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宝英,我对不起你和南星北淮,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活该,我拉了你们下水,我该死该死该死该死!!!我不会拖累你们的,我会把它引开,你们别担心,你们会没事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付垚是个王八蛋,配不上你们三个,我这就去赎罪,你们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
以上文字发现于赵宝英付垚家中,天井中的火堆。用血以极端潦草的字迹写于一张被焚烧殆尽的黄纸上,经公安部门复原后获得以上内容,介于赵宝英付垚夫妇皆已失踪,现将此文本对媒体公开,望对案情侦破有所帮助。
“欸,小姚,我跟侬港哦......又是赵宝英......"
阿林姐的声音幽幽爬进枝洽的耳朵,打卡机还差一刻钟到十二点,两根粗短的指针好像一对赛跑的鼻涕虫,在枝洽的耐心上留下两道黏糊糊的圆弧。
”昨天我在海记吃酒,他们家在隔壁包厢请客......"
"嗯嗯......嗯?!......你说......付垚他家?“
枝洽如梦初醒地抬头,刚好对上阿林姐的鼻孔,满身迷离的睡意熏得对方直眨眼睛。
"哦呦~你是不知道,赵宝英那个女人哦,喝上头在那骂人,骂得有多难听......"
枝洽把因为瞌睡散开的头发扎回脑后,不情愿地在脑中调出关于这一家人的资料,整个过程对于刚睡醒的她,就好像把一盒被开膛破肚的磁带重新塞好,再插进一台满是尘土的三用机,按下粗笨的播放键,接着还需要锤几下,这才能出来声音。
”你说造的什么孽哦,她两个小孩吓得呆在我那里都不敢回去吃饭,都吓傻了我和侬港,一个劲说什么有狗叫,有狗要咬人的疯话......"
"是不是啊......街道里不介入一下吗?两个小孩都这了....." 话一出口枝洽就后悔了,阿林姐笑眯眯地继续说了下去,似乎没注意到枝洽慢慢僵硬的表情,以及自己暴露无遗的意图。
“那个女人也是有毛病,骂自己骂得一股子劲,你是没看到哦,付垚家那些亲戚的脸色喔......青的和那冷碟里的苦螺一样,啧啧啧..."
"啊哈哈哈哈......林姐这马上下班了,我请你去吃鸭头吧?怎样?” 枝洽做出最后的挣扎,同时在心里死命告天不要让自己接这个烂摊子。
“小姚呀......这个月你是不是还差一次信访呀?你看这?嗯哼...?怎样?鸭头什么的,算我请你,侬讲如何?”
在姚枝洽的认知里,市里没有哪个社区街道是太平的,每一个街道办都有那么一本或几本难念的经。对自己而言,付垚赵宝英一家则就是那部最长的《大般若心经》,而且还是梵文的。
付垚赵宝英夫妇是枝洽工作街道居住时间最久的住户之一,他们家在沸波路住的时间比枝洽的年龄还大。
付垚和赵宝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结婚以后就继承了父母在沸波路的房产,在他们有孩子之前,两人找对路子抓住机会,做起了服装贸易的生意,挣了很多,一度是费波路的模范夫妻。
但是,剧情就在赵宝英生下一对儿女后急转直下。好像是赵宝英体质先天虚弱的缘故,两人费了很大劲才怀上,之后为了保胎,东求西问,用了很多听都没听说过的法子,花完了积蓄才顺利生下一对龙凤胎......之后又是向亲戚借向朋友借,最后甚至到了高利贷。
上个月,付垚连夜跑路了,没人知道去了哪,就连他老婆赵宝英也是一觉起来发现人不见了,大活人变成了桌上轻飘飘一张纸,甚至连行李都没带。
具体情况枝洽也就知道个大概,很标准、很狗血,但确实也很无奈。
“我再跟侬港喔.....那个赵宝英也是有点神经......老公跑了,她也不急的,一天到晚求神拜佛神神叨叨的,搞得家里乌烟瘴气,她小孩不害怕都有鬼了。”
“我上次要你跟我一起去信访不是跟你开玩笑的,她家我是真不想去......她把她老公淘回家的那些玩意全都供起来,香一天烧掉几百根,两个小孩就住在顶楼的柴火间里。一开门地上的香灰都能溜冰噢......”
“谁知道是哪个男人给她的钱,他家那些亲戚都是十三点,不管不问的,到头还是要我们街道里操心。”
枝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示自己还是太年轻,阅历尚浅没法考虑地和阿林姐这么周到。
“我看就这周末吧,林姨给你备案写报告,这个月撑死再去一次,要是没进展,月底总结的时候我给主任说,往上报。你也别管了,把指标做够,奖金到手,今年的名额肯定有你一个。”
“喔......好......阿林姐,奖金到手我请你吃甜汤...”
“噢哟,小姚你客气个什么喔,我个要退休的老同志肯定要把机会给你们后生的呀。”
打卡机发出悦耳的旋律,下班了。阿林姐麻利地挎上包包,帮枝洽和自己打了卡,风风火火的骑上电驴接外孙放学去了。
枝洽仰面倒在靠椅上,打卡机富有节奏的闹铃声敲击着她的太阳穴,她发脾气似的把头绳扯松,任头发披散一脸,喉咙里发出某种犬科动物哀鸣一样的呜咽声:
“啊啊啊......啊啊...要死要死要死......”
北淮钻出被窝,光脚走到门缝边把耳朵贴在木地板上,大狗奔跑带起的气流窜进门缝掀起满屋子香灰
南星在睡梦中打了一串喷嚏,大狗似乎听见声响,马上停下脚步,几缕影子在门下徘徊同时低低的呜鸣声通过地板传进北淮耳中。
妈妈说,他们一家人是在和大狗玩游戏,游戏的规则有些复杂,但总的来说游戏内容就是捉迷藏加上木头人。
北淮、南星、妈妈和爸爸都是参与者,大狗是鬼,几个人一定不能被它捉到,就算被大狗看见了只要一动不动、不去看它,它就发现不了你。
爸爸最先出局,为了不被大狗惩罚,他就躲到了大狗暂时去不到的地方。
有一点北淮不明白的就是,他不知道游戏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更别提什么时候会结束,妈妈甚至没提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
最让北淮不舒服的就是......妈妈说只要赢了大狗,爸爸就能回家,自己和南星也不用再住阁楼了。
北淮只知道大狗是只狗,好大好大的一只。他和南星从来没见过大狗长什么样,每次大狗来抓人的时候,他和南星不是已经睡了就是还没起床。
北淮不敢开灯,每次他被大狗吵醒时,周围都是漆黑一片,香灰像雪花一样在黑暗中漂浮,大狗在门口嗅来嗅去,不时用爪子挠门缝想要进来,有几次北淮甚至透过门缝看到了大狗闪闪发光的大牙齿。
那牙齿几乎比自己的手指都要长,那只狗得多大,北淮心想,它站起来的话屋子都怕是容不下。
而南星一直说大狗不是狗,尽管她和妈妈也一直这么叫它“大狗”
妹妹说大狗是有翅膀的,会不会飞不知道,但是每次大狗当鬼来捉他们的时候,门缝里吹进来的风就是大狗翅膀掀起来的。
妹妹一定是小马看多了,狗怎么会有翅膀,如果有......那他们就一点胜算都没了。
大狗很少在白天来捉人,每次大狗要来了,妈妈总能听到它的叫声,提前把自己和妹妹藏起来,通常都是顶层阁楼的杂物间,妈妈在那屋子里摆了数也数不清的菩萨,再点上一大把一大把的香,然后她就会严肃地告诉两兄妹乖乖藏好不要发出声音、不要碰菩萨。
妈妈从来不和北淮南星躲在一起,北淮心想大狗一定是先去找了妈妈再来找自己和妹妹。妈妈也没没提过被大狗发现了会有什么惩罚......
北淮倒是不害怕,只是妹妹,虽然她没哭没叫也没闹什么的,但是北淮知道妹妹很害怕,简直怕死了,不仅仅是这个游戏,还有率先出局的爸爸。
昨天在酒店,南星在桌上听见大狗在叫,很凶很大声,感觉马上要冲进房间咬人,她纂着一杯椰奶,小口小口地一直舔着,吓得坐在椅子上不敢动。
妈妈一直在和叔叔叔公们喝酒,但是她肯定也听见了,婶婶和大婆问南星怎么不吃菜,北淮和她们说大狗要咬人,南星太害怕了。
几个婶婶转头瞄了一眼满面通红的妈妈,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装得好像她们听不到大狗在叫。
妈妈过来和南星说了几句悄悄话,她脸色很奇怪,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还一直往包厢外面看。
她又喝了几杯,身上的酒气却还是盖不掉线香的气味,妈妈转头小声和北淮说,叫他带着妹妹躲到洗手间去,大狗来了,妈妈会给两兄妹打掩护,这有这么多人,大狗找不到两兄妹的。
于是北淮就牵着妹妹去上了个厕所,南星一直攥着玻璃杯不肯松手,一到房间外面北淮就听到了大狗在叫,这次的声音是北淮听过最大的,整个走廊里的声音都被大狗的咆哮压了下去,北淮忍不住揉揉耳朵,感到自己的鼻孔都在颤抖。
走到一半妹妹就彻底不敢走了,南星蹲在走廊中央,抱着杯子耸着肩膀似乎想捂着耳朵,但又不敢松开杯子。
大狗的咆哮一波接着一波,北淮听着脑袋也开始隐隐作痛,他加快步子,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了,他甚至能听见大狗爪子蹭过走廊地毯时发出的沙沙声。
南星在使劲憋着眼泪,但还是有几滴没控制住落进了杯里。妈妈的叫喊声从墙后传进走廊,大狗突然安静了那么一下。
许多房间门被打开,探出好多大大小小的脑袋。北淮的目光四处乱飘,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
“哎呦......你两个小家伙在这里干嘛喔?小北你妈妈——小南?小南?喔唷,赵宝英又闹什么妖,你们两个先来林姨这做客把,来来来,把你妹妹拉进来。”
一连好几天,北淮南星一次完整的学都没能上,妈妈说大狗是不敢在白天到学校去的,但是昨天在酒店、今天在学校,北淮还是在大白天听见大狗在楼下在窗外狂吠。
南星缩在座位里,一动不敢动,一直在流汗,哪都不敢去,上厕所都要人带着去。
北淮对老师说有狗在追他们两个,但是其他同学老师都装得好像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大狗一样,
虽然北淮也没见过大狗长什么样,充其量也只透过门缝看见过它夸张的牙齿与爪子......至于南星说大狗的翅膀,也许她真的见过也说不定。
有一个问题北淮一直想问妈妈:她和爸爸见过大狗的样子吗?还是说...是不是...只要看见了大狗,它也就会发现你,然后你就出局了?
今天妈妈慌慌张张地冲到学校,要接走兄妹俩,那时候才刚刚开始上第二节课,老师不让妈妈带孩子们早退,妈妈又说不出来理由,两个大人差点打起来。
北淮被妈妈扶上电动车时,发现妈妈左手受伤了,虎口中间红彤彤一片,掉了好大一块皮,上面都是水泡。
妈妈解释说是做饭的时候不小心烫的,可是今天早餐一家人吃的是学校门口的米粉,到家以后北淮也没看见桌上有午饭,况且这个时间做午饭时间也太早了。
回家路上,妈妈开得很快,南星死死抱着妈妈把脸埋到了衣服褶里,耸着肩膀用手臂挡着耳朵。
北淮坐在前头,风声里传来时有时无的叫声,妈妈一直在喘气,满头满脸都是汗,那汗滴在北淮的后颈上,冷得他直打哆嗦。
一到家,两兄妹就被妈妈藏到了阁楼里,妈妈给孩子们留了几盒饼干与牛奶。北淮南星就一直在阁楼里待到了现在。
北淮听到鸡叫,在大狗不断徘徊的低沉喉音之上显得尤为突兀。马上天要亮了,屋子里的香只剩下紫红色梗头。
大狗粗哑急促的鼻息在门外上上下下地游走,它在嗅探,线香能干扰它的嗅觉,但也只是缓兵之计。
“嘎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抓挠声透过门板,北淮条件反射般地捂住瞬间长满鸡皮疙瘩的后颈。
南星在被窝里呢喃了几声,门外的声音顿了顿,又几声高亢的鸡鸣传入北淮耳中。
门板发出一声巨响,突然爆发的气浪席卷走阁楼里氤氲的烟尘。门轴在榫槽内颤动,门板在它的框架里疯狂地跳动。
一下、两下、三下......北淮捂着眼睛,门把手在抽搐似的扭动着。
他把自己藏到被子下面,南星竟然没有被撞门的声响吵醒。
几尊菩萨被震倒在地,兀自滚动,在黑暗中散发着灼热的暗红微光。门外那东西似乎累了,隔着被子北淮只能感到整个房间正变得好热,门外传来一声声粗重如砂纸磨墙一样的喘息。
几滴冷汗顺着下巴滴在垫背上,北淮拉开被子一角,视线正好对上摇摇欲坠的长柄门把。
又是冗长沉闷的一声“嘎吱”,把手落地,蹦跳几下,发出几声脆响停在北淮面前。
锁洞外的黑暗里闪过一点明亮却又模糊的光影,就像楼下汽车经过时大灯的反光转瞬即逝。
北淮探出脑袋,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凝视着锁洞外逐渐明亮起来的楼梯间。
他晃晃妹妹,同时松了口气,南星不情愿地翻了个身,嘴里嘟嘟囔囔。
南星突然抓住北淮的脚踝,刚刚掖好的被子像有了生命一样从地上卷起,瞬间把两人裹住。
低沉的犬吠声从房间后头幽幽传来,棉被紧紧包裹着两兄妹,北淮只觉得自己的脖子被掐着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妹妹死死抓住北淮的脚踝,指甲陷进皮肉拉出道道血丝。
什么东西正把南星大力往后拽,北淮被那力量带着摔倒,双手扒着地板徒劳地反抗着。所有的菩萨,一座接着一座被同一种力量扫到房间的角落里,菩萨们烧的又红又热,吱吱作响。
脚步声变得清晰且急促,北淮听着那双脚捣啊捣啊但就是没出现在楼道里,他很想大声叫出来,越裹越紧的被子却是让他连呼吸都困难。
男孩窝在枝洽的座位上瑟瑟发抖,他拒绝了枝洽给他的毯子,暴发式的冷汗已经打湿了两套衣服,枝洽只好关掉空调和风扇,在一边给北淮沏上一杯豆奶。
阿林姐送南星去了医院,女孩不是没睡醒而是陷入了某种原因不明的昏迷中。
枝洽还在消化着早晨在赵宝英家中度过的那几十分钟。她愣愣地想着、想着,今天出门前应该看看黄历的,再不济,手机里的星座运势推送也行。
热水满溢出保温杯,炙热的水汽钻进指尖上的伤口,痛醒还在出神的枝洽。
阿林姐说等她从医院回来,她会再去一趟赵宝英家里,如果还找不到人,就报案。
北淮似乎陷入了人一种谵妄样的状态,抱着双腿在转椅上缩成一团不停地用下巴尖磕着膝盖。男孩盯着枝洽用来破门的地藏菩萨像,眼神说不出地空洞。
赵宝英家里全是这种东西,窗台、茶几、桌面、洗漱台、餐桌......目之所及所有比巴掌大的水平面上都放着至少一尊造像,大大小小材质各异的佛像占领了那栋三层水泥楼房。赵宝英似乎是想在自己家中复制出千佛窟,这个女人甚至在房子的天井中央点了一堆篝火用来化纸。
枝洽进到屋子里时,很大一部分佛像东倒西歪躺在已然多时,楼板上香灰虽然有清扫过的痕迹但还是细雪似的铺了一层。
枝洽带回来的是地藏菩萨,看重量应当是纯铜的,菩萨的形象则是最常见的沙门像。阿林姐说平常人家供地藏菩萨很常见,但是一次供十几尊就匪夷所思了。
昨天社区小学联系街道办,向枝洽反映了两个孩子最近多次无故早退的情况,还特别强调了他们母亲那“令人担忧”的精神状况。
付垚夫妇的房子在社区街道中段,是座上世纪七十年代自建的水泥砖瓦楼房,形状像个“凹”字,中间的天井朝西。在付垚跑路之前家里还有两户租户,但应该是怕讨债上门骚扰,都陆续搬走了。
枝洽去的很早,她买了五人份的早餐,想在赵宝英出门之前把一家人都堵在屋子里,来场深入又有意义的谈话。
买好早点时间还不到七点,今天又是周末,自己来信访应该不会显得太唐突......大概吧?
可当枝洽把巴掌放在门板上,脑子里酝酿着开门后的寒暄,准备拍门时。一阵刺耳的鸡鸣从隔壁传来,吓得枝洽一个激灵,门板上的手下意识一用力,门开了。
门没锁,枝洽轻轻一推,一股令人口舌发苦的焦灼味道扑面而来。
赵宝英在天井中央点了一堆篝火,阴燃的火堆烧的正旺高度超过枝洽腰际,里头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不知道多少张黄纸正在高温下扭曲脱水变成灰烬,边上还插着把锈得一塌糊涂的火钳。
最让枝洽头皮发麻的是,火堆顶上倒插一尊佛像,锃亮平滑的底座有着哈哈镜一样的效果,把枝洽的倒影拉扯成一道斑斓的圆弧。
枝洽注意到,火堆里的黄纸都是社区“大官社”特制的“经纸”,那么一张十几厘米见方的黄纸上,开着十乘十总共一百个三角形的折角。
这种黄纸不能直接烧,需要对着黄纸念经文,念一句,折一个角,念够一百次再对角对折整张黄纸塞进火里烧掉。
家里的长辈和枝洽说过,这种经纸只能自己请回来在家里用,过程中也不能让人代劳......对受供的对象来说,这是一种贿赂,烧纸的“善男信女”通过这种方式祈求能得到回报只有两种:
其二,则是祈求救赎,祈求罪业别那么早将某人打入无间。
火堆熏得她直流眼泪,目之所及放着十几尊菩萨,铜制、木雕甚至还有玉石翡翠的。
有些被放在天井两侧的窗台上,上面全是烧焦的蜡烛头与线香梗。
所有的菩萨都面朝着天井中心,落满了纸灰、香灰以及烧焦的蜡油。
后来阿林姐说,枝洽在赵宝英家里看到那么多造像......但实际上却是只有两位菩萨。
一位是后来枝洽用来破开二楼栅栏门的地藏菩萨,而另一位......是韦陀菩萨,也就是倒插在火堆顶上的那一位。
枝洽马上给阿林姐打了电话,简要说了情况,让她马上赶过来。
通往上层的的楼梯狭窄逼仄,锈红的金属扶手上也全是刺鼻的灰烬,昏暗的楼道里漂浮着浮游生物一样的尘埃,随着枝洽的动作起起伏伏,仿佛有着自我意识一般绕着枝洽旋转,她在秽浊的通道中缓缓上行,觉得自己不是在一户平常人家中,而是在一座香火鼎盛却又空无一人的寺庙里。
很奇怪,她听到风声在自己头顶喧嚣,呼啦呼啦的穿过楼板从顶层传来,但是楼道里一点气流都没有,那些尘埃还是像深海中的的雪花,自顾自地围着枝洽流动,气氛安静地像正在凝固的琥珀。
转过拐角,枝洽迎头撞上了那道栅栏门,门是纯钢铁的,接缝的焊花很新,明显刚装上不久,与楼梯陈旧生锈的扶手显得格格不入。
门侧楼道窗户被人用黄纸糊了个严实,风声正从门窗后头传来,枝洽打开手机电筒,栅栏门下的台阶上,一左一右分别立着衣着朴实手握锡杖莲花的地藏菩萨,与挥舞金刚杵身披鳞甲怒目而立的韦陀菩萨。
融化的蜡油顺着台阶往下不知道重叠了多少层,枝洽几乎在第一眼就把蜡油当成了血迹。
铁门正中贴着许多纸符,也是不知道糊了多少层,但全都被划烂变成又红又黄的一团浆糊,枝洽硬起头皮拿指甲抠了抠,那些交错杂乱的划痕竟然全都陷进铁板半寸有余。
铁门很结实,但锁孔还是有摇晃的余地,枝洽深吸口气,平复平复心情,朝门后又叫了几声。
回应她的还是那种半死不活的风声,枝洽的乱入也没有引来什么反馈。
现在的情况有点蹊跷......非常蹊跷。人间蒸发的丈夫、神经兮兮的妈妈、一对担惊受怕的儿女,还有家里这种诡异的状态。自己不该来的,枝洽想,他们一家可能摊上事儿了,远超枝洽所能想象的事故。
枝洽回到楼梯口,抬头望向刚刚自己站立过的地方,四壁的水泥漆全都因为长时间的不见天日沁水发霉,从天花板低的不可思议,四角在常年的寂寥中长出了大片大片的霉斑,这里滋生出的静谧压得枝洽胃袋紧缩汗毛倒立。
她唤醒手机,催促阿林姐快来,拎着先前买好得早餐走向门口,边走边往嘴里塞着小笼包,枝洽吃的有些快,几乎是一口一个,但吃的再快还是没法缓下狂跳的心脏。
天色近乎全亮,枝洽开始打算要不要先把化纸堆给灭了,要不要先去找邻居帮忙......
一道微弱的日光照进天井,略微给晦暗的底层带来一点光亮。
枝洽停下不停往嘴里送包子的手,她突然明白了自己起鸡皮疙瘩的原因是什么。
房子里死寂的气氛只是她自己吓自己,真正别扭的地方是这里的光亮。
完全封闭的楼道甚至都要比开放的天井明亮上几分,刚刚放亮的天空也只是堪堪照亮了火堆顶上的菩萨。
枝洽凑近伸出脑袋瞟了一眼,佛像底座是一面完美的纯铜镜面,不知是不是天亮的缘故,镜面的反射比刚才清晰了许多......
枝洽盯着自己逐渐分明起来的面容,脖子似乎梗住无法挪动,镜像里自己的双眼正慢慢往内凹陷,逐渐变成两个黑红色的於点。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迫使目光从镜面上错开,一道气流自上而下吹拂至此,掀起一阵火星与灰烬。
枝洽又听到了那种呼呼的吹起声,近得仿佛是有只鬼魂在她耳旁吹气。
一团模模糊糊的色块出现在她左边余光里,正在从三楼的一扇窗户里往外蠕动。
那好像是一床被子,一双小脚丫正在里头晃荡,而声音也正是从那里面出来的。
明黄的火焰从菩萨身下窜出,整个雕像在一个不可能的温度下开始形变,在枝洽冲上楼的几秒后,整个陷进火堆,被无数重灰烬掩埋。
三下,枝洽只锤了三下,那不堪牢固的锁就被地藏菩萨弄开了,而代价则是自己的两枚指甲。
通往三楼阁楼的楼梯几乎还要比二楼矮上一半,数不胜数的黄纸金纸从天花板上垂下,随着门开后涌进的气流前后摆动。
整层楼道像是某种巨型鱼类的鳃板,随着闯入者的上行缓缓摆动呼吸着。
阴冷的水泥台阶踩在脚下有种无端的空洞感,似乎随时都会在下一步突然塌陷。
灯泡早已不知所踪,枝洽索性撕开层层叠叠的黄纸,一巴掌拍开不知道封闭了多久的窗户。
柴火间在三楼最深处,整间屋子空空如也,只有墙边倒着的一排菩萨,和一张被粗暴撇到角落的茶几。
这个屋子弥漫着辣眼的糊味,北淮一双小手扒在窗棂上,下巴死死抠着窗框,男孩使出吃奶的力气看了枝洽一眼,双手开始滑脱,他便张开嘴用牙齿咬住窗框。
枝洽丢掉手机半身探出窗外抱住北淮,双脚叉开支起腰,脚趾死死蹬地把男孩——还有他的妹妹往里拉。
被子划出几道笨重的弧线掉进火堆,掀起漫天火星。南星正抓着他哥哥的脚踝往上登,女孩半闭着眼头发掩面,双手分别抓着北淮的脚踝,似乎在尝试往上爬......或是把北淮拉下去。
枝洽环抱着死死咬住窗台的北淮,男孩嘴唇青紫不断抽噎,他抓着枝洽的手腕,枝洽断裂的指甲再度崩裂,血滴沿着窗台落下天井,在触碰到火堆的瞬间化为水汽,随着火星与灰烬冉冉上升。
枝洽开始尖叫,刻骨的疼痛切割着她绷得快支离破碎的神经,以至于她根本没听见随着风声涌进天井的其他声音。
在托管中心来人把北淮接走之前,枝洽还有那么大概一两小时,来搞清楚赵宝英一家究竟摊上了什么事。
豆奶泡得太稀,也太烫,枝洽甚至还看见有那么几粒飘渺的血痂碎屑,漂浮在上清下浊的豆奶上。
她把豆奶放在一边,看着吓坏了的北淮,男孩在来办公室的路上冷汗流不止,从内裤一直湿到了袜子。
枝洽在给北淮换衣服的时候,发现孩子身上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痕迹”,强忍着询问这些“痕迹”来源的冲动,枝洽先给送南星去医院的阿林姐报了平安,又后知后觉地处理了一下自己血肉模糊的指甲盖肉。
现在再来问北淮家里发生了什么,无疑是二次伤害,对情况处理没有任何正面作用。
北淮拒绝穿鞋,甚至枝洽要给他穿袜子时他也缩成一团无声反抗。他的一双脚踝因为妹妹的生拉硬拽淤紫了一圈,在大腿上还有两排浅浅的印痕,形状怪怪的,是几对高度对称的圆点,由上端往下逐渐变大。
枝洽的直觉告诉自己,那是什么动物的齿痕,咬得很轻,只留下了牙尖的压痕。
看着那痕迹,枝洽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脑子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火堆上那尊菩萨。
枝洽用保温杯将双手捂热,轻轻抚摸上那排痕迹,北淮触电一般把脑袋埋进双腿间,冰凉的小手有气无力地推开枝洽。
男孩这时才开始抽泣,枝洽缓缓加大力度,那些小点类似淤青,摸上去像是凹进皮肤的病变角质,坚硬粗糙,明显比周围皮肤透明许多,枝洽甚至可以透过它们看见男孩皮下细弱的微小血管。
“会疼吗?” 枝洽拿出自己的润肤乳给男孩涂上,用小鱼际内侧温柔地揉搓着,直到那片皮肤微微发热恢复了一点血色。
抽泣变成哀鸣似的呜咽,男孩摇摇脑袋,使劲往椅子里缩去,润肤乳散发出香醇的肉桂气味,枝洽移开手掌,斑点还是一往如初。
香味熏得枝洽直打哈欠,她的身体直到现在才对疲惫作出反应。办公室里太暗了,只有枝洽的台灯亮着,落地窗被窗帘盖得严严实实,整栋办公楼里实在是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倒头就睡的地方了。这里太暗了,枝洽甚至忘了自己有没有关上办公大厅的大门,走道尽头一片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
北淮好歹是止住了流汗,枝洽将豆奶重新调好,又拿了些自己珍藏的小零食放在男孩边上,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手机等待着。
托管中心一定得给两兄妹做一次体检,枝洽无法不把那些斑痕与皮肤病联系在一起,在那种环境里生活了那么久,不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会和那些漏水发霉的墙面一样,悄无声息地发生病变。
时间过去一刻钟,北淮还是没有要放下戒备的样子,整个人还是蜷成极小一团,绷得又硬又紧,稍微一点动静都能吓得他一摇一晃。
枝洽打开自己得电脑,连上手机,开始播放一些小孩爱看的节目;手机的消息积压到几十条,福利中心的人已经在半路上,枝洽给他们反馈了一下北淮的状态,得到的答复是先保证孩子的人身安全,先不要着急从北淮那获得信息。男孩现在很可能处在创伤应激中,过度地迫使他回忆不好的经过会对他造成不可逆转的创伤。
时间又走过半晌,北淮除了稍微放松下身体还是没有任何好转。男孩对枝洽提供的节目毫无兴趣毫无反应,枝洽的躺椅似乎就是此时北淮的全世界,这之外的声色光彩都于他没有意义。
北淮的情况远比枝洽想象的严重,这个孩子被她那不正常的母亲吓得不轻,今天早上这种惊吓更是在枝洽的见证与参与下达到巅峰。
他差点和亲身妹妹一起摔下三楼,掉进那堆他们亲妈亲手点起来的火里,而赵宝英甚至连人都不知道去哪了。
想到这里,枝洽就气不打一处来,她那浅薄的阅历实在想不通,去他们家讨债的都被派出所和街道办挡了回去,知道她家困难,学校连学杂费都给赵宝英省了。
但赵宝英就是和十三点一样,天天带着两个孩子折腾,她自己作也就算了,还不肯家里其他亲戚、不肯接受其他任何人帮助。
如果真是这样,赵宝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婆娘,用自己最爱的人去报复自己最爱的人......这是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最可能原因,枝洽转念一想,除非是有什么人在追杀这家人,虽然有点荒唐,但谁知道付垚还在什么惹不起的人那欠了债。
但想想自己的工作,又想了想学校、派出所、阿林姐和自己做的那些工作,枝洽还是觉得自己想象力太丰富,追杀这种事,还是太荒唐了。
枝洽收回漫天飘扬的思绪,揉了揉酸痛的眼角,将注意力移到那尊救了两兄妹一命的地藏菩萨身上。菩萨应该是铜制的,头顶的镀层秃了一块,上面还有几点血渍,脚踏的莲座有八十一瓣,缝隙里全是香灰与蜡油相互浸染形成的污垢,锡杖略有一点弯曲,同侧肩膀更是被枝洽狠狠砸凹了一块,菩萨就这么歪着脑袋,面目不明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人。
枝洽拿起沙门形象的菩萨,翻来覆去看了几眼。铜像绝对不是什么古董,莲座下打着生产日期钢印。莲座华丽繁复得多少有些艳俗,而菩萨本身就粗糙了许多,衣袍得纹理、褶皱被一笔带过,面目模糊呆滞,手捧的莲花苞则完全就是一颗包子的样子,完全无法让人感到莲花的清秀俊雅,反而是显得臃肿沉重。
指甲上的血痂因为刚才的动作又再次裂开,靠椅里的男孩不知何时停止了颤抖,但还是缩成一团。枝洽发现就自己刚才走神这会儿功夫,桌上的点心已经少了快一半。她舒了口气,今天的糟心事终于是到头了。
黑不隆冬的走道尽头传来几下叩门声,枝洽抬起头,手机也在这时收到消息——托管所的人到楼下了。
枝洽起身去开门,办公室里还是很暗,水泥色的织造地毯因为回南天的缘故,缩水卷边,踩上去嘎吱嘎吱的,枝洽还没迈出去半步,走出自己的办公隔断,原本乖乖缩成一团的北淮突然暴起,从转椅上跳下一双小手紧紧拉住枝洽,阴恻恻地看着她,不让离开。
指尖的伤口因为这一下,豁开往外渗血,枝洽倒吸一口凉气,硬生生压下一巴掌甩开北淮的冲动。
男孩发疯般地抽噎,上气不接下气,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双手又冰又湿,死命拉着枝洽不让她去开门。
叩门声不急不慌从黑暗的那头传来,在空旷的办公大厅中回荡,打卡机的滴答声时有时无,伴着敲门声,一下一下,一板一眼,来者似乎不急不躁颇有耐心与礼貌。
枝洽尽可能缓慢地蹲下,把自己和男孩放在同一高度,北淮还是不肯撒手,拉着高自己一半的枝洽直往桌子下躲,枝洽姐姐抿着嘴角忍着剜心般的剧痛,眼看着自己的指尖血流如注,打湿地毯。
枝洽握紧左拳,指节发青又在几次呼吸间褪成苍白,眼底开始迸发出七彩金星,她深吸一口气,转头缓缓从牙缝中将气挤出。
“北淮......你乖,听姐姐话......姐姐不走......姐姐不走......”
男孩拽着枝洽死命摇头,血滴被甩得到处都是,北淮摇头得幅度之大、决心之坚决,几乎把自己晃晕,嘴角甚至都开始泛出白沫,身体也无力地软了下去,蹲着的双腿越分越大,当着枝洽的面整个人趴在了地毯上。他连眼睛都无力睁开,仿佛受到足以摧毁心智的巨大惊吓,脸上全是鼻涕与眼泪凝固后的痕迹,脸颊白得和墙皮一样,下头的肌肉正不受控制地胡乱抽搐。
这里只有自己和北淮两个人,还有门外那个来接北淮的人,北淮在害怕什么?
枝洽终于被北淮成功吓坏了,她不顾正在飙血的伤口,抱起男孩直冲向门廊。
叩门声还是不徐不急,保持在一个间隔完美但又急死人的频率。
刚迈出去两步,北淮却又死死扒住办公桌边缘不让枝洽带自己走,男孩整个人已经处在一种恍惚的无意识状态下,但他还是拼尽最后一丝理智与枝洽作对到底。
枝洽只觉得胸口一股浊气烧的喉咙生疼,浊气上扬化作热流从眼角滑落。她绷着作为成年人最后的理智,轻轻将北淮一对小手收回胸前,尽管这个动作已经足够轻柔,但还是疼得她龇牙咧嘴眼角欲裂,暴出一头冷汗。但好歹让这个恼人的小家伙安静了下来。
枝洽往前又跑了不到两步,叩门声戛然而止,办公大厅一时陷入绝对的寂静,枝洽只能听见自己鼓胀耳膜周边激增的血流声,太阳穴也随之蹦跳。怀里的男孩像在母亲子宫中一样又蜷缩成为一个椭圆,眼泪鼻水不断蹭在枝洽襟前。北淮终于止住了抽噎,对着枝洽喃喃着梦话。
枝洽低头,完全没有搞明白自己听到的内容,北淮又重复了一遍:
听到什么?自己从头到尾除了敲门什么也没听见。她甩甩头吸吸鼻子继续往前走去。
枝洽一抬脚,敲击声又响了起来,只不过这次,敲门人在她身后。
背后的落地窗在响,枝洽转头瞄了一眼,一时间却又走不动路了。
第二扇窗在枝洽反应过来之前也响起声音,声音又缓又慢,仿佛是有人在恶作剧。
第三扇、第四扇、第五、六、七扇,枝洽几乎凝固的目光随着响起的落地窗一路来到自己对面。盖在窗前的遮光帘簌簌抖动,敲击力度之大,整面景观窗都震动了起来。
......窗外里是三层楼高的高空,没人能在外面恶作剧。
枝洽下意识往后退,后腰靠在桌沿上,手肘碰到先前摆在那的菩萨,她整个人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尖叫着蹦起来,手肘触碰到佛像的地方被烫掉一大块皮,沾染在上面的体液正冒着泡泡飞速被高温烤干。
菩萨头顶镀层的缺口边缘散发着炙热的金红色光芒,莲座缝隙里的蜡油融化又被烤得焦黑,流淌到桌上,将桌面烧灼出腐烂似的溃斑。
北淮在枝洽怀里挣扎起来,腿上那串伤痕也同样在发热,最上端的那对圆点在枝洽惊恐的注视下,迅速变黑凹陷下去,黑色入侵肌理,又沁出血滴。
门又响起,轻敲一声无果后是一记震耳欲聋的撞击,抓挠声随后而至,一下、两下......干涩尖利令人牙酸的噪音从门后喷瀑而出,黑暗中,金属崩裂、玻璃细碎。
犬吠声如同改锥贯穿枝洽本就脆弱的神经,她双腿一软抱着北淮连滚带爬躲进桌子下面,整个人护着男孩也缩成一团。
枝洽紧闭眼睛,门外的东西踩上地毯,嘎吱嘎吱地慢慢靠近,枝洽用尽全身力气睁开一条眼缝,桌子外头的空间压抑昏暗,燥热的空气仿佛凝固像层壳子套在两人身上。
声音还在不急不缓地靠近,枝洽没看到有任何光影在地毯上面扭动。
毫无征兆地一声闷响从头顶传来,地藏像滚落到枝洽脸前不到两米的位置。
金属造像前后翻滚几下,下方地毯的人造纤维开始萎缩、融化,冒出烟燃起火花。
铜像底部开始变化,一排对称的凹点慢慢浮现,凹点中央红热刺眼,整个底座正以这排凹点为原点,融化成一滩铜水。
凹点慢慢扩大、变深,铜像中心无视重力凭空融化出一个不断膨胀的空洞,上下浮动的高温液滴,带着炽白的光芒流淌过地毯,带起一道道明黄的火焰。
空洞里融化的金属被某种力量撕扯着,黏稠的液态金属变为细长的柱状涡流,它们落回地面,铜像便又崩毁几分,产生的碎片又瞬间融化,被拉扯成参差不齐的长条。这样往复数次,直至整座塑像化为一滩不可名状的炽热液体。
枝洽看到一副牙齿的形状在铜水翻飞中显现,液体描摹出粗大的牙缝与那些匕首一样的透明长牙。
她没有时间去理解当下正在发生的事,地毯猛烈燃烧起来,凭空涌出的浓烟只消几口就让人喉咙闭锁无法呼吸,自己的肺似乎被打成筛网,痛得枝洽想尖叫。
那东西就在火里,浓烟勾勒出巨大的阴影,轮廓直插进天华。
窗帘也开始燃烧,枝洽拼命扭动身子想要摆脱浓烟的致命拥抱。高温却融化了地毯粗劣的人造纤维将她的衣裤死死粘在原地。
枝洽开始尖叫,却只能发出细弱蚊音的呜咽,火舌又往上来舔舐,她挤出最后一点力量,翻身将自己横在北淮与火焰之间。
气流涌动带着烟气,两者摩擦发出虎虎风声,又好像巨大的翅膀鼓起气流升上天空,枝洽最后的意识捕捉到这巨响背后一丝不和谐的音调,尖锐、刺耳听得心急如焚,声音越来越清晰,好像要冲破枝洽耳膜,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枝洽视野变为暗红,急躁的鼓点几乎化为可视的噪点在视网膜上蹦跳,令人睁不开眼。
她阖上眼睑,视野转为一片血红,枝洽沉沉睡去,在烈焰与浓烟的摇篮中坠入梦之彼端。警报声没能维持住枝洽的意识。
水雾自上而下播撒开,烟雾被透亮的水幕逼回焦黑开裂的地毯中,火焰也不甘地做出最后挣扎,随着烟雾逐渐熄灭。一片狼藉的办公大厅从极端的寂静中转入另一种极端。
铜水吱吱冒烟,升腾起巨量刺鼻的蒸汽。枝洽睁开被熏得红肿的双眼,办公大厅里氤氲一片,灰蒙蒙的蒸汽均匀地充斥着这处空间,枝洽转动眼球朝上看去——雾气里头什么也没有。
门边,倾倒破碎的打卡机,粗短的指针散发着鬼火似的绿色荧光,像双眼睛似的怨毒地盯着枝洽,一动不动。
“火灭的及时,你这个烧伤没大碍......但是是一定会留疤了。” 医生生硬掰过枝洽的小腿,当着她的面揭下纱布,钳起棉球给伤口消毒换药。
疼痛对于枝洽来说已是家常便饭,枝洽的甲床严重感染了,一天得换四五次药,纱布更是脏了一卷又一卷,每次换药都好像是把指甲再掰断一次,疼得枝洽眼底发黑意识恍惚。
火只是烫掉了她左小腿上一块皮,但也有轻度感染,枝洽因为失血过多免疫力暴跌,在医院躺了半月有余,药吃了一把又一把,副作用让她整日昏昏欲睡食欲全失,营养吊瓶则一直没停过。
每次换药旁边都要有人摁着枝洽,有几次她疼的受不了了,挣扎乱动,搞得输液针断在肉里不知几次。
“姑娘,这段时间千万注意,要是感染好不了可就不是穿不了裙子那么简单了——欸,你这串疤又是怎么搞的?”
医生又把枝洽僵硬的小腿掰往另一侧,指着腿肚内侧那排点状的伤疤。
枝洽摇摇头表示否认,一边的阿林姐连忙示意医生麻利些换药。
今天枝洽很安静,不像刚住院头几天里天天嚷着要去看那两兄妹,加上手上的伤,每天也不怎么用手机,只能由家人和阿林姐轮流陪着说说话。自从那天办公室意外失火后,枝洽就再没见过赵宝英一家。
“噢哟,我说小姚你不要瞎操心了,好好给阿姨躺在这里养身体,什么也不要想——”
“两个小家伙怎么样了......林姐你就告诉我吧。”
“两个小孩健气的很,阿姨每个周都有去探望,你就好好躺着——”
“赵宝英呢?” 枝洽有气无力地打断阿林姐,她撇撇嘴咽下一口唾沫。
“找不到了......和她男人一样跑路掉,已经立案了。”
枝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完好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摸上小腿抠起了那排斑痕。
“哎唷,你心里长虫了噢,还去挠。” 阿林姐拍掉枝洽摸上小腿的手,从自己随身的包包里掏出一管润肤乳,挤出一点在手心里抹匀,小心地给枝洽抹起来。
枝洽尴尬地提提嘴角,还没要发笑,只觉得自己颧骨下的肌肉开始抽疼。
润肤乳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肉桂香味,阿林姐揉得太过大力,手下的皮肤很快就吸收了乳液微微开始发热。
“这事你也不要管了,主任被骂得狗血淋头......住院的事街道里都给你办妥了,医保报销什么的你家里也不要操心了。这也是工伤,伤养好了就回来继续干,社区不会亏待——”
阿林姐自说自话着,手里的动作随着语速加快,枝洽只觉得腿上开始发烫,她伸手抓住阿林姐似乎魔怔了的手腕,有一次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
阿林姐如梦初醒般地抬头,手足无措地看向枝洽,双手颤颤巍巍移开,下方地皮肉已是血红一片,上头地斑痕则是红里透黑,似欲滴血。
枝洽盯着阿林姐满是血丝的双眼,里头自己的倒影就是一只阴魂不散的白衣怨鬼,枝洽坐起身子,双手抱膝,伸头凑到阿林姐耳畔:
仿佛枝洽不是说了句悄悄话,而是对着阿林姐的耳垂咬了一口,阿林姐猛地一下蹿起来,开始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收进包里,想要离开。
她手抖得厉害,一不留神手包摔在地上,鼓鼓囊囊的东西洒了一地。
一沓黄纸落在枝洽脚趾前,方方正正,上头全是密密麻麻的三角口子,黄纸散发着厚重的沉香味,一沓纸只有一半被仔细对折好,上头布满湿黏的指纹,剩下一半还全是崭新的。
枝洽拾起黄纸,稍微整理一下递还给阿林姐,她弓着身子犹豫一下,还是伸手接过去一股脑塞进了包里。
阿林姐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她人后退几步。枝洽跳下床,手扶着输液架,喉头传出细微嘶哑的声音:
阿林姐连忙抬手制止枝洽,没让她把后面的话说完。她单手捂着包,脸色煞白。
“阿...姨...阿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西...小姚你啊快点休息吧,阿姨去接外孙了......阿姨只能帮到你这些了...”
说完,阿林姐绕开枝洽,踉踉跄跄地离开病房,门也没关,头也不回地走了。
枝洽拔掉输液针,走到窗前,六层楼下的车水马龙,伴随着正午熙熙攘攘的人群,达到一天之中鼎盛之刻。
医院隔壁的小学,大批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们正有说有笑地经过枝洽眼前,天气不是很好,阴云已经开始在正午的日头下堆积,下午是避免不了有一场大雨。
枝洽看着这场景愣愣出神,几只鸽子成群结队掠过她面前,鸽哨声透过层层云雾与炊烟催促鸽群调头归家。
“呜——汪...呜——汪汪...” 犬吠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枝洽捂着耳朵倒回床上,紧闭眼睛开始催眠自己。指尖的伤口又再一次裂开,黑红的血液迅速浸湿枕头,将长发粘成一片。
沉入梦乡之前,枝洽喃喃自语着,似乎是在质问天华板。
粘稠的血流顺着床沿滴落在白色大理石砖上,开出一朵朵深红的花簇,一滴一滴汇聚成洼流向窗边,血流没有凝固,而是越淌越快、越流越急,细流缓慢地给地砖勾勒出嫣红瑰丽的边框。一阵强风吹进病房,将输液架晃得吱吱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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