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这里有《黑暗的心》、《现代启示录》和《特殊行动:一线生机》的剧透
导语:《特殊行动:一线生机》是2012年由 2K 发行的第三人称军事射击游戏——当年 2K 在发行时如是宣传。但玩过的人都知道,这款游戏并不像发售前的预告那样充满英雄主义和军事元素。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提到“玩家必须玩的游戏”名单时,这个游戏性上看似不起眼、画面也没什么特质的游戏却总能榜上有名。总有玩家不断在讨论它,说它叙事如何精妙,品它如何反思人性,总能有新的话题围绕它来展开。这里我们就来从源头寻根,看看游戏的故事构思为什么会如此发展。
1979年上映的电影《现代启示录》和2012年发售的游戏《特殊行动:一线生机》,同为波兰裔英国作家约瑟夫·康拉德的长篇小说《黑暗的心》的延伸作品。《现代启示录》是由《教父》系列电影的导演弗朗西斯·科波拉执导的越战题材作品,实际上看过电影的观众们都知道,电影与《特殊行动:一线生机》的故事结构如出一辙,套着战争纪实的外皮,以这样的背景滋生出的法外之地来讲述人性心底最深沉的黑暗。
“我亲眼目睹这极度神秘的灵魂,它无谓约束、没有信仰、无所畏惧,却在盲目地自我挣扎。”
(“I saw the inconceivable mystery of a soul that knew no restraint, no faith, and no fear, yet struggling blindly with itself.”)
——《黑暗的心》,约瑟夫·康拉德著
展开讨论《黑暗的心》之前,我们先来看看历史上著名的两部作品——荷马的《奥德赛》和但丁的《神曲》。
《奥德赛》作为西方文学经典,是追溯西方精神世界的重要母题,同时也蕴藏着围绕人类的真相,包含着归乡或者回归本源的情结。不管是《圣经》的出埃及记还是《西游记》都涉及到了这一主题,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在归乡的主题上并无差异;但丁的《神曲》中,但丁在维吉尔的陪伴下旅行到地狱最深处,目睹因罪恶而遭受苦难的罪人,见证一切黑暗又残酷的景象,这里的地狱与《黑暗的心》中主角的黑暗内心便是在寓意上对等的事物。
可以说《奥德赛》的苦难之旅与《神曲》的地狱行程结合的产物就是《黑暗的心》。
对于不熟悉小说剧情梗概的各位,这里为大家做下简单的介绍:
小说主角名为马洛的欧洲人,因为听说一家大型象牙公司有新的职位需求,要通过刚果河乘船前往非洲深处,旅途中马洛不仅目睹了土著人的野蛮行径,一些来自欧洲的文明人也同样会做出令人发指的事情。
马洛打听到有个叫库尔茨的重要人物,负责刚果河的重要象牙交易港口,他的象牙提供量比公司其他员工的所有业绩总额都要多,路途中的多数公司员工都对库尔茨十分崇敬。直到有一位经理向马洛透露,库尔茨的健康状况十分糟糕,他掌管的港口也许会出现管理人员短缺,马洛便对这样一位传奇人物十分好奇,一边沿途修理着不争气的汽船,一边想着把库尔茨带回欧洲。越是深入河流,马洛就越期待与库尔茨见面,这份执着好像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或许是为了亲眼看看这位传奇是否名副其实,或许还有更深层的缘由?
小说结尾中马洛找到库尔茨时,库尔茨已经脱离文明社会很久,疾病缠身且疯狂不已,围绕在他周遭的是一个个插在木杆上的土著人头,原本用于为公司员工与土著居民的交流准则文档,上面则用血书写着——“杀了这些畜生”,就能看出人头和血书令人发指的联系。等到马洛回到了欧洲,他开始厌恶周遭社会的一切,人们依然把库尔茨当作天才甚至传奇看待,而他忍着当面羞辱的冲动,把库尔茨是野蛮恶人的真相藏在心里。
《黑暗的心》中康拉德对整体故事的叙事方式可以用十分直白来形容,没有太多夸张的转折,没有用来填充内容的陈腔滥调,他只用最直接的事件来陈述人类无法回避的事实——每个人都有可能做出最为邪恶之举,甚至解释了更加让人不安的真相——你也许就会成为这样一个人。
人心最强烈的恐惧来自未知,它来自外界,也来自内心,当你窥探到自身内心深处,以一个毫无约束的环境为培养根基,心底的黑暗就会慢慢生根发芽侵蚀自我,最终变成最残酷而野蛮的恶人,这份恐惧就会成倍增加。
人们不仅在文学中不断提及这无法直面的事实,心理学的两位巨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和卡尔·荣格也曾经在研究心理理论时谈及与之相关的心理模型,甚至在他们的交往和亲身经历中,也无可避免地存在着游历到心底黑暗的事件。
我们经常能在一些影视或者动画等艺术作品中看到这个样一个画面:一个人两侧分别站着与此人面貌一致的一个天使和一个魔鬼,天使不断劝说要向善约束自我,恶魔则不断教唆要享乐放纵自我。无独有偶,这套模型就非常类似于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我》(1923年)中详细阐述的人格结构理论: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代表这个最致力于满足原始欲望的恶魔,不受道德或者法律的约束;超我代表随时强调自我道德束缚和交际准则的天使,与经常与恶魔对立,让人能够正常融入进文明社会;自我是在天使和恶魔中间的杠杆,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当然天平两端置放天使和魔鬼的模型只有自我能够看见,而这套模型放在整体意识中,它的呈现方式就像一个浮在潜意识海水里的冰山,只有部分超我和自我浮在水面上,也是每个人对外呈现的心理特质;其他部分,尤其是所有本我都被藏在了潜意识中,这是符合心理防御机制的,如果本我开始有所展露,一般情况下人们都会有意无意去将它重新埋到潜意识之下,这样我们就不会总在为满足自身的最原始欲望而产生愧疚感和自我厌恶。
即使如此,本我依然是每个人心理的重要部分。这也就是心底的黑暗最直接的来源。小说最后,库尔茨就是心理层面上对马洛的本我影射。
荣格补充了部分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并且总结出自己的阴影效应来解释内心的黑暗。阴影是因为无法忍受某种意识态度却在现实生活中被否定的自我表达,而堆积起来的个人心理特质。在文明社会里人们会尽可能地约束自私、贪婪、仇恨等等负面心理,这样人的蛮荒特质就很大程度上被束缚住了。但如果放在没有众人目光审视、任何行为都不会付出代价的情况下,情况又会怎样?
无论荣格还是康拉德,这两个人生没有交集的人都到非洲的荒野中游历过。根据伊万斯·史密斯的 Rape and Revelation 记载,康拉德在1897至1898年创作《黑暗的心》期间几乎精神崩溃;另一位传记作者弗雷德里克·卡尔也提及康拉德在写《黑暗的心》之前就处在人生的黑暗时期,创作灵感时常使他回忆过去,游离于潜意识的混乱状态中,抑郁和病痛不断地折磨他。
荣格的自传《回忆·梦·思考》中也提及他往撒哈拉地区游历得越深,时间过得越是缓慢,甚至有种时代倒回的威胁感,撒哈拉严酷的热流更严重恶化了他的臆想状态。他抵达一片绿洲后,一个欧洲人告诉他当地的居民正好在那天举行庆典,这些居民看起来野蛮地让人忧虑,白天他们打鼓、跳舞、唱歌、嘶喊,尘土在热流中飞扬。到了晚间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周遭万籁俱寂。荣格认为这些人的意识层面不但被外界影响,也来自人心最本源的冲动,自我几乎无法管辖个人意识。这段时间荣格自身也有几乎精神崩溃的状态,挣扎在控制本我强烈的原始冲动和作为文明人的超我约束中,经过几天调养才恢复正常。
心底的黑暗作为实际地点,就是小说中马洛不断深入的荒野深处,同时作为隐喻地点,就是每个人潜意识中本我部分所在的位置。当我们审视自身的本我时,就能了解我们都有作恶的潜能,为了生存会做出任何事情。
夏洛特·斯彼瓦克在《走向地狱:撒旦、阴影和自身》一文中比较准确地解释了《黑暗的心》的阴影效应暗喻:“荣格提到的阴影是集体潜意识中的一种主要原型,代表着人类本性深处邪恶本性的先天内在,也就是荣格所说的‘我们刻意藏匿起来的不良品质,即人格的负面’”,同样也写道:“地理位置上沿着河流进入荒野中的旅程,暂时回溯时代,离开现代文明社会回到史前沼泽,就像在心理层面上,深入到由野蛮冲动主宰、不为人知的个人黑暗内心。”这是对《黑暗的心》的极好诠释。
“这是需要勇气的。最具穿透力的子弹并不可怕,磷弹、凝固汽油弹也没什么好怕的。但反思自我,看看那些位于所有人类外表之下的扭曲心灵,对它说道:是的,我接纳你,我甚至爱护着你,因为你就是我的一部分、我的延续体。”
(“It takes bravery. The deepest bullets are not to be feared. Phosphorus, napalm are nothing to be feared. But to look inward to see that twisted mind that lies beneath the surface of all humans, and to say: yes, I accept you, I even loved you because you are part of me, you’re an extension of me.”)
——库尔茨上校,《现代启示录》
上面提到过,《现代启示录》以越南战争为题材,讲述维拉德上尉受命刺杀不再接收军令的库尔茨上校的故事。这里上校的名字很明显直接取自《黑暗的心》中的库尔茨,同样的名字自然代表同样的寓意,库尔茨上校在去越南之前功勋满载、战绩惊人,但到越南后不久不仅失联,从军情处收到的消息来看,库尔茨上校已经谋杀数位军官。考虑到库尔茨上校的特殊状况,军情处便派遣维拉德秘密执行刺杀任务。
电影拍摄总共花费了3000多万美元,大多来自科波拉《教父》系列的票房资金,放到现在就相当于1.2亿美元。即使预算可以用十分充裕来形容,科波拉想要借助电影来表达的艺术内涵依然像颗黑洞一般不断吸着大笔大笔的钱,他也在想方设法维持自己创作主导的地位,为此不惜抵押自己的豪宅来向银行贷款,如果《现代启示录》票房惨淡,他也将面临破产。
主角维拉德上尉由马丁·希恩主演,电影开拍时马丁已有35岁,他甚至有些顾虑,毕竟处在这个年纪,身体和气质不如正年轻。电影一开场维拉德已是屡经战场的士兵,也是一位 PTSD 患者,因为战争失去了婚姻,偶尔出现幻视幻听,时常将头顶的风扇声想象为直升机的螺旋桨声。然后他一丝不挂,喝得酩酊大醉,摆手挥拳划破手背,以血洗面,靠在床边歇斯底里地哭喊,马丁·希恩怎么能把维拉德的本我释放这段镜头演绎地如此传神?
不,那并不是演戏,那真的是他在拍摄前将自己灌醉,被玻璃划破手后他阻止现场医务人员的急救,想趁着酒劲把这段心理挣扎的过程直接表现出来,为的就是给观众一个直观的印象:将维拉德的黑暗面剥离出来展现,这样的他是一个会接受刺杀任务的人便不足为奇。
实际上马丁·希恩开始并不明白维拉德这个角色是如何定位,他问科波拉:“这个维拉德到底是个什么角色?”科波拉瞪着马丁说:“这就是你,我们不管在拍摄什么,你就是这个角色。”可见实拍中科波拉和马丁都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展现马丁——甚至每个人心灵深处都存在的灵魂黑暗面。
马丁在影片幕后纪实录中提到:“(我的手)被划破时科波拉试图阻止拍摄继续进行,现场陪护的医务人员正准备待命实施急救。我说不,就让它顺其自然,我想把它发泄出来,我必须面对最大的敌人,也就是我自己。我那时已经处在了精神混乱的状态。”后来马丁表示如果他那时没能发泄出来,他与心魔的挣扎以失败告终,也许这片内心的黑暗可能就真的会将他吞噬。
这部电影的纪实录与《黑暗的心》同名,拍摄于1976年春天,到1975年5月结束,拍摄者就是科波拉的夫人艾琳诺,很大程度上艾琳诺几乎是无条件地支持科波拉完成这部杰作,即使面临即将破产的边缘,她也表示相信靠科波拉的才能可以执导其他电影回本。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电影,也不是一部关于越南的电影,它就是真实的越南,即疯狂又真实。我们的拍摄方式就像当年越战时进军越南的美国大兵,深入到丛林深处,人数众多,我们有大把的金钱和装备,一步一步走向疯狂。”
——弗朗西斯·科波拉,1979年戛纳电影节演讲
与科波拉共同编写剧本的编剧是约翰·米琉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任何有关越战题材的文学或电影都有可能受到联邦政府的禁令,即使如此他依然想把《黑暗的心》这部经典放到符合当下时代的背景之中,电影原名定为《迷幻士兵》( The Psychedelic Soldier),后来受到 Nirvana Now 的流行文化影响而改名为 Apoclypse Now.。米琉斯的剧本最终只有大致20%的初始创作被保留在电影中,随着科波拉的脚步不断深入如地狱般的处境,他也以自己对原剧本的理解和对自身心理变化的审视在不断地修改稿件。
电影原计划15周拍摄完成,但拍摄持续了238天才结束,期间有6周拍摄因台风袭卷而暂停,拍摄后期马丁·希恩担心的身体问题成为现实,突发心脏病而进行了很长时间的调养,电影的整个制作过程可以用极度混乱来形容。由于当时的政治状况要到越南实地拍摄是完全不现实的,所以拍摄地点选定在与越南环境相似的菲律宾丛林里,拍摄使用的直升机和驾驶员直接向当地政府租借,但菲律宾边境有反抗军不断对内地发动突袭,拍摄时经常出现直升机被要求调走参与镇压,留下停拍的剧组无所适从。
这段大量运用直升机与几乎手无寸铁的越南民众的不平等对抗十分讽刺地表现了越战的残酷和荒诞,维拉德一行美国大兵在烈火硝烟中抢滩登陆,负责指挥战争的比尔·吉尔戈中校带领他们搭乘 UH-1 直升机,播放着华格纳歌剧配乐“女武神的飞行”,无差别地扫射越南民众,还要有士兵在海中冲浪才够应景,才够称得上是他心目中的战争气势。
米琉斯将这个毫无英雄可言的大英雄主义人物比喻为《奥德赛》中的独眼巨人,他就像一个必须去以智取胜的障碍;到后面的花花公子娱乐片段,水池舞台上那些性感的舞女就像奥德修斯海归时遇到的海妖。连科波拉一边敲着稿件一边自嘲道,真想叫这部电影为“笨蛋之旅”(Idiodyssey, idiot + Odyssey),可见《奥德赛》的回归情结仍然有着新鲜的活力。
当维拉德与 PBR 小队众人途径都郎桥时,漆黑的夜晚中他们的汽船形单影只漂流在河中,周边的士兵祈求着他们,希望被解救回家,与《神曲》中但丁与维吉尔横渡冥河、河水里漂浮着受难罪人的恐怖情景如出一辙,令人不安。这是人们被阴影和悲伤淹没时,集体意识对无论是文学上还是心理上地狱的投射具象。
1977年3月3日,影片拍摄进程快要接近尾声,科波拉顶着资金和死线的双重压迫时,马丁·希恩心脏病突发,他一开始因自己“身体老化,每日三包烟”而担心的身体问题成为了现实(显然马丁为《质量效应2》的幻影人配音时已经戒烟,那时他为了模仿出幻影人抽烟的声音,一直是叼着铅笔进行配音工作),科波拉感到十分恐惧,但下决心以任何代价都要完成这部电影,即使主角要换人,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好在一段时间后马丁的身体恢复较好,可以继续进行拍摄,剧组所有人才松了口气。
曾经《现代启示录》的剧组被 爆料 ,为了拍摄需要,所有镜头前的死尸是由医学院提供的真人尸体,直到提供尸体的商贩最终被抖出了真相——他们通常在夜间盗墓来获得尸体,让剧组中的制作人员都惶恐不安。地狱般的拍摄环境又一次影射了人性黑暗的旅程。艾琳诺在纪实录中提到,剧组的每个人在拍摄期间多多少少都被某些微妙的事情影响着,对待周遭的态度也都发生了变化,无论对于电影中的维拉德,还是她或者科波拉,都在经历一段同样的旅程。 电影的结局让科波拉纠结过许久,他反反复复为结局拟定稿件,又一次一次将它们扔掉,他想创造一个传奇人物、一段不朽结局。马龙·白兰度接手库尔茨这样 BOSS 级的角色时,他其实对《黑暗的心》以及其寓意完全不了解,要向他解释通透似乎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拍摄的过程科波拉就让马龙在摄影机前,在一旁不断地向马龙提问,让他在沉重阴郁的环境中自由地发挥内心所想。马龙又是个笑话一箩筐的奇人,拍摄过程中经常因讲到笑话而跑题,科波拉就在这种讽刺、令人哭笑不得的拍摄中完成了库尔茨的镜头。
科波拉在拍摄后期基本靠自己的积蓄来支撑剧组,外部世界又变得越来越官僚,自己又处在与之相隔甚远的丛林中,这些因素的影响下,他自身的心境与库尔兹的处境十分相似,如果那时发生了最坏的结果,科波拉接受了内心的黑暗,恐怕会发生比电影腰斩、面临破产还要可怕的事。但幸运的是科波拉最终能从这趟地狱之旅中抽身,并且把电影搬上荧幕。
然而荧幕中的维拉德并没有这么幸运,电影最终想要呈现的是,维拉德的灵魂会被战争严重地污染腐化,他几乎失去了行善的能力,最终他要么接受死亡,要么接受内心冷血杀手的野蛮本质,但在此之前他必须面对库尔茨上校,看清具象化的本我。
库尔茨上校被越南的原住民奉为神明,他的内心负载着沉甸甸的黑暗,已经完全抛弃家人和文明社会,躲在这丛林深处自己创造的原始幻想国里度日如年。饰演库尔茨的马龙白兰度在明暗交错的镜头中又十分传神地表演出他神秘又病态的身心,维拉德若想在与心魔的挣扎中活下来,就只有刺杀库尔茨,取得他的黑暗之心。电影的最后五分钟里,原本崇拜库尔茨的土著人看到维拉德站在库尔茨门外的那一刻全体向他下跪,暗示着人们对原始本能的崇拜全都汇集到了维拉德身上,他完成了通向黑暗之心的旅程,拥抱自己的野蛮本质。
“绅士们,欢迎来到迪拜。”
(“Gentlemen, Welcome to Dubai.”)
——马丁·沃克上尉
相信了解这款游戏的各位看过上述《黑暗的心》与《现代启示录》的解析后,就不难理解游戏乍看之下令人捉摸不透的叙事方式。鲜少有开发商或者制作组有胆量将剧情设计地如此晦涩,以至于6年之后依然对它有千百种解读。射击类游戏带给玩家的快感来得快去得更快,玩家射出过千百颗子弹,扣动过无数次扳机,《特殊行动:一线生机》就是少有的那么一个游戏,让玩家在射击前思考:我为什么而扣动扳机。
《特殊行动》系列不是只有这一枝独秀,它在无论什么类型的游戏都能盛行开来的90年代发有过多部作品,从那个时代活下来的游戏系列只有少数,多数的,比如《特殊行动》系列,在游戏的次世代变更中已被多数人遗忘。2006年位于德国的 Yager 工作室找到 2K 寻求发行商,他们在做一个以迪拜为背景的军事射击游戏,2K 欣然答应并要求他们重启旗下收购的《特殊行动》系列,Yager 工作室刚开始拒绝了 2K 提出的条件,表示他们创作的游戏并不契合《特殊行动》系列的主题,直到 2K 大胆地提出了只有《杀出重围》的离子风暴制作组享受过的特权——只要挂上《特殊行动》的名就行,没有创作限制。受宠若惊的 Yager 工作室便开始了他们的构想。
Yager 工作室的原主编为德国人,但要想真正还原主角美国大兵的特质,必须得有美国人来协助撰写故事,2008年 2K 找来了科里·戴维斯作为首席设计师,华特 · 威廉姆斯作为游戏的首席编剧,里查德·珀西作为合作编剧。在此之前科里和华特都经历过飓风袭击,他们对游戏设定里迪拜遭受的自然灾害有着同理情结,所以能在游戏中更真实地展现孤立无援的困顿对心理的影响。
《特殊行动:一线生机》不但借助了《黑暗的心》的叙事结构,在音效、配乐上借鉴了《现代启示录》的诸多特点。游戏主界面里播放着 Jimi Hendrix 于1969年演唱的美国国歌,是用以暗示战争恐怖的国歌版本,并且随着章节推进,这首歌曲变得越来越支离破碎;狙击手上方倒挂的星条旗,是向外界无声求助的标志。在点开“新游戏”的选项前,这些都在暗示玩家将要见证的是怎样令人不安的旅程。第一章开始显示简短的制作人员名单,第一个在左上方显示的“特殊嘉宾”就是你。正如科波拉在嘎纳电影节上的演讲:这不单单是在讲述战争,也是在讲述真实的你。
游戏进程停留在序章射击直升机射击部分时,主界面会听到隐约的直升机螺旋桨声,第一章与第十二章之间,如果回到主界面螺旋桨声就消失了,直到第十二章再次经历过同样的直升机射击部分后,主菜单里的螺旋浆声又回来了,这些都致敬了《现代启示录》的开场镜头,也暗示了沃克前十二章的幻觉回忆。更不用说游戏中所谓的“反派”康拉德,直接来自《黑暗的心》作者的名字,可以说游戏一开始就在向玩家传达:这不单单是个射击游戏。
螺旋桨声的细节暗示了什么?游戏的时间线该如何梳理?华特·威廉姆斯曾经在访谈中提到,沃克在序章与直升机相撞时就已经死去,这时黑色转场镜头中有轻微的喘息声和一道极度微弱的白光,暗示主角垂死的最后气息,并且在过场的转场运用上指明了提示:白色转场为沃克的想象以及幻觉,黑色转场为游戏中实际发生的事件。这里就先为大家梳理前十二章中能解释沃克出现幻觉的细节(我为各位录制相应的视频),以便更好地解释游戏的整体叙事。
那游戏花整整十二章的内容就为了证明沃克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吗?我个人认为,至少沃克用白磷弹杀害47位平民是事实,否则他也不需要大费周章压抑甚至转嫁内心的罪恶感,很大程度上这是大量参杂沃克幻觉的真实旅途,其中的心理暗示更是数不胜数。
值得一提的是,第八章结尾 Delta 小队被直升机扫射的镜头,是致敬《现代启示录》“女武神的飞行”片段,游戏别具匠心在这里加入了威尔第安魂曲,与“女武神的飞行”有着同样震撼的表现力。
游戏在中后期的场景能看到越来越多的假人模特,这是在暗示沃克不断地对33营的士兵进行“去人性化”的心理活动,这也历史上的无数战争为洗脑士兵、避免战争心理创伤的主要手段,毕竟把敌方当作人来看待,你无法处死他们,只有去掉他们人性的一面,你的杀戮才会变得正义。
在介绍《黑暗的心》的部分里提到“自我、本我和超我”的心理模型,游戏中 Delta 小队与这个模型契合地天衣无缝。处处批评质疑沃克的卢戈是超我,沃克本身是他想要极力掩藏在潜意识之下的本我,在这两者之间起到平衡作用的亚当斯就是自我。
我们知道在第九章中的33营牺牲者纪念版上已经出现卢戈和亚当斯的名字,即他们已经死亡的暗示;随后卢戈,或者说是超我在沃克深入到内心黑暗时成为了第一个牺牲品,甚至到第十三章后,亚当斯也开始不断质疑沃克的行为,说明心理的自我层面开始一步步被剥离,在游戏的最终章,只剩下沃克的本我毫无加护地完全暴露,这是最适合让所有人看清真相的时候,也是游戏在处理剧情节奏的令人惊叹之处。
从第十三章开始到最后,细心的玩家会发现游戏的加载画面提示变成了对玩家的反讽:
“你今天杀害了多少美军士兵?”
“你觉得自己还是个英雄吗?”
“你仍然是个好人。”
“你还记得为什么来到这里?”
“这全是你的错。”
“如果你想成为更善良的人,就不该来这。”
毕竟如果沃克按照原定的任务指示——寻找生还者、发送求救信号后回家,那么沃克就不会有这趟黑暗之心的旅程,游戏也会变成有史以来剧情最短的作品。如果说沃克在第十二章之后就死了,这之后的剧情又是什么?这里可以理解为沃克游历到了心理的地狱,他的内心在不断地折磨自己,直到真相被揭露的那一刻,他选择以何种方式面对内心的黑暗。
上面提到过,这也是一个关于你的故事,你以沃克的视角来决定,是扼杀本我的原始野蛮的冲动,还是敞开胸怀接受它。
值得注意的细节是,即使没有杀死沃克,尾声片段里沃克穿着康拉德的外套,间接提示沃克已经继承了康拉德的衣钵,最后如果选择乘着援救士兵的车离开迪拜,过场的转场同样是白色,也就暗示着一旦你接受了黑暗之心,那么企图回到文明社会便是虚妄的幻觉,留下的只有沃克的一句反问:
第十四章最后沃克明明被33营的援兵围堵,被亚当斯所救才勉强逃脱,到了最终章却变成了33营的残余士兵毕恭毕敬地等待沃克与康拉德见面,逻辑上无法说通的点,这其实是在致敬《现代启示录》的结局部分。但作为第九艺术形式,《特殊行动:一线生机》的多结局设计比起让科波拉头大如斗的单一结局更能诠释《黑暗的心》想要传达的主题。同时作为射击游戏,也在用各种各样的隐喻反思和批判射击游戏本身单单为了满足爽快和个人英雄情结而设计出“去人性化”的各种元素。
关于游戏对战后 PTSD 患者和反战主题的反思这里就不再赘述,相信已经有很多非常优秀的评测能提供更为全面的解释。
可惜的是,《特殊行动:一线生机》发售时只达到了四分之一的销量预期,制作组的负责人也明确表示“即使让我吞下剃须刀也不太可能想做一款像《特殊行动:一线生机》的续作”,销量是一方面,更多的原因恐怕是游戏开发的过程对于制作组来说是一段较为痛苦的回忆。
《黑暗的心》以及两部延伸作品都在不断地向世人警示:给予足够的养料,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会有最本源的黑暗生根发芽,吞噬自身。人的一生或多或少在为阻止走向邪恶的道路而挣扎过,借着如此生动且完美的艺术形式能让我们自身合理有效地规避“心灵地狱之旅”,有力地摆脱来自心底黑暗的恐惧魔爪。
特殊行动:一线生机 Spec Ops: The Line
走向地狱:撒旦、阴影和自身 The Journey to Hell: Satan, The Shadow, and the Self
伊万斯·史密斯 Evans Lansing Smith
夏洛特·斯彼瓦克 Charlotte Spivack
弗朗西斯·科波拉 Francis Ford Coppola
评论区
共 32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