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驾马出发之后,两人再不进入任何一座城市。白天,叶芙林会驾马在宽敞、有路人经过的大道,并刻意绕开城镇。到了夜晚,他们就会离开大道,前往森林里,扎营露宿。如果饿了,除非万不得已,绝不碰包里的干粮,而是选择去打猎。索尔很快习惯了风餐露宿,以树叶为床、石块为椅。晚上扎营用餐前,叶芙林会专心烤肉,索尔就趁这个时候练功。
不过偶尔,叶芙林会突然“捣乱”一下,例如在索尔扎马步练拳时突然朝他的脚内侧踢一脚。幸好索尔时刻注意夹紧双腿,让脚纹丝不动。这个时候,叶芙林总会点头,喃喃自语:“接着练吧。”然后,才会坐回原味继续烤肉。索尔对她如此行为感到不解,也不敢追问。
有些时候,叶芙林会心血来潮似地出言指点索尔,“叶零,你知道为什么要你站桩一动不动吗?”
索尔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姥爷叫他这么练,就一直练到现在:“是练定力吗?”
“一开始的确是练定力,让你静下心来好好练功,但到后面不能这样傻站着,要去感受。你姥爷不是叫你夹紧膝盖、臀部站桩吗,那就去好好感觉那些地方。做套路中的‘一摊三伏’也是,慢慢地伸手出去,记住手肘归中发力的感觉,记住哪里该放松哪里该紧张。”
索尔恍然大悟,之前只是机械般打的套路,忽然又有的新的感觉:“真厉害,我姥爷从没和我说过这些。”
“他想让你慢慢地去体会。一开始练功不用想那么多,闷头去练就行。一头扎进去、基本功坚实后才能够点拨。我看你练得还算扎实,却想不通一些地方才告诉你的。”
“谢谢。”索尔笑了,“我还在想姥爷不在了,以后该怎么继续练下去。”
叶芙林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仿佛在回忆什么。索尔也没有在意,继续用心练功。
等练完后,肉也烤好了。在用餐时,两人会稍稍放松地闲聊,有时会聊过去的经历,也有时会互相讲故事,更多的,是对之后旅行的计划。
“如果我们能到附近的一座大城市乘船就很快,两周不到就能到长城了。”
“可是我们进不了城市。”假如两人接近其他人,那埋伏在暗处的敌人便会潜入他人的梦境,操控他们的意识。
“所以我们只能骑马,就算顺利,少说也得两个月才能到长城脚下,还得想办法越过长城到北连山脉。”
索尔轻轻叹气,眼下的情况,当真是“前路不明,后有追兵”。在如此情况,要旅行两个月,还是在骑马的情况。得亏自己遇到了叶芙林,至少现在还有个照应。叶芙林发现索尔一直在看自己,笑道:“怎么了,有事?”
“不是说了吗,带你走完全程。”叶芙林低头,转动树枝,让串在上面的烤麻雀受热均匀。
“这个要看你。”叶芙林意味深长地笑了出来,将烤熟的麻雀递给索尔,“你想让我继续和你一起吗?”
索尔接过烤麻雀,吹气降温,没有立刻回答。他手中的麻雀,是叶芙林用树叶打下来的。他从没看过谁能如此快速、有力地投出树叶,甚至射下飞在天空中的麻雀。叶芙林说,这同样是魔法,和她扔绳镖时一样,操控气流加快树叶的飞行速度。见到这种有趣的新花样,索尔自然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叶芙林发现了,就开玩笑地问:“想学吗?我可以教你啊,不过得等到旅行结束后才能教。”
“你可以继续跟着我啊。武功你有根基,我能一点就通。如果学魔法,你一点基础都没有,要从零开始学。现在我们赶路这么匆忙你根本没办法好好练,就别花这心思了。”
说着,叶芙林低下了头,笑容开始变得寂寞与惆怅,“或者,你不继续跟着我也好,旅行结束后就回家吧,你父亲现在也一定在等着你。”
索尔抬起头,发现叶芙林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眉毛也微微拧紧。他垂下眼睛,沉默片刻后,说:“老师,给我再讲讲故事吧。”
“好啊。”叶芙林笑容中的阴霾消失了,“你想听什么故事?”
“法师啊……也行。”叶芙林敲了敲大腿,思索一阵,然后说,“其实在以前,人想要学习魔法,并不能像现在这般,努力进入一间魔法学院,就能有机会学习魔法。那时候,是法师挑学生。法师居无定所,云游四方,如果碰到流浪的孤儿,他就会设下考验,通过考验的孩子便会被他收养,得到学习法术的机会,其他小孩则会被无情地抛弃。毕竟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残酷世界,生存是需要资格与力量的。
“但偏偏是那个时候,有一个孤儿,他并不屈服于这个规则。在一个法师与废墟中收养了他身边的一个流浪儿后,没有通过考验的他爬出了废墟,死死地跟着法师乘坐的马车。翻过山川、横跨沙漠、穿越冰原。一路上法师不曾回头看过他,他也没有开口哀求过。饿了便抓路边的蜥蜴,渴了便抬头喝雨水。但无论他的意志如何强大,身体终究先一步倒塌了。他昏死在马车的尘土中,一倒不起。万幸的是,法师终于被打动,吩咐车上的学徒将他扛上车,带回了学院。
“被法师收养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艰难险阻在他学习后才开始。他不如其他真正通过考验的人有天赋。别人一点就通的魔法理论、轻易能模仿的施法手势,他要钻研个四五天才能学会。其他人已经开始掌握基础的元素魔法时,他才能点燃几个小火苗。之前的战乱以及长时间的风餐露宿还让他面黄肌瘦。底下的天赋、丑陋的外表,让他在学院中受尽冷眼与嘲笑。
“可是他没有灰心,放弃的念头更是不曾有过。嘲讽与辱骂化为愤恨,让他更加勤劳刻苦地练习,却也让他变得更加固执、孤僻与难以信任他人。他很快抓住了自己操控火焰的天赋,一头扎进去钻研。很快,他对火焰魔法的造诣远超常人,却也为法师同僚所不齿,嘲笑他只会杀人放火。因为在他们眼中,这人所学的尽是伤人的肮脏伎俩,有损法师的风度与名望。
“即便如此,他也不在乎,毕竟从小到大,他都一个人闯了过来。他打倒了任何出于不屑而挑战他的人,让所有人对他的轻蔑与不屑转变成了畏惧。同时,他也拒绝了一个又一个想要帮助他的人,因为他认为除了自己谁都帮不了他。
“不知何时开始,学院里已经没有人敢接近他,这名火焰法师也自认为已经学不到什么东西,便决定出门闯荡。很快,他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工作:佣兵。成了佣兵,他仍旧独来独往,即使有人慕名而来加入他的队友,他也毫不关心。因为他相信自己足够强大,没有敌人能不被他的火焰消灭。他的队友来了一批又一批,前面的人要么是死了,要么是走了。他也毫不在乎,只是继续前进,未曾回头看过身后人一眼。
“终于有一天,他遇到了极为强大的军团。他们知晓这名法师的每个攻击方式,知道他的弱点,满怀仇恨去进攻,偷袭、暗算,无所不用其极。可是火焰法师实在太强大了,即便身负重伤,他也用无尽的烈焰燃尽了每一名敌人。不过,他留下了一个活口,审问一切的幕后主使。谁知那人被火钳般的手掐住脖子时,脸上的不是恐惧,而是发自内心地嘲笑,他说:“‘幕后黑手?幕后黑手就是你自己!这里的人都是你得罪过的人,你的同学,你的队友,你的仇人!我们憎恨你丑陋的面孔,厌恶你凶残的行事方式。我们的友善被你认为是虚伪,我们的援助被你认为是陷阱,你回应他人的方式只有仇恨与厌恶。你知道为什么你认为世界上充满了憎恨吗?因为你就是那个只会用憎恨回应他人的人!’
“说完,他在无尽的嘲笑中咽气了。留给火焰法师的,只有无数人的焦尸,以及恒久的死寂。”
同样的寂静,也笼罩了两人周围。许久,索尔才皱起眉头,评价道:“哇,真是残酷的故事。如果这个火焰法师能更加温柔一些,信任一下他人,结局可能不会这么悲惨。”
“没错,可是人生哪像故事一样这么简单易懂,黑白分明呢。当局者迷,很多人就和故事中的法师一样,从小被伤害、欺骗,不敢去信任他人。将自己与其他人划清界限,远远逃离。直到悲惨结局到来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却也无可挽回。”
说着,叶芙林抱住弯曲的双腿,微微蜷起身体,笑容满是疲倦。索尔见状,三下五除二吃完了烤麻雀,擦了擦嘴,说:“天也晚了,你先睡吧。我守夜。”
“不用,你还要驾马赶路,我可以在马上睡。”索尔说着,将自己手杖交给叶芙林,“把它放在你手边睡。可以让那个怪物抓不到你。”
“好。”叶芙林轻轻接过手杖,抱在怀里躺下,“那,交给你守夜啦,小鬼头。”
索尔点头,为篝火添柴。看见叶芙林紧紧抱住手杖,终于能享受片刻歇息的睡脸,他露出微笑,掏出姥爷的日记本,借助篝火与文字,度过漫漫长夜。他偶尔仰望天空,看向皎洁的明月,在月光下,依然有一个黑影张开双翼,缓缓盘旋,再轻轻飞走。索尔急忙看向手杖,发现它依然黯淡,便松了口气,继续读书。
如此策马赶路一段时日后,路上的行人越来越稀少,沿途也越来越难见到城市村镇。至于道路,也开始崎岖、狭窄。甚至现在,为了能抄近路,叶芙林策马走入了森林。索尔倒不觉得这是坏事,越远离人群,他们便越不容易受到袭击。已经习惯野外生活的他,以森林为家反倒更加舒适。
并且,进入这片森林后,索尔不知怎么的,心情突然变得舒畅、快乐。森林里橡树自在生长,却不给人杂乱之感。头顶的翠叶茂密得恰到好处,即不会遮挡阳光,也正好为树下行人提供阴凉。至于空气,那更是清新、凉爽。如果不是还在赶路,索尔真想躺在这里,睡个好觉。
“提起点心眼,叶零。这片森林可不简单。”叶芙林握紧缰绳,扫视四周,“如果我没估算错误,这附近是精灵的领土。这些老派的精灵自视甚高,固执地不加入人类社会,十分排外。”
“那我们现在岂不是很危险?”索尔打了个激灵,直起腰来。
“别担心,这些精灵排外,意味着如非必要,绝不会和外人接触。他们会在森林中设下魔法,任何走入其领地的人都会被幻象迷惑,在林中绕圈,想要离开时却又能立刻走出森林。换句话说,只要我们不想着入侵精灵的领土、屠戮这里的生灵、毁害他们的家园,就不会发生冲突。”
索尔松了口气。毕竟他们只是单纯的旅人,根本不可能与精灵发生冲突。他们以太阳为方向前进,逐渐深入树林,直到太阳落山。夜间赶路实在危险,叶芙林便再次停下,让索尔扎营生火,准备过夜。
叶芙林指了指旁边的大树。索尔便轻巧地爬上树梢,环视四周,起初,他没看到什么异样,硬要说的话,他在不远处看到了一只麋鹿的身影。此时叶芙林已经点火,两人之前闹出的声响也不算小,可这只麋鹿好像一点都不害怕,依然在附近游荡。他没有再多留意,继续警戒。这一次,他竟然远远地看到了一个人影。便急忙下树,小声对叶芙林说道:“我好像看到了人!”他指了指人影的方向。叶芙林急忙摸出绳镖,朝那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形矮小、步伐笨拙的人影出现在林木之间,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不论如何,他都没朝两人所在的位置走。等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消失在林间。
“不知道,最好可能只是周遭的村民。”叶芙林说着,收起了绳镖,“小心点,这里不止我们。”
他们拿之前打猎后没有吃完的部分出来烤,因为要提防可能的埋伏,晚餐他们并无交谈,吃完后也没有立刻睡去。叶芙林让索尔再爬上树看看四周,确认周围没有人后再睡觉。索尔再一次上树,这一次,他又看到了人影,那人这次的确是在朝这走来,吓得他当即跳下树,想要警告叶芙林。谁知她早就抽出了绳镖,正面那个方向:“叶零,你看着我背后,以防偷袭。”
“我知道了。”索尔抽出手杖,背靠叶芙林,警戒身后。
“你是谁!”叶芙林对人影大喊。人影没有回答,只是举起手,发出与呜咽无异的怪叫,继续迈步。两人见状,更加戒备。人影越来越近,身影也越来越清晰。等到火光完全照亮身体时,她也失去了力气,向前瘫倒在地。那竟然是一个人类女人。
“怎么了?”索尔转头,看见这倒地的女人,大吃一惊。
“别碰她,可能是陷阱。”叶芙林瞪住女人,久久没有靠近。直到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其他动静后,才小心翼翼地靠近,“叶零,你用手杖把她翻过来。以防有陷阱。”
索尔不敢犹豫,上前用手杖把女人的身体翻面。这个女人头发凌乱、满脸皱纹、嘴唇干裂,双手如白萝卜般粗糙、肥大。衣服乃粗布制成,沾满了灰尘、泥土,还有一点鱼腥味。还背着一个不算小的背包。索尔见状,急忙说道:“她会不会是在森林里迷路了?”
“还有可能是敌人派来的追兵,这一切只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叶芙林开始收拾行李,将背包扔上马背,“我们得快点离开!”
“等等,她嘴唇很干,刚刚又说不出话。可能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她会被渴死的!”
“万一不是呢?如果我们现在走了,她可能就会死在这里。至少我们应该给她点水喝,等她醒来再走。”
索尔见状,又急又气,一时也想不到该怎么彻底说服叶芙林。忽然,他如梦初醒,说道:“不,我们必须救她。如果不让她醒来,她就真的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你在说什么……对了!”叶芙林才反应过来。那个敌人说自己会潜伏在梦中,也只会在深夜中出现。换句话说,任何与两人相遇、且在附近睡着的人都有可能被他控制。如果放任这女人昏倒不管,那她真有可能会被控制,来袭击他们。
“哼,你还挺机灵的。”叶芙林对索尔笑了笑,从背包中拿出水壶,将壶嘴微微倾斜到女人嘴边,倒进清水。很快,女人醒了,抓住水壶就往自己嘴里灌水,当然她很快就被呛到,咳嗽连连。
“小心,慢一点。”叶芙林一手扶住女人的肩膀,另一只手背过去,握住绳镖。她面露微笑地问道,“我们是途径这里的旅客,不会伤害你。”
“谢,谢谢……”女人拍了拍胸口,总算把气喘匀了,“对不起,我在森林里迷路了才这样。”
“不,不用了。”叶芙林当场回绝,“我们……喜欢独自呆着。如果你现在能回家,那就尽快吧。我们会给你一个火把,方便赶夜路。”
女人不敢再争执,连连点头。她笨拙地爬起身,摇晃了一阵才站稳。接过叶芙林给的火把后,她说了一句:“祝你们旅途平安”,便转头离去,消失在了森林之中。索尔一路目送着她的背影,而就在她离开不久后,一头麋鹿的影子又在林木间闪烁,朝着女人的方向消失了。索尔不禁感叹:
“是啊,然后我们还是要转移位置。”叶芙林说着,踢灭篝火,牵起缰绳,“我们的位置暴露了,她可能是个探子。”
虽然索尔不喜欢叶芙林这样对人充满猜忌。可是路行至此,再小心都不为过。他跟在叶芙林身后,小心翼翼地前进。猫人天生的夜视能力给了他们无比的便利,不需要火把照明,便能在夜间如白天般清晰视物,快速赶路。他们又往前走了一阵,直到离原来的位置足够远后,才再次扎营。这次再也没有出现什么情况,不过叶芙林让索尔先睡,自己放哨。索尔没有争论,毕竟白天要马不停蹄地赶路,夜晚每一秒的歇息都弥足珍贵。
第二天天一亮,守了剩下一半夜晚的索尔便把叶芙林叫醒,开始牵马赶路。在往前走,森林开始变得不一样了。树木不再笔直,而是歪斜、扭曲地生长,树皮粗糙、脱落。光线变得昏暗,因为头顶的树叶过于茂密,罩住了整座森林,透不过半丝阳光。地面铺满了干枯、失去色泽的灰色树叶,踩在上面,只会发出脆骨碎裂般的声音。甚至昨天悦耳的风声也消失不见,在耳旁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任何一声脚步、一次心跳,都会在森林中回响,刺耳无比。
“不,这正是精灵的陷阱,他们以丑恶的树林吓退外人,这代表我们正在接近精灵的领地边界。问题不在这,而是我记得以前边界范围没有那么大。”
“没事,我说过了,这里有魔法保护。若不按正确道路走,只会在原地绕圈。我们担心的不是误入领地,而是怎么走出去。道路错综复杂,无法笔直前进。你看到那棵树了吗?我们刚才就来过这了。”
索尔认真辨识了一番,的确,他们旁边的这棵被压弯得几乎贴到地面的大树形状十分独特,他不可能忘记之前就已经经过这里。
“我们现在最好回头,精灵的魔法只是让我们无法前进,只要想离开就会回到起点。我们顺着这个边界前进,虽然会绕远路,但至少不会迷失方向。”
“或者……”索尔抬起头,“我可以爬上树,越过树叶看向太阳,这样就能确认方向,我们也不用浪费时间绕远路了。”
“的确可以。”叶芙林转头看向身后,“距离我上次来已经过了太久,我也不敢保证这样回去能不能回到起点。”
索尔便灵巧地爬上大树,轻而易举地爬到枝叶茂密的树顶。拨开枝条,探出头,他被突如其来的刺眼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等眼睛适应光亮后,眼前的景色让他一时忘记了呼吸:这是一片翠绿的海洋。树叶接连一片,如碧玉般在阳光下闪烁。一阵微风拂过,能为树海吹起一层层的波浪,直至天际。甚至连清澈湛蓝的天空,与天际线处也被染上了些许绿色。此时尚在早晨,那么太阳的方向便是东边。不过索尔找到了更好的地方:只要再往西走些许路程,就能走出森林,来到一条从北方流下的小溪旁,顺着小溪走就能走出森林。于是他爬下树,和叶芙林说了这一点。
他们牵马,朝西方前进。一旦遇到岔路、或者要绕路时,索尔便爬上树辨认方向。如此一来,他们很快听到了小溪轻快的歌唱,走出森林,来到清澈的溪水旁。叶芙林摸了摸索尔的头,让母马去溪水处喝水,顺便装满水壶,准备稍作休整再上路。这时一声呼唤吸引了他们的注意,顺河流向上望去,竟然看到一件溪边木屋。索尔眯起眼睛,发现,站在木屋门口的,就是昨晚他们偶遇的人类女人。她现在表情惊喜,向两人挥手:
“想不到又见面了!”女人走了过来。她现在绑起了掺杂银丝的头发,卷起袖子,露出布满皮茧、皮肤粗糙黝黑的双臂。走近之后,索尔还发现她的双眼疲倦,布满血丝。
“您好,想不到您平安回到了家。”叶芙林面露微笑,摸向袖口。
“……是学生。我们在旅行,让他多开开眼界。”叶芙林轻轻移步,挡在索尔和女人之间。
“那你们一定累了。可以来我家坐坐,至少让我做点好吃的报答一下你们的恩情。”
“不用了,夫人。”叶芙林笑了笑,“人走在外总是要互相帮助。叶零,上马,我们走。”
说完,她便将索尔推上马背,自己也准备上马。女人见状,原本热情的笑容顿时变成焦急、慌乱,她急忙张开双臂,挡在马蹄前方,喊道:“对不起!求求你们停下来听我说一句,我有事相求!”
叶芙林皱起眉头,强忍着不耐烦回应:“您搞错了,夫人。我们只是普通的旅客,有什么能帮您的呢?”
“求求你们,我只想请你们帮我送一封信!”女人见叶芙林已经将视线移到前方,双眼忍不住地迸发出泪花,
叶芙林皱起眉头,重新将视线放回女人身上。女人见状,当即继续说道:“而且我会给你们报酬!金钱,食物,都有!还有一个我想你们一定愿意接受的。”
说完,她转身,迈起笨拙的步伐跑回家。叶芙林也驾马过去。只见女人乘上了停在她家门口的一条独木舟,说:“我可以给你们这个!别看它外表普通,这是一艘精灵制作的船!”
说完,她解开绳子,放任小船飘到流淌的小溪中。只见溪水不断流淌,小船却未移半分。她重新看向二人,强迫自己露出笑容,
“只要主人有意愿,它就能逆流而上,永不沉没。你们是想往北方走吧?如果陆行,你们要走很长时间。可是沿着这条小溪就能到达向天江,那条由极北山脉的积雪融化而成的巨江,不消一周就能到达北方!”
叶芙林下马走到女人身边,只是瞟了一眼那条精灵木舟,便重新面对女人,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要我们做什么?”
听到这话,女人破涕为笑,连连道谢:“我们先进屋坐着说吧。”
叶芙林点头,让索尔把马拴在门外,自己先和女人进屋,听到声音再进去。索尔安抚好母马,将她牵到门口绑到门柱上。他又听到一道树叶摩擦的声音,循声望去,在木屋背后不远处,又出现了一头麋鹿。如今光线明亮,他也终于得以看清那头麋鹿,惊讶不已:那头麋鹿竟然皮肤雪白、鹿角巨大。麋鹿先是回望索尔,又歪头看向木屋内部,转身一跳,消失在了树丛之中。
索尔没再理会那头麋鹿,走进木屋。此时叶芙林已经和女人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索尔爬上叶芙林身边的木椅,正襟危坐。女人为两位各倒了一杯水。自我介绍完后,索尔刚想伸手拿杯子,就被叶芙林轻戳了一下腰,抽回了手。
“那让我从头说起吧。”女人叹了口气,“我姓林。然后,我年轻时和这里的一个精灵相爱了,并且生下了一个女儿。不过,我丈夫的族人却无比反对。”
“他们很守旧,也无比排外。不管如何,无论我们搬到哪里,他们都会找上门来,频繁地骚扰我们家,最后一次,还趁乱将我的女儿拐跑了。”林夫人说着,双手不停地颤抖,“我和丈夫到了这里,想要进入森林找到我们的女儿。可是带着我,丈夫怎么都进不去森林。他为我搭建了这间屋子,留下了那艘船,说要我留在这里,等着他带女儿回来。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恐怕他已经……”
女人摇了摇头,看向叶芙林,“我希望你们能替我将一封信交给精灵们,让他们允许我见一次我的女儿。”
叶芙林听后,面无表情地思索了一阵,问:“首先我想问,你为什么找上我们?为什么不拜托其他显然更有能力的人?”
女人叹了口气:“我何尝没有想过呢?这些年来我以捕鱼为生。稍有点积蓄就去城里求人。可无论是谁,莫说见到精灵了,就连在那片迷路森林里辨别方向都做不到!最后他们都放弃了。可是你们,你们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能直接穿越森林,来到我这里的人。我想,没准你们可以做到。”
“好吧,那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你会这么焦急?昨天你就在森林里,而且看情况已经游荡了很久。你应该也知道那有多危险,为什么要这么急躁?”
女人咬了咬嘴唇,沉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最近一直在做噩梦。”
“噩梦?”沉默至今的索尔听到这个词,睁大了眼睛。叶芙林也微微前倾身体,紧锁眉头。
“是的,噩梦。我已经好几天梦见同样的景象:一条巨龙从天而降,喷吐烈焰烧尽一切。其中有一个人,就是我的女儿。她在黑暗中哭喊,向我和她的父亲求救。起初我也以为只是单纯的噩梦,可是最近,这个梦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前天晚上,我更加清楚地听到我女儿呼唤我的声音,然后,被龙活活地……”
说着,说着。林夫人的双眼开始涣散,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滴,双手更是止不住地抽搐、颤抖。好一会,她才猛打一个激灵,深呼吸了好几次,倒出温水就往自己嘴里灌。平复下心情后,她才继续说,“我相信,我的女儿现在也在接受这样的折磨。她还是个孩子!我已经忍不住了,我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我甚至……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长大成什么样子了……”
女人的声音开始变得尖细、沙哑,最后痛哭出声。索尔再也忍不住看着这一切,急忙扭头,以期盼的眼神看向叶芙林。只见叶芙林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手指不自觉地敲打大腿,闭上眼睛,细细思索片刻后,才说:“好,我答应你。我们不需要金钱,只需要那艘小船。并且,我要确认你写的信的内容,看你亲自封蜡。如果我们三天内没有回来,那你不需要担心我们的安危,默认我们已经失败。不过,我们也有条件。”
“我们会把马放在这里,步行前往精灵森林。如果我们失败了,你要把马放走,它会自己回家。”
“可以!可以!”林夫人连连答应,双眼挤出喜悦的泪水,“你们一定会成功的,你们一定要成功!”
说完,她便转身回房,拿出笔墨和信纸。等动笔时她才反应过来,问:“我用的是精灵文字,您觉得可以吗?”
“没事,我看得懂精灵文,也会说。”叶芙林不以为意地回答,瞟了一眼索尔,以及他满脸佩服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扬。
“太厉害了!您这样的旅人就是见识多广!”说完,林夫人流畅地写完了这一封信,仿佛这封信已经在她脑海中写了千遍万遍。等油墨干了后,叶芙林拿起信纸,检查了一遍内容,点头说:
“可以了,把信当我的面封好,我们会把它交到精灵手上的。”
“好的,好的。”林夫人连连答应,取出信封,将信纸叠好,用蜡封住,交给叶芙林,
叶芙林将信塞到衣服胸前,拍了拍索尔的肩膀,“叶零,我们走,时间不等人。”
索尔跟着叶芙林走进了树林,回头一看,林夫人还在看着两人,甚至还双膝下跪,连连磕头。
走入树林没多久,他们久再也听不到溪水了。环绕他们的,只有无尽的树木。见四下无人,憋了一堆问题的索尔终于可以向叶芙林一吐为快:“想不到你居然答应要帮她。”
“帮助她可以得到一艘千金难买的精灵船。如果成功的话,我们旅途的进度就能大大加快。风险也更低。”叶芙林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前进。索尔听到,只是微微一笑,继续问:
“那我们要怎么找到那些精灵?他们设置了魔法,让我们根本进不去他们的领地。”
“呵,那是因为我不想进去。”叶芙林笑了,“这种精灵的魔法我见多了。只要找到他们设置结界的法印,将其破坏,我们就能溜进去。不过那显然会引发冲突,所以我们只需要找到那地方,引起那里守卫的注意就行了。”
“那当然,我比谁都不想爆发冲突。精灵们长寿,时间给予了他们很多机会去学习知识与锻炼武艺,弓箭与短刀技艺精妙绝伦,身法快如鬼魅,更不用说这里是他们的主场。倘若爆发战斗,我们根本没有胜算。”
“听上去你很熟悉他们。”索尔苦笑,想起了叶芙林背后可能的身份,“看起来你和他们接触过很多次。”
“尽是不好的回忆,我讨厌精灵们对待其他种族时高人一等的态度。不过工作嘛,总会有那么多不顺心。”叶芙林满不在乎地回答。
“话说回来,那位夫人说自己最近一直在做噩梦,你觉得这和我们的敌人有关系吗?”
“不敢肯定。这要牵扯到上古的传说。在传说中,众神居住于天空,掌控群星的运转。而同样伟大的存在,真龙,则是梦境的主宰。一条龙如果实力强大,它们便有能力‘超凡入圣’,灵魂脱离肉体,前往我们凡人之躯无法探求的世界,便是梦境。”
索尔惊呼,引来叶芙林一声嘲笑:“傻小子,都说了这是传说故事。你可知上一条龙被发现已经是近乎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吗?那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过龙的踪影。退一万步讲,如果一条龙当真盯上了我们,为什么要绕那么多弯路,不直接跳到我们面前,喷口火把我们烧死呢?别胡思乱想了,专心完成眼前的任务。”
索尔不再说话,加快脚步赶路。他们重新来到了那片森林迷境。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以出去,而是以进入为目的探索这片森林。叶芙林时不时让索尔在一旁探风,自己蹲下来,抚摸大地,双眼微闭,念念有词。等她睁开眼睛后,就能知道前进的方向。她解释说,这是感应大地中流淌魔力的“灵脉”。结界的支撑点,必定是大地最聚集能量的位置。跟着灵脉走,自然能找到支撑点。
即便方向清晰,一路也未曾碰到敌人,索尔还是担心。每一次在他望风的时候,都会看到那头雪白麋鹿。一旦对上眼,麋鹿就会立刻转身逃开。叶芙林听索尔这么一说,便得意地回答:“那估计是使用了变身术的精灵。也好,让他们注意到我们的存在。这样至少我们能把信送过去。”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处空地,这里已经十分远离迷境边缘,几乎到达森林的核心地带。此处树叶彻底将阳光遮盖,空气潮湿、闷热,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吸进层层烟雾。叶芙林再次确认之后,扫视四周,蹲下身,拍了拍索尔的肩膀:“等一会精灵们出现,你不要害怕。”
“他们已经在这了?”索尔急忙检查四周,却看不到一点踪影。
“精灵们的藏匿技术之高超绝非常人能想象,你看不出来很正常。等会你不要害怕,挺直腰板。无论如何,你都不要说话,也不要乱动,让我来和他们沟通。”
说完,叶芙林站起来,张开双臂,以响亮的声音说道:“精灵们,我并非敌人,只是一名送达信件的使者!”
这是索尔绝少听过的语言,但他猜得到,这是精灵语。因为此话一出,周围的树丛纷纷骚动,紧接着,数名身着精致皮甲,手持弓箭瞄准二人的精灵们站了出来,缓缓靠近。其中,皮甲工艺最为精良,胸前的护心镜雕刻纹章的精灵放下弓箭,昂头挺胸地走到叶芙林面前,以精灵语说道:“想不到来的竟然是懂精灵语的信使,而且,是个兽人。”
“种族之别并不会让人失了礼节。”叶芙林说着,双臂交叉于胸前,微微弯下膝盖,深深鞠躬。精灵见此,做手势让同伴收起弓箭,一手背起,一手捂住胸口鞠躬:“欢迎你,信使。我为同伴的失礼道歉,毕竟已经很久没有外人到来,也没有外人……”精灵微微眯起眼睛,直视叶芙林的双眼,“……能这么轻易地找到我们结界的弱点。”
“大人,我们学到的只有找人的办法,并无他意。并且请原谅我,因为我的学生并不懂精灵语,我们可否用通用语交谈,以免他失了礼数。”
“不要紧,我们精灵懂接人待客之道。”精灵瞟了绷紧身体的索尔,冷笑一声后,用流畅、标准的通用语说道,“请问你们送的是给谁的信件?”
说着,叶芙林掏出了信封,双手递交给精灵。精灵一只手接过信封,轻轻抚摸,忽然,他脸上客套的笑意消失了:“是森林外的那个女人叫你们送信过来的?”
“那真是太巧了,因为那个人和我们非常有缘。”精灵收起了信件,又做了个手势,让其他人围了过来。索尔见状,当即摸向手杖,却立刻被叶芙林按住肩膀。
“你们远道而来也是辛苦,我们希望能尽地主之谊。我会通知领主,让他亲自接见你们。”
叶芙林不动声色,点头答应:“我们感谢领主的厚待。”
精灵用队列围住两人,开始前进。索尔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强忍住身体的颤抖,迈出脚步。他从未看过如此整齐的队列与步伐,感受过重如泰山的压力。就在他腰开始弯下,双眼模糊、呼吸开始困难时,一只手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那是叶芙林的手,她依然跟着队列向前走,一只手却悄悄转过手心对向索尔。索尔咬了咬嘴唇,用力握了握叶芙林的手,再马上松开,吐了口气,昂首挺胸地和队列前进。
循着林间小路前进,景色也飞快变换。方才边境的丑陋景象有如噩梦般消失了。索尔现在行走的大地,树木参天、枝叶茂密。鲜花尽情盛开,鸟雀纵声歌唱。这座用魔法隐秘踪迹的精灵城市依木而建,从头顶叶棚流泻下来的阳光照在白玉般的砖瓦上,闪烁宝石般的光辉。粗壮的树干构成道路与桥梁,也支撑起了一栋栋精巧别致的房屋。在这里,索尔没有看到精灵小孩,只看到寥寥几名成年男女于林间穿行,或坐溪水旁边,朗诵诗歌、演奏乐器。
精灵领着两人到达了城市最中心。这是一棵即便是在故事书里,索尔也从未见过的巨大树木。它的枝叶遮盖了天空,身体容纳着整座宫殿。待到宫殿中心时,两人终于看到了这座城市的精灵领主。端坐于王座上的他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双瞳如蓝宝石般碧蓝,由万千银丝织成的轻纱长袍在光线的照耀下,反射七彩光芒。他看到两人,露出礼貌的微笑,用标准语说道:
“欢迎你们,远道而来的使者。我是乌萨瑞尔,碧海城的城主。”
“感谢您的接待,大人。”叶芙林再次行礼。方才领路的精灵径直走向城主,用精灵语轻声低语:“父王,他们给的还是那个女人的信。”
乌萨瑞尔接过信封,微微点头,做了个手势。精灵点头,弯腰退到了他王座旁边,立正站好。
“你们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可惜你们的主人并没有办法完成自己的心愿。”连拆都不拆,乌萨瑞尔便把信封交给了自己旁边的一名侍卫,“并且,我必须表达自己的歉意。我们与炎夏国有些过节,并一直极力避免交集。我们必须考虑,你们是否以此为幌子,前来打探我们的位置。可否请两位赏光,在当地过夜一晚?”
“很好。”乌萨瑞尔微笑点头,示意让旁边的一位侍女带两人离开。侍女带领两人来到巨树的地下,一片空间巨大的地下湖。强壮的树根交错在空中,支撑这座地下城市的桥梁道路。下方清澈的湖水流淌不息,时不时有几条快活的鱼儿跃出水面。侍女将两人安置在一处房间后,行礼说道:“两位请稍作休息,我们稍后会送上餐点。”
说完,她关门离去。关门的一刹那,一直紧绷神经的索尔才放松下来,甚至整个身体都如泄气的皮球,差点瘫倒在地。叶芙林见状,竟然还夸奖了一番:“不错哟,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也没乱动。”
“什么呀,被吓得不敢乱动。”索尔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我生怕做错什么事,说错什么话,就被那个精灵王下令杀头了。”
“精灵就是好面子。只要不过火,他们不敢撕破脸皮。你看,说是招待,这和软禁有何区别?”叶芙林打量了一下房间。房间倒不简陋,虽然是挖洞建造且没有窗户,墙壁都铺上了木板。门廊、桌椅,四处雕刻着华美的花纹。头顶的魔晶灯能遵循屋主的命令发亮,光线强度恰到好处,不会刺眼,配合空气弥漫的淡淡香味,还能让人放松。
叶芙林斩钉截铁地回答,“看那精灵王的态度就知道了,估计他现在已经把信烧了吧,不过,这已经不关我们的事了。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别乱跑,等那个精灵领主想通了把我们放出去就会去领报酬吧。”
“这也太残酷了,她委托我们,我们却没能把事情办成。”
“听好,叶零。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叶芙林蹲到索尔面前,抓住他的肩膀,“善良是需要力量的。如果你想大发善心地帮助那个母亲,就要有足够的力量,否则,一切只是大而空的谎话。懂了吗!”
索尔咬住嘴唇,攥紧拳头。即使心中有千万个不甘,现实就是,他没有力量去实现自己的善意。如果渴望见到女儿的亲生母亲都无法让他们心软,自己这样的外人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他抬头想再和叶芙林说点什么,却发现她早就躺上房间的软床,闭上了眼睛:
“趁现在好好睡会吧,小鬼头。我们被关在这里,换句话说外面人也进不来。那个人估计不敢找精灵的麻烦,现在可能是咱们难得能休息的时候。要是有什么事,就让那群精灵收拾烂摊子吧。”
说完,她侧过身,背部靠墙,闭上了眼睛。索尔心想也是,也打算睡一会。不过房间里竟然只有一张床,他顿时面露难色,只能表情尴尬地走到叶芙林床边。
“怎么了?”听到脚步声,叶芙林睁开眼睛,看向索尔。
“哦。”叶芙林轻描淡写地回应,挪动身体,给自己和墙之间腾出空间,“睡吧。”
“这么麻烦?我不管你了,想睡就睡吧。”叶芙林露出失望的神色,伸了个懒腰,再次闭上眼睛。索尔回到客厅,拉开椅子坐下看书。看闷了,他便站起来想四处走走,尝试开门,却发现那门纹丝不动。看来的确如叶芙林所说,他们实质是被软禁至此。
到了晚餐时间,一名侍女端着一张餐盘走了进来,为两人呈上了数盘菜肴和两碟软饼。精灵的菜式以生冷、甜咸为主,且几乎都没有怎么烹饪。都是洗净的蔬菜、水果,肉食则是切成细片、要蘸着酱料吃的生肉,至于软饼,口感略硬,吃下去有丝丝甜味,明明是一小块,嚼在嘴里却越变越大,好像吃一点点就能填饱肚子。叶芙林只是静静地吃饭,让索尔也不敢说话。精灵的料理的确精致、可口,却也让索尔无比怀念在野外,自由自在地烧烤、聊天的晚餐时光。用完餐后,侍女再次进来无言地收走了餐盘,两人头顶的魔晶灯光芒也开始暗淡,应该是已经到晚上了。
一吃完饭,叶芙林就又躺回床上睡觉。索尔并不奇怪,因为这一路上,她从来都没睡过好觉,他感觉得到,自己每天睡的时间,比叶芙林的长很多,更不用说叶芙林还要驾马赶路,辨别方向。就让她安心睡吧,索尔心想。伸了个懒腰,他走到门前,毕竟门洞是唯一能从房间里往外看的地方。
只是索尔没想到,这一看,反而吓得他差点跌坐在地上:狭窄的桥梁上,竟然站立着白天那只雪白麋鹿。它看向索尔的双眼沉静无比,仿佛就是此处湖泊的缩影。它朝着索尔微微低头,然后转身一跃,轻巧,无声地跳上交错的树根。就这简单的眼神交汇,索尔不知怎么地就听到了一个声音:“请和我来。”
索尔摇了摇头,心想这会不会是敌人的诡计,可是手杖却没有发光。他又试探性地推开门,发现房门不知怎么的就被解锁了。四下无人,而树枝上的白鹿如雕像般,俯视自己。
“你要我跟着你,是么?”索尔得意一笑,要论爬树的本身,他自信不会输给谁。几个跳跃翻身,他便又快又安静地爬到了树根上。麋鹿见状,继续前进,哪怕它走的树根有多细、多脆弱,树根也未曾抖动。索尔不敢冒险,选其他较为粗壮的树枝为路。不过多久,他们来到了地下湖的顶端,而麋鹿等候索尔的位置,则是一处不太显眼的洞口。
跟随麋鹿,索尔爬出小洞,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碧海城的地表,也正是宫殿巨树的脚旁。城市被夜幕笼罩,只有路边的几块魔晶发出暗淡柔光,照亮道路,也照亮了身披铠甲的巡逻卫兵。索尔以前偷偷追踪猎物的本事现在派上了用场。昔日他能压低脚步,依靠灌木、草丛不惊扰地接近猎物,现在他就能用同样的技巧避开卫兵。索尔抬头,在巨树伸出的树枝处找到了白鹿,跟随它,一步步地爬上巨树。
索尔小时候登过山,却没有一座能和眼前的巨树相比。即使在树干外围,精灵们也设置了岗哨,戒备胆敢爬上来的窃贼。而且越到上层,枝叶越加茂密,想要找到安全的攀爬路线也越难。同时还要压低声响,避开岗哨,对于索尔更是难上加难。幸好白鹿时不时会出现,为索尔指引道路,那里恰好是各个岗哨的死角亦或者时戒备松散的地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索尔终于攀登到了最顶端。
拨开树丛,那是索尔熟悉而又陌生,却依然能给他震撼的景色。白天看过的翠绿树海,现在被夜幕笼罩,褪去了耀阳的热情,换上了缺月的沉静。枝叶沙沙作响,随风飘起星光织成的轻纱,摇晃舞步。他环视一周,在树海上,看到了一点光亮。在晴朗的夜空下,那光亮仿佛是降于地面的孤星,闪闪发亮。
索尔不自觉地靠近,发现,那竟然是一间位于巨树顶端的树屋。从窗口望进去,居然看到了一名正在梳头的精灵少女。索尔见状,急忙想逃开,却正好被少女看见。她没有尖叫,反而面露喜色,用通用语说道:“你好!请不要害怕,我不会告诉别人!”
索尔见状,只好惭愧地转过身,和少女遥遥相望。少女见状,继续说,“你就是白天爷爷招待的客人吗?快进来吧,你在那会被人发现的。”
索尔自觉理亏,也不敢争论,干脆地翻窗进屋:“对不起,我无意来到这里。”
“没事的,以前,我们精灵也经常爬到这陪我聊天。不过自从爷爷生气,他们都不来了。”
精灵少女露出了纯洁无瑕的笑容,“况且,我好久没看到兽人了,还是个猫人!”
索尔微笑,现在他终于能好好打量眼前的少女。她不像其他精灵般金发碧眼,头发和双瞳都偏向棕色。
索尔刚想张口,却又停下,飞快考虑后,他说:“叶零,我叫叶零。”
“叶零……叶零……”玻丽反复咀嚼这个名字,仿佛这是一个弥足珍贵的礼物。她笑着拍了拍手,说,“真是个好名字,和我们精灵的都不一样!”
看见少女开心的模样,索尔也露出了笑容:“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精灵小孩,其他人呢?他们都待在家里吗?”
“其他小孩?不。”玻丽连连摇头,“现在只有我一个精灵小孩。”
索尔先是惊讶,随即理解。他听说过,精灵长寿,换句话说生育欲望也低。这样玻丽毫不怀疑地将自己迎进房间也能理解了:自己恐怕是她绝少机会能看见的同龄人。索尔隐约猜到了什么,便问:“你爸爸妈妈呢?”
“我的爸爸妈妈……”玻丽的笑容蒙上了一层阴霾,逐渐消失,“我很久没见过他们了。我不同于其他人,爸爸是精灵,妈妈是人类。爷爷不喜欢这样,就让叔叔把我带了回来。过了很久,我都再也没见过爸爸妈妈。”
索尔屏住呼吸,心中忍耐的情感喷涌而出,问道:“你的妈妈是不是姓林?”
“那就对了!其实你妈妈一直在找你。她就在这森林外面!她还让我们送信来找你,”
“真的吗!”玻丽惊呼出声,喜笑颜开,“我妈妈她现在还好吗?和爸爸在一起吗?”
索尔摇头:“你妈妈很好,可是也十分操心你。至于你的爸爸,你妈妈也说很久没见过他了。”
“哎,爸爸……”玻丽的笑容逐渐凝固,“那我爷爷怎么说?”
“你的爷爷依然拒绝你去见她。”索尔想起精灵领主的态度,内心愤怒而又不甘。
“爷爷……他对我很好,可是却把我关在这,除了叔叔,谁都不让我见。想不到莲爸爸妈妈也……”玻丽攥紧拳头,眼睛挤出了泪花,低声抽泣。索尔见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呆立原地。这时,门外响起了刺耳的脚步声。玻丽一个激灵,抓住索尔的手,说:
“不好!我们刚刚太吵了,肯定惊动了守卫。你快躲起来!”
说着,她拉开自己的衣柜,把索尔推了进去。没时间再选择的索尔蜷缩起身体,透过门缝看向外面。来人敲门后,说:“玻丽,是我,你的叔叔。”
“来了,请进!”玻丽擦干眼泪,用欢快的语气迎接来客。开门进来的,正是白天带索尔进城的卫队队长。只是他现在身着便服,表情也不再严肃,慈爱而又温和。
“叔叔!”玻丽抱住对方的腰,脸往他身上蹭。精灵拍了拍玻丽的肩膀,关上门:
说着,他抬起手,好像使出了什么法术,罩住了整间房屋。然后,他笑着问道:“和你的新朋友相处得怎么样?”
刺骨寒意爬上索尔的肩膀,连玻丽也开始语无伦次:“你在说什么啊,叔叔。这里……”
“玻丽,我已经施了魔法,外人听不到我们的谈话。还是让你的朋友出来吧,我没有恶意。”
玻丽依然为难,低下头,猛搓手指。索尔见状,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出:“对不起,是我闯进了这里。不是她的错。”
玻丽吓得说不出话,精灵见状,却露出欣慰的微笑:“我不会责怪你们任何人,事实上,还要夸赞你的潜行技艺。你避开了所有探测魔法,要不是我多活了几十年,恐怕也察觉不到你。”
索尔倒吸了一口凉气,幸好自己始终跟随白鹿的脚步。“不过,我还察觉到了另一个人,但始终不知道他在哪。那会不会就是与你同行的人?”
索尔刚想回答,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转头。不知何时,叶芙林已经坐上了窗台,露出得意的微笑走进屋内:“很抱歉没能及时打招呼。我只是见自己的学生溜出了房间才一路跟上来。至于声音,不必担心,除了我应该没有其他人能听到。”
“不必多礼。我应该庆幸你不是我们的敌人。”精灵也被吓得面色铁青,他咳嗽了一声,端正身姿,说,“那么,请允许我再自我介绍一次。我是墨斯瑞尔,碧海城城主的长子。而玻丽瑞尔,是我弟弟帕林瑞尔的亲生女儿。没错,她也是你们的委托人的女儿。我在此以我个人名义,请求你们带她离开这里,到她母亲身边。”
“什么?”索尔和玻丽同时惊呼。只有叶芙林依然静静倾听。
“我已经不想再看到血亲分离了。我亲手让我弟弟和他的女儿分别,之后又看见他与父亲决裂,至今未回过一次家。”他拍了拍玻丽的肩膀,将她搂住身边,“玻丽是近百年来,我们唯一的一个新生儿。对于我来说,她是活力,也是新的希望。她不应该在这具鸟笼里孤独一生,而是要和家人团聚。我一直在等待一个契机,而你们的到来鼓起了我的勇气。请你们将她带走吧!”
“不行,我拒绝。”与墨斯瑞尔激动的请求相反,叶芙林的回应如坚石般冰冷,“先不提我们这些外人带走领主的孙女性质有多严重。假如真成功了,之后该怎么办?你父亲要是再次派人追查,这对母女能逃得掉吗?这终究只是缓兵之计。”
“这……”墨斯瑞尔面色铁青,低下头,沉默不语。玻丽攥着他的衣服,睁大眼睛,满怀期待地看向自己的叔叔。
“也许,我们不应该将人带出去?”索尔突然发话了,“而是把人带进来?”
今日的碧海城不同以往,即使阳光依然明媚、微风仍旧和煦。这座树海之下的城市,如今却响不起半分弦音。空荡的城市,回荡的只有树叶的寥寥沙响。与巨树宫殿内,王座前的两名士兵全副武装,站姿笔直。至于他们中间王位上坐着的领主,表情正如他的肤色般雪白、冰冷。他直直地盯着大门,等待即将到来的客人,则是他的亲生长子,墨斯瑞尔。终于,那名精灵王子终于出现在门口,昂头挺胸地走来。
“好啊。”乌萨瑞尔看见儿子,不禁冷笑,“想不到我最亲密的长子,也要和我玩先斩后奏的把戏。那两位旅者,是你偷偷放走的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乌萨瑞尔的声音并没有愤怒,只是缓慢、清晰地说出语句,“你是害怕我伤害他们吗?我为了防范外敌付出了多少心血,你应该再清楚不过。先不说他们可能是外界派来的斥候,难道我没和你说过,近日有一股邪恶力量一直妄图进犯我们的城市?多亏了我们先祖设下的保护,这潜伏于梦境的力量才不能侵犯此地。倘若那两人是邪恶力量的使者,你又将其放走,这份对所有城市、所有居民的责任,你承担得起吗?”
“父亲,我……”墨斯瑞尔抬起头,咬了咬嘴唇,直视父亲的双眼,“我承担的是另一份责任,对家人的责任。”
乌萨瑞尔听到后,眉头一皱,握住王位扶手的双手突然绷紧。他深吸了一口气,面不改色地问道:“什么意思?”
墨斯瑞尔转身,做了个手势。在门外等待已久的众人终于走了进来。那是三个人,左右两侧的,自然是叶芙林和索尔。至于中间的那个人,乌萨瑞尔看清后,瞪大双眼,纤细的手指深深抠住扶手,死死咬牙。那正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类女子:林夫人。她走进宫殿,眼神惶恐,腰轻轻弯下,布衣下的身体微微颤抖。两侧的好几个侍卫见状,都忍不住微斜眼睛,看向这陌生的人类女子。
“你胆敢让一个人类踏入我们的土地!”乌萨瑞尔低声咆哮,死死瞪住自己的长子,“曾经她骗走了我的儿子,现在还蛊惑了你,让她来到我面前?”
乌萨瑞尔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如巨龙低语,震撼大地。他又抬头,看向直到现在仍然低头的林夫人,眼中的怒意逐渐消退,转变成了不屑与鄙视,“至于人类,倘若你们种族愿意用更加有限的时间去学习,不是那么的愚蠢,那我可能还会有三分敬意。你们人类一次次地侵占我们的领土、偷猎无辜的生灵、掠夺千百万年才能积累的自然财富。如今,又是你侵犯我们千古的族规,害得我儿鬼迷心窍。不取你性命,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现在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那且让我听听你打算作何辩解吧!”
精灵领主咄咄逼人,面对他的林夫人,两只手攥紧了粗糙的布衣,深深低头,豆大的泪珠断续落下,一语不发。墨斯瑞尔见状,急得直咬牙,却又不知该如何催促。乌萨瑞尔见状,一声冷笑,别过头,语气漫不经心:“看来我还是太过期待了,竟然接见你这样的人。请回吧,我已经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说完,他摆了摆手,两侧的侍卫见状,当即抬起长杖,朝林夫人夹来。护卫在一旁的索尔见状,急忙摸向手杖,但他并未出手,而是将视线投向始终沉默不语,现在镇定不动的叶芙林。等到侍卫准备抓住他们的手时,叶芙林突然发出一声嘲笑:“哈,我还以为活得久的精灵会有什么高论,想不到也不过是一群能活久的木头而已。”
乌萨瑞尔重新将头转回,看向写满嘲笑的叶芙林,语气低沉:“小心了,女兽人,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有什么限度?即便你再怎么身居高位,打扮如何奢华,也改变不了你作为一个父亲失败至极的事实。看看吧,你有两个儿子,次子与你不和,离家至今,你最信任的长子也和你玩先斩后奏。至于你的孙女,你也只能把她锁在一个小鸟笼里不敢面对。你口口声声说这位夫人迷惑并拐跑了你的儿子,你的作为又何尝不是害得你儿子妻离子散?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区别在于她只是一个无力的贫妇,而你就是个出身不凡、拥兵百万的精灵国王?依靠自己的地位与势力,欺压一名一无所有、只为伸冤的女子,这种事情要是被任何精灵先祖知道,估计都会为此感到羞耻吧!”
“住口!”乌萨瑞尔一声低吼,拍案而起,原本俊美的脸庞也因为愤怒而扭曲,布满皱痕。他嘴唇蠕动,仿佛有诸多反驳之词,却无一出口。最后说出来的,只有一声命令,
响彻整个大厅,震撼住侍卫,震撼住精灵领主,震撼了所有人的喊声,是由一名女子发出的。林夫人抬起了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直看向乌萨瑞尔,身躯挺直,在从大厅顶部投来的阳光下,她的身影被远远拉长,好似远古巨人:“大人,我理解您对我的不屑与鄙视,但我至少是您儿子的妻子,您孙女的母亲!我到此而来的目的,也仅仅是希望能再见一次我的女儿。我已忍受多年丈夫杳无音信带来的孤单与寂寞,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在同样的痛苦中长大。如果您仍旧心狠,拒绝一位母亲如此单纯的请求,那我也无话可说!就在此将我处死,了解我的痛苦吧!但请您至少表现出作为领主的宽宏大量,让这两位希望满足我任性请求的善人与您善良的长子免除惩罚!”
说完,她的眼泪已经不再流下,身形也不再佝偻。屹立在这宫殿中央的身躯,只属于一名无权无势、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令周围的侍卫不敢靠近半分。听到这一切的乌萨瑞尔,脸上的愤怒,已经完全转化为疲倦、迷茫与痛苦。他靠倒在王位上,身体也失去了光彩,仿佛一棵巨树失去了养分,逐渐枯萎。他低垂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在过去,我下令带走了波丽瑞尔后,我的儿子,哈利瑞尔再一次回到了我的面前,不为重聚,只为声讨。那是我与他最大的一次争执,也是最后的一次。他愤怒地向我举起弓箭,而我,慌乱之下对他使出了一个魔法。”
林夫人瞪大了眼睛。乌萨瑞尔抬起头,看向林夫人,双眼闪动泪光:“那是变身咒,能让人变换身形,甚至变成其他的动物。以我儿子的能力,想要躲开,甚至即使解咒都是轻而易举。可是他没有,他最后看我的眼神,只有不解与恐惧。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在他眼中看到这些,我也立刻明白,那不过是他被气愤冲昏头脑的糊涂之举,却被他的父亲用对待死敌的手段回应。他被我变成了一头雪白的麋鹿,逃入了树林,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身中变身咒的人,如果不及时解咒,会逐渐忘记自己原本的模样,永远地变成走兽。”乌萨瑞尔的嘴唇开始颤动,“时至今日,无论他在哪,恐怕早已忘记了他是谁,变成了一头彻底的野兽吧。”
听到这话,林夫人终于无法支撑,捂住脸跪坐在地上,失声痛哭。不料,就在宫殿门口,走来了一个异样的身影。
那是一头雪白的麋鹿,同时上面,还坐着一个精灵少女。
跳下麋鹿,不顾一切朝林夫人跑来的,正是波丽瑞尔。林夫人转头,呆若木鸡,如雕塑般一动不动。直到波丽瑞尔扑倒怀中,发出如银铃的笑声时,她才紧紧抱住女儿,失声痛苦。
至于乌萨瑞尔,他并没有去关注母女重逢,因为在眼前发生的事情,让他缓缓站起,颤抖地走下王座。那麋鹿也在左右侍卫的注视下,踏出轻快的脚步,放出耀眼光芒。待到光芒散去时,站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名穿着破旧衣服,身材高大、面容俊俏、笑容温和的精灵青年。他就是哈利瑞尔,乌萨瑞尔的亲生儿子。
“哈利,你……”乌萨瑞尔瞪大双眼,嘴巴微张,却吐不出更多的语句。哈利瑞尔只是点头,依然微笑:“是我,父亲,我回来了,不,应该说我一直在这里。”
“我其实早在那天逃出去后,就解开了咒语。但我却不敢回去。”哈利瑞尔抿住嘴唇,“我只敢躲在暗处,看着你们,确保你们安全,却不敢现身。因为……我害怕了。害怕你,也害怕自己的家人。我让我的妻女失望了,也,让你失望了。”
“父亲,对不起。”墨斯瑞尔也走了过来,“我其实早就知道弟弟已经解开咒语,但怎样都劝不动他,也劝不动你。你们两人之间有一个死结,而我解不开。在弟弟离开之后,你就变了,你们曾经都不是这个模样。”
“不……”乌萨瑞尔摇头,两行热泪流过脸颊,想要更加靠近眼前的两兄弟,却没有动半分脚步,只是低声凝噎,“你们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
波丽见状,松开了抱着的母亲,牵住她的手,走到哈利身边,也牵起他的手:“你看,妈妈,爸爸其实一直在我们身边。”
林夫人看向哈利,并没有表现出多少震惊,只是带着泪水微笑:“我一直感觉得到你的视线。”
“我曾经想偷偷带波丽离开,心想这样也许能让弟弟回心转意。不过看来我想错了,幸好,有这位小兽人的主意。”墨斯瑞尔挪开身体,让父亲能看向自刚才就沉默到现在的索尔与叶芙林,“他让我们带夫人到这里,希望让你们都能正面这个问题。”
“现在看来,这个选择十分睿智。”乌萨瑞尔重新看向叶芙林,走到两人面前,“请原谅我之前的无礼!我现在才知道,你们的所做作为是何等勇敢与神圣。我乌萨瑞尔,为我方才的失言而道歉!”
说完,他向叶芙林,深深鞠躬。叶芙林见状,也弯腰回礼:“感谢您的理解,大人。我也为我之前引起的不快而道歉。”
乌萨瑞尔抬头,重新转身面向林夫人,自己儿子的妻子,咬了咬嘴唇,说:“我知道我对你们家庭的伤害难以弥补。我想,族规断然是重要的,可是时过境迁,一些规则也应该改变。我想,我们也应该去试着去接纳、包容他人。请好好照顾我的儿子,以及我的孙女。你将成为我们碧海城永远的居民,能自由地行走在这大地上,并且,我们也永远欢迎你们居住于此。”
“感谢你,领主,可是我想,我更喜欢居住在那个小木屋里。”林夫人搂住波丽,抬头与哈利四目相对。哈利也点头,说,“没错,父亲,我想,我们彼此间还需要一点时间。我想,今天和家人们先回去,我想回家看看。”
乌萨瑞尔还想说什么,不过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头:“好,我尊重你的决定。”
他又看向索尔与叶芙林二人,“我不会忘记你们二人对我家族的恩情。你们的善意应当有所回报,请提出要求吧,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我定尽力满足。”
“对此我十分感激,领主,可是我们早就已经与夫人定下了报酬。我们只需要那一艘精灵小舟,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叶芙林回答。
“精灵小舟?那并不算是一个厚礼。如果你们是在旅行,那我可以施咒,让你们立刻到达目的地……不,也许这毕竟是你们的选择,我也同样尊重。”乌萨瑞尔说完,低头看向索尔,“还有,小男孩,其实第一次见面,我就希望问一句,你腰间的手杖从何而来?”
“这个?”索尔拿出手杖,“这是我姥爷辞世前给我的,怎么了?”
“您的姥爷绝非常人!能让我看看吗?”乌萨瑞尔从索尔手中,双手接过手杖,轻轻抚摸,语气充满敬畏,“这是宏圣树的枝条!宏圣树是具有灵性的树木,现在已经绝迹的它们有自我意识,经历的岁月比我们精灵、比世间任何生灵都要长久,甚至有传言它们是神灵创世时降临凡世的使者。它们的枝条富有魔力,用其制作的任何物件,都绝不会损坏。这个手杖倘若是他人所赠,那必定代表了至高的荣耀。你定要妥善保管,不可交给他人!”
索尔接回手杖,不可思议地看向这根外表光滑、颜色棕灰,粗略一看没有任何独特之处的手杖。他想起姥爷,心中一股暖流涌动,让身体激动而颤抖。
“还有你,想必你定是这个男孩旅程的守护者。”乌萨瑞尔看向叶芙林的眼神充满了担忧,“我必须要提醒你们,如果你们要向北方前进,那一定要万分小心,因为我最近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邪恶力量正从北方蔓延开来。越靠近那里,力量便越强烈。我有预感,这股力量与你们的旅途息息相关,却又说不清来由。只希望这点微不足道的建议能帮到你们吧!”
最后,乌萨瑞尔看向自己的儿子,哈利瑞尔,嘴唇抽动,最后,他只是低下头,说:“常回来看看,儿子。”
哈利突然迈出一步,抱住了父亲,吓得乌萨瑞尔张开双臂,瞪大双眼,“父亲。”
话音落下,乌萨瑞尔一只手搂住儿子的身体,另一只手用力握住他的肩膀,紧紧地闭上眼睛,拍了拍他的肩,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哈利婉拒了乌萨瑞尔要求派兵护卫的请求,一个人带领众人离开了森林。他轻车熟路,毫无障碍地穿过树林,来到了林夫人那间小木屋。他想让叶芙林和索尔留下来吃完晚饭再走,却被以“赶路要紧”为理由谢绝了。于是他为独木舟准备好两只船桨,并为两人各赠送了一包食物。里面装满了盐、香料与精灵特制的软饼。他说,这是乌萨瑞尔为他们准备的谢礼,软饼是精灵旅行时的干粮,难以腐坏,容易充饥。即使这不包含在报酬,两人还是作为礼物收下了这些。
“这艘小船是你为家人制作的礼物吧,这样送给我们真的好吗?”离开时,索尔抬头问哈利。
“没事的,你们不想要时,就让它顺流飘下,它会回到这里的,而且。”哈利搂了搂身边的林夫人,“我会为她们做一艘更好的。”
“叶零!”波丽跑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这一次我们没能一起玩,你回程路过这里时,一定要再来找我玩啊!”
林夫人则走到了背对他们,埋头整理行李的叶芙林身边:“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
“没关系。”叶芙林依然低头,“收人报酬,自然要将事情做完。”
“是么,我也给不了你们更多,只能祝福你们的旅途顺利,以及……你和那个男孩能一路平安。”
叶芙林扭头,发现对方以意味深长的笑容看着自己。她站起身,正面这位母亲,以笑容回应:“谢谢。”
“好啦,叶零,该走了。”叶芙林说完,解开母马芙芙的缰绳,拍了拍她的身子,让她跑入丛林,回到它原来的主人身边。她和索尔上船后,向一家人点头致意,轻轻推桨,让小舟离开港口,逆流而上,轻巧前行。林夫人被丈夫搂在怀里,抱住波丽,目送两人离开。
“希望他们平安无事。”玻丽望向北方连绵的山峦,忧心忡忡。
“不会的,玻丽。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寄托希望在那个小男孩身上吗?”哈利笑道,“他身上有我旧友的东西。”
“难道是那根手杖?”玻丽看到父亲肯定的笑容,疑惑不解,“那你为何不和他说?”
“因为我那个朋友,肯定希望让他们独自走完属于自己的旅程。而且,有他在天之灵庇护,任何艰难险阻都不足为惧。来吧,我们回家,让我好好讲讲这个故事。”
他拍了拍女儿的肩,听着她的欢呼,与妻子一同回到了那间又小,又破,却温馨无比的小木屋。门口的小溪静静流淌,向它经过的景色挥手告别,欢唱歌谣流向南方。至于它承载的旅者,则撑起小舟,在逆流中轻巧前行,向北而去。
“真是幸运。”索尔看向两侧向后流淌的森林景色,“最后所有人皆大欢喜。”
“你也知道是运气好啊。”叶芙林奚落道,“下次再试试这样乱闯祸,我又不在,看你怎么收拾烂摊子。”
“这还不是你最初答应要接下那位夫人的委托?”索尔不服气地还口。
“还不是为了这艘小船?你看,现在我们赶路快多了。”
“其实。”索尔露出恶作剧的笑容,“你也是为那位夫人难过,才答应她的请求吧。”
叶芙林抬起头,故意看向前方,摇动船桨。许久,她才语调平淡地说:“哪个母亲都不应该承受和子女分开的痛苦。”
索尔蜷起身体,环抱双腿,笑容寂寞:“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我了。”
叶芙林趁索尔不注意时看了他一眼,然后再马上抬起视线,不经意似地问道:“你父亲怎么说的?”
“他说,我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我母亲为了找治我的药,就离开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哼,你爸爸真会哄小孩。你就没想过是她抛弃了你和你的家人吗?”
“我不懂,所以我才想知道原因,我妈妈和我分开那么久,她会伤心吗?会想见我吗?我爸爸总是和我说,她迟早有一天会回来。姥爷也是,每次家里人一起吃饭,都会给她准备一碗饺子。不过,她从没回来过。”
“那,你寂寞吗?妈妈不在身边。”叶芙林的声音变得低沉、颤抖。
“一开始会,但慢慢地也不这么觉得了。也许她真的有什么苦衷才不能回来吧。所以我有时在想,长大后我要是能出去冒险就好了,这样,总有一天能碰到她吧。问问她身体好不好,过得怎么样。”
索尔笑了,抬起头,看向叶芙林,“还有,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家。”
叶芙林抬起视线,越过索尔的头顶看向远方,双手机械地摇桨,好一会,才说:“现在白天,船也很平稳,你趁现在睡一会吧。想听故事吗,叶零?”
“好呀。”索尔从包中拿出毛毯,铺在船上,躺下伸了个懒腰,看向摇桨划船的叶芙林。叶芙林整理语言,讲述起那遥远的故事:“那是在创世之初,世界并不像现在这般生机勃勃、绿意盎然。大地寸草不生、天空毒气弥漫。环境如此恶劣,以至于只有足够强大的异形野兽才能生存。没有国家、没有组织,唯一的律法便是弱肉强食。在这样的世界上,仍有一批拥有智慧的生物,它们便是古龙。不过,它们并没有团结起来,而是依靠自己强大的力量各自为政,相互争斗,抢夺领土与食物。
“其中,有一条古龙颇为特别,因为其鳞片如宝石般绯红闪耀,后人称他为‘绯龙’。绯龙力量强大,却性格孤僻、不爱争斗。它厌倦了地上无尽的战乱,便振翅高飞,前往极北之地的最高山:芥兰山的山顶,在那定居,不问世事。
“有一天,在它打盹醒来、百无聊赖地遥望天空的时候,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的乌云,正落山脚,却未掀起一丝动荡。正当他迷惑原因时,一个体型瘦小的女子出现在了它的面前。绯龙从未见过如此孱弱的生命,兴趣盖过了恐惧,让它静心倾听来客的问候。来客说明了意图:他们一族从外界逃亡至此,渴望寻找新的家园,而她便是被派来此地的使者。后世将其族人称为神,而这位使者则称为神使。神使向绯龙展示了一副美丽的画卷:画中世界色彩缤纷,亮丽的草原、碧蓝的大海、明净的星空,都是绯龙未曾见过的美景。使者说,她可以让世界变得如此美好,但需要绯龙的协助。
“绯龙欣然答应。于是神使负责改造世界,种下千万种花草树木,装点大地、净化天空。待到。绯龙则依靠自己的力量,击退来犯的野兽与其他古龙,护卫两人的成果。这段时间,也有许多古龙选择加入到绯龙的阵营,与他们一同改造这个世界。待到大地被改造得舒适宜人后,神使又在巨山内部打造了一个火炉,依据自己族人的模样将泥土捏成人型,让绯龙与其他古龙用吐息点燃火炉。火焰赋予了泥人生命,诞生了人类与精灵,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少数种族。不过在烧火的时候,一些娇小的动物跑了进去,在火焰中与泥人融合在了一起,最后诞生的,便是兽人。这些新的生命走出火炉,成为了新世界的居民。
“在这之后,诸神才从群星中走出,降临于世。他们感谢绯龙为创世做的一切,并邀请它一起管理这新生的世界。不过,已经被劳作耗尽心力的绯龙拒绝了,比起处处把控生命的成长轨迹,它更希望能行走在大地上,亲眼看看自己的子女能自由成长到何种地步。神使也没有选择族人,而是跟随绯龙一同离开,陪伴他欣赏自己的最高杰作。
“于是,众神开始将自己的知识与技艺传授给生灵,指导他们如何改造世界,让自然为他们所用,令生灵崇拜、服从神明。可是,之前其他随绯龙劳作的古龙却并不服气,它们认为自己为这美丽新世界出力已久,理应独自享受这些美丽事物,认为诸神的降临是对它们劳动成果的强取豪夺,便也和神明一样,暗中拉拢地面上的生灵,组建自己的阵营。
“很长一段时间,神明与古龙之间明争暗斗不断,并且不断升级。一些性格温和的神明和古龙找到了隐匿行踪、不问世事的绯龙与神使,希望他们能出面,利用自己的地位与力量从中调解,缓和两族间的关系。奈何绯龙不愿承担如此巨大的责任,只想和神使继续隐居,享受安稳的生活,拒绝了所有请他出面的请求。神使也并未劝说过他,仅仅在一旁默默陪伴。
“忽然有一天,神使离开了绯龙身边,消失不见。慌乱的绯龙飞遍整个世界,都找不到她的踪影。它心想,神使很有可能回到了她的族人身边,可是那时诸神已经与龙族交恶,不肯让绯龙踏入神界。绯龙这才意识到,世界蔓延的战火,已经不能让它继续独善其身,便立刻返回龙族领土,劝说族人们不要和诸神发起战争。可是那时,龙族已经发展得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要强盛,与神族的矛盾也激化到了最顶点。它们不顾绯龙的反对,执意要求开战。就当绯龙继续与它们争执时,众神抢先出手,率领大军突袭龙族的领地。
“战争终究是爆发了。绯龙为了守护自己的族人,也为了找到神使,它身处最前线。然而它没能看到神使的身影,只能看到自己的族人喷吐火焰与神明厮杀,看到自己的子民为不属于他们的战争失去生命。它想从中调和,却为时已晚,被卷入战火的它只能尽力自保,眼睁睁地看着战火蔓延,烧遍它亲手创造、美化的大地,将其化为无尽的焦土。
“旷日持久的战争结束了,只是,没有胜利者。诸神和古龙都元气大伤,谁都不能彻底消灭谁。绯龙飞遍每一个战场,心怀恐惧地查看每一具神族人的尸体,都不是神使的面庞。就在它陷入绝望的时候,一声呼唤于它脑中响起,那正是神使的声音。它循声飞去,竟然找到了一处就在战场附近、被层层魔法掩盖踪迹的小山洞。它化为人形走进去,看到了无数伤员。在这里,不分阵营、不看种族,都被一视同仁地治疗伤势,又或者被抚慰灵魂,没有痛苦地离开人世。走到山洞尽头,它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躺在床上,面容憔悴、身形瘦削的神使。她看见绯龙,疲倦的面庞露出的笑意:
“‘对不起,吾友,我不敢暴露这里的位置,现在才敢让你过来。当初你不愿被牵扯进来,可我的族人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下去。我愧对于你,欺骗了你们为我的族人所利用,并想窃取你们的成果,我还害怕他们会加害于你,便只能悄悄离开,希望能改善两族交恶的局面。可惜,我失败了。请你原谅我。’
“说完,她便闭上眼睛,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绯龙并没有哭泣,也没有哀嚎,只是抱起她冰冷的尸体,无言地离开山洞,变回龙形,振翅高飞。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看到他们的踪影,失去力量的神族退回了星间的家园,被打散形体的古龙也不得不依靠梦境生存。战争结束后,伟大种族销声匿迹,留给那片荒芜世界的,只有残存的弱小生灵。”
索尔听后,沉默良久,才开口回复:“这……和我听过的任何故事版本都不太一样。我听到的,要么是古龙意图窃取神族的成果,要么是神族想要侵略古龙的家园。”
“因为你听到的版本,要么是古龙信徒相信的,要么是神教徒相信的。在他们看来,自己信仰的主人必定站在正义的一方,而在我的角度,两边都不过是只为自己利益、奴役弱小的混蛋而已。至于绯龙,则是我从小就鄙视的存在,它空有强大的力量,却不肯承担相应的责任,沉迷安逸,最后失去了一切。”
“也可能只是其他人,包括我们都对它抱有过高的期待,也许它和我们一样,只是向往平静的生活。”
“当一个人背负太多时,就由不得他自己选择生活方式了。”叶芙林平淡地回复。
索尔没有回答,而是躺平身体,深呼吸了一口气,打个呵欠,闭上了眼睛,在脑海中继续咀嚼这个故事。小舟平稳行驶,偶尔轻轻摇晃。水哗啦啦地向后流去,四周的树林时不时响起几声蝉鸣。很快,索尔幼小的身体开始微微震动,发出鼾声。叶芙林见了,便悄悄地调转位置,坐到索尔身边,让他枕上自己的大腿,抚摸他那安详的睡颜后,轻轻划桨。
慢慢地,两侧的树林变稀少了。碎岩变得更多,空气也更加寒冷。叶芙林抬头,向北望去。湛蓝的天空尽头,连绵的山峦沿着地平线蔓延开来。藏于云雾后的山顶头戴雪白的薄纱,静坐世界边缘,俯瞰世间。旅程的终点,现已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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