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冰原上,雪白一片。已经分不清被覆盖冰雪的是大地还是天空,天与地的边界被混淆,倘若没有登山的高低之差,人在此甚至分不清东西南北。就在这无暇的洁白宣纸上,有一滴墨水,轻轻流过。
索尔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时日,身体太累,路途太远。在他身后,叶芙林躺在拆掉帐篷,用支架和布料制成的担架上,用绳子绑住固定身体,呼吸微弱。每走一段时间,索尔就必须停下脚步,不只是为了休息,还要检查叶芙林的身体状况。他要注意按摩叶芙林的肌肉,保持温度,还要记得让她按时吃下东西。索尔也不记得自己已经有多久没睡过一顿好觉,因为在夜晚,他就要升起篝火,用这宝贵的火焰为叶芙林取暖,并时刻警惕周遭环境。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多少次差点倒地睡死过去,多少次被一点点风吹草动惊得身体打颤。没有用餐时欢快的谈话,也没有睡前听到的故事。幸好,每当他感到孤寂时,怀抱手杖,就能安心下来。
让他感到振奋的是,自己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叶芙林慢慢恢复了意识。即便如此,得不到妥善救治的她身体仍旧虚弱,神志也不清晰。嘴中常常念念有词,说出来的语句却总是被风吹散。有几次在篝火旁,叶芙林似乎清醒了一些,说的话也能让索尔听得清,只是必须说得很慢,很轻。她张开眼睛第一句,就是对索尔的轻声呼唤:“零……”
索尔一听,立刻跑到她身边,俯下身,耳朵贴到她脸庞问道:“怎么了,是太冷了吗?还是饿了?”
“不。”叶芙林连睁开眼睛都会让呼吸急促,“你应该把我丢下了。你可以继续前进,也能立刻回去。你要回去的话,去我之前在城镇里到的那个旅店,报上我的名字,他们会送你回去的。”
“什么?你在说什么?我们就差一点了!我可以拖你过去,再不济也能背你!我们能找到人来救你的。”
“别说傻话了……小鬼头。你有比照顾我更重大的使命,要分得清主次。而且,我最近一直在做梦。”
“没错,它找到我了,在我最虚弱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在梦中度过了多少时间,她一次次地折磨我,每一次因痛苦醒来我都恍若隔世……我相信你的力量,也相信你的意志,但我……我害怕我会被它腐化。”叶芙林说着,倒映索尔身影的双眼湿润了,“我害怕会亲手伤害你。”
“不,你不会有事的!”索尔将手杖塞到叶芙林怀里,“它会保护你,抱紧它!”
将手杖放好后,索尔转身回头,再一次思考要不要现在掉头离开。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知道自己昏倒后,叶芙林往哪个方向前进,就算歪打正着回到了山脚,还要面对那些早就被大敌操控的居民。自己势单力薄,根本无法与之对抗。就算躲过了,还要走那么远路程,走过那漆黑的矿洞,走过那无尽的荒野。如果向上,至少还有希望碰到居住于此的北连兽人。他只能期望对方能够保有善意,不会加害自己。他扶正肩上的绳子,拖着担架继续前进。
“什么?”面对叶芙林突兀的提问,索尔一时没反应过来。如今空气开始稀薄,加上旅途的劳累,让索尔呼吸变得更加困难。即便如此,他也努力地与叶芙林谈话,保持她意识清醒。
“你不是说,你很小的时候就与母亲分开了吗?你会恨她吗?”
“你突然说这种事情我也不知道啊,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过来了。”
“我是个很懦弱的人,从来没有想过正面问题,只是想着逃避。我以为是在保护其他人,结果只是在保护自己,只是让更多的人陷入危险。”
索尔没有回答,默默地前行,道路更加崎岖,山坡更加陡峭,稍不小心,就会人仰马翻。
“我很想说声对不起,对所有人,我很后悔,后悔我做过的一切。”
索尔终于停下脚步,扶住一旁的巨石,深深弯腰,大口喘气,待到呼吸平稳后,他才说:
“我姥爷说过,后悔没有意义,之后去做什么才重要。”
叶芙林侧过头,不再言语。深吸了一口气后,索尔看向远处的一片小松林,发现那里竟然有劈柴的人影,不禁喜笑颜开,立刻重整态势,迈出脚步,“走吧,我好像在那边看到了人影。”
“也可能是朋友。”索尔不再浪费力气和叶芙林争论,继续前进。他想喊出点生意让对方注意到自己,可惜实在太累,喉咙太干,他实在没有力气了,甚至一不小心滑倒在地,都觉得起身无比困难。他咬紧牙关,十指死死扣住积雪,向前爬行。幸好,方才的动静在寂静的森林无比刺耳,以至于那个砍柴的成年兽人立刻发现了他们。他说的是兽人语,但索尔听得懂:“小孩?你们没事吧!”
说完,他直接将斧头丢到地上,迈起步子跑了过来。索尔看清了,那是一个猫人男子,他喘着气,努力想站起身,却发现自己只能勉强单膝跪起。猫人看见了担架上的叶芙林,惊讶问道:“你将她搬过来的?”
索尔点头,用兽人语回复:“我们是旅人,路上遭到了袭击。我们需要帮助!”
“我知道了。”猫人点头,“我带你们去我家吧,我可以帮你拖担架。”
于是猫人从索尔肩上接过绳子,替他拖行担架。索尔用手杖撑起身体,努力跟上对方的脚步。兽人将他们领到了自己的村庄,带进了自己的木屋。一进门,他就大喊:
一个猫人男孩从房间跑了出来,看见进屋的三人,仅仅表现了一瞬间的诧异,就马上回房,将自己的房间腾了出来。猫人将固定叶芙林的绳子解开,将她抱上床,取来许多药物,见索尔一直撑着手杖站在叶芙林床边,便问:“我要给她换下衣服,没问题吧?”
“没关系。”索尔已经没有心思再思考这些细枝末节了。
“你坐下来休息一下吧,我不知道你是从哪来的,但肯定赶了很远的路。如果你担心她,就坐在一边看着吧。”
索尔点头,在旁边找了个椅子坐下。猫人又招呼来那叫拉兹的男孩,叫他拿来妇女的衣服,一起为叶芙林换下衣服,并让她服下驱寒的药水。索尔坐在旁边,任凭他如何握紧手杖,都不能阻止腰深深弯下,最后,双眼也无法抵抗地合起。长时间不休息奔波带来的疲倦终于在此刻追上了他,让他瘫倒在地。
等索尔再次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了柔软的床上,衣服也被换下叠好,与手杖放在床边。他急忙起身,四处摸索,发现自己一直别在腰间的骨灰盒居然不见了。可是现在他来不及关心这个问题,急忙换好衣服,将手杖别在腰间。推门而出,正好看到那个猫人少年正坐在书桌上看书。他见索尔起床,便立刻跑出房,叫来了在外砍柴的父亲。
“你醒啦?你睡了很久。”猫人看见索尔,喜笑颜开,“你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索尔摇头:“我想先看看另外那个人在哪。她怎么样了?”
猫人忽然面露难色,他沉默了一会,问道:“说到这个,孩子。你们是谁?你们是从山下来的,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独自上山?”
“我叫叶零。”索尔不假思索地回答,而要说两人的关系时,他沉默了片刻,说,“她是我老师,我们是来这里考察的。”
“那么我老师现在在哪?还有我身边一直带着一个小盒子,它不见了,那对我是很重要的东西。”
“关于这个,孩子。你的……老师,她……”猫人深吸了一口气,说,“她已经独自离开了。”
“走了?什么时候?”索尔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耳中听到的一切。
“今天早些时候,你还在睡觉。她拿上了你说的那个小盒子,一个人离开了。她叫我们嘱咐你立刻下山回家。我想阻拦她,可是……我根本拦不住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出了房,哪都找不到她。”
索尔如同遭受了晴天霹雳,久久说不出话。他内心猜得到几百种叶芙林做出如此决定的理由,也能想得到几百种痛斥她愚蠢的语句。可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她无谋地独自离开,留下自己一人。
“孩子,我觉得你们的关系和肩上背负的使命并不如你所说的那么简单,放心,我不会过问,可是作为成年人,作为父母,我希望你能采纳你……老师的意见,回去吧。如果你们要去的地方真的是她说的芥兰山,那更应该如此。那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古往今来没有多少人能到达山巅,还能活着回来。我们常年生活在这里,就算去山脚也得精心准备。更不用说最近山里的动静特别诡异,动物不敢出行,天气也恶劣无比……你这样的孩子追上去,无疑是送死。或者你也可以暂时待在这里,我会组织人手去找她的。”
“不,你们都不能过去。”索尔握紧了拳头,“而且我必须要去找她,独自一人。”
猫人一怔,好一会才回答:“没错,你怎么知道?这在我们一族的传说中是大凶之兆。”
“这就对了。芥兰山上有非常邪恶的存在,我很难解释清楚,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它会腐化你们,让你们受邪恶掌控,你们要是过去,也只会被迫成为敌人。能肯定的,只有我这根手杖能够抵抗。”
索尔双手捧起自己的手杖,“我自南方而来,受我已故的姥爷委托,要完成一次圣山行,将他的骨灰于芥兰山上撒下,让他在这里,他的家乡安息。”
“圣山行?这就算在我们这里也是废弃已久的传统!你的姥爷无疑是可敬的兽人勇士,但让你这样的孩子……”
猫人不再说话,最后,他露出微笑,说,“罢了,这不应该是我外人插手的事情。在我们的传统中,至亲的遗愿无比神圣。如果真如你所说,你跨越了千山万水来到此地,那这趟旅途必定冥冥之中受到了庇护。你应该继续自己的旅程!”
“等等,她走之前给你留下了东西。”猫人拿出了叶芙林的背包,里面还剩下许多物资。显然,她只拿走了一点,而且没有计算回程的量,“我再给你点食物吧,这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了。”
索尔接过猫人的背包,将其稳稳地背在双肩。接着,他被猫人带领走到村口,指点方向:“她就是往这个方向走了,只要继续前进,朝最高的山峰攀登,应该就能见到她。”
“祝你猎运亨通,孩子!回来之后,再向我们讲述你们的旅途吧!”
索尔点头,挥手告别后,头也不回地向最高山进发。猫人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久久没有离去。他的儿子跑了过来,看向索尔,问道:“爸爸,他是谁?”
“我不知道,但我清楚,他是一个年幼的勇士。”猫人用力地拍了拍拉兹的肩膀,将他搂在身旁。
没有负担,索尔的步伐也轻快了许多。他没有左顾右盼,没有考虑绕道前行,只是撑着手杖,一条直线地向那云中山巅进发。他已经习惯了在过膝积雪中迈出大步前进,也习惯了去依靠巨石、树木作为岩体躲避袭来的风雪。一路上,他并没有浪费时间去寻找叶芙林的踪影,因为心底莫名的直觉告诉他:叶芙林一定会在山顶上等着自己。这个念头给了他无穷的力量,让他奋力前行。
慢慢地,周围不再有松树,也不再有野生动物的踪影,只有岩石冰雪。再往前走,还能偶尔看见几处人为立起的石碑,上面绑着的布条随风飘荡。仔细一看,索尔能辨认出上面被风磨损模糊的字迹:那是记录了日期、路程与名字的里程碑。起初,这些石碑还很多,走几步就能看到类似的石碑,越往山上走,这些石碑就越少。索尔甚至还看到了一些埋在雪中,已经冻得铁青的干尸,有一些,甚至还是小孩的尸骨,恐怕他们就是昔日没能完成圣山行的孩子。看到这些,他心情平静,只是站在原地默哀片刻后,继承他们未完的旅程,再次前行。
白天赶路,夜晚打个小盹在依靠月色指引道路,如此不停歇地前进,大约一整天的路程,索尔终于来到了山脚。令他意外的是,在这死寂的冻土上,居然出现了一丝生机。那是一朵在冻土的夹缝中生长,绽放洁白花瓣的花朵。索尔猜测,这些就是兽人传说中的龙吟花。如果是真正的圣山行,自己已经可以摘花返回。可惜现在他的道路不止于此。
在这之后,道路更加艰难。且不提空气更加稀薄,被白雪覆盖的大地处处布满陷阱,稍不留神就会跌入无底深渊。索尔的每一步,都必须先用手杖用力撑地,确认立足点坚实后才继续前进。时不时还会被覆盖冰层的石头滑倒。也不知是否幸运,他如果受伤,不一会伤口就会被冷得感觉不到疼痛。愈加频繁的暴风雪更是将天空覆盖,完全看不到前路。好几次,索尔脑海中都闪过放弃的念头,可他每一次都想:都已经走到这里了,那再向前走一步,等实在撑不住再放弃。就这样,一步,两步……他不知道在心中说了多少次这句话,走了多少个一步。
终于,暴风雪停了下来,天空的云雾散开,展现给索尔的,是更加明净耀眼的天空。此时,他已经爬上了芥兰山的半山腰。即使只到这里,索尔回头望去,也已经看不到山脚,因为那里已经被云雾遮盖。再稍稍抬头,他的视线仿佛跨越了万水千山,到达了他的家乡,那已经不知离开多久的温暖群岛。在这里望去,自己过去走过的道路,跨过的山川,游过的江河,都变得无比渺小,好像只要一伸手,就能将它们攥在手心里。
索尔露出了微笑,他不敢停歇,因为只要一坐下,体内好不容易凝聚的微小火光就会熄灭,必须继续往前走。在这里,他再也找不到任何生命的踪影,没有树木,没有杂草,没有动物。就连石碑,也看不到一座。现在的每一块积雪都成了他肩上千钧的重担,每一口呼吸都让他筋疲力尽。再走一步,他双手撑住手杖,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上面,因为双腿已经无法再支撑下去。他想,已经到半山腰了,离到山顶只有差不多一半距离了。
一声闷响,索尔向前滑倒在地。究竟是过度疲倦让身体无法支撑,还是高山缺氧让他失去了力气,都已经不再重要。他想起身,四肢却好像是别人的身体一般,没有知觉,无法动弹。他连翻过身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体内最后一点温度流失。没有力气思考,他就这样,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微风拂过,吹起的白雪,有如花瓣,覆盖了索尔的身体。
这逐渐冰冷的小小身躯,还微弱地吐出一声轻微的鼻息。这一个呼吸,连半粒雪花都吹不起,但紧随而来的巨风,却将索尔身上的所有积雪都瞬间吹飞。那是一对比雪还要洁白、纯净的双翼,它承载的身躯缓缓降落,落在索尔身旁。那是一条鳞片白皙,眼瞳碧蓝的巨龙。它低下头,将嘴轻轻贴在索尔身上,轻轻吐息。这一温暖的气流包裹住索尔,居然补充了他的力量,让他睁开了眼睛。
“你……你是?”索尔看到眼前的巨龙,并没有惊慌失措。
“你好,索尔·叶风,沃伦的血脉。”巨龙没有张口,但她的声音却传入到了索尔内心,温和且优雅,“我很抱歉,现在才忍不住出手相助。因为我希望遵从沃伦的遗愿,让你们完成这段旅途。”
“你是……姥爷的朋友?”索尔站起身,握住手杖。白龙点头,说:“是战友。数十年前,我和他约定,在现在完成一项未竟的使命。他终究没能战胜时间,便派你而来。”
“路上再解释吧,快爬到我头上,我送你到山顶,时间已经不多了。”巨龙低下头,“而且,你寻找的人也在那。”
索尔一听,不再犹豫,立刻抓住白龙坚硬的鳞片爬到她头上。白龙当即伸展双翼,振翅飞翔。她速度快如飞箭,却让索尔觉得平稳至极,甚至不用抓住什么稳定身体。他们乘着风声,径直飞向那遥远的世界之巅。
“数十年前,有一条龙希望能复活早已逝去的古龙们,希望复辟古龙的时代。那时她的力量太过强大,我和你姥爷联手才毁掉她的肉身,将其灵魂封印在芥兰山的山顶。如今她的力量已经被消磨殆尽,是将其消灭的最好时机。能真正让她的灵魂安息的,只有你姥爷用圣木制成的手杖。”
“随时间被减弱的不只是她的力量,还有封印,她希望借此机会逃脱出来。可一个灵魂并不能长久存在,她需要容器。”
“我不清楚,要看她意志有多坚定,能在腐化前坚持多久。最坏的结果……”
索尔不寒而栗,盯住近在眼前的世界之巅,抓紧了腰间的手杖。
终于,他们到达了山顶。在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处由岩石达成的巨大天台,连接的巨大洞口似乎通往一个空穴。白龙降落在天台后,低头放索尔下来。索尔毫不犹豫地向洞口跑去,而洞内的景象,让他一时间吓得屏住了呼吸:在洞穴里躺着的,是一头巨龙的尸骸,即使化成白骨,那骨架现在也散发着幽暗的蓝光。而叶芙林,竟然被蜷缩的骨架包围,悬浮空中,昏迷不醒。
“她终究还是来到了这里,可惜已经被对方捕获。”白龙缓缓踏步,走到索尔身边。
“我们必须救她!我该怎么做?用这个手杖刺过去吗?”
“她们两者的联系已经相当坚固,唯有与梦境中将其削弱后,你才能用圣木将这灵魂净化,否则,这个女子也性命难保。”
“不,只有你能进去。我必须在外面施法,并且,压制这逐渐苏醒的灵魂。你只需要躺下,听从我的指引即可。你在梦境中,一定要坚持自我,只能相信自己,坚持自己想做的!”
“我明白了。”索尔躺倒在地,闭上眼睛。他原本以为在这如此紧急的时候会紧张得睡不着,可就当白龙吟唱一段咒语后,他便头脑昏沉,不一会就沉入了梦乡。
短暂地失去意识后,索尔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身处在迷雾之中。他拨开云雾,大声呼喊叶芙林,摸索着前进。行走了几步后,他看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甚至还听到了哭声。急忙跑过去,他看到了蹲坐在地上,蜷缩身体捂面哭泣的猫人女孩。看到那光滑柔顺的黑色毛发,索尔忍不住问道:“你是……”
女孩听到声音,猛地抬头,看向索尔的双眼充满恐惧,当即扭头逃开。索尔见状,立刻呼喊着追了上去。追随女孩的脚步声奔跑了一阵,云雾缓缓散开,周围的景色逐渐清晰,索尔发现,他竟然站在当初叶芙林和自己去过的那座钟楼里。而叶芙林正坐在窗边,似乎遥望窗外的景色,手中握着的,竟然是沃伦的骨灰盒。她抬着头,眼泪止不住地从脸颊两侧流下:“对不起……”
她蜷缩起身体,无声抽泣。正当索尔想走过去,伸出手触碰她的身体时,浓密的雾气再一次涌上来,将他包围。叶芙林也随着其他景色一同消失。索尔终于无法忍耐,向云雾中大喊:“你在哪!不要再跑了,跟我一起回去吧!”
云雾再一次散开,这一次出现在索尔面前的,竟然是自己的家乡,而且,是家乡的港口。区别只是这里天空浑浊黑暗,四周除了他和叶芙林,别无他人。外表更加年轻的叶芙林站在港口前,一条小舟被拴在柱子上,正面大海,轻轻摇晃。她看向索尔,语气带着无尽的悲伤,“我所到之处,只会为身边的人带来痛苦。我伤害了许多人,现在又伤害了你。也许我不和你相遇,或许会更好。”
“你在说什么?这一路上没有你,我根本不可能到这里!来吧,跟我一起回去!”
“不。她……和我做了个交易。”叶芙林转头,看向大海深处,“只要我走,她就会放过你。我亏欠了你很多,这至少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不等索尔回应,她便转头,双脚踏进拍打岸边的浪涛,一步一步地走向漆黑的大海。
索尔刚想追上去,忽然听到了白龙的声音,虽然模糊,却在自己耳中回荡不停:“已经太晚了,她已经被完全地腐化。”
说完,他的手杖突然出现在手中,甚至开始变形,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尖刀,“趁现在为时未晚,立刻阻止她。”
索尔又抬头,发现叶芙林已经越走越远,漆黑的海水没过她的膝盖,好似将她吞噬殆尽。他慢慢地走到岸边,走进冰冷的海水里,走到了叶芙林身后,手紧紧握着那乌黑长刀。
他举起了刀,只要轻轻一刺,就能让刀刃贯穿叶芙林的身体。
他将刀丢到水里,奋不顾身地冲到她面前,拦腰抱住叶芙林,不肯松手。叶芙林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
“从来不会太晚,我就在这里。”他紧紧抱着叶芙林,开始抽泣,“不要再离开我了。”
慢慢地,两只手轻轻地搂住索尔的头,让他抬起脸,发现,叶芙林在微笑。
云雾散去,漆黑的海水无声退下,天空再一次充满光芒。叶芙林喜极而泣地抱着索尔,而索尔也感受着她身躯的温暖,闭上了眼睛。
再一次睁开眼睛时,他已经回到了现实,白龙依然释放着魔法,压制恶魂的力量。她看见索尔已经醒来,急忙喊道:“索尔,快,她的力量已经减弱……”
索尔的语气平淡如水,他缓缓起身,拿起手杖,走到仍旧昏迷的叶芙林面前。那根方才还平凡无奇的手杖,缓缓地聚集光亮,绽放出绿色的光芒。他深深呼吸,双手握住手杖,缓慢举起,如青松般屹立大地。
那是一道翠绿的闪光,贯穿了叶芙林的身体,随即消失。一股被斩断的黑烟从叶芙林体内钻出。巨大的龙骨也不再散发光亮,暗淡之后化为了粉尘,与这黑烟随风消散。毫发无伤、悬浮空中的叶芙林有如断线木偶般跌倒在地。然后,一切归于宁静。
索尔跪到叶芙林身边,摇晃她的身体。幸好,这次叶芙林很快就醒了过来,甚至还打了个呵欠,揉着惺忪睡眼坐起身,仿佛只是睡了一场很久的觉:“怎么了,叶零?”
她看向四周,满脸迷茫,“我记得我把你托付在那屋子后就离开了,走着走着就昏倒了。这条龙又是怎么回事?”
“您好。”白龙低头行礼。叶芙林见状,惊得瞪大双眼。
“这事说来话长,我以后再和你解释吧,你看!”索尔喜悦地指向投射光亮的洞口,“我们已经到山顶了!”
叶芙林起身,难以置信地走出空洞,来到那巨大的天台。这里是真正的世界之巅,在这,莫说北连山脉,甚至可能连整个世界都能尽收眼底,这些连绵的山峦沐浴白云,此起彼伏,有如一只只沉眠的巨龙。最重要的是,这里,就是他们旅程的终点。
“看,这里就是你姥爷想来的地方。”叶芙林看向走到身边的索尔,发自真心地舒畅一笑,“你可以完成他的遗愿,将他的骨灰撒下。”
她从怀中掏出盒子,递到索尔面前。索尔看着这个盒子,思索片刻后,说:“不。”
“我?可是……”叶芙林发现,索尔的眼神虽然温柔,却又异常坚决。最后,她说,“那我们一起吧。”
索尔接过骨灰盒,将盖子打开。在阳光的照耀下,它们犹如金子般闪闪发光。索尔抓起一部分,再将盒子递给叶芙林,让她也能拿起一把。他们抬起手,目送骨灰乘上清风,飘荡到这片山脉的每一寸土地,目送他魂归故里。
“孩子……”叶芙林的声音开始颤抖,“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索尔点头,默默地转头回到空洞里。他忍不住转头一瞥,看到了叶芙林跪坐在地上,掩面痛哭。此时,一声清澈、悠扬的笛音随风传来,原来是一名白衣人类女子,正站在方才龙骨的位置,吹奏长笛。索尔站在原地,默默倾听。吹奏完毕后,女子揉了揉湿润的眼睛,转头,微笑地看向男孩:
“是的,谢谢你。我现在才知道,是你一直在跟随我们。”
女子点头:“我何尝不想现身说明一切,带你们直接来到这里呢?但我想,沃伦有他自己的安排。他说的话不多,却总是想得比任何人都远。”
索尔低下头,笑容藏不住地自豪。这时,洞口传来脚步声,是叶芙林,她拍了拍索尔的肩膀,说:“好了,叶零,旅程结束,我们该回去了。”
“不用了。”叶芙林忍俊不禁,“骑龙回去实在太招摇了,况且,我想……”
她低头,看向索尔,“我向再多走一段路程。你觉得呢,叶零?”
“那至少,请让我送你们下山吧。让我表达一些谢意。”
两人答应了。于是女子重新化为龙形,让两人乘坐上自己的头,展翅高飞,盘旋一阵后,稳稳地降落在了山脚:“希望我们的缘分没有就此终结,那么,再会!”
向两人道别后,她再次扇动双翼,起飞,消失在了遥远的天际。叶芙林伸了个懒腰,语气欢快:“好啦,叶零,我们该回去了!路途还很长呢。”
叶芙林走下山,而索尔跟在她身后。他十分惊讶,因为这段路途印象中应该艰苦、困难,现在跟着叶芙林,却觉得轻松、畅快,整个人的心情也豁然开朗。看向叶芙林的背影,索尔忍不住说道:
“其实我一直很疑惑,你给我取的名字。张三李四王五……为什么我的名字会带一个‘零’?”
“好吧,这的确有故事。”叶芙林哈哈大笑,“我父亲出生在北连山脉,母亲却出生在炎夏。他们给我起了各自家乡的名字。我的原名,芙林,在兽人语中,是‘礼物’的意思,我的母亲很喜欢这个寓意,就把自己的姓氏‘叶’加在了前面,所以我一直用叶芙林自称。
“至于‘零’,也是源自我父亲讲过的故事。他说,世界本没有零这个数字,是我们自己创造出的概念。它代表了‘无’,也代表了‘起始’与‘终点’。它好像虚无缥缈,又埋藏在我们生活中的每个角落。我们的生活处处享受着它带来的便利,如此自然,以至于几乎所有人都不曾察觉。我父亲说,这是世人给自己的最美好的礼物,它在大千世界中毫不起眼,却又不可或缺,默默地奉献自己。这个故事,我一直记在心里。”
索尔听完后,没有感叹,只是默默地跟随叶芙林的步伐。许久,叶芙林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叶零,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你可以继续跟在我身边,我会教你许多东西。或者,你也可以回家。你不用这么快就回答,回程的路还很长,你可以慢慢考虑……”
“我当然想陪在你身边。”索尔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过,我想先回家,告诉父亲一切平安,然后就回去找你。”
索尔抬头,即使已到山脚,仍然能够俯瞰到诸多景色。广阔、无尽的世界如画卷般,徐徐展开在自己面前。他吸了口气,摸了摸手杖,踏出一步。那身影带起了一阵微风,自零开始,向前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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