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放映室曾被用作洗衣房,如今用于放映幻灯片和16毫米电影胶片,我们四人现在聚在这里,即将一起观看一部50分钟的16毫米电影。房间只有一扇北窗,只要拉下安在窗户上的百叶窗,即使在白天,也能营造出全暗环境。
在放映16毫米电影的银幕上,通过引导胶片的黄色光线形成了一个四个角都是圆角的长方形。 印在引导胶片上的数字开始在银幕上出现。 数字从0数到9、8、7、6、5、4、3、2,最后,数字1停留了几秒钟。
数字消失后,银幕上突然被这样的景象占满了:被光线染成金黄色的阵阵波涛在海面上汹涌奔腾。画面上出现的是清晨时分的海浪。朝阳和夕阳,还有白天其他时间的太阳,映在海浪上的颜色完全不同,被波浪反射出的光辉也截然不同。
太阳刚刚越过科奥劳和怀厄奈两座山脉从东方升起,斜照着海浪。那波浪通过漫反射向各个方向播撒着阳光,同时围绕着四到五英尺的高度进行上涨与爆裂。画面上的景象呈现出一种良性的节奏反复:绝不会令人厌倦,让所有观者沉浸其间。
然后,突然有一次,所有奔腾着的浪涛都被顶到了高处。由于影片是高速拍摄的,观看者就会产生这样一种错觉:整个大海似乎要一直这么隆起下去,直到天涯海角、天荒地老。仿佛有个拥有惊人生命力的巨大生物,过去在海底沉睡,如今一咬牙整个站了起来。
摄制者借助广角镜头和彩色胶片在20至30英尺的宽度上拍摄到的海洋画面,开始以不稳定的节奏轮番向左右倾斜。 有那么一瞬间,艾曼纽的冲浪板尾部出现在银幕的左侧。
银幕上的整个大海,还在不断上升,高度越来越高。在急速膨胀而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摄影机开始向右移动。
随着摄影机向右移动,屏幕上的大海变得左低右高,形成了一个斜坡,当斜坡的斜度超过一定角度时,海浪就不再受到阳光照射了。
海浪的涌动不再闪耀着金色光辉,而变成了沉重的、深绿色的海洋。 与此同时,我们都有了这样的错觉:海浪的气味和声音似乎充满了整个房间。 由许多层波浪组成的斜坡陡然上升,当斜坡形成一堵几乎垂直的厚水墙,矗立在海面上的时侯,坡度又慢慢降低,逐渐恢复到了水平状态。
令观者震撼的波浪体量与慢镜头下放慢的流动速度,形成鲜明的差异。加上从银幕下方不断涌现的无数水滴,这些都使得电影拍下的波浪变成了有别于真实波浪的存在。
机位再次发生了变化。艾曼纽此前要么双膝跪在冲浪板上,要么屈着双膝在板子上坐着,如今他随着海浪伸出双腿,开始站在冲浪板上。通过银幕上的画面,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当时的身体动作。
艾曼纽头上戴着头盔。摄影机装在头盔上。当机位变高时,被拍到的场景也发生了变化。向着绿色的海面,摄影机摆出仿佛要站立起来的姿势,不仅拍到了几百英尺外被朝阳染成金色的那部分海面,还拍到了地平线、淡蓝色的清晨天空,以及那些尚未摆脱黑暗而在低处滞留的云朵。
当艾曼纽在冲浪板上彻底站起来那一刻,大浪的顶端就在他的冲浪板底下。由于巧妙地逮住了绝佳的抓浪时机,艾曼纽这时已经乘着冲浪板冲上了足足有五十英尺高的巨浪最高点。
当摄影机的机位能够拍到包括地平线和天空在内的远方时,大约 50 英尺高差的移动不会给最终成片的画面带来太大变化。 艾曼纽在15米高的波峰上站起来的连续瞬间,也是他最需要身体平衡的重要时刻。在这时,艾曼纽通过移动自己戴着头盔的头,巧妙而成功地改变了摄影机拍到的场景。
当15米高的浪达到自己的高度极限时,艾曼纽已经站在了冲浪板上。起初,他一直趴在板上,通过玩命划水抓住了转瞬即逝、仅此一次的起乘时机,让长板以十字交叉的形式挂在大波峰顶。然后,他在那儿一口气站了起来。
光是看到这里,其惊心动魄的程度,就足以让人屏息。我们坐在放映室地板上,紧盯着银幕,每个人都几乎无法正常呼吸。
在站起来的同时,艾曼纽向后仰起头,仿佛要仰望天空。我们通过银幕,不仅看到了四处飞溅的海量水滴,还看到了这样的事物:在涨到一人多厚的波浪背后,有个黑暗的斜坡。那斜坡似乎要把我们吸进去,一直落向黑暗的谷底。
当艾曼纽让头颅倒向前方时,摄影机拍到了他背后的波浪。跨过陡峭的水面斜坡,一个用广角镜头拍到的海面镜头出现了,接着天空出现在了银幕上。现实中,整个过程只有两三秒,但是通过如果慢动作加以被延长,那短暂的时间就接近了永恒。
为了在冲浪板上调整姿势,艾曼纽的身体不停地移动,所以画面并不稳定。如果按正常速度拍摄,因为动作太快,观众会无法看清拍摄内容。不过,在慢镜头加持下,观众得以切身感受到:每一个细微而快速的动作,都是那遥远大海上梦幻般波动的延伸。
艾曼纽就这样站在大浪的波峰,一切都仿佛静止在那里。然后,当他从那儿滑下波浪正前方的斜坡之前,令人心惊肉跳的那一刻,被拖成了一段令人难捱的时间。
坐在我后面的拉里·戴维斯发自内心地惊叹道。当时的他只能发出类似低语的声音。
”这到底是什么? 这就是一个怪物。明明是超过50英尺高的巨浪,却如此温柔平静,只能用怪物来形容。“
一切都静止在波峰的时间过去后,紧接着在银幕上展开了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
每一个飞沫都充满能量、从海面涨到五十英尺高空的巨浪,为了向凯卢阿海岸释放能量,以其全部的力量在一瞬间同时崩溃。
巨大的三角形波浪面对着海岸开始向前倾倒,渐渐地,巨浪朝自己内侧画出一条弧线。随着弧度变大,沉重的水块像铅球一样散落,浪头变成一堵位于上方的厚墙,开始向下坍塌。
我的耳朵里,响起了当时的声音。因为被封闭在碎落的大浪内侧,声音从所有方向朝我袭来。头、背、腰。身体各处都受到水的撞击,每次撞上身体的水,体积都超过一大抱,这些水在撞击后碎裂四散。撞击力道之大,好几次差点把我从冲浪板上撞落。
当弧线大体处于适合冲浪的理想形态时,艾曼纽顺着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又大又美的波浪弧线滑了下去。随着下滑一阵阵退向后方的景象,被装在艾曼纽头盔后方的摄影机拍了下来。在离镜头只有一两英尺的地方,厚厚的浪壁一个个竖立起来。从浪壁之上,猛烈的水雾扑面而来。
艾曼纽沿着巨浪的内侧滑行,几乎与海面保持水平了,速度只比波浪崩塌的速度稍快。从岸上看,巨浪是从右侧开始崩塌的。
艾曼纽改变双脚位置的动作、伸直的膝盖的动作、还有拼命保持全身平衡的所有尝试,都通过银幕上场景的变动,详细地展现了出来。当我盯着画面时,我仿佛切身感受到了冲浪板吃水时海水的动态和厚度,这种感觉从我的脚背升起,一直穿过全身。
艾曼纽想一直持续水平滑行,这样通过慢动作,可以把时间拖得很长。他经过反复尝试,确定这不可能实现,于是终于掉头向下,浪壁从银幕底部向顶部移动,宛如我们从未见过的奇特生物。
巨浪的弧线终于触及了自己的腹部,艾曼纽刚好在弧线最深处。从怀厄奈山脉上升起的朝阳,正对着海浪。艾曼纽身后的浪壁,被阳光充分地照亮。
阳光通过时刻变化的漫反射,再次被电影记录下来,射进我们盯着银幕的双眼。由于太过刺眼,为了面对银幕,只好眯起双眼。
我发现艾曼纽一边朝着巨浪的底部滑下去,一边把身体重心慢慢移向前脚。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我、拉里·戴维斯和詹妮弗三人看着艾曼纽,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艾曼纽打算先下到大浪底部,再进行浪底回转。他的重心移动是为了实施回转而进行的。
艾曼纽告诉我们:随着浪的崩落,出现了一条高达十二英尺的海浪隧道,其最终长度近乎两百米,他预见到了这条隧道,便进行了浪底回转。巨浪当时已经变成管状,艾曼纽顺利地穿过了隧道。摄影机拍到的场景,肯定超出我们的想象。现在大家即将看到此前无法想象的情景,于是都激动得喊了起来。
下到底部后,艾曼纽的重心就移到了当时踩在冲浪板后面的脚上,也就是右脚。用移动完的那只脚,像把板子往前推一样,果断地用力。我们只要看着艾曼纽背后流过的波浪,就能看出他的所有动作。我们通过慢动作看着这些波浪,完全融入了其中。
浪底回转经常造成减速。但艾曼纽通过浪底回转实现了提速。银幕上的波浪也随之加快了速度。
艾曼纽弯腰蹲下。随着这个动作,银幕上的浪壁慢慢地变成了浪管。向头顶延伸并逐渐崩塌的波峰,与波浪向内拥抱的弧线的底边相接。这时,浪的内部出现了管状空腔。
波浪卷成管状前进着,艾曼纽进入管状空腔内部,让冲浪板右侧甲板牢牢地嵌入浪壁。艾曼纽飞速从空腔中穿过,被抛在身后的浪管,在银幕深处,从被抛在身后的那端起,像自行炸开一样,变得粉碎。
浪管的形状就像把竖着的十二英尺高的椭圆压扁了一样。透过浪管,可以清楚地看到大海和天空。覆盖在头顶方向的浪管顶部波浪,向银幕深处流动。
当艾曼纽穿过浪管时,只能称之为奇迹的巨浪就这样结束了。艾曼纽在冲浪板上伸直双腿、站了起来。刚才高达50英尺的浪几乎全部碎掉了,此后,银幕上只有白茫茫的、厚得出奇的泡沫。
电影也到此结束。画面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卤素灯的光亮出现在屏幕上。
拉里·戴维斯一边用右手拳头打在左掌上,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戴维斯把一头漂亮的金色及肩长发,绾在脖子后面,用橡皮筋扎了起来。
我解释着:“现在看到的影片是艾曼纽佩戴的头盔摄影机上,左边那台摄影机拍下的。”
“这次要放映的是右边那台摄影机拍下的片子,所以我们看到的景象是和艾曼纽与巨浪共舞时所看到的一模一样。”
“如果连续观看几部内容这么惊人的片子,会累死人的。”
拉里·戴维斯坐在地板上,一边用双手摸着用橡皮筋扎在脖子上的头发,一边抬头看着詹妮弗。
“詹妮弗,请帮我们冲杯咖啡。实在是累了,大家都歇一会吧。”
拉里的话绝无夸张。我们能一边看着拍成的影片,一边在事后彻底体验艾曼纽滑过五十英尺巨浪时的感觉。
只要看着向艾曼纽身后退去的海浪,我们就感受到了他在冲浪板上的所有动作。虽然这只是片长极短的彩色影片,靠慢动作拉开片长,画面上只有波浪,但这就足以让我们体验到极致的兴奋与紧张,同时几乎完美地陷入虚脱。
詹妮弗端来了咖啡。咖啡喝到一半,我关掉房间的灯,打开放映机的开关。和刚才一样,引导胶片的透明画面首先被投影到屏幕上,开始倒计时,停止在2。然后波浪开始出现了。
这是装在艾曼纽头盔上指向前方的摄影机拍摄的影片。镜头位置与戴上头盔后艾曼纽眼睛的位置相近。因此,观众可以通过艾曼纽的视角体验高达五十英尺的大浪。
“够了,我没能亲自见证这样的巨浪,我现在总算明白自己多么不幸了。”拉里·戴维斯这样说道。
我和艾曼纽一起在凯卢阿海岸附近洋面迎接了这一巨浪。当我从波浪的巨大斜坡上滑下时,失去了平衡,被抛向海浪,从浪壁上跌落了。
在高速移动的水分子中挤得七荤八素,我遭了不少罪。我头盔上摄影机所拍到的不少影片,应该都是这些把我挤惨了的波浪的模样。
现在是我首次看到自己拍的影片,和我想的一样。趴在冲浪板上,用双手抓住汹涌的巨浪冲上波峰,起乘并最终在冲浪板上站起来。到这里为止,和艾曼纽拍的片子差别不大。
意外跌落的过程被拍得很漂亮。在被抛到浪里即将落水的时候,我双脚一使劲踢飞了冲浪板。冲浪板被卷到波峰上,刮着浪壁的表面,同时从波峰上飞到空中,不停地直立旋转着,继续升上高空。我涂着黄、红、白三色的冲浪板,冲出波涛重叠而成的山峦,闪着光向空中上升。这情景被牢牢捕捉在画框中央。冲浪板从画框上方划过,一点一点地,慢得令人昏昏欲睡,从画面上消失了。
“太棒了。”拉里说。“真是太棒了,你们能拍出这么出色的电影。”
拉里依然感到兴奋,但兴奋方向与刚才稍有不同。之前是对波浪本身极度兴奋,如今他相对更关注拍到波浪的影片。当波浪从银幕上消失,灯光亮起,在涂着白色涂料的房间里,另一种狂热从银幕回到房间——这种狂热与此前对波浪的狂热截然不同。
“只有你们三人体验到如此巨浪,拍下的胶片素材却如此丰富,咱们可以把它剪成长达两个小时的电影。一部片长两小时而毫无废戏的海浪电影。”
我戴着的头盔上,向后装着一台摄影机。我们接着看了看那台摄影机拍下的影片。
“改天,让我们另找个机会,并排放置两台放映机,同时放映前后两个方向的影片吧。”拉里说。
“有两部片子,一部是用广角镜头在固定机位拍摄的、另一部由詹妮弗扛着摄影机通过长焦镜头拍下。”
在广角镜头下,巨浪再次向我们展现全貌。在沐浴着清晨阳光的海面上,巨浪一度涨到高五十英尺,左右长近一公里。
这巨浪仿佛是种前兆:有只主翼大到骇人的怪兽,即将从海底起飞。升起的浪壁吸引了太阳拥有的所有光芒,宛若一条黄金长龙。艾曼纽和我的身影在画面上显得分外渺小。影片拍下全过程的一切细节,直到巨浪拍岸、烟消云散。
长焦镜头拍下的影片,几乎均等地记录了我和艾曼纽的动态。一个跌下冲浪板,另一个出色地冲完了管浪,一想到经过剪辑,这段片子会变得怎样惊险,我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完片子,我们都仰面躺在地板上,如前文所说,都累得疲惫不堪。詹妮弗一边独自喃喃低语,一边让身子朝门滚去。然后背向我们,蜷起身子,一动不动。
“高达五十英尺高而又如此平静光滑的大浪,竟然会在早晨那样的绝佳时间到来。而且,只有一次。也许是夏威夷群岛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詹妮弗对我们说。最后,我们又看了一卷片子。在大浪来的前一天傍晚,我在小屋外的瞭望台上设置三脚架,把凯卢阿海岸寻常而平淡的景色拍成影片。但是,由于那大浪在次日清晨到来,银幕上一如往昔的景色,在我们眼里便有了某种特殊意义。
艾曼纽首先开口了。当我走进位于北海岸的小屋时,艾曼纽正在那儿独自兴奋着。
“有股巨浪要来,它必定在一昼夜之内到达落日海滩。”
艾曼纽一贯非常冷静,就像把自己的心遗忘在远方某地一样。那天他却一反常态,只穿着条平角泳裤,在小屋里兴奋地走来走去。我刚走进小屋,就被他抓住,然后突然说:“巨浪来了。”
“我能明确地感受到巨浪朝这边来了,通过这儿。”艾曼纽用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心脏。
艾曼纽走进一个房间,那里存放着拍摄16毫米电影所需用品和器材。他身上的破旧泳裤肥了两圈,似乎会立刻从他满是金色体毛的身上掉下。
“这回肯定能拍出很棒的电影。但这样一来,咱们就得使用装着摄影机的头盔了。”
架子上并排摆着三个沉重的摄影机头盔。艾曼纽拿起其中的一个,开始仔细检查。
我们自行监听了军方的非加密无线电步话机信号。从装在墙上高处的两个喇叭,经常传出通话声。这是美国海军和空军的海洋观测船和气象观测装置发送的各种气象信息,其服务对象是欧胡岛上的迪灵汉空军机场和珍珠港。
在气象信息的帮助下,我们只要待在这个小屋里,就能随时了解天气,近到夏威夷群岛周边的海况,远到在阿留申刮起的台风规模。为了尽快掌握欧胡岛北岸的波浪情况,我们需要这种设备。我们同时接收两种电波,每个房间用两个喇叭一直放着通话声,在习惯之前,其实是很难分辨内容的。
“让她也来帮忙拍摄吧。但是别让她下海,这次的浪太大,她驾驭不了。”
头盔上的摄影机都没有故障。为了让冲浪手在出海后能够一边冲浪一边拍下海浪,这款头盔经过了精心打造。形状与摩托车用的无面罩式头盔相似。耳朵的左右两侧都用螺丝固定着四方形的防水箱。每个箱子里都装有日本艾路摩公司的16毫米胶片高速摄影机。曝光是自动调节的。
当冲浪手戴上头盔时,右边箱子里的摄影机负责拍摄前方,左边的摄影机拍摄后方。在拍摄冲浪画面时,虽然把摄影机安装在冲浪板一端也行得通,但是在拍摄欧胡岛北岸的巨浪时,摄影机必须处于较高的位置,至少要与冲浪手的双眼持平,才能拍摄到惊心动魄的画面。
比如,当冲浪手弯下腰或者在冲浪板上改变姿势的时候,摄影机的位置能够随之变化,这就蛮好。当冲浪手摔下冲浪板,跌入海浪中时,这一幕将以最真实的方式记录在影片中,极度忠于冲浪手当时的所见所感。
我查看了保存胶片的电冰箱,那里存放着两千英尺长的彩色电影胶片。
“今晚,咱们又得等上一夜了,估计巨浪明天一大早就来了。”艾曼纽一脸认真地对我说。很明显,他非常兴奋。
他肯定是根据监听到的军方气象信息,自行判断出巨浪即将到来,因而兴奋不已。据说阿留申发生了大风暴。那场风暴在阿留申海面掀起的波浪,在太平洋上翻腾半天后就会到达夏威夷。
我俩先把彩色胶片装进两个头盔里的四台摄影机,然后去隔壁房间,准备好湿式潜水服,以便随时穿上。艾曼纽回到客厅,站在东墙前。这面墙从下到上都平整地铺着木板,上面用油漆整个涂成白色。在白色漆面上,用各色油漆绘制了一幅海浪地图,描绘范围是以凯卢阿海岸为中心的欧胡岛北岸一带。
墙壁最下方画着海岸线,从那里往上都是海。表示海底深度的等深线。珊瑚礁的分布情况。波浪在通常情况下的来路、波浪爆开的地点和方式。冬季季风的相关情况。我们至今在凯卢阿海岸体验到的巨浪的位置。那堵墙上标绘着多种类似信息。
艾曼纽站在那堵墙前面,先用右手食指指着我们的小屋,然后将手指移向海岸。
“咱们从这里向海边出发,就这样直接出海,在这附近等待海浪。”
艾曼纽指着一处距海岸约500米的地方。这地方距离曾经经历过好几次巨浪的地方相当远。
“就是这儿。海浪会来到这儿的。”艾曼纽反复念叨着,宛如自言自语。我们这些人常说的“海浪会来”,是指形成适合在欧胡岛北岸冲浪的波浪。
这座建筑,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小屋,位于凯卢阿海岸的南部海角附近。 沿着卡美哈美哈高速公路向南,经过哈雷瓦镇,然后过河,再向北走。 在高速公路的东边,靠近山区的地方,是凯卢阿镇。
在即将看到通往小镇的道路的地方,离开卡美哈美哈高速公路。 有条小路向左拐向大海,走上那条路。 这条路通向一个小型机场,该机场只有一条短跑道。
如果您不往机场方向走,而是拐上一条近乎废弃的破旧道路——它通往凯卢阿海岸的海角,那么,在一个既非森林也非田野的区域的尽头,您就会找到我们的小屋——一座带阳台的木质平房。 过去在夏威夷有很多这类建筑,毫不稀奇。 但现在已经很少了。
小屋有七个房间。原本整栋建筑都涂着漂亮的白色油漆,如今大都脱落了。在阳光照射、风雨侵蚀下,
据说建造这座建筑的是一对都患有哮喘的美国本土夫妇。他们早早地退休,从本土来到夏威夷,盖了这个平房。据说,一旦鼻子吸入花粉,就会导致哮喘发作和恶化,所以他们四处寻找花粉不会随风飘来的地方,结果就找到这儿来了。在夏威夷,只要您愿意四处寻找地方,总有一款风适合您。
珍珠港事件之前几年,那对哮喘夫妇住在这儿。珍珠港事件后,他们很快就搬回本土。这间平房此后长期空置。有位画家曾在此居住,斯科菲尔德兵营的某位士官也曾在此金屋藏娇,但都是短期的。
我们三年前买下这间小屋。虽然也是因为囊中羞涩,但几乎没做任何改造,我们就直接住下了。今年已经三十岁的拉里·戴维斯,是把我们团结起来的核心人物。一年一度在马卡哈举行的杜克·卡哈纳莫库纪念杯冲浪锦标赛上,拉里·戴维斯曾连续两年获得总冠军,正是他支撑着我们现在的生活。
一旦成为冠军,冲浪手就会得到很多额外收入。发售自己设计的冲浪板,或者和制造商合作发售冲浪板尾鳍,在泳裤和湿式潜水服上冠名并收取冠名费,虽然金额不大,但毕竟是收入。拉里又把这些钱投入到了我们整个团队身上,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拉里·戴维斯最擅长踏着冲浪板穿过管状海浪中间的海浪隧道。所以,他以此为契机,创立了一家名为“海浪隧道穿梭者”的公司。办公室设在檀香山市的阿拉莫阿纳地区。他希望这家公司能成为夏威夷冲浪相关领域的综合中心。但是,现在办公室里只有两名员工。
把冲浪拍成电影的工作,我们也在做。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已经有三部片长五十分钟的纪录电影进入院线公映了。这三部片子拍得都是戴维斯的单人冲浪。
我们已经完成了七部有关欧胡岛北岸冲浪的纪录电影,片长均在六十到八十分钟左右。每部电影都以南加州为中心发行,并不是进入院线,而是把拷贝租给各个冲浪爱好者社团放映,赚取拷贝租金。澳大利亚的冲浪市场日益兴旺,我们的电影在当地的口碑也很好。有时,我们会为电视广告拍摄冲浪镜头,有时,我们会应商业电影的需求,反复多次拍摄冲浪素材。
拉里·戴维斯毕业于夏威夷大学农学专业。他从小在欧胡岛北岸长大,因此始终无法放弃冲浪。在赛事夺冠的三年前,他就放弃了固定职业,甘做一个冲浪手。
我是高中辍学生,今年二十七岁,辍学也是陈年旧事了。当年有个救助高中辍学者的公益教育项目,让受助者一边协助计算海军士兵的军饷,一边学习簿记。我参加了那个项目,在海军财会部门帮忙,但最终又辍学了。
在加入拉里·戴维斯的团队之前,我一直在欧胡岛北岸冲浪。拉里看中我,大概是因为我对这边了如指掌,图个方便吧。我是夏威夷日裔,名叫巴里·基米托什·卡尼西洛。
注:日裔的日式姓名部分也是按照英语先名后姓的习惯书写的,所谓“基米托什·卡尼西洛”,其实就是かねしろ·きみとし,写成日本汉字,可以写作“金城公俊/金城公利”。
詹妮弗是我们这群伙伴中唯一的女孩子。她今年二十一岁,一边上大学,一边在面向游客的商店里打工。她也是冲浪手。除了夏威夷土著血统、葡萄牙血统、荷兰血统、中国血统、日本血统、西班牙血统之外,詹妮弗身上至少还有七种血统。
所以从她的姓氏到名字中间,有足足五种中间名,名字叫麦金农。我们打算一年后再拍摄以她为主角的冲浪纪录片。
艾曼纽是在一年前的某天来到小屋的。他从本土乘飞机抵达檀香山后,立即搭便车赶到“海浪隧道穿梭者”办公室。他向公司的女职员询问,他想在欧胡岛北岸长期冲浪,不知那里有没有什么合作社,以便热爱冲浪的人在那里同生活共奋斗。拉里·戴维斯那天刚好回办公室探望,不知怎地,他喜欢上了前来探访的艾曼纽。从那天起,艾曼纽成了我们的伙伴。拉里开车把艾曼纽带到小屋,他就这样住进来了。
艾曼纽当时就带了两件行李:一件是略显瘦长的长板,为在欧胡岛北岸的大浪中冲浪而专门定做;另一件是美国陆军后勤系统向民间转售的行李包,里面装着随身衣物和换洗衣物。由于要承载艾曼纽一百二十八磅的体重,他的冲浪板重量是二十八磅。
艾曼纽自称二十八岁,沉默寡言。齐肩的深色头发从头顶中央分开垂下,他听任嘴边、下巴的胡子以及鬓角生长着。艾曼纽很瘦。以我们所见,他很少吃东西,以冲浪为中心,专注于波浪和大海的世界。波浪以外的事情,他似乎毫不考虑。不过,他掌握了极为详尽丰富的海浪相关知识,在这方面远超我们。
在巨浪造访北岸的冬天,他会不由自主地在那附近徘徊,一般两三天,有时甚至一周都不回来。在没有波浪的夏天,他会参加邮局的招工考试,在邮局打工;邮局放假的时候,他就泡在毕夏普主教博物馆和图书馆,研究夏威夷的水文情况。
我、拉里、詹妮弗三个人,已经和艾曼纽一起在这间小屋生活了一年。但是,我们对艾曼纽的背景依然一无所知。我们甚至不知道艾曼纽到底是他的姓氏还是名字。艾曼纽住进小屋不到三天,我们就有了如下默契:我们承认不知道他的背景,但不去刻意打听。
艾曼纽似乎是在南加州海岸初学冲浪的。所以他起初并不善于应对夏威夷的巨浪。但不到一年时间,他的表现就完全赶上了我和拉里。艾曼纽似乎很喜欢“sunset beach(落日海滩)”这个词的语感,他把整个北岸都叫做“sunset beach”。
在艾曼纽尔兴奋地说“海浪要来了”的那天,拉里·戴维斯因为“海浪隧道穿梭者”的商务拓展工作留守在美国本土。已经入冬了。这个时候,往往是每年的第一场巨浪来袭的时间。
"此外,我们还可以把奥尼尔、陈浩他们从科瑞拉(夏威夷土著语,指威基基地区沿岸)叫来。”
艾曼纽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 当我开始为此纳闷时,他回答说:"不要。 咱们自己干。”
我同意艾曼纽的观点。 遇到巨浪时,在场的人越少越好。 波浪越大,见证人越少,波浪就越显得稀奇,而当它被拍成影片时,就越显得传奇。
“大约50英尺。” 艾曼纽立即回答。 我感到:自己脸上的表情逐渐变成了一种复杂的笑容。
那么高的海浪,如果真的来到凯卢阿海岸该有多好?我怀着对铁树开花的期待,露出了微笑。我骨子里不相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那种巨浪还会再来。
即使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刮起大风暴,浪高也不过四到五米。高于此高度的波浪,只作为罕见的例外而存在。在暴风雨的海面上准确测量浪高是极其困难的,所以关于浪高的一切记录都不太可靠。
迄今为止,有据可查的巨浪高度极限,在北大西洋是15米,在西南太平洋则是18米。作为难以采信的波浪记录,有一个典型例子:美国测量船声称在北太平洋的风暴中发现过35米高的海浪。50英尺,也就是15米高的波浪,已经是破格的高度了。
我和艾曼纽把16毫米电影摄影机、胶片暗盒和三脚架等搬到了客厅。我从起居室走到外面。穿过茂盛的草梧桐和食用植物白花鬼针草,就到了沙滩。
1952年,堪察加海域发生海啸时,海浪穿过太平洋到达南美洲的智利南部。途中,巨浪也袭击了夏威夷。在当年波浪抵达的地点,人们用木材搭起了瞭望台。顾名思义,那真是个台子,扶手之类的东西一概没有。大约有五米高,非常坚固。爬上梯子,我和艾曼纽站在瞭望台上。
天空乌云密布。连水平线都被涂成了沉重的灰色。越往北,灰色越重。不规则的尖锐波浪填满大海。强风吹来,我俩的头发被吹得飘舞不止,附近的椰树也被摇曳着,风穿过树叶间隙,发出连绵不断的沙沙声。
我们向南望去,满天乌云开始变薄。隐约透出太阳的光亮。在满天灰云中,只有那里,呈现出像生命开端一样复杂的色彩。海岸上空无人影。已有几万年历史的大海和海岸,无声地存在于我们的视野中。
“巨浪不会在晚上来吧?不过,如果真在晚上来了,我想,只听听声音也是好的。今晚咱们又得熬通宵了。”艾曼纽回头看着大海说。
在怀厄奈山脉北端,一个暗绿色的陡峭斜坡在远方显现。从山顶往下看,斜坡上有好几条险峻峡谷,所有峡谷都长满树木。在云层遮挡下,群山只露出部分容颜。在山对面卡内奥赫湾一带,此刻可能下着倾盆大雨。不久后,我和艾曼纽就回到小屋。为便于随时戴着摄影头盔出发,我们像消防队员一样,把湿式潜水服并排挂在墙上,然后一边准备冲浪板,一边等待日落。
客厅两侧的两个房间,是制作冲浪板的工作间。艾曼纽走进东边的房间。他把自己心爱的长板放上工作台,拿起油画刮刀,着手刮掉冲浪板表面上的蜡层。
为了防止双脚在冲浪板上打滑,冲浪手必须给板子打上防滑蜡。新蜡层防滑效果更好。艾曼纽打算把旧蜡层全刮掉,彻底重新打蜡。
她开着我们共用的一辆1958年白色福特牌轿车,和往常一样,挂着倒挡,从卡美哈美哈高速公路一路开过来。她有个独特的驾驶习惯,挂倒挡开车时,反复循环一个动作:先踩下踏板,然后松开。一听引擎声,我们就知道:她来了。
她的装束一如往常,未经漂白的粗棉布织成的牛仔喇叭裤、深橄榄色的水洗T恤衫。这套装束似乎已经变成她皮肤的一部分。此外的任何装束都与她的气质不搭调,真是奇怪。
她脱下皮凉鞋,从凉台走进屋里,看到被放在客厅的摄影头盔,说:“看来巨浪是要来了。”
“托你艾曼纽的福,我变胖了呢。”詹妮弗用手拍拍一点也不胖的肚子。
“糙米、咖啡、橘子酱,都是些没滋味、没营养的饮食。”
当熬夜等待巨浪的时候,我们会把糙米熬成糊糊,盛在碗里权当夜宵。有时,我们会到海面上察看海况,这时身体会变冷。当我们回来的时候,我们会一勺勺吃着用酒煮得滚热的橘子酱,同时喝着热咖啡,以此驱散寒气。
“算了吧,摄影头盔对我来说太沉了。我戴着那玩意儿,在冲浪板上没法保持平衡。一旦意外跌落,我的脖子会被下巴上的带子勒住,导致窒息。”
“这可是15米高的巨浪,你没有理由在陆地上干呆着。”
“说到高度,看到实物再确定吧。”艾曼纽走出工作间。
詹妮弗摇了摇栗色长发。 在夏季,阳光会使她的头发失去色素而褪色。 而在冬天,阳光较弱,发色就比较深。 詹妮弗开始为熬通宵做准备,进了厨房,着手煮糙米。
我走进客厅西侧的工作间,对冲浪板上鳍片的位置进行微调。
艾曼纽留在东侧的工作间,继续把长板上的老蜡层刮下。我们三人在相距较远的房间里各忙一摊,偶尔聊上几句。
太阳终于下山了。每到太阳落山时,我们总是逐个走到外面,眺望西边的大海和天空。今天詹妮弗首先出去了。她很快就回来了。进屋时,她与艾曼纽擦肩而过。艾曼纽右手抱着另一块冲浪板,但不是需要刮掉蜡层的那块旧板。
艾曼纽出去半小时后,我也出去了。我走到有瞭望架的地方,爬上瞭望台,望着大海。在这里面朝大海,我能看到的只有大海和天空。海岸向南北延伸。向南有一个小海角,过了那个海角,沙滩就到了尽头。向北,沙滩一直延伸到毗邻威美亚湾的地方。
如果有人站在涛声、潮水的气味和海风之中,只看着大海和天空。他会发现这幅景象蕴藏着令人心神不定的复杂与厚度,乍看上去构图简单,但是越观察,这份复杂与厚度就越明显。
太阳圆得非常夸张,有点像康尼岛这类游乐场上的建筑物。如此之圆的太阳,一半已落在地平线下。橙色的半圆继续照耀着大海和天空。
看着这种情景,不需多久,谁都能感受到:覆盖地球一部分的太平洋海域,与悬浮在远方的恒星太阳之间,存在着惊人的差距。在日落时刻,我们的同伴之所以会走出小屋,肯定是为了切身体验这份真实的感受。
头顶的天空越过深蓝,开始变成紫色。天空中,有一朵支离破碎的云残留下来。那静止不动的云的西侧腹部,从下面闪耀着金色光辉。从那儿再往西,我的视线沿着宇宙的圆形华盖移动。天空一边尽量拥有湛蓝的部分,一边变成由灿烂而庄严的橙色空间。
当我注视天空中的蓝色部分时,我总有种错觉,似乎自己要飞离地面,被吸入天空。在那一片蔚蓝中,肯定存在着无限的空间。即使我们的视线只移动几万分之一毫米,也会因此看到令人惊异的由无数光年累积而成的宇宙距离。
大海与天空的样子截然不同,在落日照射下,以发光的半圆形倒影为中心,大海被染成一片铜黄色,就像用油擦拭过的铜片。近乎无数的波浪,对太阳进行着漫反射,形成一个广阔的三角形空间。在这个底边朝向对面、顶点朝向海滩的三角形光圈内,每个瞬间都有无数波峰诞生和消失。
前一刻,一个某个能够被阳光照射到的波峰从海中升起,下一刻,它就消失了。 这种情况在海上各处都重复着,不厌其烦,不眠不休。即使我们只是稍稍这样一想,在大海自身的深厚积淀面前,我们也会陷入沉默。 不知什么时候,艾曼纽把波浪对阳光进行漫反射的模式告诉了我们。
我在大海上仔细搜寻,却不见艾曼纽的身影。应该是在海角的另一边入海了。我回到小屋,给16毫米摄影机装上标准镜头,连三脚架一起扛到瞭望台上。在瞭望台的地板上,设有可供固定三脚架的插槽。
一旦如艾曼纽所说,超过15米高的巨浪真的来到了北岸,作为巨浪来袭前一天的景象,我现在拍摄的胶片就成了重要素材,值得剪辑到最后的成片里。拍摄结束,我扛着摄影机和三脚架回到小屋。很久之后,艾曼纽终于回到屋里,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脖子上。
“没事的,巨浪一定会来的。”艾曼纽这样回答,他一边走向浴室一边回头看着我,又说道:“如果你想知道巨浪来临之前大海的样子,现在就出海看看吧。”
夜幕落下。除了海浪在沙滩上破碎的声音、风声、椰子树叶的沙沙声、和监听的气象观测信息通话声,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我们三人各自忙着手上的活计,度过了晚上的时间。
我对新设计的冲浪板进行了修整。必须在拉里·戴维斯从北美洲回来之前完成。这是拉里构思的新款冲浪板。从正上方看,形状酷似鱼。在接近鱼尾的时候,它先是缩得很细,然后像鱼尾鳍一样扩散开来。
可以推测,凹陷部分与水的摩擦阻力会增大,一定会带来一些麻烦。从外观上看,与其说是为了认真冲浪而设计的板子,不如说更像冲浪商店里的装饰品。但在实际下水应用之前,还不能咬定这玩意就是绣花枕头。基于一系列精密图纸,用小刀和砂纸一点点地切削玻璃纤维毛坯,经过这种需要耐心的工作,冲浪板就做好了。
既然手上的活计太单调,我们有时就聚在厨房里吃糙米糊,喝咖啡,舔着橘子酱聊天。当三人聚在厨房里的时候,艾曼纽说:
“既然已经知道今晚的最后会有海浪袭来,把无线电关掉吧。”
他这么说着,就关掉了步话机的开关。接着,他讲了一个关于波浪的有趣故事。
艾曼纽讲了这么个故事:在面向太平洋的阿拉斯加州南部,曾经有个人口只有24人的小村庄。当该村所有人都乘独木舟出海的时候,海啸来了。24人全部被卷入大浪中丧命。然后那个村庄从当天起就被彻底废弃,也变得更加安静了。艾曼纽说,几十年后,他从造访过该村庄废墟的人那里,听到了这个故事。
“艾曼纽,你肯定象征着什么。这一年里,你一直在讲述着关于毁灭和瓦解的故事。”
身为冲浪手,我们有一条外界难以理解的习惯。相互信赖的伙伴中,如果有谁说今天会有巨浪过来,那么所有人就会按照这句话一起陪他等浪。除非当事人自己把话收回,表示“今天好像还是不行”,否则大家都会陪他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即使在北岸冬季的倾盆大雨中,也要呆在小屋里等下去。不只是冲浪技艺,如何陪着伙伴等浪,对我们也很重要。
夜里,我们去了三次海岸,在沙滩上走了走。每次在夜间来到海岸,明暗变化之下,虽然在同一海岸,景致却有着明显的变化。如果月亮位置发生变化,沙滩上的影子和因月光而泛着白光的部分也跟着变化。刚才还被月光照成一片雪白的地方,转眼就被深深的阴影所笼罩。
天很快就亮了。不到三点,天空就露出鱼肚白,空气的气味也发生了变化。因为那时风向已变。风的吹法也不一样了。
“波浪来了,属于我的波浪。”艾曼纽说着,站了起来,已经快四点了。
我把16毫米摄影机和三脚架搬到瞭望台上装好。将位置对准大海,装上广角镜头。然后把摄影机放在那儿,保持开机状态。我在瞭望台旁边放下一根绳子,当巨浪来临时,大家就可以在跑过瞭望台时,用绳子拉开摄影机的镜头盖。
艾曼纽和我穿上了湿式潜水服。 那是氯丁橡胶海绵制成的黑色湿式潜水服。 氯丁橡胶制成的许多小细胞单元,被层层紧紧密封在面料里。 它很轻,便于用户轻松地做出各种动作。
高领设计为颈部提供了柔软而安全的密封。 我的手腕和两只脚踝都被舒适地收了进去。 当我牵动拉环,拉上从上腹到裤裆的拉链,我觉得自己可以驾驭任何波浪。
穿上湿式潜水服后,我戴上了摄影头盔。 由于配备了两台高速摄影机,每台都装着电池和胶片,头盔对使用者的颈部肌肉造成很大负担。 如果我被卷入大浪,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我可能会因为该头盔而折断颈椎。
快门线从头盔上的摄影机垂下。我把快门线缠在左右双臂上,再用带扣的小皮带扣在掌心。我们会在即将上浪的时候按下快门键,一旦按下去,摄影机的马达就会一直转到胶片用尽,不需要再中途按快门拍摄,所以不可能因为错过按快门而漏拍画面。
黑暗的天空逐渐变成浅灰色,在灰色变得最浅的那一刻,天空的主色调却早已变成了淡蓝。这就像一场完美无瑕的魔术,百看不厌。
山峦的轮廓,此前只是如剪影般呈现在背景中,现在全部被橘黄色的晨光勾勒了出来。这一画法在整个天空中施展开来。随着晨光的展开,山脉不再是单纯的剪影。险峻的斜坡受到阳光的照射,使山峦重新展现出自身的厚度。
当阳光越过山到达这边的瞬间,大海上较远的水面上,在南北方向上很宽的一段海水,一下子被涂成了金黄色。 合着太阳升起的速度,金黄色的波浪向海岸涌来。
“詹妮弗!”艾曼纽指了指装着16毫米摄影机的瞭望台。“那台摄影机就交给你负责了。”
“把焦点定在离岸边五百米远左右的地方,留着不动就行了。但是,我开始冲浪之后,要保证我处于画面的水平中心线上。”
詹妮弗看了一会儿早晨的大海,高度三到五英尺的海浪在海面上爆开,不久她就回到小屋里去了。只剩下艾曼纽和我两人走到海边。停下脚步,我问艾曼纽。
“来吧。咱们直接出海得了。没准儿还得等上一个小时呐。”
我们走进海浪, 让冲浪板浮起来,趴在上面。 用双手划水,通过划行让冲浪板直奔大海。
就在这时,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我心底油然而生。 因为我发现:我们正向着此前毫不了解的巨浪进发。连这场浪是否会来都还不确定。
隔着几英尺的距离,我和艾曼纽并排进入大海。当海面波浪大的时候,我们就从冲浪板上下来,钻到冲浪板底下,从下方抓住冲浪板,穿过浪底。
当我们在海面走出四百米时,时间感迅速淡去。从海对面持续涌来并奔向身后海岸的阵阵波涛,不仅把时间感从我们的脑海中夺走,还冲淡了我们身处波涛之上的自觉。我们陷入了这样的错觉:自己正在某种奇特而神秘的悬空中漂浮。
我们趴在冲浪板上,为了保持理想位置,一边与波浪战斗,一边等待着巨浪。我们再次回到海岸,喝着詹妮弗端来的加了橘子酱的热咖啡,在沙滩上蹦蹦跳跳地跑着,让冰冷的全身恢复体温。
和高速摄影之后通过慢动作播放出来的画面不同,现实中的巨浪来得突然,一转眼就过去了。只见汹涌高涨的大海向我们涌来。圆圆的波峰在朝阳下闪闪发光。波峰碎开,水花飞溅,随着巨浪临近,这情形宛如受热融化的黄金在空中飞舞。
我们一边用划水的方式调整着冲浪板的位置,让冲浪板前端朝向海岸、板身与海浪成直角;一边回头望向那巨浪。伴随着海底突然被高高抬起的错觉,我们在冲浪板上的身体被抛到空中,而巨浪的波峰就在冲浪板下方。
当巨浪涨到最高点并静止的那一瞬间,我们全身的各种感觉都被打磨到了极致。在波峰之上,我们既能看到怀厄奈的群山,也能看到凯卢阿海岸。我们将巨浪上的空气就着飞溅的水滴吸满胸中。冲浪板与巨浪一起疾驰。我俩在冲浪板上站起,伸出双臂保持平衡。在下一个瞬间,我们从巨浪的斜坡上冲下。而巨浪本身正翻滚着向海岸冲去。
被抛到空中时那近乎失重的奇特状态,突然间就变成了一种极为沉重的状态——冲浪板下方承接了来自海洋与巨浪的所有能量。还没等我习惯,就被这份重量给轻松地抛下了冲浪板。没多久,我就落水了。
第二天,我把拍下来的胶片素材送到冲印厂,洗出一套用于剪辑的复制拷贝。拷贝冲好之后,我抛下一切事务,埋头剪辑。我一个人窝在小屋里,把整本拷贝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
通过高速摄影在胶片上拍下的画面,实在是太美了。大概是由于这个原因,随着看片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开始觉得胶片上的一切都是假的。要么是假的,要么是幻觉吧?
那天早上,那个50英尺高的奇特巨浪确实在凯卢阿海滩向我们袭来。 艾曼纽和我确实乘上了巨浪。 从五十英尺高处开始滑降时,那极度纯粹的感官体验,依然留存在我的体内。 我没有忘记在卷进浪里后、被波浪拖拽时的痛苦。 然而,有种凌驾于所有这些记忆的错觉日益强烈: 我们被某种假的东西或幻觉迷住了。
我压根没想好该如何剪辑,甚至连大致情节都没有敲定,就用了好几天时间反复观看那段慢动作素材。而且每看一次,都会觉得一切都是一种更纯粹的幻觉。
当我沉溺于慢动作的世界时,艾曼纽和詹妮弗的动作在我眼中就显得太快,我甚至觉得他们就像奇怪的木偶,由脾气暴躁的主人操控的动作跳跃而快速的人偶。
当我还没看片子的时候,艾曼纽逮着我,向我解释了这一高达50英尺的巨浪。他调动了他掌握的全部海洋学详细知识——尤其是与波浪有关的知识,保持着奇特的狂热,向我细致地解释。艾曼纽的结论是:这种高达五十英尺的孤立巨浪,成因不明。
“可能是地震或者台风造成的巨浪,它从太平洋的北边翻滚过来,在瓦胡岛的海面上形成碎浪,只有波峰作为表面波传播过来。”
“纯属偶然,碎浪陆续追上前面的波浪,最后只剩下一个波峰。”
对于巨浪的成因,艾曼纽把他能做出的所有假设,都告诉了我,就像说给自己听一样。
直到那时,我才首次向艾曼纽问起,他那天咬定巨浪要来,究竟有何证据。
“是感觉到的,不是瞎猜,我在这儿感觉到了。”艾曼纽和当天一样,拍了拍自己的心脏位置。
自从做出巨浪成因不明的结论后,艾曼纽就很少说话了,此后总是到海边冲浪。
可以肯定的是,巨浪的源头是以某种方式在太平洋某处发生的。波浪向夏威夷传来。随着波浪靠近海岸,就像浪底被海底拖住一样,浪减速了,失去了作为表面波的性质,然后触上了海底的珊瑚礁滩,使得波浪涨得很高,变成巨浪。再加上风的影响,使得巨浪形成了管状。最初的,具有源头性质的波浪为何产生,我不感兴趣。
我们没有把各种视角的胶片素材剪断后再重组,而是原封不动地拼到一起。
首先,先按实际的时间顺序进行连接。然后再用各种顺序连接同一段胶片素材。开头还加上了我拍摄的巨浪来袭前夜凯卢阿海岸的通常情景。这一段素材重复放映三次,且只在这段配上旁白。拉里·戴维斯说这么剪就行了。比起影片的剪辑,拉里更热衷于规划电影公映的方式。
当我最终决定要把所有素材重复几次、如何连接时,艾曼纽不见了。没有只言片语的解释,他突然消失了。詹妮弗送日本旅行团到机场时,凑巧遇到了艾曼纽。那场相遇,可能是我们与他的永别。
大多数冲浪手都会患上某种怪病,只有患病的时间不一样罢了,该病的症状是:为了追求自己理想中的罕见波浪——罕见到只能被归为幻想的程度,而漫无目的地来回旅行,主要在南半球的沿海地区徘徊。这种疾病叫做“Surf Safari(寻浪之旅)。”
关于巨浪的影片,剪辑完工了。那展现高达50英尺的巨浪的胶片,是真还是假,现在已经完全弄不清楚了。除了拉里·戴维斯的旁白,全片要配何种音乐,将是我今后最大的挑战。
在艾曼纽离开我们的第十天,一场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烟雨迷蒙,周遭一片灰色。在詹妮弗的帮助下,我拍下了那场雨。不知怎的,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理由,我就是想把这段画面作为影片的结尾,而且最终真的做到了。
小屋的白色木板墙被大雨冲刷着,椰子树在强风中摇曳。风吹过椰子树叶,发出沙沙声。怀厄奈山脉的身影显得既黑暗又陡峭。广阔的海面上,海浪拍打着岸边。我用摄影头盔拍下了这一幕。我把头盔抱在胸前,冒着大雨,浑身湿透,就这样拍了下来,也稍稍拍下了詹妮弗被淋成落汤鸡的样子。
回到小屋,冲了个热水澡,我俩上床睡觉。因为距离詹妮弗去威基基打工还有段时间,关于如何在北岸冬季的雨天打发时间,我俩在床上发现了一个例子。
时间到了。我把詹妮弗送到威基基。当我们开到瓦希阿瓦附近时,离开了降雨区域。过了珍珠城,从夏威夷1号州际高速公路来到酒钵山火山遗址脚下时,天空晴朗。在坦塔拉斯山上看到了出现了淡淡的两道彩虹。(注:1956年后,凡接受联邦资助的高速公路均称为州际高速公路)
打开汽车车窗,风儿带着威基基街区特有的气味,吹了过来。在下雨后又放晴变干时的独特气息中。又混杂着机动车废气和旅游纪念品商店特有的味道。在面向卡拉卡瓦大道的威基基商业广场门前,詹妮弗下了车。
当詹妮弗要下车的时候,我无意间随口说了一句:”ようけ働かんと食えんがの。“
”爷爷曾经像念口诀一样反复念叨这句话,至于这句话的意思,我早就忘了。(注:ようけ働かんと食えんがの=不多干活儿,就吃不饱饭)“
”这样刻意去说,反而说不出来了。“我笑了。”我只是有时会突然想起它罢了。“
詹妮弗挥挥手,离开车,走在人行道上。在她头顶的高处,椰树的树叶被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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