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端起一杯茶走到靠近门口的桌旁坐下,小口啜饮着,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滴在门前的土地上砸出一层薄薄的水雾。雨势不大,足足下了两个时辰,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
又是一个长夜,一个客人都没有。门口十尺之外便一片漆黑,那些树和草都隐没不见,只能听到雨滴落在叶子上窸窸窣窣的响动。三月的山中,半夜里寒气还是很重,杯中的茶凉得很快。店主起身回到炉边想要取下水壶添点热水,却看到火已经矮了许多。
店主摇摇头,去后面厨房抱来一捧树枝,转回到前厅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闷响。他的手一抖,几根树枝掉落下来。这声音仿佛从脚下传来,又像是从天上落下,远自深山,又触及心底,店主只觉得身上一阵麻木,眼前有点发虚。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把手里的柴放到炉火边,又转回身要去拾柜台边的几根柴,却被门口的响动打断了。
声音苍老,气息却极稳重。一个高大的人从外面的黑暗中走进光亮,迈过门槛站立在门口。雨水从斗笠边沿零星落在一身白衣上,长袍的下摆沾染了污泥,一部白须飘摆胸前,脸上的样子被阴影遮蔽。
“有,有,客人请进。”店主刚弯下的腰又直起来,带上笑容迎了上去。
老人扫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厅堂,没有动。店主拿起抹布在靠近炉火的一张桌子上擦了擦,抬头看老人:“客人来这边坐,暖和些。”
老人站立片刻,然后才踱步过来,摘下斗笠放在桌上,拉开竹椅安安稳稳的坐下。店主这才看到老人背后背着一把剑。剑鞘露出的不多,剑柄倒是有些怪异,不似那些练武之人常用的东西。
“客人用点什么?”店主一边小心地擦拭着洒落在桌上的雨水,一边小心地发问。
“小店的茶只是一般,解渴尚能应付,品味的话就差得远。若是客人能喝酒,柜上倒是有些好酒。”
店主说着回到柜台后面拿出一副酒具,又搬起桌上的一个酒坛小心地倒酒。他偷眼观看那客人,只见老人如同睡着一般双目微闭,魁伟的身子正襟危坐,似乎是在闭目养神。店主思量一番,还是决心探探路。
“何以见得?”老人睁开眼,双目中威严又略带着些笑,仿佛有些谈兴。
“外面的雨入夜才开始下,若是从附近出发,想必就不会出门了。只有远道而来的客人才不得已冒雨赶路。”
“我也是胡乱说几句,对与不对都莫见怪。”店主走到炉火边取了水壶,将沸水注入烫酒的大盅里,又取些冷水调温。“不知客人从何处来啊?”
话说的没什么滋味,对方明显不想透露自己的行踪。店主不好再深问,便换了个问法:
“看客人的打扮,不像是行商的。若是投亲访友,又是如何走到这山上来?”
“嗯,山上有些草药,山下的农人空闲时会上山来挖些当季的药材。此外,开春之后这些日子直到入秋,偶有游人登山赏景。”
“那你这酒肆开得可是有些清苦啊。”老人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声。
“客人说得不错,已经一冬没什么生意了。”店主心里有些叫苦,觉出老人语意不善。他赶忙拿托盘把酒壶杯盏端到老人桌边摆好,斟满一杯,抬手道:“来,这是小店自家酿造的,在附近也算有些名气,客人请尝尝看。”
老人端起杯观摩了一阵,又把杯口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才一饮而尽。只见他虚着双目皱起眉头,好像是在细品这酒的滋味,嗯了一声之后开口道:
“客人走南闯北见惯世面,山野小店的酒自是入不了您的法眼。这酒不求客人能尽兴,但能让您暖身解渴也就够了。”
老人点点头,自己又倒上一杯慢慢喝下。店主趁势又道:
“厨房还有腌好的笋干和兔肉,很有些滋味,我去切些来给客人做下酒菜如何?”
店主应声转回到厨房取了肉和菜,端到桌上时发现老人已经将酒壶倒空了,便又取了一壶来。老人依旧不做声,边饮边吃,直到第二壶酒喝尽,才长吁一声放下筷子,仿佛自言自语:
“罢了,想不到在这里还能有这些爽口的吃食。吃饱喝足身上有了气力,走路快些,这歇脚的功夫也就补回来了。店家,算账。”
“你方才不是说我远道而来,莫非我是专程来此喝酒的?”
“那倒不是。”店主笑着摆摆手,露出几分关切:“可这外面的雨还没停,此时山路湿滑,再加上雨夜无光,客人何必急着贪黑赶路呢。”
“话是如此,不过客人刚刚喝了酒,只怕身子没有来时方便了。”
“可不敢,可不敢,”店主连忙摆手赔笑,又想到另一番劝说:“客人来时可曾留神到山上的树?”
“此山遍生杏树,一到开花之时满山雪白带红,也是一番美景。客人今晚在店中住下,明早神清气爽,登山赏花,何等惬意啊?”
“难怪我闻到些香气,原来是杏花……”老人若有所悟,手捻长须抬眼往门外望去:“很多年没有看过了。”
“今晚道是不会再有客来了,客人若不嫌弃,我再取几壶酒陪您吃喝一番。”
“不必了。”老人站起身来,取了斗笠在手中轻轻甩去雨水。“我有事要办,耽搁不得。”
“哎呀,老人家,这山中虎狼耐了一冬的饥寒,正是磨牙吮血的时候,您若贪黑赶路,岂不是送入野兽口中?使不得,使不得啊。”店主急得要做拉扯之势。
外面又传来一声闷响,幽幽绵长,浑浊压抑,两人听得分明,一时间都忘了说话。停了半晌,直到那尾音消散,店主才长叹一声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老人此时也不急了,看着店主似是在等他开口。
“唉,实不相瞒,这山里……闹鬼!”店主吐露实情,只盼着老人不要犯险。“刚才那一声,便是鬼叫。”
老人捻着白须端详了店主一阵,一双眸子就要看到店主五脏六腑里,半晌才吐出一句话:
“你!”店主想要发作,又有些不忍,只好又低声道:“客人看样子也是见过世面的,你倒是说说,刚才那是什么声音?狼虎可有那种声音?”
“嗯,那确实不是野兽嚎叫,”老人脸上不见得丝毫惧怕之色,反倒因为那两壶酒现出些许红润来,朗声道:“有没有人装神弄鬼,那就不好说了!”
“简直不是人话!”店主气急之下开口骂道:“我真是气不过,你凭什么说我装神弄鬼?”
“哼,荒山野岭,十天半月怕是也难有人光顾,更别说在此留宿。你这一个小店凭什么在此开得住?”老人字字如钢钉一般吐出,看店主的眼神也愈发犀利,“你这店,难道是个黑店?”
“清白?哼,是店家你自己做得不让人信服!我一再言讲有事在身,不能耽误,你却偏偏要强留我住宿,还要和我对饮,我自是要起疑心。倘若我真的醉了,怕是要被你谋了性命,夺了钱财,抛尸荒山吧?”老人说着竟又坐到店主对桌,将布包摘下放在桌上,“我实话与你讲,我一路走来身上只带些酒饭钱,这个袋中的东西合起来顶多买你几坛酒几斤肉。怎么样,现在你还要留我?”
“我若想谋夺你的钱财,早就在你的酒里下药,哪还让你有气力与我理论。”店主苦笑一声,觉得这个老人实在不通情理。“我说的你若不信,我也懒得与你多费口舌。酒钱你想付便付,不想付便出门去吧。这座山不缺你一个冤死鬼。”
“你当真没想害我?”老人见店主不想说话,没有死心,也没有尴尬,继续问道:“你所言所行都是出于好心?”
“哪有人会见死不救的。”店主幽幽地叹道,“呵,什么世道,好心竟也成了罪过。”
此言一出,老人颜色也缓和了几分,不再反驳,只将手掌轻轻摸索着布包,微微摇头。外间的雨声渐渐高了,风也疾了,原本的垂垂雨丝已经斜织成幕。老人抬眼看了,口中喃喃道:
“快了。”店主也看了一眼,“这势头不会持久,没有后劲了。”
“那可多了。这两年被他吃了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店主回想了一下,还是不想说得太细,“这东西盘踞在此山中也有几十年,鲜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但凡遇到,绝无活命的可能。”
“这倒不必担忧。那鬼虽凶恶,却从不出来骚扰,只有误入他的巢穴自投罗网的人才会丢了性命。”
“你何来的把握?”老人起疑道,“荒山野岭,你一个人开店到半夜,一点都不怕?”
“怕有何用?只求能多指点几个不知好歹的人,做做善事吧。”店主哼了一声,瞥了老人一眼。
“这鬼既是不出窝,又何必嚎叫?这声音任谁听得也会避开,哪还有人会飞蛾扑火。”老人并不介意店主的白眼,一心提问。
“以往这些年他也不会嚎叫,只是去年入秋开始才蠢蠢欲动。起初只是微微吐气,每每吃了人便安分几日。入冬落雪之后山上罕有人至,那鬼没了吃食,饿得难耐,便开始嚎。眼看开春之后他越发地嚣张,到今天你听他吼叫起来已经是地动山摇。你若说他会不会有朝一日出山作乱,那……”店主沉吟一下,还是不敢吐露实情,只好说:“我也没得十分把握。”
“我看你年纪不过三十上下,谈吐却很稳健,知道的事情也是不少。但不知你在这里开这间客店多久,可曾与那鬼打过交道?”
“你说的哪里话,见着鬼的人哪还能活着回来。”店主也觉得自己方才言多语失,想要圆回来一些,“山中有鬼的事情已经流传多年,我也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不过这可不是谣传,死人的事情是千真万确的。”
“既然如此,我便信了你。不过,这山我还是要上的。”
“客人这是何意?你既已信了,为何还要去送死?”店主大惊。
“没办法,老夫就是吃这碗饭的。”老人颔首微微点头,“我是镇魂师。”
店主心头一惊,比方才听到鬼叫声还要震撼。镇魂师,这个称呼已经多年没有听到。此时此刻,于此地,更是内心一片翻江倒海。他张着嘴找不到话,这模样让老人起了兴致。
“正是。”老人又正了正颜色,“我不妨告诉你,我此行正是要捉那山中恶鬼。”
“你……那鬼,”店主思忖着该如何斟酌词句,“可不好对付啊。”
“这是自然,不然早就有人收拾他了。不是我夸口,一般的镇魂师只把捉鬼当做一门营生,游方各地,专拣那些小鬼下手,施展些雕虫小技,便能换得些钱财,还能捞到名声。老夫与那些人不同,捉的正是那至邪至恶的人间大患。”
“正是。你方才所言都不错,但都只是皮毛,这个鬼的来路你未必清楚。”老人往门外望了一眼,目光如炬。“他生前乃是前朝重臣,里通外国被皇上识破,遭枭首处死。原本此人死得其所,并无冤屈,却有异邦妖人在其死后唤回了七魄,却不留三魂,生生将他变成厉鬼。那妖人原想把这厉鬼放到宫中除掉皇上,趁势灭了前朝,奈何事情不成,妖人自己被杀,这鬼也变了无主游魂,四处祸害人间。想来那也是四百年前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店主口上附和道,心里清楚老人不是泛泛之辈,懂得这些事情的必是有些才学。“依客人所说,那厉鬼必是厉害非常,怎会在此山中避世不出?”
“哎,世上有大恶便有大善,有厉鬼也有镇魂师。历朝历代的镇魂师都知晓此鬼,也想尽办法想要将他斩除,然则那妖人当年所用的法术特异,在几次战乱中失传了,无人再能得其要领,这个鬼也就无法彻底诛灭。,不过,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虽然杀他不死,也另有办法降住他。六十年前,一位镇魂师舍了性命用自己的三魂将那厉鬼镇住,总算是让人间清静了一阵子。”老人说到此处,兴致甚高,竟带出几分激昂慷慨。
“不错。不过可惜,那个镇魂师的法术只能延续一个甲子,六十年后便会失效。”老人摇摇头,脸上仍留几分笑意。“他在山中不动,是因为动不了。其实震慑他的法力早就慢慢消散,他醒了怕是有几年了。今年,便是六十年期满,若无人理会,那厉鬼便会挣脱法术咒缚,到时候又不知要有多少人遭殃。”
言毕,老人长叹一声,白须随着胸口起伏,看得出有一口气在他心中酝酿,喷薄欲出。店主没有接话,转回身从柜台下面取出一只酒坛,揭开泥封,倒了一壶出来,又取了热水重新将酒温上,随后端出来放在老人面前。外面又一声鬼嚎随着闷雷响起,店里店外一片凄风苦雨,两人默默对坐,一时无言。片刻,店主开口道:
“若有便好了!自我学习镇魂法术,便想有朝一日能除掉此鬼。我一生走遍名山大川,遍访名师,阅尽前人著书咒文,有关此鬼的传言颇多,但降服他的办法则尽是雪泥鸿爪,缥缈虚无。或是从异域流传来的片纸番邦文字,或是几经周转的前朝口诀,拼凑不成一个样子。”老人面色又沉寂下来,眉间的竖纹如石壑一般深刻粗粝,“几朝几代更迭,四百年间不知遭受了多少战乱,前辈镇魂师写著的驱鬼集疏早已散佚,异邦翻译过来的咒文也不知流落何处。我辈后人实在是有心无力。”
“唉,说到头来,这人间乱世疾苦尚不得解救之法,神鬼之事又有谁能说得清道得明。”店主眼望着温酒大盅里冒出的丝丝热气,想起过往之事,不禁唏嘘。
“人各有所学所长,只求能将平生本事用在正途,能救一人,救一时,也不枉人生一世。”老人看店主有些颓然,反倒安抚道:“你在这里开店,不也是为了能救人么?”
“正是,正是。不过与客人比起来,我所做的便不值一提了。”
“你我今日在此雨夜相遇,能有此秉烛清谈,便是有缘。我孑然一身,更无甚么礼物,只能给你一道法帖,帮你辟邪驱鬼。”
老人说着站立起来,打开油布包,从里面取出一沓黄纸,又拿了朱砂墨盒在手正欲打开,店主慌忙压住老人手腕道:
老人似是早有准备,就是要等着他出手拦阻。店主不敢拖沓,连忙说道:
“客人就要上山捉鬼,不必在小店费神,不如暂且养精蓄锐,适时动身吧。”
“哎,这都是举手之劳,谈不上耗费什么精神。”老人轻轻推开店主的手,打开墨盒,抬手要取朱笔。
“老人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店主又一把抓住笔杆,勉强笑道:“其实这个店我本也不想再开了。你看,山中日子清苦,这开店的营生难以为继。又听你所说那厉鬼凶恶,我已经下定决心趁早收拾收拾下山去了。所以,万万不必再与我写那驱鬼咒符了。”
“我的符也未必是专门对付此山的鬼啊。无论你去何处,身上带一道符都能保你平安。”老人又要推开店主的拦挡,“我不敢说本事多么高明,好歹一般的鬼怪破不了我的符。现今世道混乱,带道符在身上总没有坏处。”
店主已然词穷,再说不出什么情理之中的话,只能硬拦住老人的笔。老人缓缓直起身,将笔悬在半空,凝神静气问道:
老人于是将笔放回袋中,墨盒盖好,压在符纸之上,缓缓转动。店主心里终于稍稍安稳,却也不好说话。他的目光在老人的手和眼之间来回游移,片刻不敢松懈,生怕老人忽然掏出什么法宝。好在老人终于罢手,不再去转那墨盒,用符纸将它卷了收进袋中系好绳结。又沉吟片刻,老人忽然笑了几声,摇头抚掌道:
“多谢,多谢。”店主这才觉得一颗心略微放下,连连道谢。
“谢就不必了。你心存善念,我自不会难为你。”老人苦笑一声,叹道:“到头来,我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店主原本心里欢快,见老人有些颓然,也明白他的苦处,自觉有些歉疚和同情,不禁心有戚戚。于是想到酒已经烫得差不多,便忙倒了一杯递到老人面前道:“客人请用。这是本店自己酿造的上品。”
老人端起杯照例放在鼻子下,一嗅之下脸色起了变化,小心尝了一口之后更显出些惊异之色,啧啧称奇:
“客人是行家!”店主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下之后舒心不少,笑道:“这是取前一年的新糯米酿造,再加一味独门调味,可说是我的镇店之宝了。出了这间店,再无此等美味。”
“杏花。”店主又给老人的杯倒满,“封坛之后到次年三月开一次坛,放入杏花,再陈放一两个月即可饮用。”
“客人不知,此酒还有更妙的饮法。那边是等到第三年三月,开坛之后投入新采摘的杏花,酒香,旧杏花的沉香,加上鲜花的清香,更是世间罕有的绝味。若是客人你……”店主只顾形容酒的美味,却忘了老人可能无福享受。话说了半截,才觉得无法收场。
老人似是毫不知觉,举杯一饮而尽,脸上带笑,呵出一口气:
“世间事岂有圆满。有三分情,尽七分兴,便十分难得了。”
“正是,正是。”店主又给老人杯中倒满,自己喝下半杯,滋味有些不同往时。“客人气度潇洒,让人羡慕,所做之事更是令人敬佩。今晚的酒,必然要尽兴。”
“我也想如此。只是大事未成,不能恣意而为,还是点到为止吧。”
“客人放心,这坛酒我只取一小半与你壮行,待到天明客人归来,杏花开放,我与你去折来伴着剩下半坛一醉方休,如何?”
店主举杯望着老人,老人也举杯,青瓷相撞,一声脆响,酒落入肠。老人兴致甚好,给店主和自己各自倒满一杯,手捻白须,眼望半空,似是在回忆往昔。
“嗯,我确实记得。何年何月我说不清楚,不过我一定是闻到过这个味道。”老人确信不疑,“大概是我孩提时罢,不然我总会记得些许。和这个味道一起,还有一首歌。”
“我有一首歌,多年来一直陪伴左右,轻易不与旁人听。今日把酒言欢,恐怕以后便不再有,不妨以此歌助兴,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店主有些慨然,也顺着老人的样子大声道:“只是我不通音律,也没有乐器,不能给客人的歌增色。”
“我一生往来于草莽,这歌也不求琴瑟相配,只有我这一把剑便足矣。”
老人说罢解开腋下的打扣,轻巧地从背后取下剑来,一推护手,便有一道寒光在眼前掠过。店主被闪了眼,顿觉耳边嗡嗡鸣响,头痛欲裂。老人看了,连连道歉:
于是他单手握剑横在面前,另一只手的二指掐住剑锋,口中念诀,只见剑的光芒收敛不少,店主才觉得没那么难受,夸赞道:
老人将剑尖垂下抵住地面竖立起来,一手轻轻扶住剑柄,又伸出指在剑身上轻弹,那剑便发出锵锵声。起初那声音还缓和,少倾便快速激烈,老人便开口唱词:
老人刚开始弹剑时,店主便觉得有些相熟,于是仔细去记那声音的强弱间隔,等到老人将词唱出口时,店主心中似有一道惊雷响起。这首歌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常常响起,自己也偶尔弹唱,却难得唱到最后。此时此刻,店主只能盯着老人的脸,竭力想要看出一些往昔的模样。尽管心中已经山呼海啸,他也只能一动不动。老人一声高似一声,一弹重于一弹,店主心里越发凌乱,到最后一句时,简直坐立不安。他强忍心中波澜,举起酒杯按在唇边,低下头默默不语。当老人最后两句唱出口,店主险些将杯口咬碎。
老人尾音激昂,至极高处收住,如同疾风吹熄残烛。唱罢时他已然面色通红,白须抖动,胸口大起大落。他将剑纳入鞘中,喝干一杯杏花酒,喟然叹出一口豪气。
“这歌,可是你所作?”店主默默然给自己和老人的酒杯倒满。
“我抓鬼自问还有点神通,音律么,一窍不通。”老人嘿嘿笑罢几声,喝干杯中酒。
“方才你唱得情真意切,想必是对这词句颇有感触。”店主按耐住心中急切,缓下语势,“我虽是外行人,也能听出歌中所说的是镇魂师的种种不易。”
“不错。这首歌乃是一位前辈所作,是我一生所敬仰的大英雄。”老人平抚住情绪,坐得端正,一字一句说道:“六十年前,正是这位大英雄,舍生取义,用性命镇住这山中的厉鬼,换来天下一个甲子的太平。”
“原来如此。依你所说,这位镇魂师已经故去了?那你会唱他的歌,可是曾与他有缘会面?”
“这个么,就说来话长了。”老人摇摇头,难掩唏嘘,又重新振作道:“好了,尝到这久违的好酒我已经心满意足,再无遗憾,可以上路了。”
“等等!”店主脱口而出,见老人有些诧异,才觉得有些不妥,又临时想了个话头:“啊,现在大约刚刚过丑时,客人急着走吗?”
“山中的形势我不熟,要花点时间打探。加之此番一战定要将我生平所学尽数使出,要准备的东西也颇为繁复,我不能耽搁。”
“客人已经打定主意了?”店主自觉声音有些颤抖,却也顾及不来了。
“店家何故这样问?”老人眉头一皱,“刚才我俩喝得尽兴话也投机,我只说与你即便算不上肝胆相照,也能称得上推心置腹,你现在说这些话出来又是何意?”
“客人不要误会。我绝不是小看你,也万万不敢质疑你捉鬼的决心。只是,唉,我不妨说破吧,”店主上前拉住老人让他坐下,自己躬身在他面前说道:“你这一去九死一生,就是要拿命去换那鬼再蛰伏六十年,是也不是?好,我佩服客人的胆识魄力,但不知客人想过没有,这鬼已经积蓄了一个甲子的力量,与当初可不一样,若是你舍了性命也奈何他不得,又将如何?”
“我只是一个山野村夫,不懂得太多道理,但你孤身一人始终是有些托大。我想这世上定然不只你一个镇魂师,若能找些帮手,集思广益,事情说不定还有变数。再退一步讲,即便此番不去捉那恶鬼,让它逃了出去,无非是让它多逍遥几日。它已然祸害人间四百多年,又何必在乎多这几天?你一身本领,死在此地实在是可惜了,不妨将平生所学教授后人,以图将来也是好的啊!”
一番话说完,店主已经是额上青筋暴起,声嘶力竭。老人倒是轻笑一声,微微摇头,轻描淡写吐出一句:
“老夫是镇魂师,就是要捉鬼的。”见店主又要动气,老人连忙用手在他膝上一按,缓声道:“你所说的我全都想过,能做的也都做了。后人的事,我不去想它,成也好,不成也好,那时我早已作古,都与我无关。我一生捉鬼不计其数,从我手下逃走的鬼也不在少数,我全不介意。我只求一件事,竭尽所能。只要有鬼我就要捉,只要有人遭害我就要管。如今,猖獗四百年的人间祸害就在我眼前,你怎能叫我袖手旁观?那我这一生岂不是笑话?我还叫什么镇魂师?你说我托大,不错,老夫就是托大,我敢说当今世上再也没有比我厉害的镇魂师。这个鬼,非我来捉不可。所谓舍我其谁,便是当下了!”
老人这番话在店主耳中激荡,似乎有回声从往昔岁月中传来与之呼应。想到过往种种,再看看眼前的人,店主再无劝阻之意,徒留一腔唏嘘。
“哎,我本乘兴而来,意欲尽兴而去,你又何至于此呢?”老人笑道:“老夫做人都这般洒脱,你又有何看不开的。”
“是。客人,说的是。”店主几乎要落下泪来,脸上却止不住笑意,心中一阵痛一阵暖,念道:“其实我也早已看淡,只是事到眼前,又有些……”
“无妨,天大的事情也是只当时当地,过了之后都是一席笑谈。”老人说罢再次起身,将剑背好,布袋挂上肩,拍拍店主肩头:“我心中所想的只有捉鬼这一件事。多年夙愿就要在今夜了结,是多么大的一件幸事啊。你呢,也不妨离开这地方,往远处去,莫要蹉跎岁月。”
店主肃然无语,呆立在当场,眼看着老人挥手作别,迈出门去,重又进入漆黑的雨夜。这店里,又如半个时辰之前一样,没了丝毫人气。一阵冷风吹进来,店主觉得脸上一阵湿冷,回头看那炉火,几近熄灭。他忙将此前遗落在旁边的柴枝捡了几根粗壮的投入火中,拨弄了一会儿,见火苗又起了势,才坐回到方才和老人对饮的桌边。
温酒的水已经冷了,不见一丝热气。店主举起一杯残酒,就着簌簌雨声喝下肚中,只觉得心中更加冷得厉害。杏花酒本是他每年最为期盼之事,每次都要挑一个雨夜,一人独饮,几十年来从未更改。喝下杏花酒,这山中几十年来无数个孤寂清冷的黑夜便会一时忘却,过往的美满欢愉又重现眼前,足以慰藉。可今晚,日思夜想之人与自己对饮,无论酒里还是心里却都满是苦楚。
店主握着酒壶转到靠炉火的桌子边坐下,径直从壶里将酒倒入口中,心里的烦躁越发难耐。不多时,外面忽地起了一声低吼,那鬼又叫了。店主走到门口侧耳细听之下,这叫声与之前不同,带着些怒意。他擦擦眼睛往山头望去,在漆黑之中的高处有些红亮,似是火烛燃起的颜色。
火光忽亮忽暗,鬼的嚎叫声起起伏伏,店主听得出捉鬼并不顺利。尽管已经几十年没有操演过镇魂法术,他依旧能判断出山里的情形。老人上山之后会有怎样的遭遇,店主心里能估摸的十之八九。这几十年间天下断然不可能出现什么法术能将山中恶鬼彻底灭杀,所有的办法都是殊途同归。
又听了一阵,店主心中的不忍已无法排解。他拉上店门,回到桌旁猛灌杏花酒,让外面的雨声和脑中的轰鸣盖过胡思乱想,只求一番大醉,却难以如意。不知过了多久,一坛酒已经干了一半,炉中的火将熄之时,店门又被一阵风推开了。
门外并不像之前那般黑,远处似乎有些泛白,雨丝也看得清楚些了。看样子过了快一个时辰,再等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店主有些犹豫。时间已经迫近,再不关店就要有麻烦,可是他心中还在挂念着老人,想要等待山中斗法结束。结果如何,他其实大致猜得到,但仍有些不死心。店主站起身来,想要去门口仔细看看原本有火光的地方,没想到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依旧是一部白须,一身白袍,却没了丝毫的污渍,整齐洁净。老人在门口停了一下,迈了一步进到店内,抬手摘下斗笠,看着店主似笑非笑。店主一见老人,便知事情已经了结了,不禁有悲有喜,从头到脚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伸直双臂想要迎上去,脚却迈不动步,倒是老人将斗笠往桌上一甩,走到炉火边摆了酒坛的桌边坐下,抬手唤店主道:
“我的事情办完。来,趁天还没透亮,与我再饮几杯。”
“可你……”店主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便也拉了椅子坐在老人对面,重又问道:“固然有所得,但所失的未免太多。”
“那又如何?失我一条性命,换得人间六十年太平,难道还不够吗?我只恨只有一条命,不然再换几次也好。”
店主心中一热,在老人面前摆上一只酒杯,倒满一碗杏花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道:“那么,恭喜客人得偿平生所愿,也贺天下又一个太平甲子。”
老人哈哈一笑,举杯一口干完,手捋白须,神气十分得意,与第一次进店来时别无二致,甚至更添几分惬意。许多年来,这间店迎来送往,店主也见了不少刚丢了性命的人,却从没见过如此视死如归之人,就连他自己刚死之后也不曾如此从容,心中不禁生出许多敬佩,一些自豪,几分欣慰。又喝了几口,店主觉得不能再拖下去,要赶紧将话问明白,便开口道:
“方才客人出门,我在店中一直提心吊胆,后来想到客人临行前所唱的歌,才有些安心。这首歌的词让我十分感慨,不知写作此歌的大英雄究竟过往经历如何?”
“说起来此人的过往也是十分离奇,极少有人知晓。约莫九十年前,西南边境一个樵人家的一个妇人怀孕时正赶上敌军来犯,全家六口人于逃亡中都死于敌手。敌军过境后,有人来战场上翻拣死人财物时才发现这个孕妇还有一口气,但那人心肠极为狠毒,为了夺那妇人的贴身首饰不惜将她杀死。幸好旁边还有一个摸尸体的老人看到这妇人有身孕,腹中似是还有动静,便开腹查看,这个男婴才得以保全。老人生活困窘,难以养活这个孩子,便将他送给一个云游至的镇魂师。这个镇魂师专门给大战中遭难的人做法事,无论将士还是百姓,免得他们阴魂不散惹出事端。此人行走四方,带一个婴孩极不方便,原本想拒绝,奈何老人恳求,镇魂师便将婴孩抱在怀中,才察觉到他身上的不凡之处。大概是因为他出生在母亲死后,天生便与鬼魂相通,是当镇魂师的奇才。这个云游的镇魂师,当下便有了私心,打算将这个孩子抚养长大,继承自己的法术,于是将男婴带走。呵呵,果然如他所料,男孩长大成人,受了师父精心栽培,成了了不起的镇魂师,便是六十年前用性命镇住恶鬼的大英雄。”
“一晃三十年,说得简单,谁知道这个人从婴儿时便跟着师傅赶赴一个个战场,在尸山血海中摸爬,见识到不知多少恶灵厉鬼,能活到成人乃是九死一生。”老人叹了口气,微微摇头,“所谓镇魂师,便是如此。人人避而不及的东西,我辈之人便要迎头而上,每次都是你死我活。”
“哎,话也不能说绝。像你我二人今日相会,也没有大动干戈啊。”
“不过我仍有一事不解,既然那位大英雄身世如此神秘,你又如何得知?”
老人话一出口,店主只觉得心中五味喷涌而出,积郁了六十年的情绪要炸裂一般,喉头紧颤,鼻酸眼热,眼看就要落泪。他赶紧灌下一大杯酒,借着冲劲猛地闭眼摇头,将心情压下去。他并非不想流露真情,只是不愿唐突。再慢些,不要惊着面前的人。
“六十年前,家父来此地作法,舍身镇住这只恶鬼,死时三十有二,与你年纪相当。而我时年不到两岁,对他已全无记忆。”老人抬眼远望,似是在回想往昔,眼中却十分黯然。“我所唱的那首歌,便是当年他在我床前哄逗我时哼唱的。我已然记不清他曾唱过几遍,能让我两岁时便已牢记在心中。不过,最后两句我始终是不记得了,问过母亲才知道家父从未在她面前唱过这歌,大概是之后就赶赴此地对付这厉鬼了。待到后来我成了镇魂师,才补了最后两句,却不知是否合家父写这歌似的心境。这,怕是再也无法得知了。”
老人咽下一口酒,神情困顿起来,方才的昂然气概消散无踪。店主长出一口气,心中生出怜爱,说道:
“世间事多半如此,时不我待。一旦失了时机,管你是发自真情,出自真心,忠义孝悌,都只是空余恨罢了。客人也不必难过,你总算是继承了令尊的志向,如今也成就大业,并未蹉跎,想必他也不会在意你改他的歌。”
老人点点头,还是不语。不觉之间,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色已经退了黑,最多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就要天光大亮,店主不再犹豫,便说:
“这首歌,我很喜爱。你方才唱时,我在一旁也颇为用心记下,只是有些字句还恐怕有错,想请你查验勘误,如何啊?”
“好啊,”老人抚掌笑道:“没想到,这支歌竟然由鬼口中唱出来,家父怕是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啊!”
店主将掌根按在眼眶上用力揉几下,咳了几声把嗓子清亮,思量一下,又抽出一根筷子在酒盅沿上轻轻敲着,开口唱道:
店主刚起头时,老人还且听且以脚踏地打拍子,待到最后一句出口,老人如同魂飞魄散一般僵在当场,直到店主整曲唱完,筷子最后一击落下良久,还没回过神来。
“这……最后这句,敢问……”老人此时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如你所说,我六岁跟随师父学习镇魂之术,十四岁已经能独当一面,作法驱鬼,本想像师父一样一生云游四方,没想到遇到了你母亲。那年我已近而立,见识过人间善恶,也去阴曹地府走过几遭,没想到还是过不了她这一关。”店主摇摇头,嘴边却含笑,“唉,彼时我已知不应娶她,那必会陷她于艰难困苦,像你我这样的人,怎能期盼安度余生?不过,那时我毕竟年轻,敌不过人间的春暖花开,敌不过她的情意绵绵。”
“不错。我们的旧屋就在一片杏树林中,清明前后我便采杏花回来,你母亲教我酿杏花酒,只可惜我只陪她喝了两年。”
说完,店主觉得心里平复了不少,远不像方才那般悸动了。他与老人对视,只见白须颤动,老眼含泪,已然不能自已。窗外透进一丝亮光,云已经飘过山头,背后显露出一圈金色。
“时间不早了。来,你我二人再饮一杯,早早休息。多的话,留到今晚再说罢。”店主将杯斟满,交到老人手中,在他肩头拍了两下,眼看老人已经热泪纵横。
两杯相撞,发出脆响,之后再无声息。火熄了,日光射进门来,店里空空荡荡,只留淡淡酒香飘袅,只是这香气比之酒坛刚开之时浓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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