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今年6月,日本艺术家盐田千春在位于东京的“ 森美术馆 ”举办了其职业生涯中的最大个展。展出作品,除千春最具代表性的大型装置,同时包括艺术家早期绘画、录像、行为艺术(图像)等作,共计120余件。 我从朋友所摄的照片中看到现场盛况,此前从未听说过“千春”之名。在那些细细密密的纱线布成的房间里,红线如血液般喷涌而出,裹挟着空间,同时释放空间。即便仅通过照片上的一瞥,你也很难不被某种巨大的美感与张力所吸引。
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里说,随着人类技术的发展,复制的技术从根本上改变了艺术的本质。面对这样的处境,艺术作品必须借由“震惊”来解放观众审美经验。与朋友闲侃,也经常会讨论道,现在看什么、听什么,已经很难有一种“这东西我没见过”的惊奇兴奋之感了。但千春作品给我的感觉,无疑就是“震惊”。
下文将通过千春的生平,意图窥得这位艺术家手中丝线的情绪与记忆所在。
盐田千春(しおた ちはる,Chiharu Shiota)1972年生于大阪,父母均从事装卸与运输工作。千春自小在工厂长大,目睹了父母的辛苦,因此决心“在有能力的条件下,从事一些创造性工作”。
1992年,千春入学京都精华大学,主修油画,期间曾赴澳大利亚交流留学,学生时代绘画作品以抽象、超现实主义为主。但仅仅是第二学年,千春便感觉“自己不能再作画了”。
我感觉自己不能再画画了,因为对我而言,画作只是画布上的颜色而已。勾勒线条、涂饰颜色的过程,并没有让我感到愉悦或解脱,想到这里就觉得很难受。有一阵我被困扰得太厉害了,以至于梦到自己在一幅二维的画作里面,不能尖叫亦无法呼吸。
这样的困境直接促使她完成了在澳期间的第一件行为作品: 《 Become painting 》 ( 1994 ) 。 千春站在一张巨幅画布前,令朋友向自己的身体不断泼洒浓度极高的瓷漆,意图在这一过程中使自己“成为绘画”本身。
决定从二维走向三位,从平面转向空间艺术后,千春渐渐开始尝试用“纱线”作为自己的新创作材料。“丝线在空间中游走,让我感觉像在更自由地画画。”1994年的《 From DNA to DNA 》,带有传统的日式美学:
同年完成的《 Accumaulation 》,在编织方法上有一点 Gertrud Goldschmidt(下下图)的影子,那时的千春大概还没有找到独属自己的风格。
1996年的《 Flow of Energy 》,感觉更像是一次试验性质的练手作品:
1997年,千春自京都毕业,只身前往柏林,师从行为艺术教母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 。玛丽娜告诉她不要以“表达”和“意义”为创作基准,而是要以“体验”为行为动力,探索痛苦、血液与身体的极限。这些自然影响到千春。可以看到,这段时期千春作品以行为艺术为主,在表达方式与作品主题上也更加大胆决绝。有意思的是,玛丽娜其实不太支持千春以纱线为原料的想法,但显然,后者在这件事上并没有遵从导师的建议。 1997年的《 Try and Go Home 》,千春在森林里禁食四天,最终在妄想和狂躁的状态下挖出一处树洞并在其中栖息:
1998年的《 CongregationI 》更像是一次装置与行为混合的尝试,千春将自己的身体深陷在动物尸骨包围的泥潭中,物体排布方式呼应“圣餐”之名:
1999年的《 Bathroom 》,千春在一间狭小的浴室,以“泥土”作原料,不断冲刷自己的身体,以此表达“人们永远无法摆脱那些与生俱来的标记”的想法。
千春作品常以“Memory”,“DNA”,“Sleep”等词命名,这些与记忆、身份、梦境呈直接相关的主题,也反映在艺术家作品所用的原料上:衣服,鞋子,钥匙,箱子,窗框,床体,每一件物体都带有强烈的个体印记。
1999年毕业后,千春移居柏林,在这里逐渐找到自己想要的表达方式。2001年的横滨双年展上,她用22件“14米长”的巨型衣物完成装置《 Memory of Skin 》,每一件衣物都被泥水深深浸染,同时被位于展厅顶端的流水冲刷,静谧而充满仪式感。这是千春第一次受到极大关注的作品,主题与《Bathroom》不谋而合。
在德国的时候,我常常想念日本,但回到日本,我便知道我必须要呆在国外。在柏林的生活能帮助我更加清楚地认识自己的身份:我是一个异国人,局外人,因为我与他人不同。但回到日本,我便与其他人一样了,这就像是你有一碗盐水,必须要让它蒸发,等盐结晶,才能看到“盐”的状态。让自己呆在国外,对我来说就是“帮盐结晶”的过程。
2005年,千春用数年间收集的百余件窗户完成作品《 His Chair 》,观者可进入被旧窗包围的中间区域,坐在椅子上凝视每个窗口,想象他们曾经的主人看到的景象:
2010年《 Farther Memory 》则带有更强的东方印记:
如果说衣服与窗户侧重展现个人历史,那么当鞋子、手提箱以庞大的数量汇聚,再经过带有“连接”、“时间”意味的纱线串联,你很难不联想到一些令人痛心的社会历史。2008年《 Over the Continents 》,收集了来自华沙与克拉科夫的450双鞋子,每一个捐赠者都在鞋中附写一份小故事:
同年的《 Trace of Life 》,千春将鞋的载体从美术馆搬到了柏林废弃的楼面上:
2013年的《 Letters of the Thanks 》相对没那么沉重,收集了日本各地的数千张感谢信:
2014年的《 Dialogues 》,400个老式手提箱在沃尔索耳的新艺术画廊中布成了一道流动的“阶梯”:
千春手下的纱线有红、白、黑三种,用创作者自己的话说:“ 黑线代表死亡,梦境,或夜空;红线象征血液,人体,同时隐喻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白色纯净,与生命的开始或终结有关。 ”
2000年——搬往柏林后的第三年,千春被诊断患有癌症,在病床上度过数月,期间有了《 During Sleep 》的想法。2002年的卢塞恩美术馆展览中,包括千春在内的24名女性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被黑线织成的层层叠叠的巨网包围,犹如酣睡的婴儿,却正在经历一场艰难的噩梦:
实际生了病住在癌症病房的话,就会知道周围全都是即将死去的人。而在隔壁的妇产科那边,每天又会有新的生命诞生。我因有过置身其中的经历,觉得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突然被扩大了。坐在医院的椅子上,真正使人沉默的想必正是这个吧。
2003年的《 Studio 》,窗户作为梦的出口一般的存在:
关于床与身体的意向还在不断延伸。2009年的《 Flowing Water 》中,千春将30台病床吊起,让顶端的流水从它们之间穿过:
2017年5月上海当代艺术馆的“身体·媒体II”展览中,千春以120张单人床布置作品《 Flow of life 》,床体从一楼一直延伸到22米高的二楼,数十根直径8mm的“输血管”盘绕而上,一旁的动力泵不断向更高处的床体输送红色液体:
而关于“输血管”这个意味明显的意向,其实曾在千春的两件作品中被使用过。一件是2010年在名古屋展出的《 Dialogue With Absence 》,代表着“正在流逝的生命”的输血管从一件巨型连衣裙上倾斜而下:
一件是行为录像作品《Wall》,千春被错综的管体包围,流动的血液是比纱线更为直接、也更触目惊心的道具:
在千春的“黑线作品”中,另外两个经典主题便是“门”与“钢琴”了。2013年的《 Other Side 》,五扇木门将黑线织成的世界与正常世界隔绝:
我喜欢黑线,因为黑色能堆积形成一个表面,逐层堆积产生更深的黑色。然后我感觉自己创造了一个无限的空间。当我无法用眼睛分清层次的时候,就是感到作品完整的时候。正如我相信你无法用眼睛看到真相时,真相就会出现。
对“钢琴”的使用则始于2000年,千春将一架钢琴在野外焚烧,然后用黑线将它锁定在一片寂静的空间里;而这一系列作品之所以被命名为“ In Silence ”,是因为千春儿时曾目睹过一场邻家的火灾,“钢琴在火中被烧垮的声音如此美妙,比正常发声的琴键声还要好听。”
2008年瑞士比尔美术馆的展览中,千春又为这一场景添加了数十把烧毁的椅子,与钢琴一起,共同组成一场“沉默的音乐会”:
不知是否是心态问题,差不多从2013年开始,千春的红线作品突然增多,以前其装置基本以黑线为主。
2015年,千春代表日本参加第56届威尼斯双年展,在日本国家馆推出《 The Key in the Hand 》——5万把来自世界各地捐赠者的钥匙,被400公里的纱线串联起来,犹如“盛放不下的记忆”般从船体中喷涌而出。仅仅是从照片一瞥,其中的震撼力也足以叫人感动。也是从这件作品开始,千春的创作受到了更加广泛的关注。
2017,《 Between the Lines 》:
如此浩大的编织过程往往不是一个人完成,千春通常会与助手及当地志愿者一起完成作品。也经常会被人问起“别人的参与会破坏你脑海中的草图吗”,千春的回答是,“从引出第一条线开始,这条线就与我最初的设想不一致了,而这也正是编织的最大乐趣所在”。
至于整个装置从无到有的过程,被创作者形容为是“规律而有变数的三步走”:首先,千春接到展出邀请后会立即前往场馆参观展馆空间,然后根据空间做一些简单的草图。真正到布展的时候,编织过程往往是随机的——除了千春一直遵循的“三角形”编织法↓,其他皆为变量。
那么什么时候才算是编完了呢?千春的回答是,当感觉不到所用的素材是丝线,而好像是在“编织空气”的时候,便意味着作品已经完成了。
最后便是一些白线作品了,均为千春近两年内的创作。2018年瑞典哥德堡博物馆,《 Where are we going? 》:
2018年英国约克郡雕塑公园画廊,《 Beyond Time 》:
2018墨尔本安娜·施华兹画廊,《 The Crossing 》:
2017年,盐田千春接到森美术馆邀请,举办其职业生涯以来的最大个展。但就在她决定接受邀请的第二天,却被医生告知,12年前的癌症又复发了。千春忍着身体的不适,在治疗中陆续完成创作,这样的经历自然也会再次投射到作品中。于是,我们在森美术馆再次看到了与《Flow of life》有着如出一辙心情的、有关身体与生命的作品:
不过,在查找资料的过程中,最令我感到震动的还是以下几句,来自“ 一条视频 ”的采访: 再伟大的艺术家却也有着如此谦卑的心情,觉得“观看自己作品的人,能够暂时忘记每天的忙碌”,便会感到自己得到了拯救。只有抱着这样的心情,才能做出如此细腻动人的作品吧。
千春的展览还未结束(2019.6.20 - 10.27),有机会有兴趣前往的朋友可 点此查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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