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了一篇介绍刻画文学家漫画的文章。本不打算指名道姓责骂什么作品,因为我甚至觉得提起那些哗众取宠、谈不上创作的作品,是在自找没趣。但还是没忍住,字里行间出现了《XX犬野》几个字样。机核的小编看了,还亲切的帮忙加上了配图。我本想着没什么,不过是一个反例,却没想到会涌出不少拥护它的声音。其实不光是《文豪犬野》这部漫画(先要讲清楚的是,这部作品是漫画原作。漫画的销量提升后才有的动画。上来就说“这部动画我觉得怎样怎样”的,我们不讨论动画公司的制作、配音,我们只讨论这部作品本身、即漫画原作的问题),据我所知还有一些游戏之类也打着“文学家”的名号招摇撞骗。
为什么我说它们招摇撞骗?是因为这类作品涉及到了真实存在的人物、作品,并且以扭曲的形式刻画出全然不同的形象。有的人举了一些别的例子,首先要声明的是,近代文学虽说已归类为‘经典’,其实不过是这百年来的事情。那些作家们的亲属、甚至是直系亲属,仍生活在我们当下的社会环境里。那些直系亲属、遗族们看到这样扭曲事实、侮辱作家人格的作品,会作何态度呢?
再提一提所谓“文学普及”问题,这其实也是我们生活中很少接触‘教科书以外的作家’导致的。很多人在不知道这部作品的情况下,甚至没想着读大名鼎鼎的“芥川”、“太宰”。其实我也并非不能理解,我自己也不知道很多欧美作家。但首先要考虑的是,作品作为“漫画”’出版时,面对的读者是“日本人”。对于日本人来说,这些作家就和我们在教科书上读朱自清、老舍、茅盾、鲁迅一样,他们是以义务教育的形式接触过这些作家的。对于最基本的日本读者群,这样的作品是起不到“普及”作用的。而现在动画化被外国人看到的《文豪犬野》,实质上是在“没有任何普及作用”的状态下,在日本获得不小的人气导致动画化的。因果关系要考量清楚。
由此可见,画出《文豪犬野》类作品的人,是有意图地、故意用了“出名人士”的名字。他们并不会去用不出现在日本教科书上作家。之所以不用葛西善藏、广津和郎、宇野浩二这些在我们纯文学读者眼里响当当的名号,也是因为用“不被大众所知”的作家,达不到“吸引眼球”的作用。
争论并无太大意义,我也断然没有“自己所想便是正确”这类的信心。所以,我并没有要强制各位想些什么的打算,我只是想把“真实”的那一面展现给大家看看。为什么我说他们“侮辱前人”,是因为如果各位多少了解文学家的生活,该会知道,他们是时刻苦恼,时刻活在不安和无奈之中的。我之前也提到,文学是“生的痛苦悲哀,死的绝望恐怖”的载体。当然,这里特指的是纯文学,或者是日本近代纯文学。大众文学、甚至现代的纯文学都不在讨论范围内了。
这当然只是少数人能理解的事情,但我之所以写这么多,是想让各位试着理解,试着接受。正好我以前翻译坂口安吾的小说,没有地方发表。就借着这个机会,谈一谈坂口安吾我希望各位看了安吾的作品,和我介绍的一些事例,能够明白我所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应该是初译,安吾的作品也都过了版权期,不用在意侵权问题。
那时我二十一岁。正志向成为一名僧人,一天只睡四个小时,十点躺下后坚持在凌晨两点爬起,觉得困倦时就到井边冷水浇身。冬天依旧,不久后便发了高烧,三十九度。虽很愚昧,但当时异常诚恳地卷上头巾,一边为发热而呻吟,一边用巴利语念着那称为三皈文的东西,比起读书,我更重视在那之前的精神统一。我至今还记得,那是以“我皈依佛陀我皈依法我皈依僧咖”开头的祈祷文。
与我一同住在一起的大哥是赛艇、橄榄球、篮球的选手,是位能像鲨鱼一样沉睡的健康儿童。就算是他,听到这类祈祷文到底也会醒来,到头来他也记住了大半,而我对此却毫不在意。大哥脑子里只有赛艇、橄榄球和篮球,对于俗世间的事物一概不管不顾,比修行尚欠的我更要专一。搬家当晚他就将马蹄一般的东西敲入地板,做练习台,从早到晚都行着赛艇的练习。地震时邻人都向外奔走,他也毫不在意。从学校回家后他便拿着橄榄球跑到原野上,自由自在地踢着。原野并不宽阔,球时常落到一旁的田地里,长久以往,他便在田地里自由自在地跑着、翻腾着踢了起来。
那时候经常搬家。而搬家原因总在于我。邻人在家兼职缝纫,嫌缝纫机的声音喧闹而搬家,那之后邻居又是位钢琴教师,同样觉得喧闹而搬家。我自顾自地找新住所,然后通知大哥明天搬家的消息。大哥并不把俗事放在心上,根本不在乎住在哪里。终于,我们搬到板桥一个叫做中丸的地方。坐省线从池袋下车,走二十分钟左右四周已是一片田园风光,通过一个叫做长崎村的地方,四下里终于看不到任何人家,一望无际的武藏野,秩父的山。
我们住在寺庙的一旁。那是还没有巴士的时代,迈着大步也要走三十五分钟,若是女人的步子,则要足足走一个小时。我十分满足于这儿的闲静幽深。早睡的大哥虽然每天清晨都要跑行军练系一半长度的步,但他也由已练系和经验过的关系,没有半句怨言。我的奶妈,已经老朽到直不起腰来的老太婆虽然会帮忙烧饭,但由于是关照我的奶妈,对大哥并不很关心。再加上大哥好像被婆婆抓到了把柄,他经常擅自拿走家里汇来的钱,时不时还动用我的零用钱。我正为了开悟,忙的分不开身,就算一分钱的零用都没有也毫不在意,再加上我发现他拿走我零用钱时已是五六年后,那时并不知情。婆婆对大哥尽是不满,但我忙于开悟,没有心神去理会她的说辞。故乡的人上京来时,她便会整日唠叨对大哥的不满。就算是一次也没有责怪过我的她,在决定搬到板桥的中丸时,到底还是向母亲倾诉了一生只此一次的对我的怨言。既是——到有人家的地方足足要走二、三十分钟,外送的人不到这儿来,无论如何要走很远的路去买东西。对已经驼了背的婆婆来说,走这漫长的道路似是要她粉身碎骨一般困难。但就算如此,吐露自己不满之时已经是要搬离这里的时候了。若是她早些和我说,也就不会让她如此受苦。
睡眠不足是神经衰弱的起因。就算心绪渴求参悟,但身体的生理却不随人愿。我也不如古来的圣贤般伟大,只睡四小时的日子持续一年半后,便患上了神经衰弱。不论用巴利语念几遍祈祷文,精神也只会不断地陷入朦胧里,意识分裂成百万份,终是产生了幻听。在教室听不见老师的声音,耳旁只有幻听和耳鸣响个不停,实是困扰。到了暑假,我打着在故乡浸海水浴治疗精神衰弱的打算,满怀期望地归省后,正逢家里来了亲戚的女儿,跟随小姑娘的佣人是位毫不内敛的淫奔之人。她时常向我暗送秋波,在我学习时——虽这么说,但也只是坐在书前,意识正无限分裂开来,深陷四苦八苦之中——她会进到屋内,说着弄丢了什么东西装出寻找的模样,等待我的反应。我本就对她没有任何想法,并不做什么反应。但当时另有一位女性,可着实让我头疼,她不是佣人,而是为了学习礼仪而从早到晚在我家修行的某木工女儿的侍女,十八岁,甚是可爱。我房间的处理全由她照料,某天早晨,她进屋说些“是早饭的时间了,请起床吧”(如此说来,凌晨两点起床、冷水浇身已成了往事,那时我正昏沉朦胧地躺在床上吧)好吧,正要起来,她解开了蚊帐。我还在棉被里打着滚,想要取一根纸烟,对她喊道“喂,等下”。她全身上下由于恐惧而石化,那是饱含期待的,苦闷的恐惧。我露出狰狞的表情,吼叫着“纸烟”。自那以来,在我分裂的意识里唯有她的身影不时闪现,为此我倍感劳累,身心俱疲。
更糟糕的是,自那之后,她突然变得信赖于我,再没有了惧怕的样子。那时家里每到黄昏,就会举家出动到院子里洒水。这片土地一到黄昏时风就会止息,事物变得平静。母亲对其甚是讨厌,至少也要在院里洒一洒水以求清凉。我从海边回来时正是黄昏,察觉洒水一事也能治疗神经衰弱,就穿着泳装提着水桶径直去庭院洒水。佣人们也都尽数出到庭院,她也兴致勃勃地将裤腿卷到屁股下面(那时还没有清凉裙)。我虽患神经衰弱但也好歹是位青年男性,总要把水搬到最远的地方、人们最不愿意去的地方。想着这也是为了修行而更加用心。绕过分室背后的便所里侧,是人们谁都不愿运水去的地方。她却提着沉重的水桶一边晃荡着,一边跟着我到那里去。我的水桶洒空后,她就会把她的水桶递给我。在我接过那水桶的一瞬,因为她递过水桶后马上转身跑开,所以确实只有一瞬间。在那一瞬间,我在她的眼眸中,生来初次切实感受到了名为男女的世界之物。在那一瞬,她看着我的脸。除去仅可以称之为温润的,茫然的这一生命之外,这双眼就如同洞穴般空虚,且如白痴一样。回想起比起生命,更充斥着死亡之空虚之事是否正确?我喜欢她。所以这一瞬间的眼神拥有夺取我一切般不可思议的力量。我茫然地目送着她跑开的身影,虽由得幸福的余韵而暂时忘却,但我的神经衰弱还是急速地恶化起来。书连一行都看不进,每个文字都分散开来,根本没有连续读完一行的注意力。意识也无间断地分裂,中断,明灭不止,连她的身姿都没有办法停留在意识里。
干脆请求母亲,让我和她结婚吧。我如此想。但当时正为了开悟成伟大的和尚,所以为此烦闷。拜托母亲也没有希望,虽又想着不顾反对和她一起生活下去,但又秉持着成为僧侣的决意,两种思绪对立着,这类事情就变成了邪念、妄想。暑假的假期还剩余一半,我却突然决定回到了东京。那一天,我脑海中回荡着母亲因为事出突然而惊愕的表情,一边踏上回京的路程,在出发的当儿,她追了上来,说着“你忘了这些”递给了我什么。虽想不起来当时接过了什么,但她一定是为了将其递给我而放下手头的所有事赶来的,她当时就有如百米赛道冲线的选手一般,急切地呼吸着。自那以后,我再没见到过她。
因为我提早回来,在东京的婆婆很是高兴。在我神经衰弱恶化之中,刚入秋的时候,病状使人绝望。每天早上本该从池袋坐省线去巢鸭方向,月台的对面是去向赤羽方面的列车,我一边想着“那边是去赤羽的车不能搞错了”一边等到对面的车掌吹响出发的笛声突然又觉得“啊,我确实要坐这个方向的车”,便着急地跑上列车。每每都是如此。每天早上都悲惨地坐到板桥,怀抱着以泪洗面的心绪和茫然坐车往回的空虚,实在难以释怀。所谓的神经衰弱,并不是单纯的消耗精神力,在肉体上也会莫名地衰弱,在田地便散步时,连三、四尺的沟壑都跳不过而掉到水里,和孩子们玩投球,球也投不到十米左右的距离。我本是全国中学生体育比赛取得过优胜的跳远选手,也在棒球队里担任过投手。就连眼瞅着快要四十岁的现在,我也能跳五米左右,投手榴弹的考试也拿到了上级认定。神经衰弱所表现的衰弱,真是体现在一些奇怪的事上。试想一下吧,不过是跳过三、四尺的沟壑,却完全抬不起脚,像是被什么拉住一样地落到水里时的惊讶与绝望让我深陷在“自己如同废人”的思绪里,病症亦由着绝望愈发恶化起来。某天我去市村座(现在已经没有了)看演艺,那里是规定要脱鞋的小屋,听到他人说“请在换鞋处脱鞋”,我也确实听到,并想着“啊,得脱鞋才行”,思绪里没有半点反抗的想法,却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属于任何生理性、本能性的某种力量,促使我穿着鞋就那么走了上去。之后,我被换鞋处的服务员打了。尽管如此,我仍不脱鞋,仍要往前走。三个男人按住我,压着我,把我的鞋脱下后才把我放开。如此蒙羞,我却淡然地看完了整场演艺才回家,那时到底怀抱着怎样的心绪,至今已想不起来了。
那时我周身没有一位朋友。曾有过很多,但那时都由我主动隔开了一段距离。是因为,我志向成为僧侣,要做的就是舍弃一切。并希望再从断舍离中找到什么。我认为孤独是开悟的首要条件。但患上精神衰弱后,再没有比处理分裂的意识更痛苦的事,即是说,孤独反倒成了最不可取的。孤独是妄想的温床。和谁都好,只要能和谁说上几句我就可获得救赎。抱着这样的心态,我每日都要去和两位旧友碰面。一位叫做辰夫,他当时因为发狂,是巢鸭保养院患者,还有一位叫修三(不是菱三),他是当时的岸田国士,岩田丰雄氏一伙人组织的剧团里的研究生,两人都是我中学时的同级生。
修三和雕刻家的弟弟二人雇佣了一个阿婆,住在独栋建筑里。兄弟二人都生活在纸醉金迷的日子里,没到深夜都不会回家,在外留宿三两天也是常事。但我一旦陷入孤独就如身陷地狱,就和那家里的阿婆说话。这个阿婆的女儿是某有名气的占卜师(两兄弟的叔父)的小妾,但年轻早逝,阿婆拿着三十日元的接济金,余生都将受占卜师的关照。就像把德川家康的脸装在了女人的身上一样肥胖的阿婆她,除了死去的女儿和与女儿有关联的占卜师的话题以外不发一语,并且一旦说起来,就不容我插一句嘴般滔滔不绝。她很高兴于我每晚的拜访,反复地讲着女儿从生至死的一生,但我都没记住。就这样,修三兄弟持续很多晚不在家,只有我和阿婆聊到深夜一事成了习惯,阿婆变得信赖于我,她从只抱怨到连法律事务也拜托我办。阿婆虽然每月从占卜师那儿得到三十日元的生活费,但自从被吩咐来和修三兄弟一起生活后,再没收到过一文钱。她并不是家政妇,却被吩咐照顾这两不良兄弟的生活,到手的生活费也总不够用。占卜师不可能不给生活费,一定是被两兄弟拿出去消费用了,她拜托我向占卜师问个明白。当面问那两兄弟,他们一定不会说真话,阿婆更是连占卜师的家门都进不去,她被警告说,若是强行拜访,就以那天为界要和她断绝来往。
在我还是中学生时,去找修三偶能见到这位占卜师(修三住在占卜师家里),我们对占卜师这种特殊的行当并不特别反感,更觉得他是怀抱着文学青年般神经的,没有根性且并不可憎的人。印象上他是那种只要坐下来什么事情都可以谈的品性,但并不觉得他会因为阿婆的请求而和我见面。放着不管阿婆又不断催促,我只能无奈中止掉连日的医疗访问。
我中止访问不久后,修三兄弟二人因为玩的过火,资金周转不开,丢下阿婆在夜里逃出了家门。因阿婆是金光教的信徒的关系,在那之后本乡的金光教会收留了她。这些在当时我都还不知道。
那天,我收到阿婆的信,上面写着事情的原由,说因为修三兄弟们出逃,阿婆被问责,生活费也不再送了。阿婆觉得这类事情实在不合理,请我务必帮忙,去找占卜师问个清楚。也写着让我顺便去她那里见她一面。无可奈何,我只好到教会去见她。至今印象已经淡薄了,我记得有很几个昏暗的六叠间,在那之中的某一个和婆婆见的面。那是几乎感觉不到人的气息的建筑。阿婆啜泣着不停地抱怨。我等她说完一段后,突然说了一句至此为止从没想过的话,再将阿婆呆然的表情弃在身后慌忙回了家。我说的是:阿婆,你正住在世上最无忧虑的隐居里。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没有比宗教更合适的地方了。请舍掉俗念吧。三十日元左右的钱,有和没有并没有什么区别。请放下执着,恳求神明以得完成大往生吧。再会了。
拜访阿婆是我每夜的习惯,白天我则会去精神病院拜访一位叫辰夫的朋友。辰夫他有周期性发狂症,虽然当时已经好透了,但作为公费患者,没有亲人来接的话就不能出院。他在发狂的时候感到灵感搞起股票,把家里的钱拿出去结果亏得一分不剩,也曾把母亲骑在身下殴打。他家里人更愿意把他一辈子关在医院里,连探病都没来过一次。辰夫对我每日的拜访甚是感动,我则根本没有想到这类事情,根本不在意他会不会发狂,自己正处在不和谁说话脑袋就要裂开的精神状态里,和犯罪分子想去犯罪现场看看的心理一样,我也抱有想一窥精神病院最深层的心绪。也正如犯罪者惧怕刑警,我也讨厌着医生,想要说一些让他们难堪的笑话,也想和他们比一比谁更机灵。那时挂号处有一位可爱的看护妇(虽这么说,但也没那么可爱),辰夫说看着患者们都注意着她,她午休时在庭院的角落和同事们跳绳,这些狂人患者们都各自屏着气偷偷地偷看,辰夫面对这幅景象时表现出异样的愤恨着实吓了我一跳。能听闻这类稀奇的事,又能看见可爱的护士,有如此多的好处,我每天都满怀欣喜地往返于医院,但稀奇的事到底不常有。治好病的狂人似乎都会陷入过于自卑的心绪里,最开始时我对此也感到有趣,可一旦习惯,我的心绪也会一味变得沉重起来。会面室是一间大讲堂,两人在那角落里交谈,一旁站着护士。护士门都已习惯对待疯子,所有人的眼神都不寻常,向她们说些什么她们也不理睬,就连表情也纹丝不动。死板,瞧不起人,还都很自大,站在一旁时都一副随时可能跑来打我的样子。这位护士每天都会单手握着一本《圣经》,也因为我们每天都谈佛教的事,时不时会突然没有话题。我仿佛就要在谈话时漏出叹气声一样,总想着明天开始就不再来访问这位朋友。脑袋就像要裂开,很是苦闷。但每次会面时间结束时,辰夫都会握住我的手,哭着说:明天你也会来吧,我生活下去的动力就是你每天的拜访了。我也为此很是惊异,到底没能中止每天去见他。世间到底是不随人愿,医院那边为我每天的会面所感动,特意将半小时的会面时间延长到了一个小时。我在心里暗自落泪,绝望地想着这样下去我也要进精神病院了。被我的友爱精神所感动,接待的护士对我不断示好,看清是我后便笑着起身,打声招呼后就到里屋去通知会面。唯有这点让我感到愉快。
也是探病的那时候,辰夫恳求我每天回家时去见一面他母亲。既是说,他让我传达自己已经痊愈希望办理出院的手续一事,辰夫在三等患者的时代有借过钱,钱的事情不解决就没有办法出院。他拜托我取一些奶酪和牛酪给他。会这么说,是因为辰夫家是开食料店的。
但因为辰夫发狂时殴打母亲,又掐她的脖子,导致她光是听到辰夫这个名字就会露出厌烦的表情。“疯癫的病是治不好的”,她说教般地对我说。因为我每天不厌其烦地拜访,她也开始怀疑起我的精神是否也不正常。但辰夫又每天都陈恳地拜托,我也无可奈何。这也算得上是治疗精神衰弱的方法,不论什么都好,只要持有什么目的地行动起来,意识的分裂就会缓和。实际上,我也事无巨细地,不论窗外刮着风速几百米的风雨也毅然出门。
又因为事先已经知道结果,我也像是提早放弃的募集者一样,站在房门前笑着说“我又来了”。对方看见我这样的疯子在笑,也会气得发抖地说:“疯子也需要奶酪和牛酪吗?真奢侈啊,而且还有呆子来帮忙代取。”
“哼哼,他发狂的时候把我骑在身下,你看,这还留着抓痕吧?他想要掐死我呢。掐死他的亲妈。你长得也不讨喜,怕是也会干这类事吧,真吓人。哼哼哼”她是一位歇斯底里严重,长久不幸,很是可怜的人。我对她所说的并不在意。若是回答她说“不不,辰夫已经痊愈了”之类的话,她就会用恐惧的目光看着我,并怀疑我也是个疯子。所以我只好说着“哎呀,那可真是...今天我就先告辞了”扭头回家。
被关在医院的辰夫,每天不空想家族爱就活不下去。我亦察觉到了这点,想着不能毁了他的梦境,总是骗他说:“昨天有事,没能去见你妈。”辰夫也到底会察觉到这是在骗他,但对他来说梦境的破灭等同于人的毁灭,所以他只点头说着“是吗”,没有强硬地追问过我。但对辰夫来说,家族爱,这是他唯一的梦。从我的举止中看出家人的冷淡,让他的心更迫切的渴求起母爱来了。终于,我照例骗他说‘昨天有事没去你家’,他就一副“别撒这种蹩脚的谎了”的表情。“你还不明白人生的深层意义,所以看不出家母在隐瞒自己真心的表现,家母深爱着我,只是被周围的情势所逼迫,无法坦率而已。”他拐弯抹角地表达着这类想法。辰夫的心境当然该是这样,我也怀抱同情地在一旁看着,所以并不直接因他的想法而生气,但每天没有话题可聊的忧郁,仿佛就要产生裂痕,某天,我终于发狂,对他说“你实在是被无聊的妄想所纠缠,不懂得如何看透那冷淡感情的悲哀男人。正因为被关在这样的牢狱里,才更应该学习看破人间冷暖的办法。你的母亲才是冷酷到底的半疯癫之人,完全没考虑过你的事情。也因为她完全不担心你的关系,我才会像心境清净一样,比起和你的对话,而在和你母亲的谈话时感到更愉快的心情。我每天到这医院来,并不是为了见你。实际上,我是为了看接待的护士才来的。”我正在气头上,说了这样的话。辰夫他对护士之类的事情倒是毫不在意,只是如同被击倒般地自卑、惭愧、大约沉默了十分钟后,开口说:“因为我的任性让你受苦了,对不住”。回过神来,在意外的地方埋下了伏笔,听到护士什么什么的话,拿着圣经的护士仿佛活过来的耶稣一样,突然转过脸来看向我。我阿的一下愣住了。
第二天,或者说在那之后没过几天,我终于下定决心,在中止了访问没过多久,辰夫的哥哥寄来了一封像少女小说般感伤的信给我,信里告知说辰夫他出了院,去千叶干铁道的工作去了。
失去了重要的医疗访问,大难临头,不管什么都好,非得找个什么目的再行动起来才行。我当时还不知道酒的滋味,曾有一次被修三带着在某移动小屋的关东煮店喝过一次,在失眠的深夜我再次去向那里。旁边坐着一位看着四十五、六,一脸贫乏相穿着洋服的男人。似乎是开家谱屋的,胡乱做些家谱卖给暴发户们,自豪地说什么能卖好价钱,能到吉原玩个痛快。他和我搭话,我回答他说些毫无道理的话后,他就突然喊道:正合适,真好。递给我像明信片一样的名片,让我明早一定要去找他。说他那里有能赚钱的路子有很多。又说什么“上了年纪每天夜里干那活就很吃力,我的女人胖的不成样子,是无可救药的女人。哈哈哈”。说着他起身回家,我斜着眼看着他那渐行渐远的贫乏背影,有如看见一位前途没有半点光明的男人。
但我仍将他当做神派来的使者。怎样都好,一定要定下目的后行动才行。第二天一早,我就凭着名片找上他家。那里是贫民窟。不论谁家都没挂名牌,我一个小时都在同一个地方来回打转,真是不可思议的地方,炼瓦制的围墙足有一町长。围墙的两侧都排着将要倒下的简易住房。两侧都只有小径和住房,女主人在井边弄出咯啦咯啦地响动,孩子在哭、随地撒尿,即是说,过去在这附近有过工厂之类,在那建筑拆除后,只留下围墙的一部分,贫民窟就围绕着这一部分建成。家谱屋的家在比较里面的地方,刚要开门,肥胖的女主人在那里,男主人不在乎开没开店,正坐着吃饭。小食桌的四周围绕着喧闹哭嚷的孩子。
“你来了啊”,男人这么说着,有些害羞。一会儿又提起劲来说:“嘛,上来吧,这是有趣的生意啊,能赚大钱。”他让我画下流的画,我拒绝说没有画画的工具。他就向我起说些意义不明的话来:“真伤脑筋,说是弘法大师会选笔来用,生意人也会慎重挑选用笔,我们这笔可真是不行。”说着想是什么都懂一样自言自语说“怎么样,这个,哎,能行吗,什么啊,我在问你能不能用它写文章呢。啊啊,文章的话比画还好啊,嘿嘿,能写的好的话。”他说完拿来几本书做样本,变成了抄写《枕草子》。接着留下“写好了就和老板娘说一句找她要钱,再来啊,想赚零花钱的话随时都来啊。”这么几句话后出门去了。
我读过日本的春画,只佩服一本种彦的作品,确实闪闪发光。一直到中午过了一会儿,我沉浸在《枕草子》中,肥胖的女主人时不时会来窥看几眼,哼一声后盯着我又回去。到傍晚,我写了三篇小篇。女主人接过原稿装作在读的样子,说着:“艺者和女仆都不懂得读古典的东西,不是打字机或电梯的工作员,大家都读不了这一节。没关系吗?先生既然知道我不会读,就读给我听听吧。”
说完她瞪着我径直丢下原稿,从小钱袋里滚出几枚十钱的硬币掉在榻榻米上。“这是三节的份”我记得她这么说,但到底是每节三十钱还是一共三十钱,迄今已记不清晰。出到屋外,靠着围墙有一家卖气球糖的店,我买了些,在路上分给路边的孩子们,自己也一边舔着一边回了家。
到最后,我通过学习外语治好了精神衰弱。定下目标,不休不止地专注,将意识的分裂和妄想最低限度地封锁住才是最重要的,一直到困倦为止都不停地翻辞典,翻十个小时的效率还抵不上健康人士的一个小时,但二十六个小时,只要我睁着眼,就不断地翻辞典。梵语,巴利语,藏语,法语,拉丁语,我全部同时学。托这些的福,病到底是治好了,但学来的语言全数都忘了。
病刚治好的一天,我出到千叶去找辰夫。他因为出差不在,但他的母亲,周身没有半点歇斯底里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听着她像感谢神明一样表达对我的谢意,我差点又犯回神经衰弱。母亲这类物种实在是不好惹的魔物。她会一改态度,变得像武士的母亲一样。那时我醒悟到,唯有母亲是能够信任的。但就算是这一点,到底也有意外,我向辰夫嘶吼出的那些话,未必就都是错的。对此,我至今也深信不疑。
坂口安吾最出名的、为大众所知的作品应该是在战后写的《堕落论》,(那些漫画的作者估计也只知道这个)应该有不少人都看过,就是讲要在一片废墟的日本生活下去,就要直面自己的欲求,敢于堕落。据说当时人们的心理一片荒芜,处处都是恐慌,这篇作品给了很多人生活的勇气。
其实,野原一夫在《人间·坂口安吾》这本书里说,他看完《堕落论》后又看了安吾的《日本文化私观》。《日本文化私观》给他的感觉和《堕落论》相同,让他下意识的以为都是战后的作品。
但其实《日本文化私观》是战前就写完的。战前战后,安吾的心境并无特别的变化,只是一如既往——战前的安吾,就已经如同生活在废墟内一般,心境如此荒芜。
战前的安吾其实并不畅销,属于卖不出书,没有什么读者的作家。除去出道时《风博士》让他稍有名气,之后就变成了文坛“圈外人”的存在。如此的安吾是用冷静又淡薄绝望的视线在看人间的。
不可说安吾是不痛苦的,不可说安吾是不伟大的。各位读了上面这篇安吾的私小说,可明白安吾的精神经受着怎样的折磨。虽然这篇里面没有提到,但在《石头的回忆》里,安吾有写到自己的童年。是一个因为高度近视,看不清黑板不去学校,终日逃学坐在沙滩、树林里发呆的小学生。
再到青年时代,这篇《二十一》中所写到的【一天只睡四个小时,十点躺下后坚持在凌晨两点爬起,觉得困倦时就到井边冷水浇身。】【当时异常诚恳地卷上头巾,一边为发热而呻吟,一边用巴利语念着那称为三皈文的东西,比起读书,我更重视在那之前的精神统一。】。
安吾的精神从孩童时期的孤独,青年时期的禁欲,到后期的纵欲、实用主义(《堕落论》《日本文化私观》),每一次变化想必都经历了漫长且混沌的痛苦。这样的痛苦是过着一般生活的人无法想象的。
也可以说,几乎所有的文学者都经历着这样的痛苦。他们尽可能更完整地面对生活,并以自己的经验和经历为基石,搭建解救其他痛苦者、圈外人的文学世界。
如此的精神不能说是不伟大的。然而无视这伟大的精神,以唯利是图的心态写就的《文豪犬野》类作品,我认为不光是对作家本人的侮辱,也是对作家遗族,乃至作家作品读者的侮辱。在这样的大前提下,无论它有怎样闪光的细节,我想都该是微不足道,该嗤之以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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