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我在恍惚的灯光下,最后一次清点了一下背包里的东西,然后靠在床板上,擦燃火柴点上一支烟。
苦涩的烟雾吸进肺里,将最后一点干净的空气挤出肺叶,等到我把灰色的烟呼出去时,胸腔里剩下的只是沉重的空虚。窗外的风声飘忽不定,我借着起伏的窗帘间那忽而闪现的缝隙瞥了一眼窗外。黑漆漆的夜色笼罩着外面的一切,远方不知哪里掠过的闪电在夜色的边缘处渗入些许苍白的蓝紫色,转瞬即逝。没有虫鸣,没有雷声的闷响,那夜色中笼罩之下的是一片死寂,凝滞在天地之间久久不曾散去。
苦涩的味道随着风飘进来,我皱了皱鼻子,更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唯有这烟草燃烧后的浓烈才能盖过那股令我厌恶至极的味道。如果可以,我愿意将那烟味涂满全身,浸泡到衣服的每一道褶皱里,但是这终究于事无补,一旦踏入门外的那片世界,那股苦涩的味道便死死地黏在身上,一路追随着旅行者去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我已经记不到那片世界曾经的模样了,就算是在睡梦中,我所梦见的也尽是些浑浊的天空和沸腾的海洋,梦中的世界下着磅礴大雨,把一切淹没在令人窒息的污水之下,最终让我尖叫着惊醒过来,将苦痛的记忆遗留在梦境的残渍之中。
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我将烟吸净,碾死在床头的木板上,然后把宽檐帽盖在脸上,小心翼翼地再次沉入梦境中去。
仪表盘上的指针悄悄划过40,我用舌头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想着腾出右手去摸副驾驶位置上的那瓶水,又担心在眼睛离开路面的那短暂瞬间中会有什么东西突然冲到路面上。这条路歪歪扭扭地沿着断裂的路基铺陈开去,在早晨缥缈的雾中显得甚是静怡,我感觉握着方向盘的左手在不断地冒汗,把方向盘搞得湿乎乎的。
该死的老东西,信誓旦旦地说这条路很安全,他自己就走过几十次,等我回去了可要好好和他问问清楚这条好走的路为什么会被浸泡在雾气里,像是个他妈的陷阱。
车身突然震了一下,我把住方向盘,将摸那瓶水的念头彻底从脑袋里扔出去。从我开上这条路已经有差不多二十分钟了——我趁机很快速地瞄了一眼仪表盘旁的电子表,没错二十分钟零两分——刚刚进入这条路的时候两旁的树林还能看的一清二楚,而这团薄薄的雾气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冒了出来,将我的车彻底扣在里面。当我把车窗关上的时候,眼前约百米开外的地方已经全部淹没在雾气里,我能从后视镜中看到后面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我不喜欢这团雾的样子,就算它只是清晨一时腾起的薄雾,我依旧对它没什么好感。视野受限是其一,随之而来的不安是其二,而随着这团雾气一同腾起在我脑子里的记忆则是踩在我神经上的最后一脚。
我曾见过那种令人不安的雾,就像是平日里你舒服地窝在躺椅上享受着午后闲暇时,从天上缓缓飘过的云团那样,从你眼前缓缓蠕行而过的一团死灰色的浓雾,它从不知名的角落忽然涌出,遮天蔽日地从你面前缓缓移行而去,而你应该庆幸那团雾只是从你面前经过,而不是从你身上碾过——那团雾经过的地方,只有建筑不会消失。
我有好几次都想把车靠路边停下,喝几口那个瓶子里的水再继续上路,但我记得老头子的话:只要上了路,就别停下。在他那为数不多的“至理名言”中,这一句是算得上是相当诚恳的一个。我以前常听他念叨那些个旧事——我是唯一愿意听的,直到我的耳朵也磨出了茧子——在世界刚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的几年里,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因为疏忽大意而丢了性命,在那长长的作死清单里,路上临时停车排在了前二十。
“想活着回来吗?那就收起你脸上那副傻样,把油门踩到底。等到了驿站有的是时间,你想做什么都行。”
我刚开始跑单时,老头子在我每次出发时都不忘在车窗前冲我吼这句话,然后拍拍车顶让我滚蛋,就像是拍他亲手喂大的驮马的屁股一样。
我此时已经开始想着到了驿站之后要做些什么,一瓶自酿的啤酒,一份炸猪排(如果还有存货的话),如果有姑娘在那里就更好了,那边的床铺比老头子这里的干净……想着这些依旧遥远的念想,我脚下把油门又踩下去一丝,然而依旧避不开一个念头将这仅有的美好憧憬打破:我到底还要开多久才能从这片雾里逃出来?
像是在回复我心中的疑问一般,车身左后侧突然“嘭”的一声响,我感觉方向盘在我手里硬是自己拧了四分之一圈,强行将车身斜了几度,轮胎和地面的摩擦声尖锐到能将这雾气切开,我松开油门,踩住刹车,已经歪斜的车身在路面上尖叫着停了下来。
我牙关紧咬,气流从鼻腔中急促地进进出出,肺部抽搐地像是突然被浸泡在零下二十度的冰水里。背上浸透了冷汗,甚至连我鬓角里都在渗出汗液。我扶着方向盘不敢动,竖着耳朵聆听车外的响动。
我把左手从方向盘上取下来,用僵硬的手指勾开了车门,从推出的缝隙里灌进雾中干枯的气息。我从车门开缝中探出头向后面看,车身后的道路上什么都没有,在车身上的留下一个大坑的东西估计已经躲进了雾里。我关上侧门,试着打火。车子像条老狗般气喘不停,但是发动机却像是死了一样没有动静。
冷静,冷静,冷静……我一次又一次徒劳地打火后,忽然想到得确认一下撞击是否伤到轮胎,如果轮胎漏气了,那打着火我也是开不走这辆车子。我把钥匙拔出来揣进兜里,开门下车。
轮胎上划了一个口子,不算太严重,但是一旦车子跑起来总会是个风险。我在后备箱里放着一套应急的工具,只消几分钟就能处理好这问题。我取出那套工具包里的小喷瓶,摇了摇,对准轮胎上的伤口喷了一圈。这种遗留下来的好东西在市场上已经不多见,能生产这些小玩意的工厂已经成了废墟,剩余的库存被那些“聪明人”瓜分一空,在各地高价换取其他资源。老头子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其中一份库源,估计也不会是什么正经的途径,我从来没问过他,料他也不会说实话。
喷出来的半胶状液体填满了裂口,很快固化成一个替代性的填充物,乍一看几乎分辨不出来哪里是补过的地方。这足够让我坚持开到驿站,到时我得让他们换个新轮胎。
我把喷罐扔回后备箱,然后把后备箱盖上,准备上车。我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
那根尖刺从我左肩旁直直刺出来,疼痛感在嵌入我的意识之前,肌肉反应已经开始运作。我向后狠狠踹了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一个厚重的东西身上。那根刺被拔了出来,我能感觉到血液从伤口中涌出。我意识到时,折刀已经握在右手中。那个东西趁我转身时把我迎面扑倒的瞬间,我架起左臂顶住它那张前突着乱咬的大嘴,在它腹部捅了四刀,然后在它颈部捅了三刀,刀刃刺穿厚实鳞片一样的皮肤表层,切入颈部肌肉,刺破了颈部血管和肌肉韧带,那股恶臭的浓液从它颈部伤口里漫出来,浇到我握着刀柄的手上。它终于不再动了,满是尖牙的大嘴停止开合,我把它从身上推开,从地上把我自己拉起来。
这东西比我矮大约三十个厘米,却依旧能把我拆成块儿活吞了,我不过是运气好才活下来,我们都是,而运气早晚会用光的。没准我刚刚已经把我最后的一点运气支付了。
我吐了口吐沫在那东西身上——浑身带刺的水猴子,我们都这么叫——收起折刀,回到车上又试了试,在第四次终于打着了火,我踩下油门,继续沿着道路向前开,开向这片薄雾的尽头。
差不多上午10点的时候,我用背顶开老头子住所的那扇门,一边把卷着生菜和黄酱的煎饼往嘴里送。在我们这边,这样的早餐已经算得上是丰盛。
老头子依旧坐在房间一角的书桌后面,头也不抬一下的看着手里的书。他背后那面墙被巨大的书架遮挡地严严实实,上百本书整齐的填满了每一个格挡,从地上一直推到天花板上。我进屋里,在书桌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嚼着有些发苦的煎饼卷菜。
“昨晚上睡晚了……”我仰着头回答,以免嘴里的食物掉出来。
老头子眼神从书页上越过,直直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像是在我脸上找到了什么令他满意的东西,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继续看书。被他盯着的时间里,我举着手里的煎饼没敢动,那眼神让我浑身不自在,心里懊悔应该吃完再到老头子这里。
“别把酱掉到地上。”老头子忽然发话。我“哦”了一声,可是嘴里塞满了吃的,发出的声音模糊不清。我听到老头子哼了一声,然后便是书页不断翻动的声响。
老头子把书本在手里颠了颠。眼神在房子里游走了一番。
我看着老头子那张平静的老脸,而他眼神根本没在我身上,我知道他没说实话,他说谎时从来不看人。
老头子看了看我,大概是在琢磨我的诚意。“你还没到那个时候。”
“往东的活是留给死人干的。”老头子语气冷峻起来,“你还没到那个时候。”
我用手抹了抹了嘴,看了看老头子脸上的表情,他眼睛里有种东西让我觉得不自在——我在他眼睛里看到的大部分东西都让我的觉得不自在,不过目前这种让我格外难受,仿佛我对他来说突然多了几分价值。
老头子依旧瞪着我,但我能感觉到他脑子里在转着什么。在他手中长长的邮差名单里,我的名字应该算是靠前的——这意味着我有足够的耐心和韧性,能忍受长途的奔波以及应对那些不可避免的突发事件,然后我没有排进前三、前五,甚至前十,只有一个原因:我还算理智,我不会为了一趟活去担送命的风险。
“老熊那里有一摞子需要劳力的活计等着人做,以你的手脚干上三天就能顶上跑一趟活的收益。”
“我不需要体面的活计,我需要出去。在隔离区里多待一天我还不如找根绳把自己勒死算了。”
我闭上嘴,长长的吸了一口气。老头子已经把手里的书放下了。差不多每次我来老头子这里要活时,都不免和他斗嘴一番,不过以往的经历告诉我,斗完嘴我还是会拿到一个差事,不是老头子手里最好的,但是也不算坏。
老头子用手指在木桌上来来回回地敲打,木然地敲击声赶着墙上钟摆的秒针绕了一圈又一圈。
说完,老头子向左边一低身子,我听见木头摩擦和纸张翻动的声音,接着老头子把一个东西放到了桌子上。一个四四方方的硬纸盒子,已经包裹的很严实了,看不出是什东西。
“发这件货的人指定了一个邮差,那是一个周前的事,他把货送到我手上的第三天就死了,死在距离隔离区14公里外的一个阴沟里。他指定的那个邮差本来应该在送完上一趟活之后马上送这件货。”说着,老头子用手拍了拍盒子,“可那个邮差没有回来,他送的货也没了。因为他我这里丢了不少老顾客。这个盒子在我这里躺了一周,我一直没有把它送出去,很多人听到风声来询问,但是知道目的地之后就没下文了。他们都不傻,都比你聪明。”
“你想接往东的活,可以,反正你在这里也没什么牵挂,但我知道你是个怕死的人,比你以为的还要怕,所以如果你想接这趟活,你最好先看看目的地。”
老头子一扬手,扔过来一个纸团,我接住后展开,在皱皱巴巴的纸张上写着一个地名,但我并不认识。
“这里面有详细的地点和对接人。不过只能接下活之后才能看。”老头子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信封,在手里晃着。
老头子看着我一言不发,所以我又说了一次。“我接了。”
老头子把信封隔着桌子扔到我身上,然后等着我自己把那个盒子拿走。
“走13号路的岔道,能快几天,我以前走过很多次,很安全。”
我又花了快两个小时,才从那片该死的薄雾中开出去——万幸再没有发生别的意外事故,而雾气之外的世界依旧是那副老样子,阴郁的天空之中没有半点阳光的影子,铁灰色的厚重云层死死地贴在头顶天幕的每一寸角落,沿着道路蜿蜒而去的是两旁生长的歪七扭八的枯槁树木,浅褐色的树叶像是快化了一样耷拉在扭曲的树枝末端,死寂的空气中没有一点风的痕迹,如果不是我意识还清醒,我定会觉得自己正行驶在爱德华·蒙克某个不知名的画作里。
沿着这条破碎的道路往东南方向开了差不多3个小时,我总算是到了路途上唯一一个能修车的驿站。我把车开进停泊点,向前来招呼的老板指了指车体侧面的大坑,顺便塞给他一卷我准备好的配给票,老板暗自用手一搓,看着我的眼神里没有太多需要我留神的信息。我转身往附近的酒吧里走时,老板开始招呼手下干活。我避开那些对我指指点点的目光,不过我心想修车行里的那些手下多少都清楚我为何途经此处,而他们中很少有人会打我的货的主意。我对此心里有数。
驿站的酒吧开在巷子口的角落,再往巷子里走便是这驿站里做活的人的住所。我多半不会在这驿站里找个地方过夜,太不安全了,我在等食物送上来的时间里大致盘算了一下接下来的路程,预计再有一天半的时间就能到达终点——如果油门踩的再深些,一天就到了。我记下离开这里之后的路线,然后把电子地图收回上衣口袋里,拉上拉链。
网络很早就随着正常生活一起报销了,腥咸的海水和雨水腐蚀了基站和信号塔,在灾变开始了前十分钟之内海底光缆就全部被切断了,而在互联网最后的几分钟里上传的视频和照片都让人不敢再看第二次——现在如果有门路,还是能找到一些被保留下来的信息,不过没人会愿意再看那些东西了。生活已经够糟了。
少数几个留存下来的电厂成为了居住地的核心,而它们能提供的电力仅仅能满足最为基本的生活需要:照明,净水和简单的生产。粮食种植被移到了更为北边的地方——没人愿意再靠近水边,所有人都心有余悸,从东边漫上陆地的海水狰狞地仿佛存心想要淹死所有能捕到的生命。
大大小小的聚落沿着曾经的工业区零星分布在由西向东的几处损毁不算太过严重的交通枢纽附近,随着长途运输的悄然复苏,一些聚落成了可供歇息的驿站,而像我这样在路上的,则是邮差。我们将物资和物品从一头送到另一头,以此换取获得额外的配给。没人知道是谁先开始这么做的,但是需求始终都在那里:北方中央电子旁的聚落报废了最后一个亚核电池,而在远在数百公里外的道根则恰好储备着富余的备品,电池需缺的消息是如何传出的我不得而知,但是邮差的需求因此而生,我们揣着那块可以救命的电池从道根出发去往北方的聚落,以确保那里可以继续保有文明。我曾经问过老头子在最北端的群山之中,政府是否还在正常运转?(否则每个季度的配给发放又是谁在规划和执行呢?)老头子少见地看了一眼窗外,看了一眼远处天际之下灰暗阴翳,然后摇头,没有回答我。
盘子底部当的一声落在我面前,羹状的米糊旁摆着两块煎的有些焦黑的肉饼,散出的气味算不上让人愉悦。还能吃上肉食已经是一种奢侈,对此我说谢啦。至于肉食的来源是什么,并没有任何深究的意义。于是我取过筷子,开始进食。
起先,背后的嘈杂声并没有引起我太多的注意,酒馆里人不少,从时间上看此刻已经是放工的时间,三五个人聚在酒馆里灌些黄汤下肚,闲扯些有的没的事情算是再平常不过,我其实心里习惯于这种嘈杂,这比在路上听着发动机在脚前方几米处嘶吼有趣的多。而夹杂在那些嘈杂声中的细微窃窃私语我还是留了一只耳朵在听,虽然在酒馆里打陌生人的主意是个十分愚蠢的行为,但我估计我脚下的那个包裹多少会让人萌生几分侥幸。这也是我不会选择在驿站里过夜的原因,如果在外面,那些东西只想将我的身体撕成肉块吃进肚子,而在这些个聚落中,总会有几个家伙想通过不劳而获地在黑市上挣笔小钱——最多损失几条人命而已,而这世界里多得是任由尸体腐烂的阴沟。
当我咽下最后一小块肉饼,准备将米羹送进嘴里时,一个人落座在我左手边的位置。我用余光瞟了一眼,那是个身形偏瘦的男人,乱糟糟的头发怕是和他的心情一样,他伸出两个手从吧台后的老板一晃,收拾了一样涣散的眼神后将脸埋进手里。我将自己盘子里的米羹全部吃掉,取过装着水的杯子漱口。一旁的男子在酒上来后也没有动,手肘撑在台面上,手掌顶着脸。
在我准备起身时,他突然说。声音透过手掌传出来,模糊的要命,但无疑是对我说的。
我犹豫了一样,然后没再动。酒馆里的嘈杂声似乎变小了,我扭头看了看身后,三五成群的人依旧聚在一起聊着他们的话题,但我看出了我身旁男子和我身后那些人的共性——那身衣服,他们在同一个地方上班,彼此也许很熟悉,如果发生冲突,他们会站在那一边显而易见。
“你是要往东去吗?”男子问道,声音很轻,就连吧台后的老板也没听到,也或许老板并不在意。
我没有回答。男子把手从脸上拿开,抓起酒杯喝了一半。
我微微侧过头,看了看他。消瘦的脸,鼻梁像是断过一次,眼睛没什么光彩,但是依旧能看到一丝精气神在瞳孔后面。他的手指很粗,手背上能看到伤疤的痕迹,从袖口露出的前臂上汗毛很重。
我不明白,什么信息?老头子没有传送信息出去的设备,那周边也没有,老头子都是靠最原始的方式和别的聚落通信,他的鸽子是最好的品种。
“听着,”他往我身前靠了靠,我把握在手里的刀向隐蔽的口袋外抽了几分,“时间不多了,你已经晚了几天,我等了你很久……”
“你认错人了,伙计。”我黑着脸说,准备再次起身。如果他还要阻拦,我的折刀已经准备好了。
“就算人认错了,你包裹里的东西我不会认错。你身上那股新月地的味道骗不了我,难道老卡拉没给你说吗?我们都在等你。”
就我所知,没人会当着老头子的面叫他“老卡拉”,对老头子来说这不是个好称谓。我没有甩开对方的手,而是转而将他的手臂钳住,用我的身体压向他,接着肢体的遮挡,我手里的折刀刚刚抵住他的腹部最柔软的地方。
“听着伙计,我不认识你,也不在乎你是谁。你要等的人不是我,而你要是再提一句包裹,我会换种方式让你闭嘴。”
男子在我面前笑了笑,露出嘴里发黄的牙齿和干瘪的牙龈。
“有什么好笑的吗?”我说着,想要甩开他的手,可是没等我用力,一股力量突然从我腰腹一侧直直撞了进来,我握着折刀的那只手一抖,折刀从手里掉脱出去。对方将我的手臂放开了,我同时看到他的另一只手——不,那不能算是一只手,他的那只前臂顶端是三根尖锐的骨刺,而那小臂上覆盖着鳞片,一直延伸进衣袖里。我再次看向他时,才猛然发现他的眼睛的虹膜散出一种奇特的青色,像极了幽深的海水。
被他刺穿的地方溢出鲜红的血液,我用手按住伤口,可身体依旧慢慢向着地面瘫软倒去,我拼命想要抓住我的包裹,可另有一只手抓住了包裹,试图从我手中抢走。我已经看不清想要抢走包裹的人是谁,我知道一定是那个刺伤我的男人,我松开伤口,抓起刚刚掉落的折刀向前方盲目刺去,我听到了模糊的喊叫声和碰撞声,然后我脑袋一沉跌入黑暗。
突如其来的颠簸像是一盆凉水浇到我脸上,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我的身体盖在一张破烂的毯子之下,正随着身下的座椅一同晃动。我扬起头,认出了我所在的位置,这是我那辆车的后排座位。
而前排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人,正握着方向盘,我的车在路上快速奔驰,窗外树木不断闪过,细微的雨滴一层一层地覆盖在车窗上。
“你醒了?”前排的司机突然问。我在后视镜上看到了他的眼睛,褐色,一点也不像海水,接着我反应过来,不是他,是她,那说话的声音和刺伤我的人不一样,那是女人的声音。
“感觉如何?你身旁有水,就在副驾驶座位背后的袋子里。”司机接着说,“如果觉得口渴就喝一点,我保证是净水。”
我没有说话,双手撑着座椅试图做起来,身体一用力,腹部就开始剧烈地疼痛。
“……你是……”我没说出来“谁”,腰腹上的疼痛硬硬把这个字压回我的喉咙里。
言之有理,我在老头子那里接活这么多年,我依旧不知道他的名字。估计没人知道。
“你最好躺着别动,要是伤口崩了我可没法再帮你缝合一次。”司机看着我在后排座位上不停挪动身体,便扔了一句话给我。
我没听她的话,而是伸了伸腿,可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也让我的腹部不禁抽搐。我回想起在酒吧里遭遇,那个袭击我的男人……
“那个男人……没有想到会被人在公共场合袭击……该死的疯子……”
“你从西北边来,你没有见过那些从海里冒出来的东西。那些混血种平时看着和我们没什么两样,但是那副皮囊底下的东西……”司机冲着车窗外啐了一口痰。
“为什么没人会注意到?他们就大模大样的混迹在聚落里吗?”
“如果你知道如何分辨他们,我相信会有人付你一大笔钱。”
“老头子把你的照片发过来时,我只觉得你太过年轻,没想到你如此业余。邮差只负责送货,至于货是什么与你无关!少打听你不该知道的事情。”
“……难怪老头子说往东的活都是给死人做的,你们这群混蛋根本不知道感恩,我们搭着命给你们提供维持生计的物资,你们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邮差对你们而言不过是工具,死了一个,还会有另一个。”
司机在我叫嚷的时间里一言不发,直到最后,她狠狠地踩下刹车,车轮发出长长的尖啸声,我身下的车身硬挺挺地停在了路上。
说完,她便打开车门离开,还顺手将车门狠狠甩上。我用手肘支起身子,探着头从车外看去,我看到几个身着制服的人和司机打了招呼,正向着车的方向走来,司机手里提着我的包裹,朝着远处像是帐篷的位置走去,但这些都不是最吸引我的地方,真正吸引我的地方在他们的身后,在帐篷之后,那横在我视线尽头的景象。
没等我多想,身着制服的人便拉开车门,将我从后排座位上拖了出去,架着我往帐篷的方向走。
我头顶的电灯将明晃晃的光线生硬地扔了下来,横七竖八地散落在我身上。我被那些穿着制服的人拖进帐篷后放进一把冰冷的椅子上,然后一个人守在门口,另一个则出了帐篷不见踪影。
我的腹部依旧在不断阵痛,我撩开衬衫,借着灯光查看被包扎过的伤口,殷红的血迹从纱布的另一侧渗透出来。疼痛感在我的脑袋里不断震荡,搅得我无法沉静下来思考,但是刚刚看到的那场景让我无法停止颤抖。
那片黝黑的海水,匍匐在昏沉的海岸线上,我虽然听不到海浪冲击沙滩的嘶哑声响,但仅仅是看到那片海水就已经让我胃里一阵翻腾。我应该听老头子的话,向东边来的货是留给死人做的,我还没有寻死的念头——或者说,我到此时此刻才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守门的那个制服男站的笔挺,双手背在身后,看他的模样,不超过25岁,还是个年轻人。我叫了他一声,他只有眼睛向我这里斜了一下。
我缩回椅子里,制服男恢复站姿,但脸上挂着的不悦我看的很清楚。
少倾,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一个更年长的人一弯腰进了帐篷,只看了守门的制服男一眼,守门人便低头出了帐篷。年长者拉过一把椅子在我面前坐下,顺手递给我一瓶水——瓶装水,好久没见到了。
年长者安静地看着我将水喝完,然后稍稍靠在椅背上,打量着我。
“你的交货点在哪里?”他问道。而我觉得他似乎知道正确答案。
“那个站点已经沦陷,就在你达到聚落的前一天。消息传的很快,所以会有人截你手里的东西。”他指了指我腹部,“还疼吗?”
“还好。”我把衬衣拉扯了一下,遮住沾染在衣服上的血迹。
“我会叫医务官给你一下抗生素。你的伤口处理的及时,我的副官已经和我通报了当时的情况。你很幸运。”
是啊,我恐怕这一趟路程已经把我所有的幸运都花掉了。
“你的货我们已经确认过,没有损伤。按照规定,我们作为代理收货人已经验收了货物,所以这是付你的酬劳。”
他递给我一沓捆扎好的配给票,只凭看就能多少确认这次报酬的分量已经超过我的想象。我伸手去拿,一瞬间中我觉得他可能不会放手,或者干脆收回报酬和我继续谈条件,可是他手指没有用多大力抓着我的酬劳,我的手指碰到报酬时他便松了手。
“如果你想返程,我会让我的副官送你到最近的一个安全的据点,那里会有你的人接应你回去,不过要是你还想再赚点额外的收入……”他话说了一半便停下,等着我的反应。
“货物的私密性是行业的规矩,不过鉴于你的遭遇我可以破个例,不过首先我需要知道你的选择,留下来,还是回去?”
“我留下来能做什么?你难道没有注意到我身上的伤吗?我没办法给你当临时士兵,拿着枪冲海里扫射,就算我能,我也不想做。”
年长者听完摇摇头。“我不要你拿枪,枪不是给你准备的,我需要你送一个口信。”
“再过1个小时,我们的行动就会开始,到时候无论什么结果,我都希望你能把你看到的带回去,带给内陆的人,你的接头人。”
年长者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让我,我接过去,他帮我点着了火。
“你送来的货物是一个弹头,至于什么样的弹头我就不多解释了,说起来会很麻烦,你只要知道这东西在到你手里之前经了很多道手,那些躲在山里的聪明人一直在琢磨这个东西。现在我们拿到了,我们想要了结着一切。
“自从那个石堆从海里冒出来之后,一切就再也没有消停过,海水上涨,各种奇怪的东西从水里冒了出来,还有那些疯子,对着怪物顶礼膜拜,和它们混血杂交……我打赌你和我们一样已经对这些个烂事受够了。以前我们都在费心思琢磨如何挣钱如何还那些该死的贷款再把孩子送进信得过的学校,而如今每天操心的却是哪里有干净的水和食物,还有今天拉完屎后该用什么来擦屁股,如果能活到明天就算是万幸。这种日子我们已经过够了。
“这些年来我们留在东边和那些该死的怪物拼杀,和那些疯子打的你死我活,如果再这么耗下去我们早晚会都死在沙滩上,所以我们决定一劳永逸地解决这摊烂事,我们也有了能解决这事的家伙。1小时之后就是见分晓的时刻。我请求你留下来,无论结果如何,把你看到的带回去告诉那些想知道的人,告诉他们至少我们试过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一切似乎都进行的很快。年长者握了我的手之后就离开了帐篷,过了一会,他的副官——那个开我车的司机带着一个医疗官进来,医疗官给我打了一针,淡黄色的液体注入到我血管中马上就起了反应,腹部的疼痛即刻就消失了,我用手指戳了戳伤口,并不疼,而且渗血也被止住了。
副官没理睬我,在打完针后就拉着医务官出了帐篷。临走时她警告我:呆在帐篷里别动!
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始终没有走出帐篷,而是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响动,我听到了车辆发动机的声响和轮胎运转的声音,人的脚步声在帐篷外不断的来回跑动,人们交流的声音简短急促,而在这其间夹杂的是若有若无的海浪声。
很快,诸多车辆的轰鸣声渐渐远去,人声也消失了,脚步声也不再匆忙,我甚至听不到海水的窸窣声,仿佛帐篷外的一切都静了下来,在时间的推移中缓缓蠕行。
突然,从遥远的角落,枪声如落雨般传来,隐约的叫喊声缠绕其间,我急忙走出帐篷,和留在营地的几个人站在一起眺望远方昏暗夜色中的天际尽头,那里不时闪现着火光,枪声不停歇的持续了好几分钟,甚至还有爆炸声伴随着红黄相间的闪光从那里传来。我身边的人都立在原地收敛呼吸的声音,生怕漏掉远处传来的任何细微的声响。而就在眨眼间,一道明亮的弧光从那里向着海中更为深邃的地方抛射而出,在地平线的远景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曲线,空气猛地一震,在远处海天相接的终点,明亮到刺眼的光团在瞬间萌发生长,最后填满了整个视野,原本阴沉的夜色被白昼般耀眼的光辉驱散殆尽,我侧过头想要躲避那刺眼的万亿光辉,可余光却在那团光明之中瞥见了一个形状扭曲的轮廓。
嘶鸣的咆哮撕裂的天空,海水沸腾着想要吞噬那浸染了天地的耀眼白芒,我紧闭双眼,双手死死地压在耳朵上,可眼前依旧是明晃晃的白色,耳中回荡的是摄人心魄的嗥叫。
在那几乎令我昏厥的几分钟之后,我听到模糊的人声在我附近祈祷、哭泣、重复着同样的话语,我的眼中渐渐晕开一抹灰色,我试着睁开双眼,光晕在我眼中折射着近乎透明的光条和棱角模糊的单薄阴影。我看向周围,那些留在驻扎地的军人或跪或卧或躺在周围,用自己的话语和更为原始的声音发泄着体内最后的力量,远处的海水颤动着,回应着这些人的歇斯底里。我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喉咙里的干涩甚至超过了眼球的肿胀,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于眼前事物的感官。
刚刚白光腾起的位置,那遥远的天际之中,扭曲到无法辨识的青绿色石柱群在逐渐微弱的光芒下矗立于天地之间,而在那石柱群的一侧,几乎占据了整个苍穹的形体在缓缓的移动,漆黑色海水随着它的移动而汹涌翻滚,那形体几乎不具备与人类似的样貌,但无疑是在行走,尽管肢体的尺寸已经超越了可以描述的范畴,但是光线的映衬下,能够看清它浮出海面的头部和前身,那足以将天际吞没的庞大并不影响它的行动,而刚刚的那枚末世般的炸弹似乎是惊扰了它的休眠,它近乎暴躁地挥舞着肢体,在石柱群间发泄着如同是愤怒的情绪,海水在它的舞动中咆哮着,妄图挣脱海平面的束缚,将苍穹撕扯到海中溺死。
而周边的那些人一样,我无法行动。眼前的景象将我死死地钉在地上,双腿早已失去了知觉,而我确信我刚刚尿在裤子里。我的视野中只有那个巨大形体在疯狂舞动,而它身下的海水涌起在天空中,向着我的方向压来。我能听到大海那诡异的沸腾声,如同暴风肆虐,又像是磅礴骤雨,夹杂在其中的粘稠声响来自海洋底部最为深邃的沟壑,却一如苍穹般清澈。它从深渊中现身,在我内心深处发出无垠的嘶嚎。
我恐怕无法将我看到的景象带回去了,我几乎是本能的察觉到我将永远无法离开这个地方。黑色的海浪像是一面宏伟的高墙般呼啸而至,而我只是在这最后时间里看着这面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老头子说的没错,向东边的活是留给死人的。当海水将我压得粉碎,冲灌进我肉体和骨骼间的缝隙时,我终于想明白了这句话,可是,这已经太晚了,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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