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变成了一座空城。整个朋友圈都在讨论《流浪地球》,兴奋、热闹、充满希冀。而在值班的我,翻开了一本丧到不行的科幻小说——《盲视》。
《盲视》是一篇好故事吗?似乎并不是,翻译得也不是特别好。作者彼得.沃茨,一名加拿大生物学者,非常喜欢用“想象你是……”这样的句式,将故事情节藏匿于主角两个半脑的相互对话之中,使得小说理解起来更加的晦涩。
《盲视》是一篇好的科普吗?应该是的,只是借用了一个近未来改造人类派遣队到奥尔特云和外星人打架的故事壳子而已。 他的内核,并不是关于“第一次接触”的,而是在更深的层次上探讨了人类的——自我意识。
故事开始的时候,人类用各种技术手段强化自己的身体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而主人公席瑞·基顿,更是因为患有癫痫症而切除了一半的脑组织,并代之以机械。
“在她的世界我们仍然可以联系她,只不过要遵循她开出的条件。她的身体会被打包送往储存设施地,那里的利用率很高,活生生的访客无法进入。人家向我们保证说她的身体会一直完好无损——有电流帮助运动肌肉,定期活动关节、喂食,假使天堂遭遇某种灾难性的问题(尽管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肉身随时可以重新激活。一切都是可逆的。可是,飞升的人那样多,即使最深的陵寝也不可能永无止境地扩大。
我们听到了一些关于肢解的传言,据说根据某种最佳存储法则,无关紧要的部分会一点点被砍掉。也许明年这时候海伦就会变成一具光秃秃的躯干,再过一年除了脑袋她将一无所有。也许不等我们离开大楼,她的躯体就会被剥夺,只剩下大脑,等待最后的技术突破——等待伟大的数字化上传时代降临地球。”
席瑞的父亲吉姆是所谓的现实主义科学研究者,拥有权势,而母亲海伦则始终在抱怨吉姆缺乏对家庭的关爱。当席瑞因为切除一半大脑而变得冷漠、不近人情的时候,这位控制欲望强烈的母亲崩溃了——席瑞那可以通过表征、运用逻辑理解世界的机械大脑缺乏生气,导致了父母的关系破裂。他的母亲终于缩进了虚拟世界的壳子里,完美的壳子。
抛去评论人类沉溺于虚拟天堂的行为本身,理性客观的席瑞将父母关系的破裂归纳于生命体的自我意识发展所带来的繁衍效率下降。
他为女朋友切尔西编了一则床头故事,只是因为机械大脑认为他需要展现幽默感:
卵子福音书
太初有结合体。然虽有性,啊,却无性别,生命平衡。
上帝说:“要有精子。”于是某些种子便缩小体型,造价转廉,充斥市场。
上帝说:“要有卵子。”于是某些种子便只好接受精子带来的折磨。然而,它们极少能结出果实,因精子不会为受精卵带来食物,唯最大之卵子才能凭自己的体积熬过食物短缺。于是随时间流逝,它们越长越大。
上帝将卵子置于一子宫中,命曰:“在此等候:汝之块头使汝难于驾驭,精子需至汝房中寻汝。自今日起汝将在内部受精。”事便这样成了。
上帝对接合体道:“汝结合之果实可居于一切地,取一切形态。它可呼吸空气与水与海底热泉之硫磺。但自时间之始,吾仅有一条诫命,汝万勿忘记:播撒汝之基因。”
于是精子与卵子进入世间。精子道:“我既众且廉,假使我多多播种,必能实现上帝之计划。我将不断搜寻新的配偶,并在其孕后将其抛弃,因世上子宫甚多,时间却甚少。”
然卵子道:“啊,生育之负担着实沉重。我腹中仅一半属我,我却必须孕育它、喂养它,即便它已离开我腹中之屋。”(因此时卵子的许多后代已内流热血、外披毛皮)“我仅能孕育少量子女,须全情奉献,护佑他们始终。我要让精子相助,因为是他使我陷于此等境地。即便他时时挣扎,我亦不能许他走失,更不许他与我的对手同塌而眠。”
精子为此十分不乐。
上帝但笑而不语,因它的诫命使精子与卵子彼此为敌,直至其本身已无用之日,仍将如此。
席瑞的机械大脑通过分析切尔西的行为表征告诉他,这位女士的喜、嗔、痴、爱皆是一种生存策略,哪怕这位女士自己并不能意识到。
像镜子的两面,作者此时引入了外星生命体,作为人类生命形式的参照,让整部书的主旨隐匿于“第一类接触”的题材之下。2082年的一天,地球被65536个探测器均匀的笼罩了每一平方米的地表。人类将这一事件命名为“天火降临”,也担心这些探测器的到来是系外高级文明对地球宣战的前兆。
于是地球派遣一批改造人前往太阳系外层奥尔特云,去揭密外星信号的来源。船队成员在吸血鬼萨拉斯第(设定中吸血鬼与人类是进化树上的 “枝桠 ”,能看到事物发展的所有可能性并加以分析。吸血鬼的水平和竖直视觉受体交叉连接,导致见到十字架形状的物体会引发中风。而在人类大规模造物之前,自然界中的直角形是极为稀少的。)的带领下,还包括语言学家苏珊(身体中被植入了四个人格)、医生及生物学家还有扮演战争机器角色的军人。这支探索船的所有成员既是怪胎,同时亦代表了人类自我改造的最尖端技术。 探索船“忒修斯”(含义不言而喻,作者形容忒修斯 “不断处于分娩状态 ”)号的量子计算机直接与每个人相连。而主人公席瑞则在其中扮演综合观察者的角色,忠实客观记录一路见闻。
忒修斯号一路追随信号到“大本”行星(一个未被证明的理论天体,原型可能是近年来的planet X,在太阳系边缘从一系列天体轨道异常推算出的理论上存在的大质量天体),终于接收到自称“罗夏”(罗夏墨迹测试法是通过一系列媒介让测试者展开自由联想,从回答中分析其精神、心理状态及性格特征的心理学测验方法)的外星生命建立了联系。
罗夏对忒修斯的态度保持友好,一再对船队声明罗夏的生存环境人类无法生存,与此同时语言学家对罗夏进行了图灵测试,最终结论是罗夏并不拥有意识——“中文屋”。
席瑞之所以能成为此行的“综合观察者”,恰好是因为他拥有一间“中文屋”大脑。他通过观察一切事物的表征,来合理的推测背后的行为逻辑。书中特有的“想象你是”的句式,正是席瑞的机械大脑通过观察对象的行为之后所推测的动机之后与他所剩的生物大脑(自我意识)之间的对话。但是当那些我们完整制造的机器,完美的执行了那些我们为他认真编纂的程序,一切看上去无懈可击之时,我们可以说它拥有自我意识吗?
我们可以说,人类一直在为自身拥有自我意识而骄傲着,并认为拥有自我意识是某种“强大”。很不幸,在《盲视》这本书中,这种自豪即将被打脸。语言学家信奉语言与沟通可以弥补一切的隔阂,事实亦如此:很多第一次接触的题材内容中的外星生命不过是带着面具的人类而已(或者说人类惯用人类思维去带入并推测其他的生命形式)。
地球人类相信“天火降临”背后的生命一定拥有高度文明。在此基础上,由于忒修斯判定罗夏并不拥有自我意识,认为其只是摆在太阳系外缘的某种“人”造物,于是决定忽视罗夏的警告(也被认为虚张声势)一探究竟。
你会相信“蜂群”是更高级的生存策略吗?我们甚至不能用“高级”这一人类特有的抽象思维去形容它(一说抽象思维是语言进化的关键)。我们只能用“效率”,站在人类的角度上,去对它做并不客观的评判。
我们都知道蜜蜂的舞蹈,每一只蜜蜂先去探索不同方向的食物来源,剩余的成员选择加入一只队伍的舞蹈,最后整个蜂群向着一个目标前进。于是一个蜂群整体便成为了类生命体——可以自发的对外界信息做出反馈,并且自我增殖,尽管它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罗夏就是这样的生命系统。
接触罗夏,并与之作战的过程,是贯穿《盲视》整部书的线索。盲视则是罗夏对人类作战的最有力武器——“大脑是生存引擎,不是真相探测器。如果自我欺骗更有利于健康,大脑就会撒谎。” 吸血鬼萨拉斯第说道。一言以蔽之,从人类大脑接收到外界信息 ,到人类自身意识到所接收的信息存在之间的空隙,在本书里是人类被外星生命所利用的bug,却也是人类社会发展出多样性的原因所在。
战争一触即发之时,席瑞想到了女友切尔西临终之前的情形。席瑞出发之前,地球上的现实主义者利用病毒袭击了波士顿。尽管切尔西因为席瑞的不近人情与他分手两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选择与席瑞联系——她只是想听席瑞说一句话,她甚至说她能原谅席瑞的机械大脑无法与人建立情感联系。席瑞接通电话,找遍了所有的离别资料与样本,却没能学会怎样去面对生离死别。他看着切尔西,没有说一句话(相比之下,铎丝对待谢顿还真是暖心啊)。
讽刺的是,在本书的结局中作者彻底否定了这场战争的意义。罗夏在茫茫宇宙接收到人类之间通信的电磁波,可以通过逻辑解码语言本身之间的含义,甚至反过来利用此与忒修斯建立联系。但是因为罗夏本身没有自我意识,交流行为本身除了损耗自身能量外对它毫无意义。罗夏视语言为病毒。“天火降临”只是罗夏面对地球“敌意”的自我防护罢了。
“宇宙中的进化仅仅是有组织的自动化设备在无休无止地繁殖,一台毫无生气的巨大图灵机,充满了自我复制的结构,却永远不会意识到自身的存在。而我们——我们只是留存于世的化石,只是那些不会飞的小鸟,在孤岛上扬扬自得,全然不知毒蛇与掠食者已被海浪冲上了岸边。”
故事的最终,忒修斯改变了航向与罗夏同归于尽。席瑞的“中文屋”大脑受到了创伤,在变回一个“人”的过程中,躺在逃生船孤独的航向地球。而我们的地球渐渐失去了那些同时喊向所有方向的歌声,歌声全被冷冰冰的管制信息取代了。整个地球上的人类,都沉入了虚拟天堂,席瑞想。
“真黑啊”,这是我看完《盲视》的第一个想法。我们不能不承认,越是顽强的生命形式,越是基数庞大而简单。我们甚至可以说,人类生存的终极意义在于搭载基因,而基因的生存方式则是在代际间排列组合,目的是传递下去。(说法来源于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而人类的自我意识则是进化中的一个意外,降低了生命的生存效率。追求存在的意义本身,变成了最没有意义的事。
下班了。我值完了大年初二的班,随便吃了点东西,去看了一场《流浪地球》。街上没有几个人,电影院却很热闹。
对这部电影我们讨论得已足够多。我们可以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宏大叙事美好而浪漫,也可以只有我们这个古老的文明会选择“带着祖宅去流浪”。我们沉浸在影片营造的国际主义氛围中不能自拔,我们相信“给时间以文明”。
抽象思维产生了我们的意识,产生了语言,产生了文化艺术。人类是可以感受到喜、嗔、痴、爱的物种。这些美好的感情,能证明我们的存在吗?
我之所以说《盲视》是更好的科普,是因为书中亦写道,人类分为三个部落:以卡尔·萨根为代表的乐观主义者;以乌鸦嘴费米为代表的悲观主义者,这本书甚至把自我意识写成了大过滤器本身;还有历史学家,审慎的坚持以历史事实为基础,实事求是。
人类一直在为自身拥有自我意识而骄傲着,甚至开始徒劳的追求自由意志。我们沉迷于自己的一方天地,认为人类的需求无外乎舒适、尊严与自我实现。不断发展的科学技术使我们即使处于社会金字塔的底端,也可以轻松获取生存资源(仅就正在阅读本文的人)精神养料。我们以为不断造出更好的手机,就是更好的改造世界,降低沟通成本,然后运用大数据,不断地推送给自己认可的一切,以强化自己的观点。
我们抬头望向天空,宇宙的秘密无法参破。我们只能捏捏自己的手,对自己说,“我们所经历过的快乐、悲伤、虎口的疼痛,都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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