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对于我个人而言,2018年的年度电影,肯定是《燃烧》了。在村上春树的诸多改编电影相继扑街后,我一度觉得村上小说的改编难度会和斯蒂芬·金的小说一样,只有少数才俊能够驾驭并把握住其中的精髓,而《燃烧》就如同当年的《小丑回魂》一样,俘获了我的心。
《燃烧》在抓住了原著关于现实与非现实之间模糊性的精髓的同时,又融入了自身想要表达的诉求,两者结合的毫无痕迹,将村上的《烧仓房》这部短篇展示出了全新的色彩。
海美一开始的愿望是去非洲的卡拉哈里沙漠,寻找生活在那里的布须曼人。因为相传布须曼人中有两种特殊的人群,Little Hunger和Great Hunger,Little Hunger是生理上饥饿的人,而Great Hunger 是寻找生存意义的人。海美想去见Great Hunger,所以攒下了一笔钱。
为什么一个在外打散工的年轻女孩会对如此哲学性的人文特色有兴趣?那是因为她本身也在追寻同样的问题。
海美在吃饭时表演的哑剧“剥橘子”这一段是直接从原著中保留下来的情节。表演本身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海美所说的表演诀窍,即是不去想这里有个橘子,而是忘掉没有橘子。所以海美拿着空气送进嘴里时,却体会到了吃橘子的感觉,这便是她第一次展现自身非现实性和现实性交融的特点。
从后续的各种线索中,海美的个人情况一点点清晰起来:她离家在外,为了生活欠下信用卡债,却被家人以此为由抛弃,只能蜗居着、打散工挣钱还债,期间又攒出一笔小钱去旅游。究竟因为什么让她产生对于Great Hunger的兴趣不得而知,但是从她的生活轨迹却多少能找到点端倪。很难说现实在海美眼中是一种美好的存在,从她个人的生活状况来看,无论是学哑剧,和李宗秀这个多年未见的邻家男孩上床,还是去非洲,都像是从现实中寻找一种解脱。
来说一下海美的猫。海美去非洲前拜托李宗秀帮她喂猫(名字叫锅炉),但是在海美的小宿舍里,那只猫却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只有猫屎留下来。这种情况不免让人疑惑,究竟是有猫还是海美说谎了。就连李宗秀问她是不是没有猫时,她所给的回答也是颇为暧昧。
在海美消失后,李宗秀从海美的邻居大妈那里听到的是“海美的房子里没有猫,而且宿舍楼也不让养猫”这样的说法,这种非现实的感觉又被进一步加深。然后随着故事的继续,确实有一只猫出现了,也被刻意的和海美产生了联系,但这种算得上是意料之中的转折并不能冲刷掉关于猫本身的虚无性。试想,猫在海美的宿舍中无论如何呼唤都没有出现,却突然出现在别人的家里,又回应了李宗秀的呼唤。这只猫是否真的是海美的猫,还是说猫对于海美而言,只是另一个橘子?
这种虚无性,在海美所讲的故事里也有体现,在海美最后一次现身时,她讲了一个小时候的故事:小时候她掉进了一个井里,哭着等人来救,最后被李宗秀发现而被救了出来。对于这个故事来说,它的虚无性在于,身为故事中人物的李宗秀自己并不记得有这件事,而在海美消失后,李宗秀在寻找她的过程中,和海美的家人以及老家的邻居打听过关于井的事,大家的回答莫名的一致:没有井,从来都没有过。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李宗秀的母亲——在很早就离开了宗秀的母亲,却说老家附近是有一个井。这种很多人说没有而一两个人说有的情况,无疑是对于现实和非现实分界的又一次模糊。
那么萦绕在海美身边的这些虚无究竟来自何处?答案其实蕴含在海美从非洲回来后的所说的关于晚霞的故事。
在海美的描述中,那个让她充满孤独感的停车场上,从无垠的地平线上突然降临的晚霞,将她心中的那份孤独放大成了一种无法挥去的虚无感,她在那一刻体验到了世界尽头般的空旷,于是想着如同晚霞一样消失在空旷和虚无中,一如从没有存在过一样,才能忘却对于孤独死去的恐怖。
在这段描述中,海美的心境被展露在观者眼前,她内心的脆弱和迷茫,正如地平线上消失的晚霞一样背负着沉重的空虚,她自身对于存在意义的不解和不安,也像是晚霞消失后空虚一样,在逐渐吞噬她自身。
如果说海美在非洲之旅中有什么收获的话,那无疑是她最后献上的舞蹈,让她终于意识到Great Hunger所追寻的终点是什么,那段舞蹈融入了Great Hunger之舞的元素,即为拥抱虚无,接受虚无,最终,消失于虚无。因为一切并无意义,一切终为虚无。
在接触了Great Hunger之后,海美心底深处的虚无感慢慢浮上来,那个曾经可以将她困在现实性中的锚,原本落在李宗秀身上,也被无意间拔掉。因此,海美最终消失了,没有任何理由的,如同那地平线的晚霞一样。
李宗秀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孤独者,然而可悲的是,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自己的孤独,因此他的孤独,总是在被把玩着,被海美,被Ben,也被观众。
宗秀的母亲在他年幼时就离家出走,失去了母亲的他又遇到父亲的冷漠和隔阂,父亲在妻子离家出走后,强迫宗秀烧掉母亲留下的衣服,给宗秀带来了挥之不去的阴影——那种失去某种东西的空虚感。而这只是宗秀的家庭处境。
宗秀在遇到海美之前的生活估计是平淡到无趣,而这个有点木讷的少年就算在海美面前依旧是沉默少言。是出于内向还是出于对于眼前的女孩的陌生我不得而知,但是可以看出宗秀的生活中唯一的一点亮色,是在海美的引导下和她睡了。
有趣的是,在两人交欢的时候,宗秀始终盯着的并不是海美的身体,而是墙上那一抹阳光——海美那间小宿舍里每天唯一拥有的一点光亮。于是这光亮就和宗秀乏味的生活中唯一的亮点融合在一起,在宗秀的脑中凝固成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
然而宗秀真的是拥有海美的爱吗?并没有,因为海美并没有准备去爱任何人,海美只是想在交合中感受现实性。于是这个傻小子抱着被女孩爱着的幻象,答应了海美帮她喂猫的请求,又去了机场为海美接机,被打击后依旧迷恋于他所假想的海美的爱意,在海美消失之后试图找寻她的踪迹,并沉迷于拥有爱情的幻想中。
因此宗秀在家庭和情感上都处于一种被孤立的状态,父亲的冷漠在其入狱后依旧是没有好转,甚至于在庭审时也没有看过宗秀一眼;多年未见的母亲突然联系他也只是为了伸手要钱,迫使宗秀卖了家里唯一的牛(也是他唯一与现实性的牵连);而海美对于宗秀的那种仅仅是身体交流而没有精神交流的态度更是给了宗秀太多的幻想空间,以至于宗秀之后落在了海美的虚无感之中。
而宗秀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些,他依旧在为入狱的父亲寻求开释而四处求情,也在为海美跑前跑后的忙碌,无奈宗秀所收获的,是父亲拒绝认罪,以至于宗秀的努力完全白费,同时海美从非洲回来时带了一个男朋友,从此宗秀和海美的身体交流仅限于那一次,剩下的只能是宗秀自己的幻想。
这是宗秀自身生活环境给他带来的孤独,也是他赋予自己的孤独,这种孤独包裹在虚幻的想象中,就像是海美宿舍里的那抹阳光一样,看似真实,实则不过虚妄。而这样的宗秀被观众看在眼里,也能感受到他的孤独。这便是宗秀身上的孤独性,被旁人把玩着却不自知,以至于最后走向更为悲剧的结局。
如果我说Ben是整个故事的核心人物,会被说莫名其妙或者信口雌黄的吧。
但是如果说海美身上的虚无性和宗秀身上的孤独感,分别是对于非现实和现实的一种映射的话,Ben则恰好是处于两人中间的那个分界。这个身份奇妙的年轻人一副降神的模样出现在宗秀面前,将宗秀和从非洲回来的海美再续情缘的期待彻底冲破,宗秀和观众一样捉摸不透Ben这个人,唯独明晰的是他家境优厚,其他的一无所知。Ben所拥有的丰富物质资源是他身上现实的一面,而非现实的一面,则是他那飘忽不定的言谈。
在一次意外的造访时,Ben和宗秀一同飞了叶子,存于精神亢奋状态下的宗秀突然敞开心扉,对Ben这个陌生人/“情敌”吐露自己对于父亲的怨恨,而Ben在听完之后,却莫名的说起了另一件事:
Ben的这一段长台词,基本与原著保持了一致。Ben用着无所事事地口吻,说着一件听上去荒诞至极的事,甚至于和宗秀谈起社会性与哲学,Ben告诉宗秀,那些塑料大棚不被人在意,又没有任何存在的道理,就算是付之一炬,也不会引起任何波澜,虽说是违法之事,但是在这个社会中,这种程度的违法,只会消逝于虚无之中。况且烧掉那些塑料大棚这一举动本身就如同是雨水落下后引起河水泛滥冲走居民一样,期间并没有任何主观意识参与其中,也就没有对错。
就在这一段看似没有由来,完全是High掉之后的疯语般的讲述,将Ben身上游离着的非现实意味铺展开来。这个看似家境殷实生活无忧的纨绔子弟,内心充填的是空虚,不同于海美的虚幻是对于生存意义的迷茫,Ben心中的空虚有着明确的指向,即是对于自身生活和环境的乏味感。
在Ben两次带着女友参加朋友的聚会时,一同被邀请的宗秀都看到了Ben在女友作为聚会中心时所给与的反馈:打哈欠。这种天然带有无聊意味的动作对于Ben的心境有着微妙的暗示:
第一次聚会中,海美讲述她在非洲所看到的Great Hunger的舞蹈,在众人的起哄下一板一眼的跳了起来。在终于追寻到Great Hunger之后,海美所了解到的,仅仅止步于一个舞步,她所未能看清的是她自身陷入的迷茫和她所追寻的事物的真相(直到她飞了叶子并跳起最后一支舞时才意识到这些),因此她那幼稚的、只能沦为笑柄的舞步,在Ben眼中,不过是无趣肤浅的模仿。
第二次聚会上,新女友讲起了在中国的遭遇,那些堪堪泛论在朋友之间倒是引起了些许共鸣,但对于Ben来说,无论是习俗泛论也好,旅游见闻也罢,对他而言,不过是在朋友之间打发话头的谈资,他的那个哈欠,针对的是那些没有任何价值的泛论和谈资,想必他也多次沉溺其中,最终对那些感到了厌烦。
Ben身上带有的矛盾性是这样的:他拥有着他这个年纪本不会拥有的财富,因此对与身处环境的认识已然超脱于平凡人的水平,在那些和他相似的有钱的年轻人中,他所感受到的一种由于没有了要做点什么才能获得什么的体验而仅仅是享受业已拥有的一切的空虚,因此烧掉塑料大棚这种看似没有道理也没有意义的事,在他心里反而能引起一些东西——他称之为:从骨骼中响起的贝斯。如果强行翻译的话,大概是指,“活着”这一状态的实感吧。
我在导语中提过,导演在片中融入了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即为对于韩国一个社会现状的展露,片中多处暗示着一个能在现实新闻中看到的情况:韩国的失业率居高不下,甚至愈演愈烈,这对于像宗秀和海美这样的人群而言,意味着巨大的生存压力,所以海美背负的巨额信用卡债务和宗秀从头到尾的颓败式生活环境,都是这种社会背景下的现实一面,而这种现实继而催生出了两人非现实性的困局。
反观Ben,在这种局面下,却是生活悠然而无从知晓其经济来源,这种莫名的反差背后隐藏着什么不得而知,但是能借宗秀之口多少揣测出类似“富二代”现象的气息来。
导演并没有片中提出什么态度,仅仅将这种现象借由故事展现出来。Ben所说的通过烧塑料大棚来感受骨骼中响起的贝斯,与其说是体味“活着”的实感,倒不如说是将现实性的锚钩在一个勉强牢靠的事物上,以免自己最终也沉入非现实的螺旋之中。
诚然,一如小说中一样,在现实中,没有什么塑料大棚被真的烧掉,Ben所说的烧塑料大棚,可以看做是一个又一个的消耗身边无聊之人的过程,得到—消耗—丢弃,这或许就是他所谓的烧掉,最终被烧掉的并非实实在在的塑料大棚,而是他所接触过的每一个女性心中的情感,或者别的什么。他在给新女友化妆时,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在打扮一个玩偶。
Ben最后曾经劝过宗秀,“不要太认真了,认真就没意思了,要感受骨骼中的贝斯” 。这些话听上去真诚,看上去也真诚,但是宗秀是否曲解了其中的意味,我不得而知。
我甚至不得而知最后那一段意料之外的高潮,究竟是宗秀所写的小说的情结,还是真实发生的终局,还是另一个“橘子”。
怎样都无所谓了,因为火柴已经点燃,剩下的,仅仅是燃烧着的塑料大棚,以及从骨骼中响起的贝斯。
村上春树是我最为喜欢的作家之一,能看到他的作品被改编成如此出色的电影,着实令人愉悦。我不敢说我以上所写的有多少是绝对正确,因为说到底,这不过是一家之言,和从一个角度所窥见的哈姆雷特。
在商业巨制频繁君临大银幕的时代里,有一部这样小而细腻的文艺片,不失为一种青涩的回味。所以,我以我所能诉说的全部的热情,向各位推荐这部特殊的电影《燃烧》,以及村上君的原著《烧仓房》。
或许,在观看之后,你也能感受到,从骨骼中响起的贝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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