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天万里无云、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树林中,枝头的翠叶随风起舞,摇摆投射到地面的树荫。蹲伏在齐腰的杂草丛间的,是一名身材矮小的猫人男孩。他皮毛原本雪白,却被涂满了灰尘、泥土,让他在草丛的暗处中不会特别显眼。
他张弓搭箭,瞄准的,是一头不远处伸长脖子,啃咬树枝的麋鹿。将箭尖瞄准麋鹿的脖子后,他屏住呼吸,平稳双手。他希望能一箭正中要害,便一直拉满弓弦瞄准。这反而让他的手更快地疲倦,甚至开始发抖。男孩见状,急忙松开了弓弦,而这一箭,理所当然地没有命中目标。被惊吓到的鹿猛地抬头,跳入旁边的树丛,不见了踪影。
男孩从树丛中站起身,气得直跺脚,然后双手叉腰,摇头叹气。
一个苍老、缓慢的声音从男孩身后响起。一名老者从男孩身后的草丛站起,缓缓走到男孩身边。老者毛发杂乱,脸上的皱纹如树皮般密集,身体虽然瘦削,却笔直站立。虽然腰间别着一根细长的棕木拐杖,却没有依靠它走路,步伐轻巧、沉稳。
“索尔,后悔没有意义,重要的是之后做了什么。”沃伦·叶风看向自己的孙子,声音平缓,“虽然提高了警觉,但慌乱中它留下的痕迹更明显。找到它。”
索尔点头,慢慢地走到鹿原来的位置,朝它逃走的方向望去。果然,因为仓皇逃跑,鹿的行动更大,留下的痕迹也更加明显,能让索尔轻易地通过压倒的杂草、松软泥土上的脚印判断鹿逃跑的方向。他放轻脚步,压低姿态,谨慎前进。不一会,他就听到了树丛晃动的声音,循声跟去,果然在那看到了停下歇息的麋鹿。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如果再次提高了它的警觉,那就绝对不可能再追上它了。
索尔拿起弓,搭箭拉弦,瞄准要害。可正当箭尖指到鹿时,他又想起方才的失败。原本有力的双手也失去了力气,拿不稳弓箭。他放下了弓箭,对着鹿,久久不肯再拉开弓弦。
这时,一只手搭在了索尔肩膀上。他转过头,看到了蹲在自己身旁的姥爷。于是他深呼吸,重新面对那头麋鹿,张弓,搭箭,瞄准麋鹿的要害,毫不犹豫地射出一箭。这一箭正中要害,直接让鹿瘫倒在了地上。
“很好。”沃伦缓慢点头,和孙子一起走到麋鹿身边。这头鹿还没完全死去,倒地的躯体抽搐不止,圆睁的双眼直直地盯向索尔,吓得他一时间不敢靠近麋鹿。
“不要害怕,结束它的痛苦。”沃伦扶住索尔颤抖的肩膀。
索尔点头,拔出小刀,蹲到麋鹿的身边,努力直视它的双眼,找到了以前父亲、姥爷打猎时无数次给他示范的位置,用力插入小刀。然而刀刃插到一半,麋鹿便痛苦地抽搐身体,吓得索尔不敢继续下去。
这时,那只如树木般瘦削,却有力的手握住了索尔的手。沃伦握住孙子的手,用力压了下去。刀刃完全没入身体的那一瞬间,麋鹿的身体也失去了力量。
“亲手夺取他人生命的感觉,谁都会害怕。但心怀感激地结束对方的痛苦,是作为捕食者的责任。来,帮我捆好鹿,我们回家。”
索尔点头,和沃伦一起绑好鹿的四只脚,然后将它搬到附近的一条小溪。岸边停着他们的小舟,可以让他们带着麋鹿轻松地顺流而下,回到部落。乘上小舟,沃伦滑动船桨,索尔则趴在舟头,朝家的方向看去。
“等会去接你爸爸的时候,让他买点面皮,我们晚上包饺子。”
索尔的父亲亚伯是商船的护卫队队长,常年随商船出海。每一次出海,都少则一个月才能回家。所以他在回家前都会托人寄信,让爷孙俩能提前准备。作为习俗,沃伦都会为家里三人煮上一锅饺子。
随着船桨一次次划动,溪水两侧的树林与他们擦肩而过,岸边喝水的麋鹿、野猪听闻了他们的动静,纷纷跑路。已经过了正午的太阳消退了暑气,悠哉地躺在聚群的树叶上。再划一会,树林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开阔的草原。几个妇女正蹲在溪水边,搓洗衣服。孩子们在乱石林间玩耍打闹,至于男人们,或是在耕种,或是在放牧。沃伦将船停靠在离家不远处的岸边,和孙子把鹿扛回家后,说:
索尔放下弓箭和小刀,顿时感觉一阵轻巧。他迈起轻快的步子,穿越村庄的街道,朝港口跑去。索尔所居住的部落,位于望涯群岛最北边的岛屿,出海再向北而行,就到达了陆地。群岛是炎夏国的领土,常常与陆地上的临海城市有贸易往来,索尔的父亲亚伯便常常往返于两地。商船靠岸的日子,往往有许多人会挤在港口,因为船上的商人会在那时运来货物,抓住机会就能以进货价淘到不错的商品,还能抢到稀有货。不过,索尔不在乎这些,他挤不进人群,只能站在后方,眺望已经到岸的商船上,出现自己等待的身影。
索尔抬起头,看到了背包快步下船的父亲。他身材高大、健壮,皮毛与儿子同样雪白。他挤过人群,搂住儿子的肩膀,
索尔总是期待这一天,能和等待已久的父亲相见。往返于群岛、大陆之间,亚伯每次回来都有新的见闻与礼物讲给儿子听。在港口接父亲,然后陪他去菜市场买菜再回家,一路山,索尔会缠着父亲讲故事。亚伯就会事无巨细地给他讲出海的经历。
“再等我长大一点,我也能当水手了。”索尔朝大海望去,视线越过海平面,飞向未知的远方。
“当一个优秀的水手可不容易,但你能行。最近和姥爷相处得怎么样?”
“还是一样。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他好像变了,更加严厉,而且更加频繁地叫我陪他打猎、练武,还要我更加用功地读书。有时,他要求我一个人在树林里过日子,不准回家。”
“一开始会,不过马上就不怕了。毕竟和姥爷一起在树林里过夜,事情几乎都是我做的。”索尔得意地回答,“好几次我用树枝和树叶搭了不错的帐篷,姥爷看见都惊呆了。”
“哈哈,你姥爷就是这样。在以前,这些事情都是长辈要教给你的。我爸爸也是这么教我的。”
“时代不一样。毕竟要是按他老家的规矩,你已经快成人,要离开部落出门闯荡了。”
索尔听说过,不同于土生土长的亚伯,沃伦是外地入赘来的兽人。据说,他的家乡是要横穿整个炎夏才能到达的极北之地:北连山脉,那里也被誉为所有兽人的故乡。不过沃伦本人很少提起此事,部落的其他人也未曾因此排挤过他们一家。从小到大,索尔就从没把这事情放在心上。
他们买好面皮,买了其他一点小菜后便回家了。回到家时,在后院劈柴的沃伦已经将鹿的尸体处理好。毛皮割下铺在一旁,身体则切开做好烹饪、腌制的准备。看见父子俩回家,沃伦朝亚伯微微点头,继续干脆利落地劈开木柴。放好行李,亚伯端出沃伦准备好的肉馅,和儿子坐下默默地包饺子。他们是按沃伦家乡的样式包的饺子:面皮更厚,包出来的形状更圆。万事俱备后,他们便开始做菜,烤肉,煮饺子。
客厅的桌子有四个位置,当然,平时都只有索尔和沃伦用,只有亚伯回来时才会用到第三个椅子。至于第四个座位,每次吃饺子时,沃伦都会拿出第四个碗,盛满饺子放在前面,当然,那里不会有人坐。索尔偷偷问过亚伯此举的用意,亚伯说,这是他为自己的女儿,也就是索尔从未谋面的母亲准备的。
索尔对此早已习惯,他从小就没见过自己母亲,父亲和姥爷对自己又很好,所以很少问起自己母亲的事情。毕竟对于此事,父亲和姥爷两人都闭口不谈。饭桌上,沃伦向亚伯问了许多问题,问炎夏国最近的局势如何,适不适合出海。亚伯摆了摆手,说:
“爸,最近事情很乱。大陆那边我不知道,海上很不太平,常常有海盗袭击我们商船。每一次出海我们都要救下好几艘遇袭的船只。几天前我们也遇到了,幸好跑得快,及时和海上巡逻的军舰碰头,才保得一条小命。据说他们还会拐卖儿童,好多地方都遭殃了。”
索尔吓了一跳。书上说,以前兽人社会地位低下,常常因为身体素质更好而被其他种族抓去当奴隶。
“据说还可以,毕竟你都看到,北连的东西都能卖到我们这边了。虽然以前和北连之间爆发过战争,但炎夏还有海对面的别国要担心,所以他们一直努力想和土地接壤的北连搞好关系。最近两地已经开始有贸易往来,关系比以前好很多了。”
沃伦点头,继续吃饺子。等三人吃完后,沃伦就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那碗从未动过的饺子,久久不语。他摸了摸碗,见还是热的,就说:“索尔,你还饿吗?把这碗饺子吃了吧。”
“好啊。”索尔干脆地回答,把饺子端到自己面前,默默地吃了起来。
“小孩饭量大是好事。”沃伦看着吃下一个又一个饺子的索尔,喃喃自语,然后又看向那个空座位,一语不发。亚伯见了,就拿出自己的包,笑着从里面拿出几本书:
“索尔,看看我给你带的礼物。”这些都是他旅行各地为儿子买的。
“好耶,谢谢!”索尔欢喜地接过书。这些书的内容都是各地的传说故事,或者旅行者的游记,索尔房间的书架上摆满了这些父亲送给他的书籍。借着,亚伯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沃伦:
沃伦接下盒子,缓缓拆开,里面是一个玻璃制的古龙雕塑。古龙爬在石头上,张开双翼,威风凛凛地遥望前方。沃伦细细端详了一阵雕工,喃喃说道:
“那就好,一个熟人推销给我的,他说是北连那卖过来的,不过我看不出来。”
“你那朋友有眼光。”沃伦点头,将龙的雕塑双手稳稳捧着,回到了卧室,把它和亚伯其他送的礼物摆在一起后,再坐回到了餐桌前,“可惜雕刻得略缺神韵。”
“没办法嘛,毕竟龙早就灭绝了。大家都只能靠画像来雕刻。”
沃伦点头,在饭桌前稍作休息。过了片刻后,他便起身拿上自己的拐杖,说:
索尔点头,回到自己房间拿起陪伴自己已久的木棍,向父亲打声招呼,跟着姥爷出了门。一路上,沃伦没有和孙子交谈,只是背着手,沿着小溪,背对点起温暖灯火的热闹街道,走向漆黑、寂静的树林。在一处空地,沃伦停了下来,此刻只有风声、蝉声环绕着他们。沃伦先让索尔做了一些慢跑、压腿、俯卧撑之类的热身运动,然后才开始正式的练功。
“索尔,打一遍套路后一直练空挥拳,等我叫停才能停。”
这是每天晚上索尔的必备功课,无论春暖夏凉,姥爷都会带他到这里练功。与此同时,沃伦则会在一旁盘膝而坐,双眼紧闭。索尔曾以为姥爷睡着,或者在想其他的事情,可只要他想在练功时偷懒,姥爷都会立刻察觉,声音低沉、严厉地提醒。
沃伦教他的和其他兽人小孩学的不一样,不练具体的打法、摔法,只是站一种姿势很奇怪的马步:双腿膝盖内夹、臀部夹紧,双肘向后拉起让拳头位于腋下,在此基础上摆一个姿势很久不动,要么就是空挥拳。这些步骤练完后,沃伦就让索尔变换姿势,转动马步让一脚在前、一脚在后,练习前进、后退,后腿猛蹬,再用力收起。同时练习出拳等手法,如此来回数十遍。
拳脚练完后,沃伦就会让索尔拿起木棍,双手握住末端,练习挥刀的动作。正劈、上挑、横扫、缠头裹脑……每一个单式都同样地站在原地重复练习,再后来更要结合步法一起练。
练功的部分,往往持续数个小时,练完之后,索尔的膝盖、腰腹、肘底都会酸麻、疼痛,甚至发抖。但也只有到这个程度,沃伦才会开始和全身疲软、无法用蛮力的索尔对练。因为索尔身体还矮小,所以沃伦会坐着和索尔对练。他们会双臂相接练习,一开始是固定的套路对练,再往后则是更加深的实战对练。在黑暗之中,双方皆难以视物,只能在双臂接触时,通过感受对方细微的动作作出反应,沃伦说,这叫做“听劲”,两人相搏,靠眼睛反应永远慢人一步,只有靠身体常年练习养成的反应才能及时对敌。但索尔的功力毕竟不如姥爷深厚,无论怎么尝试出招,都会被对方应对,抓住破绽。索尔想一拳打上姥爷胸口,另一只手却松懈地移开了身体中线。沃伦上翻手肘旋开冲拳的同时从中线打出底掌,不但格开了索尔另一只手,还摸到了他的喉咙。
“有进步,但还要再练。”沃伦顺势拍了拍孙子的肩膀,“一定要记住,肩膀放松,手肘归中。”
“坚持练习。现在休息一下吧。”沃伦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让索尔坐下。他仰望云中明月,轻轻叹气,
“索尔,过段时间我会和你爸商量,让他带你上船工作。”
“我要出一趟远门,可能回不……可能很久才能回来。”沃伦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拐杖,“我不放心你独自在家,和爸爸一起工作虽然很辛苦,但很有趣,你会学到很多东西。在我老家,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可以出门去闯荡了。”
沃伦转身,朝着北方遥望,那视线跨越了万水千山,到达了索尔从未目睹过的极北之地:
索尔没有回答。虽然完全不懂姥爷话语的意义,可是自己又能反驳什么呢?
“我会再和你爸爸谈论这件事情,你先回家吧,我一个人想一想。”
索尔点头,站起身,朝家的方向走去,可是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他转头,又看向姥爷的方向,不自觉地迈出了步子。躲在树后,他看到姥爷拿起了拐杖,双手握住末端抬起,双脚一前一后分开站立,轻轻吸气。刹那间,林间的夜风开始呼啸,周围的树叶也沙沙骚动。沃伦慢慢地将拐杖聚过头顶,闭上眼睛。
微风吹过,然后停息,闪光也消失不见。沃伦轻轻晃动了一下拐杖,然后将它重新别到腰间,抬起头,念念有词:
索尔听不到它在说什么,顺着沃伦视线望去,可以看到玉盘大的明月。月光之中,闪过一点黑影。黑影张开双翼,盘旋一阵后,消失在了云间。还没等索尔看清那是什么,沃伦就发现了他:
索尔被吓了一跳,连连点头。沃伦摸了摸孙子的头,说,“那我们一起回去吧。”
爷孙俩离开了漆黑的树林,朝部落走去。然而索尔远远就能看到,有一批人正提着灯笼朝两人走来。等领头的人看见两人,顿时焦急地问道:
“哎!没事了!”说完,他擦干净满头的汗水,快步地朝森林走去,其他成年人也提着灯笼跟过去。索尔还听见有人呼唤自己,一看,居然是自己的父亲。
“有几个人的小孩走丢了,白天一起去森林玩,到现在还没回来。”亚伯叹了口气,“我们现在要去找他。你们以后也暂时不要去森林了!”
说完,亚伯就和其他成年人一起进了树林。沃伦连连摇头,拉住索尔的手,快步朝家赶去。
“是的,可能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去那也是给人添乱。”回到家后,沃伦点燃油灯,开始洗澡水添火,“以后我们就在家后院练功。”
第二天,通宵帮村民找人的亚伯在床上呼呼大睡,沃伦则坐在后院的太阳底下,抚摸自己的拐杖,闭着眼睛,督促自己的孙子耕田。索尔小小的身躯手臂使力挥舞锄头,不一会就累了。
“不要只用手臂,腰也要动。”沃伦睁开眼睛,看向孙子累得满头大汗的模样,出言提醒。
索尔点头,撑着锄头深呼吸了几下,重新站好,举起锄头,回想起昔日练刀的模样,挥下锄头。沃伦见状,重新闭上眼睛,好似睡着了一般低下头。耕完田后,索尔刚想休息,就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抬头一看,是村里的其他小孩。
“索尔,干完活了吗?去玩呗!”一个熊人小孩趴在后院围栏上,大声呼唤。索尔转头看向姥爷。姥爷点头,说:
索尔笑得咧开了嘴,将锄头放回仓库后,便欢呼着跑出去和小伙伴们玩了。他们聚在一起,讨论等回去玩什么,突然有个小孩说:
“嗨,那帮大人瞎操心,估计又躲在哪个树洞里不肯回来呢。”熊人男孩不以为意地说道。对于这群兽人小孩来说,地形错综复杂的树林是他们最棒的游乐场,平时他们已经瞒着父母溜进去很多次了。
“那今天要不要再进去一趟?要是找到那帮人带回来,那可就厉害了!”
“别瞎说了,索尔,你肯定得跟咱们一起去!你可是咱们这最熟树林的!”
的确,索尔经常被姥爷带进树林深处,因为只有那里才足够远离人烟,能捕猎到野生动物,可那至少有成年人陪伴。正当索尔还犹豫不决的时候,熊人男孩搂住了他的脖子,说:
“索尔,别怕那么多,我们去了那么多次,怎么可能会出事?你想,要是咱们把那群人带回来,可不就是大功一件?到时你爸,你姥爷可指不定怎么夸你呢!”
索尔还是在犹豫,可不等他回答,这群孩子就闹哄哄地起身,跑向树林了。索尔见状,来不及细想,也跟了上去。他们为了不被大人发现,在平原绕了好远的路,直到看不到村庄,他们才悄悄地摸进树林。森林的边缘地带,孩子们都无比熟悉,但更深的地方就开始变得陌生。不过对于孩子们,这不过是又一次的探险与远行,他们唱着欢快的歌,沿着树林的小溪一直前进。索尔走在队伍最后,不停观察森林,他发现,森林里被踩倒的杂草变多了,很多地方的泥土也被粗暴踩乱,这不像野生动物的痕迹,他甚至发现了不自然的泥土抓痕,似乎是有人指头深深抠入泥土留下的。
“怎么了,索尔?”领头的熊人男孩见索尔停了下来,扭头问道。
就在这时,一声怪叫从孩子们身后传来。索尔急忙看去,发现不知何时,草丛中突然窜出了一个彪形巨汉。他满脸刀疤、衣衫褴褛,胡乱挥舞着一个狼牙棒,尖声怪叫,朝他们走来。索尔和孩子们见到这丑陋的怪物,纷纷吓得朝反方向撒腿就跑。他们慌不择路,不知道跑到了哪里,等再也听不到怪物的嚎叫时,已经不知道跑到了森林的哪个地方。这里树叶茂密,遮盖阳光,所有的小孩看着眼前陌生的景色,看着在天空张牙舞爪的扭曲树枝,又慌又怕。甚至好几个人干脆坐倒在地上,放声痛哭。索尔即使来过类似的森林深处而不会被吓到,一想起身后还有个丑陋的怪物,加上同伴们的放声大哭,他内心也开始慌乱起来。
一声温暖柔和的声音瞬间抓住了孩子们的注意力。他们看过去,一名衣着华丽、发型整齐的人类男子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他笑容儒雅,用标准流利的兽人语说道:“你们是迷路了吗?”
孩子们看向他,慢慢地点头。索尔依然和他保持距离,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太危险了,正好我和朋友们在这里。我们是植物学家,在岛上做研究。”
说着,几个和他穿着相仿的人走了过来。人类在最靠近他的男孩面前蹲下身,掏出了一颗糖果,“要不要吃?我带你们去我们的营地,再把你们送回家。”
“这里离你们家很远,你们回不去的。我们大人可以带你们回去。”
在男人的慈祥笑容下,孩子们纷纷看向那个熊人男孩。男孩被这样齐刷刷地一看,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他攥紧双拳,满头大汗。索尔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敢提出建议。最后,双眼湿润的男孩挤出了声音:
说着,孩子们便纷纷起身,跟着男人一起走了。索尔依然跟在队伍后面,紧紧盯着男人。植物学家?他在港口见过许多人类来岛上,其中的确有学者,但衣着和言行举止都和这个男人不一样。他还发现,其他出现的人类随着队伍的前进,慢慢地包围了孩子们。
索尔鼓起勇气,开口说道。领头的男人听了,停下脚步,转过头,依然微笑:
“你在说什么呢?这里很危险,你们回不去的,有那么多野兽,树林又那么绕……”
索尔看向其他孩子们,希望得到一些支持,却发现,他们都沉默不语。他吞了吞口水,说:
正面他们,索尔提醒自己。面对野兽时,转身撒腿就跑反而会让他们激动,正面他们,慢慢后退。索尔屏住了呼吸,见那些大人都没有动弹,一直后退,直到退入起身高的树丛中后,才稍微转身,加快脚步离开。
索尔知道如何追踪猎物,也知道如何逃脱野兽的追捕。他回想起姥爷的教导,抓起一大把泥土沙尘,扑打自己全身,掩盖气味,让自己在森林中不那么显眼。然而没走几步,他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有人来找自己了。根据声音,对方离自己并不远,即使刻意放轻脚步,也能听见动静。索尔压低身体,以近乎匍匐的姿态前进。兽人的身体素质与协调能力比人类更加发达,以至于他能以更安静、更迅速地行动。他很快找到了一棵长在岩石边的大树,垂下的树根和岩石刚好围成了一个小洞。他急忙钻了进去,缩起身体。而那个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了。
“孩子,你去哪了?”声音不一样,应该是另外的人,“这里很不安全,和我们一起走吧!”
索尔锁紧身体,在旁边找到了一块比较尖锐的小石头,抓起来攥在手里。他听得到,脚步声已经到了自己的头顶,那个人,就在自己头上。只要他稍微低头往树洞里一看,就能看见自己。
声音越来越大。索尔捂住嘴,屏住呼吸,举起了手中的石头。
听到一声埋怨后,脚步身逐渐远去。等到彻底听不到声响后,索尔才缓缓松开手,深深呼吸。他探出头,确认周围没有人后,离开树洞。想要回去轻而易举:方才逃命的时候,孩子们留下了再明显不过的痕迹,只要跟着它,轻而易举地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只要一回到村子,他就能呼叫大人们来帮忙了。
他警觉回头,这一声呼喊,传遍了整个森林,来源就是方才自己离开的队伍,望过去更是远远就能看到人影。索尔立刻躲了起来,居然看到了自己的朋友,那个熊人男孩。索尔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起身向朋友招手,让他躲到这里。
男孩点头,擦干净满脸的泪花,捂住胸口,努力平稳急促的呼吸。他们看到了更加高大的身影,显然是那群人追过来了。
索尔把男孩带到方才躲的树洞处,却发现空间太小,挤不下两个人。他抬头,发现大树很高,如果能爬上去倒也是个不错的藏身处:
索尔咬了咬牙,眼下情况紧急,浪费不了时间。他让男孩钻进树洞,无论如何都不要动弹。自己则轻巧地爬上树,躲到了茂密的树叶里。他趴在树枝上,一动不动,透过叶间看树下的情况。只见几个大人走了过来,四处搜查,不过完全没有抬头看树枝上。索尔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可是自己朋友呢?只见一个人走过了那个树洞前,站立停留,左看右看,视线离树洞只差毫厘。索尔屏住呼吸,不敢乱动。
一声尖叫,男孩爬出了树洞,慌不择路地逃跑。可是小孩又怎么可能跑得过大人?男孩被轻而易举地追上,吓得跌倒在地。
面对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痛哭不止的男孩,大人笑着蹲下了身,至于他的同伴则围了上来,依然不停地扫视周围。
“你看,你误会我们了。我们真的只是想带你们回家,很担心你们的安全。可能吓着你们了,我很抱歉。”
“好孩子,听话。我们现在还在找另外一个走丢的男孩,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男孩攥紧衣服,咬紧牙关不肯说话。大人挠了挠头,一瞬间,他的笑容消失了,但很快有重新展露出来,
“这样吧,孩子,如果你告诉我们那个男孩在哪,我们就放你走。你想跟我们在一起,或者想自己回家,都随你心意,如何?”
索尔瞪大了眼睛,紧紧抱住树枝。男孩抓住衣服的手,逐渐松开了。他抬起眼睛,看向索尔爬着的树梢,举起了手:
大人们抬起头,都看到了开始从树枝上站起的索尔,这一下,他们都笑了。
“下来吧,孩子,我们一起回去。”男人张开双臂,向索尔喊道。其他大人围住大树,准备爬上来。索尔左右一看,见旁边正好有粗壮的树枝伸过来,轻巧一跳,跳到了另一个树枝,左蹦右跳,他轻松穿行在树叶之间,轻而易举地就将在地上还要注意土坑、滑坡和错综缠绕的树枝的人们甩开了。
可是,这下他算是彻底迷了路。慌乱之中,他已经难以辨别方向,更无法冷静地追踪痕迹。等找到一个较为粗壮、稳定的树枝供坐下休息时,恐惧带来的压力与逃亡的疲倦,在这放松的一瞬间全部发散开来。索尔将身体靠在树干上,仰起头,闭上眼睛,打起了小盹。
等他醒来时,眼前已经一片黑暗。白天已过,夜幕笼罩了整个森林。索尔闭了会眼睛,让自己适应黑暗。他在心中怒骂自己,为何松懈了精神,不趁白天安全时找到路回家。现在天黑路暗,许多野兽毒蛇都出来活动,自己又无法辨别方向,贸然前进,恐怕只有死路一条。更不用说他现在又冷又饿,午饭、晚饭都没吃。揉着干瘪、发疼的肚子,索尔四处摸索,总算在树枝上找到了几颗果子,用袖子擦擦果皮就吃了下去。
甘甜的果肉暂时垫了垫肚子,让他有力气思考。总不能再在树上呆一晚上等到天亮吧?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远处居然出现了火光。难道是前来寻找自己的村民们?这是索尔目前唯一的希望,却又怕是敌人的营地。他决定一路通过在树枝间跳跃前进,毕竟这更隐蔽,更加安全。
靠得更近后,他听到了谈话声。仔细一听,并不是部落兽人的声音。他立刻明白,这是那些人类的聚集地。这些人类在河流旁边搭起帐篷,架起火把。几个大人拿着木棍,四处巡逻。还有几个铁笼放置在营地中央,被关在里面的,是索尔的朋友,还有其他一些没见过的孩子们。
索尔吓得差点没站稳从树上跌下来。他紧紧抓着树枝,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最明智的选择,就是立刻转身离开,想办法回到家叫大人来。谁知他刚想掉头,不远处的几个人就说道:
“嗨,今晚就能了。等会把这群小崽子送走,我们就立马收拾东西走人。”
“等会”?索尔打了个激灵。如果自己现在就掉头离开,回来时,这些人已经带着孩子们走了。自己必须留下来做点什么,既能救出孩子们,又能引来村庄的大人们。他坐在树梢,细细思考,最后,架在四周的火炬抓住了他的眼球:他们帐篷里亮着火光,很可能是油灯,只要把煤油洒出来再打翻火炬,点燃帐篷,不就能引发一场森林大火,吸引远处村庄的注意了吗?他知道放火对靠山吃山的兽人是大忌,可眼下人命关天,也顾不了那么多。索尔咬了咬牙,爬下树趴在草丛里,寻找机会溜入营地。
在打猎时,索尔常常要压低身姿,放轻脚步,又快又安静地接近目标。这练就的一身本领在现在派上了大用场,抓住对方视线移开的机会,接住影子一溜烟地穿过开阔地带,跑进没有人的帐篷里,将油灯打翻在地,再飞快地跑出帐篷。
等到人们围到帐篷旁时,索尔早就溜到其他帐篷,如法炮制。在其中一个帐篷里,他还看到了白天那个怪物的衣服与狼牙棒,显然那也是这些人贩子所为。不一会,空地上的帐篷都陷入了火海,升起浓浓黑烟,在漆黑的森林中颇为扎眼。
“不正常,不会是风吹的!你看好那群小崽子,你们几个灭火,剩下的人跟我搜!”
下达命令的是白天出来诱拐索尔他们的那个男人。现在他露出的不再是温和耐心的笑容,而是凶狠、无情。他抽出了腰间的短刀,势要把捣乱的人撕成碎片。至于看守小孩的那一个人,为了不让他们被大火烧到,便打开笼子,一个个粗暴地拉出来:
孩子们吓得哭声震天,大人却根本不管,只要有谁动作慢一点,就举起木棍把他打翻在地。那里是人最少的地方,恰恰为索尔创造了机会。他摸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紧紧握在手里,压低身体,从身后朝那个大人靠近。
最后,他还是被发现了。不过索尔抢在对方反应过来时就扑了上去,举起石头便往对方额头上砸。那人一声惨叫,当即昏死倒地。
索尔心中暗叫不好,后悔自己出手不够快。他见其他人已经朝这边走来,就只好催促同伴们快跑:
其他人听了,不敢多想,按照索尔指的方向跑走。当然,小孩的脚程肯定比不上大人,所以,索尔拔出了大人腰间的短刀,决定留下断后。
走在最前方的一个人看见索尔,抄起了自己的木棍。索尔握住刀柄,将它正握藏于身后,站在原地,死死盯住对方。等到他怒气冲冲地伸出手时,索尔一个侧身闪过,抽刀上挑,切断了男人的手筋。
其余的人目睹了这一切,怔住了。被喷溅的血液染红脸庞的索尔,转过身,向眼前的众人举起了刀。
其实,索尔比他们任何人都惊讶。一开始,他的确害怕得手脚发抖,手中的刀也沉重无比,好像稍一松懈就会脱手而出。一个成年人战斗时面对三人,胜算都微乎其微,更何况是一个小孩?
可是忽然间,他想起了那头鹿,那头自己失手过一次的鹿。
忽然间,传入他耳中的嘈杂、怒骂变小声了,眼前的火光也变暗了,朝他气势汹汹走来的敌人们的身体轮廓变清晰了。即使已经被四五个成年人包围,他依然呼吸平稳,情绪平静。
就在这时,一个人冲到了索尔面前,高高举起木棒。他微微弯腰,正准备侧步躲闪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他面前。一声闷响,来犯之敌已经跌倒在地。
那挥舞着拐杖的瘦削身姿,正是沃伦。不等索尔惊呼,第二个人进随其后地冲向沃伦。只见面对劈下的木棍,他卸举拐杖,靠近手部的部分挡下木棍,身体转动,轻而易举地绕到对方侧面,带偏其架势,缠头裹脑,一声闷响,头部中棍的敌人,当即跌倒在地,抽搐不止。
其余的人见状,已经来不及惊讶。他们的首领立刻下令包围两人,谁知沃伦不退反进,一个箭步冲到了离自己最近的敌人面前,朝他的喉咙提杖便刺。中招的那人来不及反应,就被沃伦用拐杖反扭手臂,沦为了肉盾。沃伦依靠人盾与另外两个想冲上来的敌人周旋,他见其中一人眼神开始犹豫,立刻猛抬拐杖,折断人质的手臂,抽出拐杖,一脚踢向那人,将其撞倒在地。另一个趁机刺来木棍,沃伦便一手前移抓住拐杖中端,拧转腰胯便是一扎。抢占中线、架势更稳的拐杖轻易架开了木棍,直取对方面门。脆响过后,仍然站立的,只有那已成光杆司令的首领。
沃伦放下拐杖,缓缓朝他走去。首领左看右看,突然看向一直呆站远地不懂的索尔,怒喊:
索尔一愣,没有明白什么意思,谁知自己脚踝突然被抓住。原来是直接被索尔砍手的那个人,他现在已经恢复了意识,用另一只手死死抓住索尔的脚踝,不肯放手。
“索尔!”沃伦转头大喊。谁知这一下成了致命的破绽,那个人类猛地冲来,沃伦也并非毫无反击,一个推掌打中了对方的眼睛,却因体重相差太多,被硬生生地撞倒在地,拐杖脱手而出,滚到了索尔脚边。
“混账!你这老不死的东西!”那人捂着眼睛,怒号着胡乱挥舞短刀。
索尔见状,急忙挣脱那人的手,抓起拐杖跑到了姥爷面前,正面恢复神智的敌人。那人看见索尔,不由分说地便高举短刀,咆哮着冲来。
索尔直直地顶着对方发狂的双眼,深深呼吸。利刃挥下的那一刻,他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好像变慢了。他看得清刀刃的反光,看得清对面双眼的愤怒与慌乱。他握杖的双手不松不紧,身体更是放松无比。刀刃离额头只有毫厘之差时,索尔轻轻斜举拐杖,木制的拐杖竟然让刀锋崩刃,随即,迸发出翠绿的光芒。
闪光划过,对方的手臂,应声而断。失去一臂的敌人再也无力战斗,只能抱着断肢哀嚎不止。拐杖也褪去了光芒,变回了笔直、圆滑的木棍。索尔忽然惊醒的模样,急忙转头看向姥爷,谁知,撑地坐起的沃伦,眼神比他自己还要震惊。
短暂的惊讶过后,沃伦的双眼闪出了泪花,看着自己的孙儿,露出了开怀的笑容。索尔听到了人的呼唤声,那是自己的父亲,他们来了。
索尔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不自觉地靠倒在姥爷怀里。被姥爷搂住小小的肩膀,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之后事情的发展,索尔都是听父亲所说:村民们能那么快找到他,一是因为火光,二是因为其他小孩看见了提着灯笼赶来的村民们与之汇合。换句话说,被抓走的小孩,都被安全救了出来。
“你立大功了呀,索尔!”亚伯说到这里时,高兴得直拍大腿。不过真正让索尔高兴的,是姥爷的身体状况。
“你姥爷他恢复得很好,医生都惊讶,他一个老人家比很多成年人都健康,真是不得了。”
亚伯说,这段时间他已申请好了假期,会一直在家照顾爷孙俩。索尔听到这话,差点忍不住欢呼雀跃。姥爷身体无恙,父亲又能在家,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奖赏。一切似乎都得到了最完美的结局。
“想,当然想。”索尔不假思索地回答,只是他疑惑姥爷问这个的用意。沃伦轻抚拐杖,闭着眼睛,有如梦呓般说道:
“索尔,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讲的故事吗?在我的老家,兽人一到十岁就被定为成年。那一年的生日,他们必须要准备好行李,独自前往北连山脉的最高峰:芥兰山,寻找并摘下一朵龙吟花带回家,证明他们的实力,完成圣山行,正式成年。”
“可是我还没和你说过下文。在那时的兽人部落,弱肉强食。老弱病残的兽人是他们唾弃的对象,如果一个兽人活到了七十岁,那一年他要完成第二次圣山行。”
“这怎么可能?我听说那里空气稀薄,风雪交加。大人都不能轻易登顶,那么老的人……”
“是的,这其实是一次神圣的葬礼。那时许多兽人都以能在芥兰山安息为荣耀。因为很久以前,芥兰山是群龙故乡,也是兽人眼中的圣地。今年,我就七十岁了。”
“这就是为什么您要准备出行的原因,您要再进行一次圣山行。”
沃伦点头,语气缓慢、疲倦:“可是我做不到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身体的健康并不能阻止生命的消逝,孩子。我能感觉得到,我离开的时候要到了。我一直强撑到现在,看到你那一晚上的模样,我才终于放心,因为我找到了可以托付重任的人。”
“您……您说您要死了?”索尔紧紧攥住沃伦的袖口,眼角吓出了泪水,
“傻孩子,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而且,死亡并不一定是一场终结,而是一段新旅途的开始。”
“孩子,我心中认为你已经是个大人,才会和你说这件事,我也要以非常严肃、认真的态度,托付给你一项任务。你能听吗?”
“我需要你去进行圣山行,将我的骨灰从山顶上撒下,让我能在我的家乡安息。”
索尔别开脸,不敢直视姥爷的双眼。最后,他结巴地说。
“不要试。”沃伦用力抓住索尔肩膀,让他直视自己,“要去做,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请求。”
索尔看着姥爷,他第一次感觉姥爷的手那么有力,肩膀上的重担这么重。他深深吸气,抽干净鼻涕,用力点头:
“好孩子。”沃伦笑了,“这是我们男子汉间的承诺。”
在那之后,日子表面上平淡如常,可是索尔和亚伯都能看得出来,沃伦的身体一天天地虚弱。一开始还能不依靠拐杖走路,慢慢地要手撑拐杖,到现在,竟然只能躺在床上。即便如此,索尔依然听从姥爷的安排,每晚更加认真地练功。如果姥爷下不了床,他就在姥爷的卧室里练,因为他练的拳不要空间。沃伦也将自己拐杖给了他,要他用拐杖练习刀法。起初,索尔觉得拐杖太长,不顺手,第二次练习时拐杖就变成了适合他的长度,而且他再也无法让拐杖放出绿光。当索尔问起沃伦其中缘由时,沃伦只是笑而不语。
同样稀奇的是,沃伦虽然不能下床,头脑却依然清晰,说话虽然缓慢,却咬字清楚,语句通顺。有一日夜晚睡前,索尔听到姥爷和父亲在卧室的争论:
“不行,爸,我不会同意索尔一个人去那个什么圣山行,这太危险了!时代早就不是您那时候了,现在世道更危险,更复杂。”
“亚伯,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一个人跑出这个地方,遇到我们时候是几岁吗?那时你不也一个人出海独自闯荡?”
“那不一样,那时我……”短暂沉默后,亚伯继续说,“至少让我陪他一起去。”
“亚伯,这一次旅行,必须让索尔独自出行。他的确会遇到阻碍,会遭遇危险,但他同样会偶遇贵人。既然我,你都在旅行中成长,有所收获,为什么索尔就不行?”
“您再等一段时间,我去把芙林找回来。我在各地都有朋友,他们能给我线索。”
“你找不到她的,如果她不想出现,就谁都找不到她。”沃伦话中带有一丝自豪。
“可她是您女儿!你们应该见最后一面!”亚伯带上了哭腔。
之后,两人便不再交谈。带着更多的迷惑,索尔只好上床睡觉,期待明天继续和姥爷一起练功,也期待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然而,那命中注定的一天,还是悄然而至。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沃伦突然从床上站了起来,吓得父子俩说不出话。他要两人买来肉馅和面皮,中午煮一顿饺子。索尔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却无能为力,只能陪父亲默默地买好菜,包饺子。煮菜时,沃伦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父子俩的身影,偶尔会看向窗外的远方。吃饭时,父子俩都吃得很慢,想把这顿饭拖得尽可能久。但沃伦很快就把饺子吃完,露出了满足的笑容。然后,他拿出一个小盒子,交给亚伯:
“至于索尔,我给你的礼物是我的拐杖,以及我的老日记。”
索尔接过拐杖和日记本。拐杖他再熟悉不过,至于日记本,那是一本套住封面的牛皮严重磨损、书页泛黄,用线固定书脊好几次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索尔点头,将它们整齐地放到一边。
“我从小是说兽人语长大的,直到十多岁时才会说通用语。”沃伦笑道,“所以我习惯了不苟言笑,和你们在一起时也如此。不过到现在,我才发现笑起来是这么舒服。”
“别哭,多笑笑,就和你当年对我说的一样。”沃伦轻拍亚伯的肩膀,“我不想家人们哭丧着脸。”
亚伯点头,含泪微笑。索尔咬紧牙,握紧拳头,才勉强让嘴角上扬。
说完,他舒了口气,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亚伯颤抖地摸向沃伦的脉搏,然后,轻轻放下。
依照遗嘱的要求,沃伦的葬礼办得简单。只有祭司,和索尔父子俩。祭司念完祷告后,便点燃火焰,火化沃伦的遗体。亚伯搂着儿子的肩膀,低下头,无言抽泣。索尔则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火焰,目送姥爷的离开。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去世了,我受不了村里人的目光,就一个人溜出了岛去冒险。”亚伯笑道,“过了几年,我遇到了你姥爷。他带着你的母亲,四处流浪。第一眼看到时,我就觉得他们不是一般人,就死皮赖脸地跟着。”
亚伯笑着挠了挠儿子的脑袋,逗得儿子咯咯直笑。接着,他含着眼泪,语气充满自豪,
“那时我看到了,你姥爷骨子里那种精神。他渴望自由,渴望云游四方,但家庭的责任让他甘愿留在这里,照顾我们。现在,他自由了,可以开始他新的旅程了。”
收集完骨灰后,祭司将紧紧密封的骨灰盒交给亚伯。亚伯又交给索尔,让他包管。索尔怀抱着骨灰盒,久久不语。
在那之后,他们回到了家。亚伯开始收拾沃伦的房间,索尔则在自己卧室,看着骨灰盒,思考不止。他知道,自己必须履行对姥爷的承诺,必须实现他的遗愿。这次圣山行非同小可,不是一次轻松的远足,而是一场跨越大海,翻过整片炎夏的国土,登上北连山脉、甚至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一想到这里,他就心脏狂跳,不知那股律动是恐惧,还是兴奋。
到了晚上,亚伯把剩的饺子加热给两人当晚餐吃完后,就一语不发地离开了。索尔稍作休息后,拿出拐杖,走到姥爷卧室窗外的后院,调整呼吸,准备练功。正当他开始随意挥舞拐杖时,一股暖流穿过心田。他竖起拐杖,看向晴空的明月,在那,他又看到了那个黑影,于夜空中展翅盘旋。忍耐一整天的泪水终于爆发。他抱紧拐杖,恸哭不止。
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急忙擦干眼泪,转身,发现父亲居然拿了一根木棍,站在了自己面前:
亚伯的话语与眼神,不再有父亲的温柔,只有刀锋般的冷酷,
没有解释,亚伯一个箭步冲上来,劈下木棍。这一简单的正劈,就比索尔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快速、有力,甚至姥爷的挥砍都要弱其三分。索尔急忙后拉手臂以免被砍中,用步法躲避父亲的挥砍。
爆喝之后,亚伯举起木棍,又是一记正劈。索尔举杖硬挡,却被这力劈山河的一击震得手臂发麻。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亚伯就飞起一脚,将儿子矮小的身躯踢飞到好几米外,逼得他捂住肚子,单膝跪地,久久不能站起。
周围的村民看见了,纷纷围过来想要拦住亚伯,谁知亚伯当即瞪住他们,怒吼:
“谁过来我弄死谁!如果他这都撑不过,那出去也是死!”
亚伯走到儿子面前,伸手抓向他的衣领。谁知索尔突然起身,抓起拐杖猛扫亚伯的手腕。一声断骨的脆响没有阻止索尔的攻势,一跃而起,立刻用更坚硬的杖尾猛捅父亲的胸口,将他打退几步。亚伯看到冲来的索尔,单手挥舞木棍,却一一被索尔挥杖弹开。他依靠力量的优势,用力击开索尔的拐杖,木棍直捅心窝。谁知索尔竟然侧身避过之后,当即夺过木棍,反捅父亲的心窝。这一下终于击倒了亚伯,在他倒地想要起身的那一刻,索尔已经用膝盖将其压制,尖锐的杖尖停在了父亲的喉咙前。
索尔看着父亲,两行热泪流过脸颊。亚伯长舒了一口气,笑着张开双臂,将儿子拥入怀中,放声大笑。
第二天一早,索尔便背着背包,腰别手杖和上锁的骨灰盒,站在了港口前。亚伯站在他身后,等待商船的到来:他已经拜托自己相熟的船长,送儿子到达海对岸的大陆。
“我多想和你一起出海,但我怕到时候,就不敢放开你。”临行前,亚伯蹲下身,给予索尔最后的嘱托,
“我也很想和你说,如果有困难就回来。但我坚信,你一定能成功,不要给自己有退路。一定要昂首挺胸地回来!”
索尔用力点头。船已靠岸,被拍了拍肩膀后,索尔快步走上甲板,然后转身,看向岸边的父亲。
亚伯点头,向水手打了个手势,示意可以出行。船帆降下,巨轮缓缓移动,破开浪花,航向无尽大海。索尔一直看着小岛上的父亲,父亲也一直看着他。直到已经远去,小岛消失在海平面之下后,索尔才转身,看向阳光照耀的海面,看向鸟儿飞翔的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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