛苦的劳作,丹教练的怒喝,吃饭喝水,剩不下什么。
同在木屋里住着的是被分派来这个训练场的三十名新同伴,之前在旅途中认识的伙伴都去了别的地方。他从与负责伙食的工作人员的闲聊中得知:像这样的训练场还有好几座,分别设在纳德里纳树海的最外围区域,离此地最近的第二训练场也远在一百多公里之外。
李林想象不出树海到底有多大,出了训练场能看到的只有树——这么大面积的树海他在莫城从来都没有听说过。那是当然的,莫城地处边陲而他在莫城也只是一个每日埋头于铁砧与火炉间的普通铁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纳德里纳在尼尔德人的语言中是‘赶紧遗忘’的意思。”丹教练在他们初到树海的时候如此介绍说,几百年前,尼尔德人被北方帝国的军队一路驱赶,他们在逃亡的路上发现了这一片树海。尼尔德人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在树海外围清理出一片适合居住的地方,但是很快又将这里遗弃并给树海留下纳德里纳这个名字。
丹教练介绍说:“也许是因为解决了南方叛乱之后,帝国骑兵队迅速发现了尼尔德人的行踪并飞快赶上以及有别的什么原因,尼尔德人并没有在树海停留很久,他们撤离得很快,向更北方撤去,直到逃入莫拉雪山。”根据资料,那时的尼尔德人口已经不足两万。
如今,北方帝国已不复往日的显赫。百年中,帝国疆土收缩了将近一半,边缘地区的数百个小城纷纷宣布自立为城邦,而城邦之间又相互吞并侵阀而终于建立起如今的自由城市联盟。
如今的纳德里纳树海不在以上任何一股势力的管辖范围之内,即便是最鼎盛时期的北方帝国,也不愿将其标注在帝国版图中。皇帝的龙骑兵只是在树海外围逡巡围捕,在北撤的过程中也许有一支尼尔德人逃进了树海,但是骑兵队并没有理睬他们,而是追着赶着,一路北上将尼尔德人的大部队赶进了雪山。
历史让李林昏昏欲睡:如果他是个好学的人,那他肯定不会仅仅继承家业做个铁匠。更何况什么尼尔德人,什么北方帝国,离他的世界太远太远了——这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踩在李林脚下这块土地上的一群不知道什么来头的民族身上发生的故事。知道这些又能怎么样呢?明天还是要进树海里砍柴,寻找树果,打猎,布设陷阱,巡逻——没什么别的事好干。
然而的确有好学之人,瘦高个汤姆举手表示有问题要问,丹教练示意他可以随意发问。
“您说纳德里纳树海里可能有‘其他的原因’让尼尔德人离开,‘其他的原因’是什么原因呢?”汤姆对树海的兴趣远大于对尼尔德人的兴趣。
丹教练并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指着远处夜色中哨塔上摇曳的火光:“他们在保护着我们的训练场。也许,将来你们当中的某些人会站在那个马灯下面保护其他新冒险者,但是现在,你们是安全的。”
汤姆对这个含糊的回答并不满意:“危险到底来自哪里?树海里有什么?”
“树海里什么都有。有些东西你们已经遇到过了,”他指的是那些很普通的危险:野兽、自然陷阱等等,“还有很多你们没见过的,以及更多我也没见过的。”
“所以我希望你们,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能保持对未知的敬畏。正如我们可靠的盟友,大探险家冯霍尔曼先生说的,我们之所以无所畏惧,是因为我们对这个世界了解的太少。”
冯霍尔曼是何许人,估计这三十个新冒险者中没有人不知道。他是一些国家的朋友,一些国家的敌人,在一些地方,他和他的探险团队能受到如同国王一样的礼遇,而在另一些地方,他的通缉令贴满大街小巷。
李林打了个哈欠,他无聊地抬起头。夜空如同一只破开来的黑天鹅绒口袋,将满袋子的钻石洒落。这景象壮观得让他一时忘了自己是在训练场上听教官“讲过去得事情”。
“李林,你有什么问题吗?”丹教练注意到李林在溜号,他把嗓音提高了八度将李林唤回现实。
丹教练冷哼了一声:“我知道你,李林,如今你也算是个知名人士。”
林不解他话中的意思:“不,教练,我想你有所误会。”
丹摆摆手:“你和金、岚的故事已经传遍了整个行会,作为一个雇佣兵你是够格的。”丹指的是前些日子在莫山矿洞发生的事情,随即他冷笑起来,“但作为一个冒险者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听说你拒绝了金的邀请,我为你感到可惜,但这也很好,金作为资深冒险者更擅长于谋划而不是教导。”
“我正好相反。”丹教练这么说着,那张如马一样的长脸在火光下也越发显得凶恶。
第二天早会时李林被从狩猎组调出分派到巡逻一组作组长,这一组里还有另外三个新冒险者,他们被要求沿着训练场的木栅墙向南巡逻。巡逻比起狩猎要枯燥很多,所以大家都觉得李林是因为在丹教练训话时候走神才会被罚调来这一组的。瘦高个汤姆也在这支巡逻小队里,他是个爱说话的家伙时刻都想找人聊天,李林总是没好气地打断他:“我们这是在巡逻!”丹教练每天早会时都会重申一遍遵守纪律的重要性,“巡逻时应该保持安静!因为你绝不会想知道自己放屁的声音会惊动到些什么!”
“没关系的。”汤姆嬉皮笑脸地回答,并不把李林的话当一回事,“不要说我们时刻受到哨塔的保护,”他指的是那些站高高的哨岗箭楼里的资深冒险者们,“连丹他自己都说了,在这里我们碰不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几天下来,李林也懒得再啰嗦,何况巡逻任务也的确非常乏味,同一条路线每天要走上好几遍。所以李林那根原本一直绷着的神经松懈了下来,他需要排遣,于是也和汤姆闲聊起来。
汤姆来自雪城,是自由城市联盟最北端的一座城邦,已经紧挨着莫拉雪山了:“据说最早是由尼尔德人建立的。”
“哦?他们是什么样子的?”这一天轮到他们组夜巡,路上除了虫鸣就没有别的声音了,李林并不是真的想了解尼尔德人,他只是想听人说说话。
说到尼尔德人,汤姆立刻眉飞色舞起来:“他们是早就灭绝的人种,据说崇拜邪神,嗜好杀戮,尤其喜欢把小男孩的小鸡鸡割下来去献祭——当然这些都是传说,在我们那关于尼尔德人的传说有一大把,不过大都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汤姆还是挑几个说了下,有人说尼尔德人的邪神保佑他们在黑夜中畅行无阻,因为一到晚上他们就会化身为阴影在黑夜里穿梭,还有人说,他们坚信自己的邪神会降临到姆大陆上,以最残酷的刑罚来惩罚那些迫害过他们族人的罪人。
汤姆讲得十分生动,并特别细致地将那些残酷场面描述出来,仿佛黑暗中真的存在那样的恶魔,他们在阴影里等待着,将一个毫无防备的活人剥皮抽筋,然后丢进无底的深渊。
李林被他说得脸色不好,小组里的女性队员丽儿更是害怕得迈不开腿,紧紧抓住她前面一个队员的手。李林干笑两声:“还好,他们都死光了。”
汤姆却在一边自顾自地说道:“谁知道呢,也许没死光,也许他们还活在雪山里,也许就在这片树海里他们也......”汤姆的话戛然而止,似乎他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头了。四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埋头朝前走,希望能快一点到达下一个哨岗。
李林手里提着马灯,作为队长这时他很想说个笑话来缓和下气氛,可他本来就是个笨拙的人,就在他搜肠刮肚想找点轻松话题的时候,那些填充进李林眼角里的黑暗悠悠地晃动了一下——李林停下来,跟着他的巡逻队也停下来。
“有什么情况?”走在最后的丽儿已经完全贴到她前面一人的背上了。李林向身后作了一个戒备的手势,然后独自提着马灯向那处黑暗走去,马灯微弱的亮光一点点掀开丛林黑暗外衣的一角,野草、灌木丛、树干,树干后面有什么他就看不清了。
也许是自己眼花了,李林暗暗对自己这么说,也许是汤姆的故事让自己神经过敏——在他那个不算灵光的脑袋里,尼尔德的传说已经和莫山深处那个亡灵法师重合到了一起,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害怕的东西。
这里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自己是安全的。李林的心放了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十几米远,另外三名队员并没有跟过来。汤姆拎着马灯依在木栅墙边站着,而另外两个人则紧紧靠在他身上,神色十分紧张。“是啊,他们都没什么战斗经验。”李林苦笑着,本来自己也没有,本来自己只是一个铁匠。
他把手里的马灯在自己的胸前晃了一圈:这表示安全,而汤姆把马灯高高举过头顶,这表示他们收到了信息——十几米的距离根本用不着这些灯语,只是现在谁也不愿意说话,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放屁声音会惊动到些什么”。
就在李林迈开腿往回走的刹那,他只觉得头顶上刮过一阵风,随后看到一团黑影越过自己扑向另外三个人,他本能得蹲下并伸手握住腰间的佩刀刀柄——就在他将佩刀抽出的瞬间,黑影盖住了汤姆手中的马灯。黑暗重新笼罩,模糊中李林看到汤姆挣扎着在地上翻滚,而另外两个人惊叫着抽出自己的佩刀,却害怕地连连后退。
李林咬着牙,一边向前冲一边吼叫:“散开!警报!”两人才如梦方醒,按照平时训练的那样沿着木栅墙向两边退去,并同时吹响了报警哨。
尖锐的哨声划破夜空,传得比尖叫声更远更清晰——李林已经冲回三人的位置上,终于看清楚:那团黑影已经消失无踪,而地上只剩下了一具严重溃烂的尸体。
“不。”他低声呻吟,这是汤姆吗?这不是汤姆吧!刚才他们还和汤姆有说有笑,就这么一瞬间他就成了地上这一摊、这一摊烂肉。李林莫名地愤怒起来!
然而现实容不得他多想,那团黑影再次袭来,目标正是李林。黑影的速度非常快,前一秒它还在黑暗中,而下一个瞬间它已经冲到了李林眼前。李林慌忙闪开,那东西重重撞在木栅墙上,可没有容李林看清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黑影又飞回了黑暗中,再下一秒,它又冲了过来。
李林对付过活人,也对付过活死人,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的对手只是一团影子。就在这短短的瞬间,黑影已经往复十几次袭向李林,而李林也终于跟上了它的速度——它的目标一直是自己手里的马灯。“原来是虫子吗?”李林就凭它趋光的特性就强行给黑影按上了一个实体,他无所谓为什么一只虫子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为什么它能够刹那间就将汤姆融化成一堆烂肉。他就认定那就是一只扑火的飞蛾,因为在他的脑子里,一个有形有质的虫子,无论多么强大多么恐怖都好过一个莫名其妙,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飞蛾”果然朝着马灯又扑了过来,李林用全力抡起佩刀,刀刃斩中还在半空中的“飞蛾”——那是一种切上厚重皮革的触感,李林用力将刀压向地面,而黑影也终于被剁在了地上。借助马灯的光亮李林终于看清这怪物的模样:乍一看好像一条手臂长的粗壮蠕虫,不知道是否分首尾,它的表面覆盖着一层漆黑的肉膜,肉膜随着这怪物的呼吸而胀起收缩,在火光下,这层肉膜呈半透明,每当肉膜胀起时,透过肉膜就能看到里面暗红色的本体,那似乎是一团簇拥在一起不停蠕动着的内脏。即便在李林的佩刀下,这怪物依旧在不停扭动挣扎,它的身体非常有坚韧,刀刃似乎仅仅只嵌进了它身体的褶皱中,而它也许正是是靠这极具弹性的身体飞起伤人的。就在肉膜之下大约有十几对触手一样的肉爪从腹部两侧对称伸出,正不停抓挠着身子底下的泥土。
眼看李林在一番缠斗之后,终于把怪物制伏,剩下的两人才稍稍松口气,他们再次聚拢过来,才看到李林刀下压着的是什么东西。刚才他们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躲在黑暗中傻傻地吹哨子。
李林长出一口气,他看向另外两个人:“看来资深冒险者的行动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快。”其实从遇袭到结束战斗不过一两分钟,唯有他们三个人觉得如同过了几个小时一样。
“散开!卧倒!”才缓过一口气的李林,猛然注意到不远处的黑暗又开始蠢蠢欲动!难道这东西不止一个!李林一连翻出去好几个滚,木栅墙上响起一连串撞击声,黑暗中的怪物们纷纷腾身而起,朝着这一豆火光袭来!
火光!他想起这“蛾子”扑火的习性,不容细想李林顺势将马灯抡了起来,砸向远处的黑暗,黑暗中涌起一片沙沙声:拥挤在一处的黑暗刹那化作一朵巨大的漆黑花朵瞬时绽开,似乎是在躲避着砸来的马灯。而就在这个时候,李林手中的佩刀稍稍松力,被压在刀下的怪物扭动着钻出来,还没看清它做了什么就已经从地上飞起,笔直地朝飞出去的马灯撞去。李林这次终于看清了,在半空中怪物将身上的肉膜鼓了起来,扁平的黑膜仿佛一双翅膀带着它滑向马灯,而就在它将要触到马灯的刹那,它的身体突然蜷曲,黑膜向前翻转,似乎要将马灯整个包裹住——就像包住汤姆一样!
“嘭”的一声巨响——却不是从怪物的方向传来,哨塔,是哨塔方向!随即,嘭嘭声连续响起,飞在半空中的怪物连同马灯一起被打得粉碎。从马灯中泄露出来的燃料被点着了,腾起一个两米多高的火球——高效燃料泼到了地上,火光一时不灭。李林看到就在火光四周拥拥簇簇地全是这种蠕虫一样的怪物,它们并没有扑向火堆,而是集体朝远离火堆的方向散开,燃料泼到了几个怪物的身上燃烧起来,另有怪物张开肉膜扑在它们身上,很快扑上去的怪物也烧了起来,更多的怪物扑上去,火渐渐减弱势头,而怪物的数量却似乎越来越多了。
这时哨塔上的异响并没有停止,从两面哨塔上连续的炸裂声不断传来,而聚拢在火堆边的怪物就被击成了碎肉——黑红色的汁液流淌出来,表示它们也是有生命的动物。
那是什么!李林回过头,看到远处哨塔上的一连串深红色的火光闪起,资深冒险者终于行动起来了。那是魔法?还是什么特殊的冒险者道具?不管是什么这都让李林感觉好多了,他顺势从地上那具尸体身边捡起已经破损的马灯,玻璃罩子已经完全碎了——李林拧开防漏阀,把破马灯朝火堆丢了过去,渐小的火势一下又大了起来。趁着这个空隙他拉起早就呆住的同伴往最近的出入口飞奔过去。
炸鸣声和呼啸声不断,四周全是蠢蠢欲动的黑暗,李林向前奔跑着。没有跑出多远他就看到了前面有一连串的光亮从木栅墙里面闪出来——那是资深冒险者,他们出动了。李林的眼睛一下子有了目标,他紧紧握住同伴的手:“就要安全了!”两名同伴同样受到了鼓舞,他们加快速度向出入口冲过去。
资深冒险者们排成一列长队,沿着木栅墙向事发地跑过去,他们神色凝重。“它们就在那边,数量有很多,汤姆死了......”李林放慢脚步,尽他作为巡逻组长的职责,没有人朝他看一眼,队伍从训练场一直延伸到了看不见的黑暗中,这是要全部出动吗?来训练场这么久,李林还真不知道原来这里驻守了这么多冒险者。
两名同伴先他一步冲回训练场,李林停下看着眼前这条人龙,他握了握手中的刀,然后转身跟上队伍并再次往训练场外跑去。可还没有跑出大门,有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要干什么!”原来是丹教练。
穿着皮甲握着佩刀的丹教练,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狰狞:“你想干什么!不要命了吗!回去!”他将李林从队伍里拉出来,两个人站在一旁。
“让我一起去吧,我有能力......”还没有等李林说完,丹教练朝着他屁股就是一脚:“滚回宿舍去!这里还轮不到你!”
李林被一脚踹出老远,他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丹,丹也瞪着他:“滚回去!我现在命令你,滚回去!”说完丹赶着最后一个人跟上队伍。随即大门被紧紧关上,守门的冒险者也攀上木栅墙进行警戒,墙外响起了金铁交鸣的声音,明显不是人类的呼嚎声此起彼伏——可见除了那些怪物,黑暗中还潜伏着其他的什么。
李林慢慢爬起来,一点点挪回宿舍。所有新冒险者早已收到指示:原地待命。他们坐在各自的床铺上,看着李林打开门,看着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他们的眼神中有焦急,有疑惑,有恐惧,有渴望,可没有一个人出声说话。李林想到汤姆,想到金,想到岚,想到化作一地光辉的圣堂骑士西尔格拉海德,想到那些死在莫山矿洞里的资深冒险者们,想到冯霍尔曼和他的那句名言“我们之所以无所畏惧,是因为我们对这个世界了解的太少”——冒险者的生活不就是如此吗。
黎明的曙光冲淡了树海上空的雾霭,宿舍的门被打开了,丹教练带着满脸的疲惫走进来。他已经把身上的皮甲脱去,浅褐色的内衣上沾满了血污,破损的地方露出包裹在腹部上的绷带。他示意所有人都跟他出来,大家才站起按照早会的要求列队走出宿舍——广场已经被布置成简易的战地医院,一些伤员躺在担架上,医疗人员来回忙碌着,而另一边的地上排列着几十具尸体,他们的身上蒙着布。
“昨天我们的营地遭到了袭击。”丹教练说道,“这就是结果。”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镇定,“很糟糕。”然后他叫两个人搬来一个笼子,里面有一团黑色的东西,李林看出来这就是他碰到的那种怪物,如今它被关在笼子里缩成一团。
“这叫纳德里纳黑蠕虫,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动物。”丹教练将佩刀插进笼子里面拨弄着缩成一团的蠕虫,蠕虫就好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这种蠕虫一般生活在地底,靠捕食地下动物和吃腐殖层为生。但是这一只不一样,”他用力将蜷缩成一团的蠕虫撬开,李林知道这种蠕虫的身体有多么强韧,撬开它需要很大的力气,“它是被驯养的。”
被撬开的黑蠕虫立刻扭动起来,它奋力将身体弹起,就在笼子里面跳来跳去:“抓到它的时候,我已经把它的几根肌腱切断了,否则这个笼子是关不住它的。”黑蠕虫不断弹起撞击在笼壁的铁丝网上,“这就是它的基本攻击方式,利用肌肉和韧带的弹性将身体弹射到空中,飞起伤人。我想李林昨天晚上很有体会吧。”大家都看向李林。
“好了,看回来这里。”丹教练继续说道,“黑蠕虫不仅力量巨大,它们还有一个致命的杀招。”说着他将一根点燃的火柴顺着刀背丢进铁丝笼里,笼中的黑蠕虫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猛地胀大了好几倍——那是它鼓动起身体上的肉膜所产生的效果。黑蠕虫身上的肉膜已经被戳出好几个窟窿,可以看到里面扭动着的肌肉和腹足,肉膜将附有火柴的刀身团团包裹,一种黑色的粘液从它的身体里喷射出来,粘液很快把火柴熄灭,“这些分泌物对人体有极强的腐蚀效果,但是这个时候只要这样!”丹教练用力抽动手里的佩刀,刀刃顺着黑蠕虫的身体将它一切两半,黑色的汁水涌了出来,那层肉膜也迅速干枯,耷拉在一边仿佛两块死皮。
“黑蠕虫对光和热十分敏感。”丹教练顿了顿,“本来这些知识是要克里教给你们的,很可惜,我没来得及把他介绍给你们。”
“好,下面我们来介绍驯养它的主人,也就是这次袭击的发动者。”丹教练转过头朝另一边吼道,“鲁!把那个拎一个过来!”
那个叫鲁的资深冒险者正在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上面泼燃料,看来是要烧掉它们。听到丹的话,他在这一堆东西里扯出来一个半人高的动物朝这边走过来——原来那是一个尸堆。
“这是鲁教练,很幸运他活了下来,那由他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什么东西。”丹向后退了一步。
“大家好,我是鲁。”鲁教练把手上的那个东西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展开,“你们可以凑过来看。”大家凑过去,看到地上有只死掉的猴子。
“这是纳德里纳亚人,或者纳德里纳猿。归为亚人还是归为猿类,这取决于学者自身对于智慧生命的理解——当然,我趋向于把它叫作亚人。”鲁抓住它的前爪说道,“你们看,亚人和猿猴的区别在于是否具有灵巧的前肢,我们知道,人类、精灵等智慧动物在生理上区别于一般动物的地方,就是我们能够完全靠双腿直立行走并将双手解放出来制造和使用工具。你们看,这是一只亚人的手,它也有五指,并且上面的肌肉走向和皮肤粗糙度表示......”丹在一边用力咳了一声,打断了鲁教练的话:“说点有用的。”
“啊,抱歉,抱歉,”鲁向新冒险者们道起谦来,“总的来说,这是一种具有一定智能的亚人,我曾进入树海考察过,它们的群居聚落已经形成了一定的社会结构,阶级分工明确——在树海中,它们主要通过种植、采集、狩猎为生,这些被豢养的黑蠕虫就是它们的猎犬。至于黑蠕虫和亚人之间是共生关系还是饲养关系,这需要进一步的研究。”
李林看着眼前的这只猴子,早两个月他绝不会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一种猴子能够通过驯养一种虫子来打猎,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那它们为什么要袭击我们?”李林问道,他想汤姆也许会这么问的。
鲁教练摇摇头:“每年的金月前后都是它们的狩猎期,在树海中能够频繁看到驱赶黑蠕虫狩猎的亚人。也曾经有小股亚人进入训练场的警戒范围,但是都是极少数。今年太异常了,一来现在根本不是亚人集体狩猎的时间,二来,它们为什么要围攻训练场?这一点不符合它们的一般习性。”鲁的眉头紧皱,看得出来他心中充满疑惑。
丹教练不耐烦地说道:“好了,还是我来说两句吧。这玩意,”他用脚踢了踢亚人死尸,“是个脆皮,体能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只猴子。但是这玩意,怎么说呢,出了奇的狡猾,它们能制造使用一些简单的武器,木棒石块就不说了,我见过它们使用过吹箭、弓箭,甚至制造淬过毒的箭头——这些猴子是树海里天生的猎人,遇到了一定不能大意。”然后一刀砍掉了亚人尸体的头,“你们看,像这样砍掉头,就一了百了了。”
鲁教练啧了一声:“你何必呢。”他嘟嘟囔囔地把亚人头和尸体捡起来走回去,把尸体码回尸堆上然后点着火,尸堆燃起,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焦糊味。
“好了,”丹教练凝视着火堆若有所思,“生物课就上到这里。这本来是你们从下周开始要学习的课程,不过情势比人强,还是先把有用的说了吧。”
“昨天晚上它们趁夜从四个方向偷袭训练场,还好,巡逻组发现的及时。不过这次袭击还是对我们造成了比较大的伤亡。尤其是防卫队人员损失已经过半,消息我们已经传回‘无名堡垒’,但是从行会调派新的防卫队来训练场最快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面,谁也不能保证它们不会再来这么一出。所以你们,新冒险者们,我要你们担起保卫训练场的责任,虽然说起来很抱歉,这不是你们这群新人能够应付得了的事,但既然你们已经通过了行会的考试,那作为冒险者,你们就有应尽的义务。”
“而且很不幸的是,我们根本没有多少时间来训练你们。”
“不过万幸的是,我们的训练场配备了一样好东西,这些好东西本来是不该给你们这群新人看的,但是这次破例,让你们看看行会之所以能够立足于如此混乱的世道依靠的是什么。”丹让新冒险者们在广场上等着,他独自一人朝远处的仓库走过去,过了一会他从仓库里推出来一辆小车。
这是一辆两轮手推车,推车上架着一支李林从未见过的机械——长约一米的六支乌黑铸铁空心管紧紧包裹住中央的固定轴而形成一根集束圆柱体,圆柱体被安装在一个机匣上,而在这怪模怪样的圆柱体一侧则安放了一支金属曲柄。以李林十多年的铁匠经验不难看出,转动这根金属曲柄就可以带动机关让固定轴一起旋转,而固定轴则可以带动周围六根铸铁管旋转——所以这是?
“格林机枪,不,格林机关炮。”丹如同抚摸着姑娘一样轻抚着这门被叫做“格林机关炮”的东西。在李林的脑海里,所谓的“炮”必然是一种巨大的攻城武器,他虽然没有见过,却在父亲的笔记里见过草图,那是一种利用杠杆原理,将巨石抛射向目标的庞然大物,怎么会是眼前这个细小精致的东西呢。
不出李林所料,那根曲柄果然可以带动铁管旋转。丹教练慢慢转动曲柄,机关炮也缓慢转动起来,而在旋转的过程中李林听到从机匣里传出的规律咔哒声。
“这是在一百二十六年前,也就是在“源柱时代”,由当时一名伟大冒险者格林所制造的自动武器。”丹教练一边演示格林机枪一边慢慢说道,“这门机关炮使用十毫米制式子弹,射速能够达到每分钟一百二十发到一百五十发,有效射程能够达到一千米。而在我们训练场,这些机关炮被设置在哨塔中,对境界范围内发生的战斗进行火力支援。”
李林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着丹教练的话,他凝视着乌黑的炮管忽然灵光闪动:“昨天晚上,在哨塔上!”他激动起来,是了,就是这个东西!将黑蠕虫打得粉碎得就是这个格林机枪!
“没错。”丹教练点点头,“好了,下面给你们演示一下用法,争取今天太阳下山之前就能够教会你们怎么伺候它,你们要记住一点,一个东西越是威力巨大,它就越难伺候。”
随后的一整天时间里,二十九名新冒险者和丹教练就一直泡在射击场上。新冒险者们第一次直观感受到“格林机枪”是一种多么强大恐怖的武器:旋转着的枪管喷吐出数厘米长的火舌,被高速击发出枪膛的子弹数十秒内就将数百米外的一根两人合抱的原木拦腰打成两截。
李林第一次摸到它的时候心中充满敬意,因为这是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救命恩人。他学习得很快:一门格林机枪需四人协同操作,机枪巨大的后坐力要求操作手必须有较强的力量才能够较精确地把握准星,他的身体素质是达标的。而李林除了力量之外,他对机枪构造也理解的相对透彻,在发生“子弹卡壳”情况时,李林是最快完成规定动作恢复机枪使用的。直到这一天结束,李林已经能够辅助丹教练对其他新冒险者进行指导教学。
“干的很好。”丹教练拍拍李林的肩膀,“来吧,和我上哨塔,今天晚上西面哨塔上有你一个位置。”
夜幕降临,高耸的哨塔上,李林和另外三名资深冒险者一同守在格林机枪旁。哨塔里的陈设极为简单:格林机枪,弹药盒,储物箱。“原来他们得一直站着。”李林心中想道。
“不,本来我们四个人轮流值岗,留一个人放哨,另外三个人可以休息。”一个资深冒险者指了指储物箱,“里面有毛毯,但是现在不行,从今晚开始我们得时刻保持清醒。”李林望向哨塔之外,黑暗将树海团团笼罩,谁也料想不到那里面还藏着什么样的阴谋。然而这一夜,树海回赠给他的除了安静就只剩下安静。
新冒险者们担负起守卫训练场的责任,在资深冒险者的帮助下,他们迅速学会了必要的技能——不得不说,危险与恐惧是最好的老师。短短十五天,纳德里纳亚人就向训练场就组织了两次冲锋,当新冒险者作为防卫队第一次与亚人交锋的时候,还是有好几个人作了逃兵。
李林并不用拿着刀剑和敌人搏命,可他手中却掌握着他的同学们、战友们甚至那些资深冒险者的性命——他负责用单管望远镜确定目标,往往一夜下来他的眼眶上已经被竹管压出了血。
“五点方向!”格林机枪的怒吼从他身旁传出,哨塔也随之有规律地抖动起来,李林不离眼地注视着目标直到它们被打成一地碎肉,然后举手,“停!三点方向!”另一处火光闪起,那是约定好的信号,在黑暗中冒险者们要用火光来引导训练场里最厉害的武器。
战斗从深夜一直打到黎明,直到曙光穿透树海,冒险者们才察觉到不仅仅是亚人,就连栖息在训练场周边的一些野兽也疯了一样的冲向训练场。这一夜,又有好几个冒险者牺牲了。
到了第二十三天,纳德里纳亚人已经冲破了训练所北面的防线,数不清的矮小亚人驱赶着黑暗蠕虫从树海深处钻出。李林从哨塔上看下去,感觉它们就像是树海中涌出的一股黑潮:“它们来了!来了!”哨塔上鸣起了警报,亚人白天就展开起进攻,这是极不可思议的事。
才凑合吃了些配给粮的冒险者们再次披挂上阵——临时磊起的防御工事显得那么脆弱。李林已经接替过哨塔机枪手的位置,而此时举着望远镜吼着指挥射击的是丽儿:“十二点方向!十二点方向!”可战线还是在一厘米一厘米的向后退,伤亡人数越来越多——李林的子弹已经打完了,他不知道另外几个火力点情况怎么样:“子弹!”这些子弹都是冒险者们日夜不停赶工做出来的,他们熔掉一切能够熔化的金属,在炼金士的帮助下制成子弹,据说当年冒险者格林为了寻找合适的火药材料,曾独身一人深入南沼。
“看好哨塔!”李林从角落里将自己的长剑抽出,那是他一路从蒙城带来的长剑,是他在蒙山中对抗死亡法师时手里的长剑,是他在蒙城与司令约翰决斗时手里的长剑——“它保护着我一路走到这里,必将保护我继续前进!”李林从哨塔下来,瞬间被埋入亚人和黑蠕虫所组成的疯狂潮水中,他拼命挥砍着,黑液和红血溅满他的全身,李林的皮肤开始溃烂露出皮下的肌肉,可他不觉得疼,他的目标是仓库,那里还有子弹,那里还有子弹!
正在这时,训练场里仿佛被插入了一柄劈浪斩波的尖刀——黑潮被从中间分裂开来,空气中不断传来枪响、爆鸣和亚人的惨叫声,李林看到一队身着闪亮铠甲的战士正对着自己冲过来——那是人类的脸。
他高呼着“冲啊!杀啊!”刹那间觉得力量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就在他要继续冲进黑潮里去的时候,一个人将他按住:“年轻人,交给我们吧。”
那是一个老人,在他棕色的皮肤上爬满了皱纹和各式伤疤。
“是的,年轻人,交给我们吧。”冯霍尔曼笃定地说道。
到处都是到亚人和黑蠕虫的尸体,李林力尽瘫倒在地,看着冯霍尔曼探险团的战士们打扫战场。冒险者们的尸体被清理出来,一具具摆好,黄昏时,那些食腐的鸟类嘎嘎怪叫着在训练场半空中盘旋,这叫声如同丧钟。
丽儿从哨塔爬了下来,她看到李林还活着便一下子扑了过来,她紧紧抱住李林,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已经完全说不出话,只是痛哭着,却也流不出眼泪。
丹教练牺牲了——资深冒险者只活下来九人,在所有资深冒险者的保护下,新冒险者有十七人存活了下来。
就在李林第一次遇袭的那天晚上,纳德里纳第二训练场也遭到了袭击。但十分幸运的是,当时冯霍尔曼探险团正受邀在第二训练场进行讲学,他们帮助第二训练场的冒险者们打退了来自树海的袭击并在训练场内外部署了严密的防御措施,在确保第二训练场能够自保的情况下,才搭乘飞空艇火速赶来支援。
鲁教练现在是训练场最高指挥。可他也受了很重的伤,要和其他重伤人员一起搭乘飞空艇前往无名堡垒接受治疗。
“我以冒险者行会第一训练场以及我个人的名义宣布,你们,你们所有人,都从训练场毕业,恭喜你们。从现在起,你们就是冒险者行会的正式,正式成员,你们是合格的冒险者了。”他喘着粗气,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然后脸色苍白地倒回担架上。
所有重伤员都被运上飞空艇,跳板撤离,锚绳收起——这时地面指挥员用旗语指示:可以起飞。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中,飞空艇缓缓爬升,朝着无名堡垒的方向飞去,如同一条游在天空中的鱼。
评论区
共 36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