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亮起,观众陆续走出《无敌破坏王2》点映场,片尾字幕被做成下拉页面+滚动条的样子,我满脑子都是这几个字:
我爸教我把网线的一头插到电话上,随着一阵尖锐刺耳的拨号声,我,上网了。
搜狐的主页上跳动着文字、图片、超链接,新世界在眼前炸开。
导演里奇·摩尔说,《无敌破坏王2》讲了一个超简单的故事:
“两个小镇(电玩世界)上长大的孩子(破坏王和云妮洛普)来到了大都市(互联网),一个爱上了这里,另一个却迫不及待地想回家。 ”
但在我看来,这部电影,完全是第一代互联网公民的童年记忆。
我的朋友老万*是个科幻作家,他声情并茂地向我描述了第一次上网的经历:
“90年代中,在我爸的办公室,那时我十多岁,用的当然是拨号上网了,那种熟悉的声音和别人的记忆是差不多的。
那时的Windows应该是Win95,画图都还不能自由画,要用线条变形的。
恰恰卡在那个时间点,让我,也是大部分中国网民的上网体验从图形化操作界面开始。
第一次上网是惊奇感混合着忐忑,因为我爸是当一个奇观向我展示的,我怕互联网不争气,让我爸失望。
那时的网速也确实慢到急死人,眼巴巴地看网页一点点刷出来,Modem*在卖力地哼吱,看了什么内容完全不记得了,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革命。
......真正感受到惊奇是搜索引擎出现。我爸想搜个很生僻的我都没听说过的东西,“虹鳟鱼”。随着结果徐徐展开,竟然出现了几个中文网页,介绍虹鳟鱼的知识,甚至还有广告(一点不讨厌,很令人激动)。
一个完全陌生的事物,一个‘新’的物种,只要几分钟就能让我了解它,甚至感觉自己能买得到。
*他是万象峰年,未来局签约科幻作家,他的小说可好玩了
*DOS,上古时代的计算机操作系统,以后台程序的形式出现
*Modem,调制解调器,俗称“猫”,一种拨号上网就会吱哇乱叫的小盒子
《连线》杂志创始人凯文·凯利将此形容为“一种宗教般的体验”,而无敌破坏王将这种体验展现为画面——
装进胶囊,嗖地传入巨大缤纷的城市,Ebay、亚马逊、谷歌、YouTube化为超级建筑,在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上展开。
视频网站的算法负责人穿着光纤做的大衣,头发里有数据流过。
交通信号灯转着圈圈加载,Twitter用户组成的群鸟飞掠天空。
虽然你看到的是油管、网飞和天猫,但这里呈现的,完全是90年代、互联网刚刚兴起时的乌托邦气质——压倒性的美好、新奇、明媚。
1995到2001的这6年被称为.com时代。那时,互联网还是一个少年。
人们用的是 IE 6浏览器,彩色透明的第一代iMac已经是顶级设备。
至于“网站”,全都挤满弹窗广告,低像素图片,闪光的艺术字体,排版乱得一塌糊涂。
可是,人人都相信,那会是一个字面意义上的“美丽新世界”。
据说1996年,北京中关村街角竖起了一块特别朋克的广告牌:“中国人离信息高速公路有多远?——向北1500米。”
互联网公司股价飙升,产品在名字前面加个“e-”,就是时代弄潮儿。
Windows一统天下,你从没想过这个单词的含义,直到换了Mac,才回过味来,那个名字真好——那时,windows就是看世界的窗户。
4399上有几千个盗版小游戏,连连看,打砖块,梦游先生,宝石迷踪,玩一整天都不会腻。
拓荒时代,互联网很单纯。新浪是用来看新闻的,论坛是用来探讨问题的,博客是用来写日记的,QQ仅仅是用来聊天的,Google加载速度慢得不行,但也能打开。
数字大潮刚刚涨起,大航海时代的人们投身其中,就像云妮洛普和拉尔夫站在楼顶俯瞰,浑身颤抖。
从什么时候开始,上网不再像以前那让我样感到单纯的兴奋了?
看看“网络世界”在荧幕上的变迁,我们或许能略窥一二——
1999年,《黑客帝国》,互联网是一串串绿色数据流。
2002年,《攻壳机动队》TV版,互联网是一片透明浮窗组成的虚空。
2008年,《IT狂人》在第三季里恶搞了一把:“因特网是个盒子。”
2009年,《夏日大作战》,网络变成一座纯白色的乐园,全人类畅游其中。
到了2018年,《玩家一号》彻底将网络化为极乐世界——绿洲。
一座数字仙境,嗖一下登录,嗖一下下线,逃离现实,充满欢声笑语。
不过,.com时代的互联网热潮,其实是现实侵入互联网的过程。购物、娱乐、社交、办公,越来越多的现实行为复制到网上,我们沉醉于自己能力的扩大。
10年后,当互联网用户从精英变成大众,对“虚拟”的赞美,变为对“互联”的展现。网络成为人类身体的延伸,日常烦恼也接踵而来——
《断线》里,社交网络断线,现实中的人际关系就断了。
《黑镜》E3S1《Nosedive》里,人的生活被网上评分互赞绑架。
斯特林认为,赛博朋克揭示的是互联网世界背后的隐匿主体。《玩家一号》、《夏日大作战》和《无敌破坏王2》展示的都是这些“隐匿主体”,而《无敌》更加真实,它通过儿童化的嬉闹的手法,让现代互联网现象跃然屏幕——
充满戾气的键盘侠,为了几块钱拼命刷任务的普通人,花几十万买签名的追星族和剁手党......
新鲜感过后,拉尔夫和云妮洛普很快触到了互联网的暗面——
“先生,美女小视频、玩游戏赚金币了解一下?”他们躲着网管,顶着白眼,加完班,卸下职业笑容,回到破旧阴暗的出租屋。
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努力地显示存在,然后掉下热榜,被人遗忘,消失得无影无踪。
留言区那些有心或无心的话,可以触发人心最黑暗的那一面。
迪士尼公主沦为僵化的流行文化符号,在官网上配合尖叫的小孩做弱智小测试。
互联网孕育了很多快乐和伟大的创造,也孕育了网络暴力、互联网民粹、没营养的段子、真假难辨的二手信息、低智商娱乐和流量明星。
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由数据库和网络构成的隐形帝国,也不仅仅是某种需要带上目镜才能进入的三维游戏,而是一个人类社会各种特异行为的集中营。
《纽约时报》评论:“在《无敌破坏王2》华丽的图像和精辟的调侃中,我们看到了网络如何把我们变成怪物。”
《滚石》杂志说,这是一个巨型敌托邦,一个明亮的霓虹大都会,一个24h的不夜城。
“每个人都想给你推销点东西,每个人都有可能给你点赞,或者整你一把。这是一个人渣和恶搞组成的蜂巢,有人称之为地狱,我们称之为互联网。”
最终,这块新大陆神秘不再,只留下《网络谜踪》这类停留于技巧的故事,以及《玩家一号》这类玩儿梗游戏。
《无敌破坏王2》最大亮点是对互联网的具象展现:点赞、404、病毒视频、流量明星、弹窗广告、智能联想,每个都笑点十足。
但归根结底,它和《玩家一号》《夏日大作战》《乐高大电影》一样,变成了平凡时代的神话。
哲学家费耶阿本德认为,“神话”比“科学”更伟大,因为科学改变文化,而神话创造文化。
科幻是当代的神话,在赛博朋克这个分支,留下了一场对“互联网”的美丽幻想。
回过神来,仅仅是几个互联网现象,就能组成一部10年前绝对拍不出来,也不会有人看懂的电影。
每一个谜因、段子,都是信息时代的脚注,从这一点上来看,《无敌破坏王2》的精髓完全不在于公主自黑或者全明星大乱斗。
它借一部老少皆宜、嬉笑打闹的迪士尼动画,完成了对上古互联网黄金时代最后的告别。
你睁眼的第一件事是打开手机,老板已经在工作群里@了你3次;
午休时,点开抖音,刷到一个美妆视频,纳闷为啥这人会火;
回到家,你接收完最后一版甲方修改方案,给素未谋面的合作方挨个点赞;
你是传播病毒视频的传播者,你渐渐不再看评论,拉黑异见者,蜷缩进好友圈,而算法只推送你喜爱的产品,你想看的回答。
今天,你又有16h在网上度过,但是,它再也不能给你单纯的快乐了。
作者 | 蒙脱石散,深夜诗朗诵爱好者,一种草莓味粉末,可溶于水
评论区
共 95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