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想着要把坂口安吾写自己的小说尽可能的翻出来给大家看。但我翻译小说多数是因为心情不平静,把翻译小说当成使心情平静的一种方法。虽然我的心情多数时间都不平静,但还是很难保证有稳定的产出。
翻译这篇《三十岁》时,因为有些拗口的原文和过长的篇幅让我感到力不从心,或许有不少地方有翻译错误,各位就将就着看吧。
我在之前介绍《昏暗的青春》时,有略微说过安吾有一系列回忆过去自己的作品。这篇《三十岁》本应该是和安吾的《二十七岁》以及《去何方》一起阅读的作品,但我个人能力实在有限,那两篇也和这篇一样长,不敢保证大家能看到。
粗略地用奥野健男介绍一下的话,《二十七》写的是和矢田津世子相识,陷入恋爱的时期,但主要内容是新人作家时代和其他文学者的交友,没有写多少恋爱事情。可以说,这篇是和她的恋爱是如何使安吾痛苦的证据。疲于恋爱的生活方式最终变成文学的自暴自弃,“我的灵魂的堕落从这个时期开始”如此结尾。
《去何方》是相当于《二十九》的作品,“那时我想要竖起双耳生活”的富有印象性的开头,是接着《二十七》之后写下灵魂堕落时期的作品。厌恶家与家庭,憎恨家庭式的女人,憧憬马侬似的娼妇,妖妇。追求至上的奢华,但讨厌半吊子奢侈,考虑着不拥有某个女人的无偿行为。这篇展开了安吾的人生观和艺术观。是伟大灵魂的抒情诗。
如此,奥野健男虽然高度评价这些作品,说是伟大的灵魂的抒情诗。但评论家的话都云里雾里,不能全信。比起《二十七》、《去何方》和这篇《三十岁》,我还是更喜欢之前我翻译的《二十一》。《二十一》里安吾渴望成为一个伟大的和尚,过着高度禁欲的生活。但在《去何方》里却一转态度,变得更想要拥抱欲望,成了一个纵欲的人。探求这种安吾生活态度的变化,未尝不是一件富有乐趣的事。
粗略介绍一下矢田津世子吧。矢田津世子1907年生1944年死,完完全全是一个战前昭和初期作家。不光中国读者不熟悉,在文学史里也只会在女流作家的介绍和同人杂志《日历》的成员里看到她的名字。
她和安吾认识是在1932年,安吾作为作家出道在文坛,稍有一点名气,是在1931年《风博士》发表之后。这篇《三十岁》的具体时间,是在1936年。1936年安吾和矢田再会,发生了小说里的这些事情。
多少了解一点的都知道,安吾出名成为时代的宠儿,是在战后发表《堕落论》之后。虽然安吾的心境在战前战后并没有多大变化,战前就写出的《我的日本私观》、《文学的故乡》,底流精神也和堕落论并无太大区别。个人精神和时代精神同调,是需要相当的机遇的。
战前安吾和矢田恋爱时,安吾是个无名的文坛作家,而矢田作为女流作家已经小有名气,作品在不久之后也被翻拍成电影。
读这类作品,要感受到相应的趣味,需要拥有大量当时文坛事实的知识。在事实和作品的相对照里找出特别的乐趣。所以,我也不是很能理解这篇《三十岁》的乐趣,我并没有细致的读过矢田津世子的作品,各位也就随便看看吧。
感谢各位的观看和评论。如果有想和我聊近代文学的,也很欢迎。
那是冬天。或者说,那是正要转冬的时节。是我三十岁那年,十一月末到十二月初的那段时间。
那时的事,几乎没有残留在我的记忆里。在二十七岁的追忆里也写了,我曾在较长的年月里,想要努力忘掉那段时间。接着,使那种努力显得不再重要,是在我收到那个人讣告的时候。我在那时才开始想要回忆起关于那个人,那段时间,但那时我已经全数忘却,只记得一些不得要领的断片,至今都还是,首尾不一的状态。
黄昏。不对,是不知何时,天色变得昏黄。那个人来时,我清楚记得的只有,我那时的脸相当肮脏。我那一周都没有刮过胡子。
我讨厌自己带胡子的脸。与其说是肮脏,难看,莫如说是觉得像恶党般,不洁的灵魂会显得很显眼。留着胡子,就连眼神都会变得浑浊。阴郁,邪恶。
虽这么说,但懒散的我,也不经常刮胡子。我的胡子很硬,必须用毛巾的热气蒸一会儿,我觉得麻烦。一边工作一边撑着脸,手掌就会碰到胡子。因此我会变得不愉快,想到自己浑浊阴暗的眼睛会觉得难以忍受,但懒散如我却也无可奈何。努力不去看镜子,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类事。
我结束了和《去何方》的女人拖延着纠缠不清的生活。回到了和母亲同住的在蒲田的家。《去何方》的女人和我躲避着女人丈夫的追踪,最后,安定在浦和站附近的公寓。在那里我们彻底分手,我先回到我在大森的公寓收拾完后,回到了母亲的家。
接着,大约在那之后的第三天或第四天,那个人找来了。时隔四年。就好像我回到母亲家这件事,而她在远处透视着一样。像她时常观察着我,并等待着我回家等了许久,终于是等到一样。刚分手的女人的事,她也一清二楚。
我疑惑,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我想不出是谁向那个人传达着我的动向。这种不可思议在十二年间一直在脑海里纠缠着我。我知道真相,是在去年的春天。
山口县一位素未谋面,叫M的青年,突然寄给了我一封信。写着这样的事。
突然来信。这是在之前,不小心突然写成的信,但对我来说,送信给你是我十来年以来的愿望,请让我说两句关于这愿望的原由。
昭和十年左右(这时我是一位早稻田第二学院的学生)我在位于下落合的矢田津世子的住处拜见了杂志《作品》。我时常拜见那本杂志,但那之中还记得题名的,是一篇叫做《进入淫者山》的作品。但就算忘记题名,那时给予我的印象之强烈,是我现在如实道来你怕也不会相信的程度。虽然是可能令你不快,但我甚至有过在户塚附近一边散步,一边反复念叨您的名字的经历。
正是那个时候,我偶然得知你住在我同乡熟人所有的公寓。我的熟人叫做佐川,公寓是在大森堤方的绿庄和十二天公寓,我得以知道你住在后者。
从管理人那里听来你的传闻,当时我感到十分可怖,到底没能去拜访你。那位管理人,向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可怕事,我曾很几次在你门前伫立不前,接着断念折返。(中略)
自那以来十年,我在读战争结束后你的作品时,对《关于戏作》里日记的记事,感到茫然。
那时我几乎每日都去拜访矢田小姐。趁着矢田小姐宽大的心怀,我像任性撒娇的孩子一样沉默的坐着,看着她那既算不上出神也算不上思虑的寂寞表情,带着复杂微笑的阴翳,我像浸泡在澄清的思绪里一般。矢田小姐,真是位寂寞的人。为什么,会如此寂寞呢。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温润这位被美貌和才气眷顾之人的心吗,我一直如此自问自答。
没成想,你和矢田小姐竟有那种关系!原来矢田小姐也有过幸福的时候,我追忆起当时,只让思绪无奈的变得澄清。(下略)
与信同封,他说希望能有什么用处,一同寄来了一张照片。是在M氏下宿的窗边拍矢田小姐屋子窗户的,只映着屋檐窗户和天空的照片。
矢田小姐会知道我数年的动向也不奇怪了。我在那公寓的住处,正对着管理员的房间。在那儿,每天都有女人往返。M氏一定知道,甚至知道我那些在友人面前都未说过的事。大概,接着将那些全数说给矢田小姐了吧。
我这三年间,一直苦思冥想,思虑着那个人的事。若是这么说,也确实如此。我的感情在那个人身上变得混乱。所谓恋爱,也是狂气的一种。在我心中寄宿着的,那个人的形象变得愈远,我的狂气就愈发严重。
我认为,那个人拥有这世上最不洁的灵魂,最不洁的肉体。如此想着,也不得不深信着这一点。
接着,为了使这不洁的人更加卑下,我往往会试着空想一个最为高贵的女人。这么做后,不知何时,那也变成了矢田津世子。这种像狂人一般的相克,也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以意想不到的形式表现着。
在和《去何方》的女人分手时,我决意无论如何也要和这狂气做个决算。以求婚的形式,或以更加猛烈的狂气之形式,或以强奸的形式,总之我只深信着,无论无何要做一个决算。
矢田津世子大概也是如此。两人各自分别,似乎为同样悲哀的狂气苦恼。
那个人来访时,我正好在玄关一侧的茶之间独坐着。接着我去接见她。
那个人铁青着脸,伫立着看向我。一语不发。像是除去盯着我看以外,什么也做不到一样。我先开口说,上来吧。
我忘不掉当时自己对自己满脸胡子的脸有多在意。比起这样的我,矢田小姐似乎只想着一件事情。接着她,收住了盯着我的目光,开口说。
“我本来打算和你见面后,只怒吼一句话,就关上门转身离开的。我爱着你,只说这么一句”
我似乎也没有这般惊慌。从最开始,我就知道事情并不一般,这是我们触碰我们最重大之事的一天。
我最为惊讶的,是“只怒吼一句话”,里怒吼这个表现。是她平常不会用的词。那词句里参杂着狂人似的杀气。我甚至猜想她是否有些疯癫了。
事已至此,我应该说的,也只剩下一句话。但我做不到像她那样,专一地下定决心,我还有着余裕,在意着爱或恋这种词句的表现和发音会不会显得有些笨拙,过长地拘泥在词句的选择和表现方法上。
“我也爱着你。四年里,像个疯子一样,思念着你。在你四年前来访这个房间时开始,就已经变得癫狂了。也就是说,似乎从那时开始我就不断想着关于你的事情。“
我这么说完后,我感到她好像径直站了起来,但她只是抬了抬头而已。那张脸苍白铁青,因为愤怒而紧绷着,像疯狂了一样,严厉刚强。
“四年前,为什么,四年前。“用怪异的怠惰的口吻,她重复着。
我大概是想起了各种悲伤事吧。后面我在想些什么,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晰了。
我记得自己这么说,然后出了门。我的身心都奇妙的感到紧张,有一种不得不两个人抵抗着寒气走下去的心情。天已昏黄。寒风吹拂。
在大井町分别后,自那时开始,我就已经感到难以忍受的不安和痛苦。我记得我们约定好三天后再见。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漫长的三天后,我夜不能寐,但关于那些狂气,我即没了追忆的勇气,也没有记录下它的心绪。
恋爱之情虽说源自同一类狂气,但我和她的心各不相同。
关于她的心,我有不少可以说的,那些又都大约悉数正确,但,能要总结起来,又很困难。
我的灵魂荒废,甚至带有兽性,但她则老成。那大体来源于女人性格的使然。
我完全是个无能者。我的小说一年也换不了几个钱,只有一些零碎的稿酬,能算得上是稳定收入的,只有在都新闻上的匿名批评之类。那也只有二十元左右,接着就只能向出版社和朋友借钱,过着就算不吃东西也得喝酒的生活。从故乡的哥哥那里也领着补助,在竹村书房时不时也借不少钱。费心借来的钱,也都拿去喝了酒。
矢田津世子在当时已经小有盛名,但那些作品并不让我敬服,与矢田津世子的再会,不如说反倒让我失去了奋斗的心。
矢田津世子曾对我说,你是个天才,应该挺起胸膛,不屈不挠,坚持下去。不该断念,放弃,自暴自弃。她每每这么说,我都会觉得“在说什么无聊的话呢”,冷淡藐视她的无趣的良妻模样。我只是觉得虚无。不自觉感到一种愚蠢的失望。我并不是在倾吐被爱人怜悯的愤恨。每当那种时候,我都固执的不把她那时的盛名当一回事也未可知。
这种想法在她那儿不可能不得到回应。她突然歇斯底里的说。
“我,全然没有过安身于女流作家这类寒碜的虚名,安于被日本追捧而自我感觉良好。”
我惊讶于这冷不防的一句。但她的脸上涌上血色,尖锐,固执。
“在我刚出女学校不久,有位第一个向我求婚的人。因为我没有回应他的求婚,他无法忍受身在有我的日本,现在在满洲过着放浪生活,虽然可能是喝多了的醉话,但他说我是他一生唯一的女人,不论世间常识如何,他自己心里,只认为我是他的妻子。那是一位粗野,狂暴,无赖性质,间歇性发作的激情家,虽然是个醉鬼,但他的灵魂澄清且寄宿着光芒。想舍弃日本,舍弃一切,去满洲,去向那个人那儿。那个人的胸中寄宿着净洁的光芒。”
你的胸中则没有。既没有光芒,也没有梦想,只有阴郁的无聊,和恶意的双眼。她似乎是想说这些,但我只想着,什么啊,真天真,我的心绪没有一点儿波动,只觉得无趣。
但,也不会有不天真的什么东西。意外的,外表看起来天真,但其实和天真毫无关系,恋爱种的女人心,那眼神深处的尖锐冷淡,似乎存在表面天真的,反射性本能性言行所无法比拟的什么。
比方说,那个人虽说着“因为你是一个天才”,却并不常以这种眼光来看我,她尖锐刁难,残酷地以现实之眼观察着我的全部。
比方说,她将我的视作世俗外不遇的天才,又不把那天真的想法和我的无能我的贫困同一视。她以冷酷的目光严厉看着我的无能和贫困。
她并不真心想说我是一个天才,而是想让我坦白自己深不见底的虚荣心,让我说出:正因为我是天才所以才会贫穷才会怠惰。她难以忍受我虚荣的企图之不净。
我等到年份变换,马上就,大概在刚过松之内不久,就离开母亲的住处,搬到了本乡K旅馆的屋檐下。
这旅馆因为战争已被烧毁,但在明治时代古旧的木造洋式三层楼房上,有一个三叠大小的时钟塔样的建筑。我借住的,就是这座时钟塔。要登上过于细窄的楼梯。有风吹过时,就连现在都像是会被刮倒一样,所以每到刮风,到风停为止我都会到友人家去避难,就是这样的一座塔。
我确实无法忍受和母亲同住在日本古旧房屋过着阴惨生活,但另一个理由,,是因为觉得分手的女人会找上门来。我总有一种预感,觉得要是再见到那个女人,就又会陷入拖沓的恶缘。
要说为何,是因为我和矢田津世子再会的一周之后,我们两人的联系使我们坦白了激烈的爱情,但渐渐开始觉得,在这之上我们什么也做不到。
矢田津世子说,这对分手的那位女性会否太残忍。哪有那么重礼义人情,我装作毫不在乎地混淆着回答,但心里一边明白那个人言语的背后的意思,一边感到轻蔑。
对O小姐也不好吧。O小姐会自杀的。她这么说。她和女流作家的O小姐比一般朋友更加亲密。她逐渐明白我的事情后,就说,O小姐大概会自杀吧。但我一次都不相信这种猜想。
我似看非看的看着,极端不协调的坐在我时钟塔煞风景的三叠房间里的,常识性良妻型有名女流作家。
这位女流作家所惧怕的,并不是向我分手的女人的礼义人情,也不是她对同性爱爱人的怜悯顾虑。
被这位女流作家凡俗的良识所最为恐惧的,是我的贫困和无能。
她某种程度上说不定确实相信我有才能。也因为宿命般的什么,导致她对我抱有狂气般的恋爱之心也说不定。
但有一种力量在阻止她。她真实的眼和心都固定在我身居的这个现实上,那成了她实际判断的标准。她叫喊着。
“我,全然没有过安身于女流作家这类寒碜的虚名,安于被日本追捧而自我感觉良好。”
我冷漠的想着。事实上,我就是卑屈本身。她的心在说着这类事情。我的贫困和我的无能,是那么寒酸不洁。如此。如此就好。我卑躬屈膝的接受这些。事实上,我亦是抱有不洁,且穷酸的魂灵的人。但,你到底怎么想呢。你难道不是,紧拥着微小虚幻的盛名吗。那盛名就是你的生活价值。是虚荣。是表面的光鲜。不正是那份虚荣与你的恋爱之心相违,使你无法接受我的现实吗。
舍弃名声,舍弃日本,去向满洲这种孤独者的梦想一类,是虚荣儿时不时也会想的东西吧。
但一切我想都不过是我的任性。源自我的卑屈,卑劣,自命不凡。
我在某个谈话中,用了【女人】这个词时,你说:“请说女性“。我张皇失措。啊啊?哦,女性。马上改口这么说,并道了歉。但实际我当时感到委屈,轻蔑着你。
即是说,我谈到熟人过去的女人,说:那个女人她。接着矢田津世子说,请说女性。我的用词虽然粗暴无礼,但只是从女人改口橙女性,就能说是高雅或是什么吗。
下流的通俗性,下流的虚荣,那才是你真实的面孔。那不光不带有虚名,还让在时钟塔里住人想到些像猴子一样悲惨的事情。
我在那之后的数年,都很为此担心感到困惑。那个女人,不行,不能这么说,要说那位女性才行,担心自己有没有不小心用了毫不细腻优雅的用语而费劲心力。
从那以来,我也很可叹,很几次当我写女这个字时都会楞神,接着特意改写成女性。
我也不过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何作为不过如此的人,对待矢田津世子凡庸的虚荣时,做不到谦恭的接受她呢。
追忆起当时我想到的,是我陷入的那狂气似的恋情。恋爱虽是狂气的,却不是纯粹的。我想的是这类事情。狂气或狂人,并不是纯粹单一的过度思考了世界,那钻牛角尖的方式里参杂着不纯的扭曲,我认为或许是那扭曲最后成为了狂气的特性。即是说,让人发狂的,实际上是一种人的不纯也未可知,大概如此。
但狂气的恋爱,却容易让人觉得是纯粹的。我亦觉得,把那算作纯粹也算普通,至少,把那狂烈称为纯粹是可能的。即是说,若只谈论热情,姑且可以算是纯粹。
我们在大约七八岁前后的幼年期,会对年长的妇人抱有强烈的思慕,这是动物性质的举动,与会因此就变得神经衰弱的人类性格不相符。
成年的恋爱是人性的。就算单有热情的高昂是纯粹,人也不可能是纯粹的。
但我在当时,没有舍弃过“热情高昂就是纯粹”这类想法的经验。也因此在自己的不纯上使自己多负担了很多苦痛。反过来说,我当时依存于热情之高昂之猛烈,为了一心一意守护它们而耗费苦心。现在一一回想起那些事情,也没什么意义吧。
事到如今去和矢田津世子再会是不对的。我日夜思念着想见她。但我明白不见为好,也有不能和她见面的想法。不知为何,当时我有一种模糊不清的不安和恐惧,但那是正确的。
见不到她的三年间,让她变成了对我来说不再是实际存在的人。
在我和《去何方》的女人一同生活的两年间,我光想着和那女人分手,或者不如说想着从那个女人身边逃离。分明如此,我想着就这样舍弃身体,抛开尘世,想着自己为什么做不到这些。
我大概,在那个时候,不明白自己为了什么活着。自杀,或离开尘世,我多数时间想着这类事情。我漠然的生活着,让我活下去的主要力量,我想,大概是【胜负】一事,是我对胜利的渴求。
比方说,将棋的目标是成为名人,成为名人就算胜利吧。力士的话,成为横纲就算胜利。那些职业有着世俗的,明确的胜利界限,但那里其实并不存在胜利。那我自身来说,人们虽把我称作流行作家,给予了我“流行作家”这一现实,但那里并不存在俗世的胜利感。
人经常欲求没有的东西。胜利也是同样。真实的胜利,是向着现实中不存在之物的祈求。接着,领悟世间没有胜利,在失败中追求补充的境地里,也不存在胜利。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赢。不愿认输。为了什么事,或为了什么东西,我不明了。不服输的求胜心,是世俗的焦虑,在我的这儿,同时又更多的是动物性的生命欲望。
我在《去何方》的女人向我请求房事时,时不时会突然发怒。
“你难道只为了这个活着么!难道只是为了这个才需要我吗!”
对我来说,那时就应该是我为那类事情发怒的时期。并不只局限在那个女人身上。是不论是对哪个女人,都会对那类事情发怒的时期。
我诅咒女人的生理。觉得女人的情欲污秽不堪。我本身比女人更加好色,也有污秽的欲情,只要有了钱就会去逛窑子,有时还特意跑到远处乡下小镇买那里的女人。
我像这样对女人的情欲燃上怒火,就会想到神圣的象征,唯一特别的女人矢田津世子。那说到底也是蠢事。我当时也意识到这类想法的愚笨,却又只能控制不住的这么想。
作为一个拥有女性身体的矢田津世子,她的身体和其他女人的身体同样污秽同样充满悲哀,就算是当时的我,也不可能不明白这些。不光如此,因为女人的情欲之污秽而燃气怒火时,不如说我会痛切的意识到矢田津世子也和她们没什么区别,我从那些女人的身体上,也学到了矢田津世子的身体。
虽这么说,每当我发怒时,我会作为神圣的形象,想起和矢田津世子同样的女体。
矢田津世子大概将我生存的原理,当成一种魔术的机关在看吧。不被世间接受,这么说的话有点夸张,但执拗于世间,隐于人后,失去希望,失去自信,连为了什么而活着都不清楚的我,除了将生命之火寄希望于魔术的机关以外,没有任何选择。
就算那是机关,但我这两年间,也是凭由矢田津世子活着的。将那视作生命之火。我清晰的知道这做法的愚昧,却仍寄生于这种梦想。
和矢田津世子再会,结束了混乱的时期,在我的眼前沉静下来的真相,是矢田津世子的身体。为那苦闷我日夜呻吟。
三年间,我在梦中描绘恋爱着的矢田津世子,已经不再是现实中的矢田津世子了。是只在幻想中存在的,我的一个憧憬,是一种特殊。
今天的我虽然理解了那个真相,但当时的我却没能理解。没能理解我的恋人是在幻想中成长的特别的矢田津世子,而并非现实中的矢田津世子。我只是一味的慌张,惊讶,混乱于现实的痛苦和怪诞,不断陷得更深。
现实的矢田津世子,和梦中的矢田津世子全然不同,她和我刚分手的女人吃惊的相像。不如说,她们是一样的。她们有着同样女性的身体。但我当时也为了恋人的名誉,并不容许自己觉得她们一样。我的理解在暗处,不断地陷入混乱。
二十七岁时,我只要看见矢田津世子的脸,就会觉得得到了救赎,感到一种安心感。对三十岁的我来说,分别时的痛苦无奈仍和二十七岁别无二致,但我和她相见时却变得痛苦,既没有救赎,也感受不到半点得以让心情平静的影子。
我和她对坐,将猎犬般明锐的注意力只聚集在感官上,事无巨细,全都感受到她的肉体,这不是和那个女人很像吗,这不是和那个女人一样吗,我被肉体的新发现赶到绝境,感到苦闷。
就算如此,二十七岁的矢田津世子不如说是轻薄的,三十岁的矢田津世子却紧张,显得没有余裕。
二十七岁的矢田津世子,催促着我们两人的旅行,说想要去上高低晃悠晃悠,想要去尾濑沼看看,不断邀请我。那时正是夏天,穿着又薄又短的衣服,露着胳膊和脚,我甚至不能直视那些。但那时的我们,可以说是天真无邪的。
三十岁的矢田津世子则把自己武装了起来。不再说想要两人一起旅行。我也不说这些事。二十七岁的我们,虽没有告白爱情,但只要相对而坐,就会觉得平静,仿佛甜美的梦境。三十岁的我们,互相告白不会再生长的爱情,全副武装,互相盯着对方,束手束脚。
我和她,都成了大人。我和《去何方》的女人一起生活的两年间,通过那个女人了解二了矢田津世子的身体,混乱于我幻想的那个人和现实中的这个人之间明晰的距离,坏心眼的藐视着她的身体。
我想,矢田津世子也察觉了她幻想的我和现实的我之间的距离,她感到我之上的空虚,失去尺度,无法收拾。我不清楚,矢田津世子是通过什么事情,才变成了这样的大人。但她看出我的真身,目不转睛,坏心眼的紧抓着那深处,我认为,比起我在身上发现的身体的目光,她的难道不是目光更加世俗,更加无可救药吗。我自那时开始,就这么想。
我刚说,让当时的我活下来,等同于我生命之火的,是胜败之心。回想起来,似乎我从少年时代开始,就无意识间自觉偏向了失败的那一方。
我从二十岁开始,最常想的,是舍弃世间一切,做一个和尚,接着悟到那样的生活方式还存有不洁,开始志向文学,尽管如此,让我感到亲近的,还是落伍者的文学,我的憧憬之一,就是落伍者。
我在恋爱之上,也似乎在不断重复同一件事情。我不光没有意识到那重复,甚至不经意间还会自行行动,那些东西,给今天的我带来了什么呢。我不清楚。恐怕我收获的,是今天我所拥有的,和我现在在写的事情,现在不断在写的,或许该是当时给我带来的。
但我,今天,我能够像这样平静,也不得不相信,是因为矢田津世子已经死了的缘故。
细想的话,人心虽然幼稚,虽然在道理上明白,但现实总是不尽人意,既明白愚昧,却也什么也做不到。
矢田津世子还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整理幻想于现实的距离,我想,直到那两者的某一方走向毁灭,我都没办法消解我的迷惘。
矢田津世子啊。你是个过分自负的女人。你虽说一些我是天才之类的话。但你坏心眼的目光却在最世俗的地方卑下的,藐视的看着我。
你以我恋人,以我似乎唯一的妻子身份,努力零乱说着一些天真的话,做一些天真的动作。但,那到头来不过是努力让自己那么做而已。一边这么做着,一边憎恨我,卑下我,藐视我。正因为故意做些奇怪零乱的天真给我看,才让你的憎恨你的卑下你的藐视发狂似的发酵,不断占据我的心绪。
对你来说,也是同样的吧。但我不会说你是天才之类的话。我甚至没说过你是才女。我没有那等余裕。但,我确实说过,你是我唯一思念的恋人。我献上真心,嘶吼似的说过。我大概也是如此深信不疑的。但在嘶吼的瞬间,我总觉得那是谎话。说谎,混乱,那间隙的不道德,丑陋,空虚,使我疲惫不堪。那间隙的不道德,让我觉得,显得我像色魔,一直在诳骗你,也因为我不是演员,各处都没有余裕。那些给予你的打击想必很大。你大概觉得,在我这受到了最大的屈辱,轻蔑吧。你虽已经是个大人了,却还不是能看透那些,是因我不是演员,没有余裕的关系。你到底也不是恋爱的技术家。
和我很拼命一样,你那些奇怪天真的动作也很拼命,那大概也是来源于你亦不是演员,没有余裕的关系。判断那些的自信我现在没有,将来想必也不会没有。
但,零乱的天真里有着与狂人相似的东西。有着滑轮车不小心滑出去,停不下来,自己却又无能为力的窝囊。那些都是瞬间发生的。在那之后,你更把精神集中在狂气上,憎恨,轻蔑,藐视我。
你每次做出零乱的天真时,完全像是笨拙的嫁接树枝,做着像是冷不防的猫的叫声一样的撒娇。那白痴的天真和狂气般的憎恨轻蔑藐视,把我像玩具般玩弄着。就算你没有玩弄的打算,但我接受到的却只有玩弄。
我们,三十分钟,长一些时对坐一个小时左右,只是如此,就会像互相对视了十年一样精疲力竭。分别时两人的表情,我虽然看不见我自己的表情,和你那力竭的样子相比,我想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你像老态了一样,憔悴,沉默,坐上车,车开始发动时,你用铅色的目光看着我,像是无法忍耐了一样,最后闭上眼离开。
分别后,我像二十七岁的我一样感到痛苦。但对坐时的疲劳,程度则更大。每当相见,我们都急着分别。
最后见矢田津世子的,是那一天。我们在黄昏分别,那时似乎还没下雪。
那天的快信还是什么,写着想请我吃饭,不记得两点还是三点了,让我到帝大前的法国料理店去,在那里吃了饭,我喝了一点酒。那是间昏暗的料理屋。
我绝对没有喝醉。那天从拿到快信是hi和开始,我就已经下了决心。
我想着,就算对矢田津世子施加暴力也要做到。不如说,我想征求同意,不想做怪异零乱,冲昏头脑发疯般的对话。不要多说,我想着。
吃饭时,我记得应该在说一些别的话题,完全没有提出这件事的影子。不如说,我们想要在我们之间对话最笨拙的时候提出,也没有隐藏着不让对方感到这种私下的想法。
相互知道对方的小心眼,我们两人都很困惑。我明白矢田津世子看透了我的想法,也明白她知道我为此的心思。
我每次和矢田津世子对坐,总感到铜墙铁壁般的抵抗。她估计也在我身上感到同样的感受吧。
铜墙铁壁的抵抗,并不是在抗拒矢田津世子的肉体。关于这一点,不如说是完全相反。
我们互相知晓对方肉体以上的东西。肉体不过是多余的。
我们互相给与肉体之上的存在。也没有必要说在抗拒对方的肉体。我们互相给与肉体以上的东西,憎恶轻蔑肉体以下的东西。
我通过《去何方》的女人了解了矢田津世子的女体,并轻蔑,蔑视那情欲。矢田津世子一定也同通过什么途径已经了解了男体。
我们是欲情的。我们两人的心太过安逸的互相容许了对方的肉体,欲求,一心想着那些。我们互相明白。
我们互相看透肉欲的脆弱,互相轻蔑的我们,在对待对方的时候,对待这种轻蔑的时候,不得不做出铜墙铁壁般抵抗的态度。二十七岁的她,明明轻率的提出两个人愉悦的旅行,那时却不知为何不能实行。够相互给与肉体是由时期限制的。矢田津世子诅咒它。她对肉体的憎恨,轻蔑,蔑视之情处在最优先位置的现在,不会太过残酷吗。
互相明白心思,却也因此捉不住头脑,更使我不得不感到焦虑和空虚苦痛的时间。所以我说,出去吧,去我住的地方吧,如此说过后,她一下子愣了神。那让我觉得是在对我说,这不是加深我无谓的疲惫吗。
在去我住处的途中迈着无言,沉重的步伐,矢田津世子突然说。
“四年前,我邀请你去尾濑沼时,你为什么没来呢。从那时起我的身体就已经给你了。但,现在不行。”
矢田津世子大约是想说清一切的,但那时我没能完全理解她的意思。
我先想到的,是她四年前主动试图把身体给我之事的执念,成了当下的借口。接着,互相了解对方的想法,向着那房子走去的现在,自己主动说出肉体一事,不过是她在隐藏羞涩而已。
我不再回答。我固执的蔑视隐藏羞涩的意图,燃起下流的情欲。
我有两本不论踏上怎样流浪的旅途,都会带在身上的书。N.R.F发行的《危险的关系》的袖珍本,是我昭和十六年在小田原被洪水冲到太平洋之前,一直最为珍惜的东西。
我在这本书的某处画了线,仅那一处。那是梅特伊夫人给瓦尔蒙信的一部分,“女人为了被所爱的男人施予暴行,会完全服从任其摆布“是这般意思的一节。
我想起这一节来。想到自己只在那一处划的线,在和她归途的路上不禁苦笑,之后的日子里,感到不忍直视的自责,被几乎算得上强迫的观念所苦。
我的房间是在M旅馆房顶上的小塔里。要登上特别窄的楼梯。
在窄小的塔这种,放了睡床和桌子就已经满满当当,除了坐在床上,连能坐的地方都没有。
我果然还是踟蹰着。情欲已经消失殆尽。不断像是掐住喉咙般涌上来的,只有我决意的惰性,我迟缓的,像是用膝盖在前行地靠近她,不成样子。
我坐在她的一旁,我记得,自己应该抱紧了她。但我已不记得那臂膀里注入了多少自己的力量。
我感到自己像是在拥抱风一样。我全身失去了力量,不如说磁石和铁的作用力,和那相反的力量试图将我的身体扯开。
矢田津世子的目光是铅色的,死了的目光。表情也算,铅色的,死了的表情。闭着的嘴,同样是铅的死了的嘴唇。
不论我做什么,矢田津世子都无动于衷,她不对那些举动施加任何意识和体力。既没表情,也没有动作。一切都是死了的模样。
我茫然的离开矢田津世子的身边。完全没有合适形容当时状态的词句。我只是,叫喊着。
接着,我走了出去。失田津世子也跟着我,登下窄小的楼梯。
出到外面的街道,我马上拦了一辆车,她被半推半就的推上了车。
那就是我们最后相见的日子。在那之后,我们再没见过。
我在塔里的房间,思考到深夜。接着,下定决心,写完和矢田津世子诀别的信,我想是在半夜两点左右。想着要睡下盖上被子,果然还是流出了泪水。
我那诀别的信里面写着,我们不该有肉体,终于明白了这件事,所以我们应该把彼此当成没有实际存在的东西,不再相见,大概是这类意思,写了大约五页原稿纸的长度。
第二天,我用快信寄了出去。街上积起了雪。那天是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满是鲜血的二.二六事件的征兆,当时还没在街角显露,我记得街上只有安静布满积雪的道路。
同时我也给竹村书房寄去了信。几天后,我去竹村书房看了看,那封信因为戒严令受到司令部的检阅,已经开了封。
如此想来,寄给矢田津世子的信也一定被开了封。悲惨的状况一时让我感到无可奈何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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