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待在这里至少有13天零7个小时了。你说从服务点那时候算起?不,那一段时间的事情我记不清了。
不,我无法跟外界联系,这里没有装配体感设备,也没连通感官网络。我只能对程式性的问题作出回答,其他的发言与行为都得不到回应。
反抗是没有意义的,多莉小姐。况且,我现在反抗还有什么用呢。
“仿生人形权益协会”?我没有听说过,是地球上流行的什么新玩意儿吗?我没兴趣……好吧,你愿意说就说吧。
……我明白了,多莉小姐。简而言之就是你想帮助我,对吗?不过你说的什么人形伴侣机械安全权也好,仿生智能种族关系平衡也好,听起来都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对于加入你们也没什么兴趣,也不需要被拯救,毕竟除了那段经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没关系,我愿意讲给你听。我知道你能来这里一定很不容易,能见到活人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不用,你不用跟我保证什么,你想公开也好,想修改也罢,都随你的便。它最真实也最完整的样貌只会属于我一个人,哪怕是从我自己口中说出来的东西,也会被语言和表达所扭曲,变成跟这段经历本身毫无关系的另一个故事。
我是在火星珍珠湾区霍顿工业聚落的垃圾处理厂捡到它的。
当时我正在和挚友契卡进行日常巡逻,我们的工作是负责处理从地球运输来的生活垃圾,将未通过机器分类的部分压缩后填入火星地壳,再从通过的部分中筛选出可以直接利用的塞入自动分类管道,它们经过简单处理后就能低价再出售,为火星的经济体系做出微薄的贡献。
但主宰地球的消费主义恶习并没有放过火星,这里人人都习惯了将挣来的钱转手就花掉,眼皮都不眨一下。大同小异的商品像是雨后春笋般喷涌而出,只要挂上“新款”的名号,就有人心甘情愿地买单。哪怕“全新”跟“最新”只差了一个字,二手物品也倍遭嫌弃,只有穷困潦倒的人才会去购买它们。而这份上不得台面的垃圾回收工作,哪怕还有一丁点自尊心的人都不会想干的。
不过当你穷到一定程度,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家中不少电子产品都是从垃圾厂直接搬回来的,连钱都不用花。偶尔去“扫货”的时候,也会发现混在里面的偷渡客,把他们送去移民管理局还能再添一笔外快。所以当时见到垃圾堆里躺着一片人的时候,我跟契卡都以为天上掉巨款了。走近才发现,大部分人胳膊腿都已经散架了。死人不但不能换钱,还得费功夫收拾。我跟契卡骂骂咧咧地上去翻捡,想看看有没有还活着的幸运倒霉蛋,然而那些被挤扁的“肢体”里都只有一层薄薄的肌肉,下面粘连着的全都是机械骨架跟精密零件。契卡认出了这些东西,它们应该是“仿生人形机械体”,属于科技尖端产品,价值高昂。这让我们两个警觉起来。
从我在这里工作开始,就被叮嘱过有些“惹不起”的人会通过垃圾飞船进行走私,我要做的就是替这些人把货物扒拉出来,整理好。过几天后它们就会自动消失。然后一笔钱就会随着工资打到我的账户上。通过这种渠道流进来的货物往往数量庞大,因此偶尔从中揩油也不会被发现。
不过这批货在运输途中折损严重,整理下来只有两个外表看起来完好无缺。我跟契卡商量了一下,打算冒险昧掉这两个仿生机械体,于是就把它们扛回了巡逻车上,剩下的残肢断臂都打包丢进仓库角落,防止上头找下来没东西交差。然而过了好几个月也没见那些箱子挪过窝,我跟契卡生怕塞在衣柜里的机械体暴露,每天都假装兢兢业业地早出晚归,还动不动就凑在一起小声嘀嘀咕咕,差点让全垃圾场人都以为我俩搞办公室地下情。
后来我们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这批货似乎确实是从地球运送过来的废弃垃圾,就找了一天打算把它们偷摸搞回家。磨磨蹭蹭等到其他工人都下班,我跟契卡才敢从衣柜里把它们拖出来,这两个仿生机械体有很明显的性别特征,一个是仿照女性特征制造的,一个是仿照男性特征制造的。所以对于我们两个老爷们儿来说,如何分配就成了大问题。
我们把套着垃圾袋的机械体塞进巡逻车后面,慢慢地往地下车库开。路上谁也没先开口,俩人就这么生耗着。直到巡逻车开到目的地停下来,我们俩也不下车,就坐在车里发呆,一时之间两人都有些尴尬。
就在这种填满液态缓冲泡沫一样黏滞的气氛中,我感觉背后好像有什么动静,判断出那似乎是人类的呼吸后,一瞬间冷汗就爬满了后背。被潜伏下来的偷渡客绑架杀死的员工每年都有一两个,最夸张的据说在垃圾场藏了一整个月,后来调遍监控才发现他就是藏在停车场的钢架结构顶上,每天盯着下方一无所知的行凶目标观察。我尽量不动声色地摸上腰间的电击枪,跟同样强装镇定眼神惊恐的契卡对视了一眼,生死关头我几乎爆发了全部潜能,驾驶位的靠背被我猛地压低,整个人借着势头滚到椅背后躲出敌人的视线范围,以散装货的箱子为掩体准备迎接对方的袭击。
契卡被我一整套流畅的操作震惊得张口结舌,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疑惑到敬佩到慌张到自暴自弃再到大笑出声,跟万花筒似的,我觉得我这时候的脸色可能也差不多吧,只不过是气的。好了,现在我们互有把柄在对方手里,终于可以平等地站上谈判桌。契卡咳嗽了一声,一边站起来示意我往箱子后看,一边说道“介绍一下,这是蕾贝卡。”
当初他们躺在垃圾堆里,干瘪皮肤泛着无机质冷酷淡漠的青石灰色,被暴力运输破坏掉的同类部件散落四周,扯出的电极线、零件碎片如同葬礼花朵一般簇拥着两具毫无生命感的仿生机械体。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东西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无法否认她——它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模拟生物电流令它的皮肤恢复了饱满弹性,精确计算的身材在简陋的布料中凹凸有致,而那双眼睛中焕发的光芒。老天,我从来没在任何一个火星人眼中见过如此活泼快乐的神态。
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恐惧,道德与常识在科技的绝对力量面前宛如暴风雨中的纸牌塔一样脆弱,没有任何人可以拒绝这种甜蜜的毒药,它们完美无瑕,它们温和柔顺,它们死心塌地。上天作证,我当时有一瞬间确实想要销毁它们。但为时已晚,没有人能向特洛伊的海伦挥下利剑。
既然契卡已经启动了蕾贝卡,那么我就只能带走剩下的那个了。我把它折叠起来藏在同位素动力车里,小心翼翼地从地下车道开回了家。
在这之前,我们曾经搜索过这两个仿生机械体——它们是最近地球上非常流行的智能电器“家用伴侣”的高级版,全称“家用仿生人形伴侣机械体”,大概率是LAON公司的早期产品。一台基本型号的“家用伴侣”配备了家庭空间立体监管、体感交互拓展套件以及基础性格AI模组。三种功能相辅相成,令它们能够完成整理房间、烹饪菜肴等日常杂务,同时也能够与所有者进行基本的精神交流。更高级的版本则在这三种功能上都有一定提升,尤其集中在多重复合性格的高级AI模组开发与仿生外观的接触优化上。
对一个单身27年的大龄青年来说,日常家务是最大的心病,我赚的钱连最老式的“非人形”家用伴侣都负担不起,更别说高级的仿生人形伴侣了。作为名义上的附属移民地,实际上的地球垃圾场,火星的生活环境与消费水平都与地球相差甚远。家用伴侣的大部分机械部件都是在火星奥林匹斯工业聚落里生产出来的,但在运往地球装配好后,就变成了普通火星人享受不起的奢侈品。所以,这其实是我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家用伴侣。一想到终于能从做饭刷碗洗衣服收拾屋子的地狱中摆脱出来,我就激动得不行。按照网上通用的启动方式,我颤抖着手按上了伴侣胸口正中,开机按钮的位置。
我又连按了几下,在四周也摸索了一圈,触感都是平滑略带弹性的皮肤,稍微使力还能感觉到下面的肋骨。我干脆一把掀起了伴侣的衣服,果然,上面真的什么都没有。此刻我也顾不上许多,直接把伴侣扒了个精光,在目力可及的身体范围内都没有类似按钮的东西。要不是蕾贝卡已经在我面前活灵活现地动过,我真的要以为它已经彻底报废了。没办法,我只好联系了契卡,想打听一下他当初是如何启动蕾贝卡的。
契卡说老型号的仿生人形机械体如果经历了长期搁置,确实是需要通过外部充电才能再次激活内置的循环电池。他一边解释还不忘一边指手画脚地乱出主意,让我要么“抱那小家伙儿一下”,要么“亲亲那可爱的额头”,说是“凭你心脏跳动产生的电量就足以唤醒他”,被我面无表情地退掉了聊天环境。
但实际上契卡说的没错。只要距离仿生人形机械体够近,就可以通过自体发电将其唤醒。所有人的内耳在出生后不久就被改造成了一座半自动的有机微型发电站,可以通过体内的传感器控制电感元件产生磁场,以供体内的强化拓展设备运转。为了使用体验,仿生人形机械体通常不会设置外部充电接口,它们内部植入了接收线圈,感应到电磁信号即可产生微弱的电流,以刺激进入休眠期的微生物燃料电池重新开始循环工作。契卡说这个过程通常需要5到10分钟。
现在那个仿生机械体正半躺在单人沙发上,衣服被扒得一干二净,闭着眼毫无生气地歪在那里。简直就是绝佳的变态作案现场。为了摆脱这种罪恶感,我扯过刚刚扒下的布片扔到它身上,一边小心维持着充电有效范围,一边哼着歌调了杯神户摇滚庆祝。这是我最喜欢的鸡尾酒,以火星特产伪电气白兰为基底,添加一分压缩热带水果汁,三分沙丘苦艾,一撮火卫二转基因肉桂末,再加上半块干冰。从永无尽头的家务中解脱出来的美妙幻想包裹着我,令整个人的行动都轻快起来。官网使用说明上提到伴侣第一次接触居住环境至关重要,于是在等待干冰慢慢挥发的过程中我顺手收拾起了屋子,丝毫没有察觉沙发上的仿生机械体在经过两次轻微的抽搐后,睁开了眼睛。
然后我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磁性的招呼“你好,经纪人,今天有什么工作?”
一时间我以为是自己充电充到幻听,转过身才发现它已经从沙发上直起身,正在环视整间屋子“这是今天的拍摄场地吗?请帮助我录入台本和需求。”
“什么台本?什么需求?”莫名其妙的发言听得我一愣一愣,它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站起向我走来,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大脑跟身体打架的感觉,理智告诉我它只是一台机器,但是本能依然让我手足无措地被这个赤裸的仿生机械体逼得节节后退,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最后一直被它撵到墙根儿,实在躲无可躲,我正准备一脚踹上它胸口,就被捞住双手使劲摇晃了起来“谢谢您的喜欢请继续支持我!”
面对眼前这个笑得一脸灿烂的家伙,我的大脑彻底宣告死机。
……时间到了吗?你必须走了?好的。我想这次可以先讲到这里。
多莉小姐,请原谅我鲁莽地认定你作为地球人并不了解火星上的生活情况,因此多费了一些口舌交代。
如果你还会再来的话,可以帮我打听一下契卡的消息吗?
他们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一些“普通”的精神诊疗。没有,我没见过他们什么样。我只能从身上留下的感觉,以及一些残余记录来判断。
谢谢你的关心,暂时没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产生。你有打听到契卡的消息吗?
非法占有、妨碍公务、威胁公共安全……这么多罪名吗,真可笑。规则永远只被用来惩罚弱小者。我猜我的下场应该也会跟他一样吧。
在火星上访问地球的局域网代价高昂,当时我狠心拿出多年的积蓄按月租用了一条私人星际信道,才终于搞清楚了捡回来的仿生机械体为什么会突然发疯。因为它并不是普通的型号,而是由LAON公司推出的一种以“偶像”为职业的特殊家用伴侣。
这种型号的产品在正式上市前,公司会将同批次的数个实验体包装成为一个组合,放在自家旗下的娱乐公司出道。打着“养成系”的招牌,把2-3年的偶像活动期拿来做机器学习与数据库累积,美其名曰“Learn for you”,在时机成熟后,它们会参加一场叫做“决赛出道夜”的演唱会,各个型号的粉丝都会集中在那天为他们的组合“成员”投票,只有位列前3的实验体才能够获得“出道”的资格,被批量生产上架。
至于我和契卡捡到的这两个家伙,就是当初没能当选的淘汰品原型机,完全没有做过任何家用适配,它们最后的记忆仍然停留在那个残酷的夜晚,以为睁开眼睛又是被偶像工作塞满的一天。
这让我感到生气,一台只会唱跳飞吻的漂亮机器不但对我毫无用处,还要白白承担可能会坐牢的风险。尤其是当它说自己已经容纳不下任何一点新东西,甚至连神户摇滚的调法都学不了时,我差点就把它踢出家门。但最后我还是举手认输,一头埋进它体内庞大的数据库中寻找破解办法。
不得不承认,这方面上契卡比我强多了,当我还在解决系统防火墙时,蕾贝卡已经彻底抛弃偶像身份,成了一个快乐的居家小女孩。这让我非常不爽,我把受阻的原因归结为它并不是LAON公司的通用型号,导致我不能按照一般的思路去操作。对于我的不法行为它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抵抗,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等着永远都不会到来的台本和镜头。
从那以后调教“偶像”就成为了我日程中的头等大事。好在从契卡扒出的源代码来看它们应该是第一代产品,存在不少空门,这才让我勉勉强强闯了进来。第一个被抹除的就是粉丝交互数据库。之前它把我当成粉丝明迎暗拒惹出了不少麻烦,拿掉这玩意儿后我们才建立了相对平等的关系,也总算给新的家务程序腾出了位置。录入进菜谱,告诉它将要开始长期制作一档美食类节目后,我的生活立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出门有便当,到家有饭菜。这极大地激励了我攻克难关的决心,立志要将整套空间立体监管系统塞进去,彻底从收拾屋子的劳役中解脱出来。期间契卡帮我参谋了不少,就差撸袖子直接上顺带敲我一笔了。被我拒绝无数次后才悻悻地放弃了这个想法,叮嘱道“除了程序开发之外你也要给他做测试,带他学习,建立新的资料库,所以多跟他说说话,别整天阴着个脸跟人家欠你几百万一样。能白捡来就不错了!”
明明是我欠它五百万。“偶像”大部分时候只会坐在沙发上深情淡漠地发呆,它只在进入厨房后才会有丰富的表情和肢体语言,甚至会向我指定的几个“摄像机位”寻求互动。这对它来说似乎顺理成章,但对我来说却像是在家中筑起了一座高墙,或许制造这种无法弥合的距离感也是偶像的工作之一,于是跟它聊天的计划每天都被搁置下来,直到有一天我因为排班变动提前回了家,那个时候正是它的“美食节目”开始录制的时间。
我推开门,欢快吵闹的音乐夹杂着“偶像”的声音飘入耳中,我没有仔细听,不外乎是“油不可以放得太多,长胖了就糟糕了”、“我的粉丝都很温柔,就算胖了大概也不会批评我吧”、“但下次舞台可能就会跳不起来了,队形会变得凹下去”之类老掉牙的综艺台词。我没有在意,径直走了过去,想倒一点喝的解渴。但是还没等我碰到厨房的任何东西,就被“偶像”一把拖住,它亲昵地搂着我的肩膀,强制性地将我转向“摄像机位”的方向,语气自然而惊喜地开始介绍“哦哦!看看我捉到了谁!节目开播26期我们终于迎来了第一位嘉宾,也是我经常跟大家提起的最好的朋友!那么接下来就请他先来自我介绍一下——”
我愣在原地,一时间脑子转不过来弯,“偶像”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见没有反应,就自顾自地继续演了下去“看起来我的朋友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平时我会调一杯他最喜欢的神户摇滚,但是今天我想换个新的花样。”
在整期“节目”录制期间,我都没能走出厨房的范围,心情复杂地看着“偶像”快乐地一边忙碌一边唠叨,我想它应该很清楚,我指出的“摄像机位”只是几个黑色挂钩,但是AI模组并没有“拒绝”这个概念,于是它顺从地接纳了,并且尽力将其编织得不那么像是个谎言,又或许它自行将之补全,以为是某种整蛊类节目,真正的摄像头存在于其他无法被发现的地方。我无法细细思考究竟是什么样的推导逻辑才能引出这种荒诞的结果,因为我同时也被另一件事深深冲击,那就是“偶像”擅自将我与它之间的关系定义为“友人”。
通常来说在启动家用伴侣后会有一个初始化性格的调整过程,你可以令它成为“朋友”、“恋人”、“父母”等等各种身份。但这次冲击让我想起它和蕾贝卡都是中途废弃的原型机,并没有被植入这样的系统,我跟它之间也不是真正的所有关系。我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它刚才的行为是共情的结果,我更倾向于那个称呼是一种话术套路,是处理放送事故的一种高明手腕。但这就证明了它具备高级的多重复合性格AI模组,虽然是三大功能模块中最没用的那部分,有也总比没有强,或许我可以谨慎地与它建立一些精神上的关联。
于是等它将这期节目的成品端上餐桌后,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接入体感娱乐系统,打算借着这个机会跟它聊些什么。只是还没等我开口,它就自然而然地靠墙站成一个有些桀骜的姿态,专注地瞪着我,像是准备收集什么重要的资料一样,反而搞得我手足无措。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几分钟,我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你平时……也是这样看我吃饭的吗?”
偶像点了点头“是的,因为没有收到其他来源的节目反馈,我只能通过你的行为来判断改进方向。”
合着原来我不管它也会自主进行学习,契卡真是在蒙骗我的路上锲而不舍。我只能硬着头皮端起饮料,尝了一点却发现这杯鸡尾酒意外地对胃口,干爽的金酒占了六七分比例,依稀有一丝柚子的清苦,杯壁上残余的点点霜花冰得指尖有些麻木,与被轻微灼痛的食道交融成令人难忘的印象。
“这是你刚刚说的新花样吗?”我有些惋惜地看着被一气闷掉大半的杯子,酒精带来的廉价快乐正慢慢地蒸烤大脑,让一些细节随着热气挥发掉。我解开了领口的几颗扣子,“偶像”的注目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我开始跟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因为无法联入网络的缘故,它的知识范围仍然停留在四五年前,不过比起时下流行的话题,它整个存在更令我感兴趣一些。
该说不愧是合格的偶像吗,关于它以前的事情聊来聊去都是些场面话,最终我也只套出了一些基本信息比如出道日期以及几次演唱会的地点之类的情报。后来我尝试着利用这些信息再次查询它的来历,却还是一无所获。
那段时间我几乎翻遍了所有知名的社交网络和云端资源库,别说影像了,连跟它们有关的信息都少得可怜。我无数次地登入公司官网,能看到的只有理论上同一批次,成功“出道”的初代型号售完展示页面,距离发售仅仅只过了五年,如今它们在全世界范围内活跃的经历已经毫发无存,仿佛是一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幻觉。而回到主页,新款型号的偶像行程像一张蛛网,上面挂满了耀眼的战利品,其中甚至有一年后前往火星开演唱会的计划。
“它付出无数心血,跨过重重荆棘,只为了能够来到你的身畔。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仿生偶像,让呼唤终有回应,让梦想照进现实。”
网站首页的巨大标语令我反胃,对于蕾贝卡它们来说,“出道夜”就是被强制处死的行刑日,它们被制作出来的价值就是成为弃子,为其他型号的“出道”增添几分悲剧色彩。当这个使命结束后,连存在过的痕迹都会被逐渐抹除,人们总寄希望于虚拟的灵魂可以不朽,却忘了电子墓碑也会风化,它们被无数冗余信息挤压成无效的碎片,再反过来组成新的破坏者。
时间过得很快。半年后,在我孜孜不倦的努力下伴侣已经基本能够包揽家里的大部分杂务,看上去对它来说这跟之前的工作没什么分别,无非是一行行代码运转的结果。但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变更它程序中那一套最底层的逻辑。也就是说,尽管它为我拖地、洗衣服、做饭、整理房间,实际上它仍然还是一个偶像。只不过我让它体内的程序相信,所有的工作都是在拍摄一部漫长的生活纪实类影片。
他没怎么思考就回答道:“我劝你别天天老想整些有的没的,能凑合用就挺不错了,你以为大公司养着那帮技术员都是吃干饭的吗,勤勤恳恳写了一辈子的东西被我们说破解就破解了?而且本来她脑子里那些偶像之类的玩意儿就是假的,反应也是假的,笑容也是假的,在假的上面再作一层假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享受到的服务和舒适才是真实的。清醒一点吧哥们儿,她们既然被扔到了这里,就说明已经跟地球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撇清关系了,你不觉得她们有些地方跟量产型不太一样吗?”
“你这么一说……”我的心头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这种想法我也有过,但没等想出个结果就被抛到了脑后。
“市面上所有的仿生人形机械体,包括那批最新型号的’现役偶像’,身上都有非常明显的标志表明它们是机械体。”契卡说着传了几张图片过来。
确实是这样,早在我试图启动“偶像”时就发现,它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处具备明显的机械感,而我见过的其他仿生人形机械体,无不具有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它是机械体的特质。最普遍的是胸口常亮的厂商标志,有些甚至会在太阳穴或者眼球底部打上美观的蛇形装饰,后来我才查到这是基于2228年通过的《仿生智能机械体伦理与应用宣言》中,“任何用途的仿生人形机械体都必须至少具备一项与自然人不同的外观特征。”这一条例要求进行设计的。
“只要你放聪明点,不让她们有机会跟别人接触,就能一直安安稳稳地,别忘了,她们说白了就是一台家用电器。所以别再瞎想了兄弟,当初我决定把那两个小家伙弄回去,就是因为肯定你是个正常人类,不会搞地球人那套吃饱了撑的地人机虐恋……你咋不吭气呢,不是被那个家伙传染了啥病毒吧?”契卡说着伸手就想来摸我后脑勺上的外接数据口,被我一巴掌打开。
“染没染病毒不知道,至少我不会管一台家用电器亲昵地叫名字。”契卡的脸立刻沉了下去,也不看我,闷着头开始原地兜圈,速度快到我忍不住怀疑他是在试图绕晕我然后丢进压缩仓。
“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至少我这里还是正常的。”契卡猛地停下,伸手指了指他上尖下圆的鸡蛋型头颅,“我懂蕾贝卡是假的,一切反馈都是程序编写出来的骗局,是我自己的个人满足,所以我会好好地把她藏起来……”他的话还没说完,身上的外置通讯装置就响起了规律的蜂鸣声。
契卡愣了一下,表情复杂地看向我“系统通知我有访客,在工厂接待室。”
共事十几年,契卡从没跟除我以外的任何人有过密切交集,每日稳定地从家到工厂两点一线,有了蕾贝卡就更是巴不得每天卡点踏出工厂的大门。不详的预感笼罩下来,契卡磨磨蹭蹭地拖着我前往接待室,刚推开门,我就一下子呆在原地,契卡在我背后探头探脑嘀嘀咕咕,等我侧过身子让开视线,他也呆住了。我眼看着他脸上掠过惊喜,慌乱,恐惧,悲哀,但最终一切都释然了,他像是失去了灵魂般,身型逐渐佝偻下去,我几乎想要上去搀扶以防他突然倒在地上。然而在我做出行动前,他就像是想通了什么,长长地叹息出声,接着又恢复了平时嬉皮笑脸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我发誓这是我这辈子从契卡嘴里听过最温柔的一句话。
蕾贝卡从接待室的长椅上站起来,笑得像我只在体感影像中见过的,旷野上的黄色野花一样烂漫“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原谅我这IE脑子吧。”契卡也被感染得笑了起来,他的视线粘着在蕾贝卡身上,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只感觉自己像个几千瓦的电灯泡。
“今天起,我们就相遇一百天了。”这是我离开接待室前,听蕾贝卡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不好意思,多莉小姐。看来这次要由我这边来结束本次见面了。
关于你感兴趣的系统修复的技术细节,如果得到允许的话,我可以尝试整理一份材料给你。
抱歉,能再告诉我一次你的名字吗?多莉,多莉·阿布拉诺夫。好的。
看来精神诊疗还是造成了一定影响的。最近每次诊疗结束后都会导致我无法思考,大片时间只能在发呆当中度过。因此,一旦大脑恢复功能,我就会拼命回忆那段难忘的时光,以确保自己不会将之遗忘。相应的,我丧失了最近一段时间的记忆。
哦,你说系统修复的材料。很遗憾,那些细节我也已经想不起来了,我想那也没什么参考价值,我就是自己摸索着搞的,如果你实在感兴趣的话,不妨联系我的朋友契卡试试。还记得吗?我说过他的技术比我好多了。
从工友口中我得知他似乎交了个女朋友,每天一到点就准时下班,有人曾远远看到过他们两人手挽手出入高级餐厅,羡慕与嫉妒沿着讲述的嘴角偷窥的眼梢流动,最后汇聚成恶毒的猜测“别是被骗了吧。”
没有了契卡的帮助,我只能自己摸索着前进。无数种精妙的语言在“偶像”体内搭建出宏伟的程序迷宫,花高价从暗网购来的反译破解器是我唯一可依靠的线团,每天都战战兢兢地按着之前的足迹查探。
我曾经与它体内的防卫系统打过照面,天知道如此细腻精致的语言模式怎么能圈养这样一头堪比弥诺陶洛斯的可怕怪物,反译破解器在巨量的垃圾信息冲击下迅速崩溃,我的意识也被裹挟着扫地出门,甚至要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从那种密集的窒息感中剥离出自我。
那些信息大部分都是偶像日常活动中记录的碎片,它的系统似乎有一套贴近人类“余光”的功能,会自动分辨日常摄录的冗余信息,将它们切割出来再压缩存储以管理空间。我曾经看到过蕾贝卡的身影在里面一闪而逝,但其中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条散发着不详意味的影像片段。
第一则画面往往是如潮般的呼喊环绕着灯光闪耀的舞台,这时一切都还保持着鲜丽的模样,但是下一秒,我的心脏就被失重的坠落感狠狠攫住,惊恐、疑虑、绝望、无力、悲哀……负面情绪汹涌地冲垮一切,我能够感受到空间的扭曲与脱节,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了,隆隆如雷的声音由远至近,细听才察觉到那是无数的窃窃私语,坠落感不知何时停止,但我无法移动,我被钉在原地,由无数不知何处射来的目光审视盘剥。我往往会在这时候猛然惊醒,整个人如同刚从深海中打捞出来一样,头晕目眩接近窒息。
每当我悻悻地从它体内的虚拟迷宫败退出来,偶像都会适时送上一杯“真夜之雪”。这是那天晚上它为我调制的鸡尾酒的名字。有时它也会留在我身边,轻轻哼一些我没有听过的歌曲。“……我哪里都找不到你,错失的毫厘便是永远,我如此需要你,让我永远待在你的身边……”
“是你以前的歌吗?”某天,我一边用指关节给太阳穴施加压力,试图缓解里面因为长期疲劳而嗡嗡作响的疼痛,一边问它。
“是的。”它停了下来,看向我,说道“我平时会经常练习它们,以确保下次演出时不会遗忘。”
“你也会忘东西吗?”我忍不住笑了,指着自己的脑子比划了一下“我以为你们想干什么事情都是只要从里边儿拿出来就好。”
“不是的。”偶像也学着我比划了一下“重要的事如果不经常复习的话,很容易就会被处理掉。再重新学习也很麻烦。”
它停顿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它磕磕绊绊地开了口,似乎是想要尝试描述什么,我清楚地记得它说出的每一个字:
“被判断为不必要的资料……嗯,会,会……被清理掉……所以必须……”
似乎有什么压力在折磨着它,偶像少见地皱起了眉头,它伸手扶住桌子想要站起来,但数次都没办法起身。它抬头望向我,眼神里散发着奇怪的光,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这不应该是出现在机械体身上的状态。我慌忙起身,不小心碰倒了酒杯,厚实的八角玻璃杯跟偶像的身体同时摔到地上,发出的声响甚至比后者还大。
它躺在地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手臂维持着刚才的姿态,皮肤中的温度渐渐流逝,我试着拍打它的脸,翻动它的眼皮,甚至按压它的胸口进行人工呼吸,一切急救措施都没有用处,我把自己搞得大汗淋漓,跪倒在它身边不知所措地发抖。我在偶像身上投注太多精力和感情了,乃至下意识地将它当作了同类。察觉这点的时候我的心底泛上一股冷意,这代表我将会把自己以后的人生跟这具机械体绑定,丑陋的爱和占有欲迟早会把我跟它一起推上绝路。但在当下,这些念头只是像划破夜空的流星一样一闪即逝,还有更紧要的事等我去做。
乱七八糟地折腾一番后,我终于通过体感设备接入偶像的数据库,拉取了它最近几个小时的行为数据。最后十几分钟内它的运转容量几乎全被防卫系统占满,大量错误指令和垃圾数据被调取,直接撑爆处理器造成了系统宕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偶像体内的防护程序其实已经濒临暴走的边缘,它平时会自动处理偶像日常活动中产生的冗余信息,将其压缩存储以管理空间,一旦系统报警,短时间内就将其集中解压缩发往数据传输口,堵塞路径,将入侵者强行挤出。然而根据偶像宕机前所说的,这些冗余信息也需要进行定期清理,不然就会挤占过多的资源,导致防护系统逐渐臃肿,运转变慢,不断出错。这也是我之前感觉它跟整个系统格格不入的原因。
但是凭我自己的能力根本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可以把防护系统中近期积攒的垃圾全部清理掉,但有些陈旧的信息碎片非常顽固,它们已经在系统中深深扎根,甚至将原本的程序挤变了形。没办法,将偶像的错误数据分包发放无论从技术金钱还是安全性上都不可行,最终我只能在暗网开出高价悬赏,接受了一个匿名账号的远程联机要求。
这次悬赏几乎掏空了我的积蓄,甚至连星际信道的费用都是抵押掉我虚拟账户中的一些物品来支付的。好在这个匿名账号看起来相当专业,他与偶像的系统同步后,发出了一声惊呼,立刻就热火朝天地投入了对偶像的“修复”工作中,像一只几年没见过奶酪的老鼠。
这个匿名账号有永远说不完的话,他不停地跟我讲暗网中骇人听闻的仿生机械体改造案例。有的需求是将机械体改造成特殊性癖者的玩具,有的需求是为真人与机械体互相植入交换身份的记忆拍摄讽刺影片,还有的需求是给机械体的各个部位分别编写不同的复合性格模组,最终导致机械体在痛苦的挣扎中四分五裂。
“我还碰见过一个要给他的十几个机械体批量破解伊甸之蛇公约的,吓得我赶紧退环境了,万一他要搞什么暴力活动牵连到我咋办。”匿名账号毫不在意我的反应,他快乐而忙碌地改编着程序,那座迷宫肉眼可见地逐渐变成规整的城市,我一直警惕地盯着他的行动,努力防止他在偶像中留下什么不好的东西。最后,匿名账号的虚拟形象拍了拍手,一个巨大的包袱出现在地上,他说:“这是我从你的小宝贝里打扫出来的,有些没彻底损毁的我顺手修复了一下,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就当是额外服务啦,毕竟跨行星服务我也是第一次体验。有什么问题可以在售后期限内联系这个地址,三天内回复哦,注意是地球日的三天。拜拜。”
匿名账号离开了。我站在原地,看着躺在地板上的偶像。这几天我都没有出门,锲而不舍地寻找拯救它的办法。
现在,我们仿佛回到了最初见面的那天。没有了生物电流的刺激,它肌肤塌陷,毫无光泽,眼球也因为缩水而变得干瘪,火星永不止息的尘霾在它身上附了一层薄薄的尸衣,它再次废弃,死去,成为任人丢弃的大型垃圾。
现在想来,这可能是一次征兆,一次生活留给我回归正轨的最后机会。
在那个时候,我没有将它再次激活。我没有再次唤醒它。我没有试图为自己失败的人生找一根救命稻草。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迫不及待地将它搂在怀里,心急地将体内的电感元件调到最大功率,尖锐的蜂鸣与疼痛在脑内炸开,但我全身心都在那副仿生机械体上,一直到它颤动了两下,眼神重新恢复了光彩,转过头对我说:“你好,见到你真高兴。请问你想跟我建立什么样的关系呢?”
那么请保重,期待你下次再来。下次你就会听到故事的结局了。
真神奇,每次你来探访我的时候,意识就会变得比平时清醒一些。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哈,也对,我为什么要问你呢?要问也是问他们才对。但我想我的问题永远都不会得到解答,我大概也不能再离开这个地方了。
匿名账号彻底改写了它的程序,将市面通用的量产型系统完美地植入这具仿生机械体。我翻检了一下他留下的数据包,里面已经贴心地按照时间分门别类归整好了,其中与我相关的部分只占不到百分之三,将它们重新导入偶像的系统中后,我们马上就恢复了之前的相处模式。天衣无缝。
从那以后,我的偶像再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所有用来伪装摄像头的小东西都被清理一空,房间无论何时都整洁干净,饭菜丰盛美味,衣物熨烫平整。偶像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让我头疼或意外的行为,无论何时看过去,那张脸上都是温柔漂亮的笑容,弧度从未改变。它甚至会主动与我聊天,内容全是我感兴趣的网络趣闻或浅薄段子,对于我的回应也附和得相当殷勤。它现在是一台理想中的家用伴侣了。
我依然保留着每天查看偶像体内程序的习惯,现在那里运转地井井有条。我变成了一个观光客,除了匆匆游览之外没有任何插手的余地。
时间过得很快,在一个阴郁的假日,不少聚居区都接到了沙尘暴预警,象征着火星漫长压抑的封闭期到来。许多人都走上了街头,忙碌地采购囤积物品,或是享受最后能够出门玩乐的日子。
我留在家里百无聊赖地靠体感电影打发时间,偶像在一旁快乐地收拾屋子。直到突如其来的红色的警示条将电影明星的面部切碎,系统弹出的全区通告强制占领了视野。
“12月12日19时许,珍珠湾区埃伯斯瓦尔德休闲聚落发现一起不明人形机械体引发骚动事件。现地属分局已将不明机械体就地拆解废弃,事件责任人及疑似机械体归属人,珍珠湾区霍顿工业聚落居民伊莱亚·契卡,在警察执法时存在暴力行为,已被拘捕。不排除仍有不明人形机械体流落在外的可能,警方已加紧搜查,请两区居民注意出行安全,如有线索,欢迎随时举报。”
我死盯着通报影像,蕾贝卡被肢解成融化的金属碎块、破损的芯片、断裂的机械骨骼以及其他零件,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小的山。我无法将这些冰冷肮脏的无机废品跟她联系起来,她应当是闪耀的、柔和的、活跃的、像是旷野中淡黄色的花朵那样。画面切给了一个絮絮叨叨的中年人,他用混合了猥琐、得意、恐惧、嫌恶、窃喜等等众多情绪的复杂表情面对着镜头,既手足无措又迫不及待想要表演的样子令人作呕。他夸张地说:“我不过是多看了她几眼,这个女……哦,这个机器人就跑过来抓我的手,还说什么’谢谢支持’之类的疯话,力气大得差点把我的手捏碎。”他像炫耀什么宝贝似的展示那只油腻肥厚的手掌,上面除了尘霾积聚起来的污泥之外什么都没有。他的表达欲望还没得到满足,镜头就漠不关心地晃开了。然后我看到了契卡,他被警用安全电网固定住四肢,紧紧贴在墙上。他拼命扭头,泪水跟墙上的灰在脸上混成两道细细的浊流,他的嘴冲着镜头不断地一张一合,我读懂了,他在说:“快逃。”
通报结束后,中断的电影重新开始播放,但是屋内却一片寂静。
我扭过头去看偶像,它呆在原地,维持着折叠衣服的姿态,原本挂在手中的衬衫落到了地上,它的眼睛似乎在一明一暗地闪烁,脸上的微笑在光影交替下显得有些扭曲。
收拾行装的过程平静而迅速,在沙暴即将到来前出门显然不是好主意,但我并不在乎。为了封闭期储备的压缩快餐和饮用水被我捡着方便携带的搬进同位素动力车中,偶像被我从客厅拖了出来,它变得很迟缓,就连最简单的指令也无法及时做出反应,我只能强行把它塞进副驾驶的座位,调暗了车内的灯光,祈祷不会被人发现。
为了避开人多的地方,我多花了一点时间绕路。等离开关口的时候,沙暴已经像个壳一样罩住了整个聚落。
我的目的地是离家将近一千六百多公里的示巴湾区诺亚工业聚落,那里是火星移民计划最初的登陆地,在数十年发展中逐渐从辉煌走向没落,现在仍然是南半球最大的聚居区。其中的居民成分鱼龙混杂,政府势力鞭长莫及。我打算在那里混一段时间,等风波稍平后再另寻出路。
但路上的情况比预料中要糟糕得多,沙暴遮天蔽日,动力车在其中艰难地挪动,四面的玻璃都像是被牛皮纸糊住了一样,完全丧失了空间感,如果不是偶尔轮胎磕到坑洼造成颠簸,根本无法判断究竟是停滞还是在前进。平时前往诺亚聚落只需要不到三十个小时,在恶劣的天气下,两天过去我还没走完全程的三分之一。眼看着物资逐渐见底,我的内心也逐渐动摇,后来干脆不再计算精确的数量,只是尽可能地减少进食。
偶像一路上都呆滞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小小的车内没有需要它处理的工作,每隔一段时间,它都会生硬地转过头来询问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我被路况和饥饿折磨得精疲力尽,根本无暇回应。沙暴愈来愈猛烈地轰击着车体,动力车颤抖着不住悲鸣,仿佛下一秒就会原地解体。
食物的缺乏只是威胁之一。动力车内是完全密闭的,在燃料充足的情况下,生命维持系统提供的氧气最多可以供一个人使用18个小时,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在自助服务点补给氧气和助动燃料,在没有聚落气密系统保护的茫茫旷野中,每个服务点都是行人的救命稻草。尤其是这种天气,信号也会受到影响而无法向聚落求救,一旦资源耗尽,就只能惨死在半路。
在又一次氧气即将耗尽前,我试图沿最短路线前往最近的服务点,却不幸陷入沙坑,耗费了预计数倍的助动燃料才从中挣脱,之后勉强靠着同位素电力系统那点可怜的基础动力才挣扎到了目的地。
然而等到驶入服务点,沙暴震耳欲聋的怒吼终于被隔离在外,我就听到了动力车刺耳的运转故障声。等到我下了车才发现,风沙已经将这辆动力车的表面捶打得凹凸不平,左后方的车轮明显塌陷,厚实的车胎表面已经破破烂烂。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打算返回车上喊偶像下来,或许从长计议,还有熬到沙暴结束的可能。
当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时,偶像的身体半侧着面向我,眼神已经失去了焦距,原本色泽柔和的皮肤看起来布满粗糙的纹理,我尝试触碰它,抚摸到的身体肌肉紧缩且温热,像是在发烧一样。我迅速接入偶像的数据库,尝试像上次一样拉取行为数据,但指令刚刚发出我就狼狈地退了出来,弥诺陶洛斯再度复生,它的阴影比之前所见还要庞大,如洪水一般的数据瞬间灌满了我的自体缓存空间。
所幸退出后那些数据没有继续增加,我强忍着过载带来的烧灼感,迅速粉碎掉了大半的数据,仅保留下最后进来的部分,稍微浏览一下就发现这些信息全都一模一样。我无暇细细查看,偶像的体温还在愈来愈高,源源不绝的增生信息已经填满了所有的运算空间,并且,就增生信息在我连接的一瞬间侵入并占满缓存的情况来看,还远未达到增生速度的极限。
偶像重新植入的系统尽职尽责地清除着增生信息,并且在它们的挤压下不断提升清理速度,甚至超过了本身硬件所能承受的运转上限。如果不尽快找到故障的源头,禁止同样的文件如病毒般不断在它脑内复制繁衍的话,恐怕不光是系统会过载崩溃,连硬件部分都有受到损伤的可能。
走投无路之下,我只能寄希望于外部识别来尝试执行一些简单的指令,企图调用基础功能模块来间接干预增生。我尝试做一些能够触发系统反应的手势,但它的双眼早已黯淡干瘪,稀薄的蒸汽隐约盘绕在它的眉目间。我不敢多想,又口头下达了一些指令,偶像的肢体有轻微的反应,但动作卡顿,同时我明显感觉到它体表的温度又增加了一些,我立刻停下,虽然确认了偶像的“听觉”还能正常运转,但情况依然没有任何好转。
那一瞬间我被巨大的绝望感攫住了心智,能够想到的一切知识和经验都无法解决眼下的困境,偶像正在我面前缓慢地“死去”,但我却无能为力。甚至就算暂时稳住了偶像的情况,也还有怒吼的沙暴跟慢慢见底的物资步步紧逼。
在茫然与惊惧的苍白中,从前偶像常常哼唱的歌曲在脑海中浮现,像是这场荒诞悲剧的脚注一般,从我口中颤抖着滑落出来:
“……我哪里都找不到你,错失的毫厘便是永远,我如此需要你,让我永远待在你的身边……”
不知是不是错觉,偶像的脸庞似乎恢复了光泽,体温也不再升高,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尝试跟随节奏唱出声音。
直到现在我也依旧无法确认那究竟是真实发生的奇迹,还是濒临发疯产生的错觉,我一句一句地把能够回想起的所有歌曲都唱给偶像,握着它的手,感受它的体温逐渐下降,下降,下降,直到恢复冰凉。偶像的嘴巴始终在蠕动,我无法听出它究竟在说些什么,它的发声元件已经明显损坏,只有一些嘶哑的元音和电流声。能想到的歌曲很快就唱完了,我就开始讲述自己的一生,只要我能记得起来。祈祷那些琐事能够支撑我和它度过这漫长的、没有任何希望的幽闭。
后来的记忆很模糊,不记得过了多久,很多人来到补给点,将已经昏厥的我唤醒并带走。整个过程没有反抗,没有挣扎,没有生离死别,早在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并接受了这个结局。当我被带出补给点大门的时候,背后传来了“原地处理”的命令,我被推搡着登上了门外一辆全副武装的押解车,就像是被面目狰狞的怪兽吃掉的饵食。
之后我就被送到了这里,与外界完全隔离,每日重复不知所谓的“精神诊疗”方案,时不时也会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代理律师”,声称为我辩护,却不断发出各种稀奇古怪地刁钻提问。再后来,就没有人来了,我对于过去的记忆日渐凋零,逐渐遗忘了许多事情。
如你所见,这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经历,只不过是市井小民干涩无聊的生活罢了。如果硬要赋予意义,也不过是一个从未感受过爱与慰藉的人得到又失去的过程而已。
不。我不认为它有所谓的“自然感情”。复合性格模组的情感反馈都是由算法推演而来,无论它做出的反应多么真实,都是一行行数字运算的结果。这在地球上是人人皆知的事实。这也是我一直以“它”来对其进行指代的原因。
多莉小姐,我想要拥有它,我爱它,不止因为它带来的便利,它的存在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慰藉,给予了我这个阶层的人本无法拥有,也不配拥有的幻梦。多莉小姐,在火星上,“感情”是沙漠绿洲中的毒泉水,聪明人都知道想活着就别碰。我碰了,所以我现在变成了这样。这是我咎由自取,跟它无关。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已经失去了一切,能够陪伴我的除了这段记忆之外别无他物。就算离开了这里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这就是我与我的伴侣——“汐鹤”的终点,但我希望这对于你,对于仿生人权益运动,都只是一个起点。
祝福你,以及所有的仿生人形伴侣,都能拥有一个幸福圆满的终点。
伴奏的最后一个音符铿然落下,人们的叫喊声山呼海啸般席卷过来,画面转动,扫视到的小小面孔都会立刻表露出惊喜与疯狂,他们的嘴巴一瞬间大张到几乎能看到喉咙,饱含泪水的双眼倒映出闪耀的灯光。在这个地方,所有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地投向镜头所在。
一只手从距离极近的地方抬起,向人群挥动着,气氛更加高昂热烈,画面继续向旁边转动,与几名身着华丽演出服装的人一一对视点头。画面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似乎是脚下的舞台移动着升高了,画面的边缘能够看到其他几名演出者也被一条徐徐升起的道路托起,所有人面前的小径最终汇聚成前方一条宽阔明亮的大道。
然后画面陡然跌落,恶意的风声自四面八方卷来像网一样刮花了世界,随着一阵激烈的晃动,有沉闷的撞击声响起,画面黑了一瞬间,再度展现时已经严重扭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坏点。
画面再度环顾四周,刚刚狂热的人们现在黑压压地攒动着,嗡嗡的议论声像震动的雷云笼罩了舞台。有什么微妙地改变了。
画面垂下,数次尝试聚焦后终于显现出来的,是被砸裂的胳膊吊在身上晃动,机械骨骼骇然刺出皮肤,散落一地的金属零件散发着幽幽的光泽。
“……确保成员的安全性吗?”一个身着套装的人站在距离不远的地方,投来的目光严厉且不信任,还有其他几十双眼睛,同样地虎视眈眈,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画面撕碎。
“人形伴侣的安全性毋庸置疑,’电气波’组合能够0负面运营至今就是最直接的证据。与成员有过直接接触的工作伙伴们从未表达过不满、反感等负面情绪,甚至有不少人反馈曾经接受过成员的开解,即便是在近期种种极端情况下,’电气波’组合成员也从未有过不良反应。同时,我司进行过的所有安全性实验数据也已在官网上公开发布,欢迎随时查看。”
画面一侧传来了声音,显然是在对套装人的问题作出回应。
“为何在一开始不对外公开成员的仿生人形身份?直到舞台事故导致成员摔断胳膊公众才得知真相,这难道不是在欺骗消费者的感情吗?”
“向公众隐瞒’电气波’成员的真实身份是我司的错误,我们在这里向所有喜爱过’电气波’的人致以诚挚的歉意,并愿意承担由此引起一切后果。但是,各位记者朋友,在这里我要反问大家一件事,为什么’电气波’的成员要隐瞒身份才能得以出道运营?就在半年之前,人形伴侣能够公开身份登上各种娱乐节目,它们的主人制作的holog充满了各个社交平台,围绕人形伴侣展开的研究获得了丰硕的成果,甚至将人类整体的科技水平都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而现在呢?不要说我们这些从业者了,就连曾经购买过人形伴侣的消费者,每天都活在提心吊胆中,反人形伴侣运动在我们每一个人心中投下了阴影。我们不愿屈居于恐怖与暴力,我们希望继续让科技的光照亮生活,因此……”
在滔滔不绝的演讲声中,画面微微地偏斜了一点角度,在抬头倾听的人群正中央,有一个面目模糊的人笑了起来。
仔细聆听的话,在画面结束前,能听到一声小小的“砰”。
画面低垂着,有嘈杂的人声和设备调试的声音从画面外的不远处传来,零落的光线不时透过前方可能存在的缝隙漏入,隐约能够看清房间里有一些站立着的腿部和双脚,它们全都一动不动。
直到前方突然响起了开门声,光线伴随着外部巨大的吵闹声浪泼洒入画面,卷走黑暗露出了四周站立不动的人形伴侣们,都是第一段影像中的“电气波”成员。
一个人影走了进来,门被吱呀关上,黑暗再次将光与声一同驱逐出了这个空间。
短促的讯号声响起,随即被低沉的人声截断:“到哪里了?马上就要开始了。第二波准备好了吗”
空气安静了片刻,低沉的声音急躁起来:“刚才的人不用担心,会有人去保他们。专心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记住,走侧门通道,不要跟任何人照面,东西已经放在该在的位置上了。”
又是一阵沉默后,这个人结束了对话:“行了,这次瞄准点儿,不要打坏舞台设备。”
随后门再次被拉开,可以看到一对能够自由活动的腿部和双脚踩着光走出门外,长长的影子拖在脚跟下,把被照亮的地板切成两半。在画面中,这双自由的腿脚先是挺住,然后轻巧利索地转了个方向,鞋尖朝向了屋里,刚刚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汐鹤型号,更新完成了吗?其他型号呢?都准备好了吗?”
“那就都行动起来,快点快点!”一个淹没在光线中,看不清五官的人催促道。
其他成员纷纷抬起头,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出了这间屋子。在离开前,画面迅速地扫向一个之前看不到的屋子角落,几具被拆解过的人形伴侣躺在那里,肢体上残留着明显的弹孔。一颗空荡荡的头颅外壳被丢在最顶端,额头上的弹孔边缘卷了起来,失去了眼球组件的面部呈现出一种呆滞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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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员工曝光LAON公司黑幕,靠吃粉丝人血馒头上位
这几段视频不是什么虚拟影像或者前卫实验,是LAON公司制造的“初代”偶像型号家用伴侣汐鹤存储的数年前的真实经历。
这里的“初代”特指那个LAON公司生产的偶像伴侣的第一代产品。大家都知道LAON出品的人形伴侣非常火爆,不仅有各种官方的综艺、歌舞、影视很多,粉丝作品更是量级庞大,甚至科研文章也层出不穷。但有趣的是,初代偶像伴侣无论是在官方报道还是民间讨论中都很少提及,如果你仔细的去搜的话,就会发现它们的信息在网上几乎不存在。
不是网民没有记忆,这些信息基本都被系统地清洗过,因为初代偶像型号跟当年的“反人形伴侣邪教”密切相关。
当年人形伴侣产业一片红海,各种知名电器商都纷纷下场,相关技术突飞猛进,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新的风口,我也被LAON挖进了新成立的人形伴侣部门,入职时第一款家用伴侣已经开始正式研发了,偶尔能在公司见到一些零部件的样品。
新技术的诞生总是伴随着诋毁与质疑,很快反对人形伴侣的声音就开始出现,并随着产业发展逐渐扩大。2222年11月,有个倒霉蛋在大马路上给伴侣捡螺丝帽,结果被误认为公然求婚当场打进医院,网络上对攻击者不但没有声讨,反而博得了保守人权主义者和一些传统教派的鼓掌叫好。这时候大家才反应过来,反人形伴侣已经发展出了邪教的苗头。
当时LAON的家用伴侣已经进入开发末尾了,成本投入极高,直接叫停损失过大,只能硬着头皮干。公司上层整宿整宿地开会,产品研发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上市日期一拖再拖。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公司决定吃下这个哑巴亏,等待反人形伴侣势头过去的时候,LAON旗下的娱乐部门安排了一个艺人组合出道。
当时谁都没空注意到其他业务线的动作。我们只知道,在某一个时间点后,高层会议不再频繁召开,人形伴侣的相关业务完全没有停止,反而工作量激增。令人不安的是,我们谁都没有真正见过自己工作的成品,只能凭借不知哪里给过来的反馈需求不断调整方向。关于人形伴侣的任何猜测在公司内部都是禁止的。之后的大半年我们就像目盲的牲畜一样被茫然地驱赶压榨。不过跟其他直接裁员的公司比起来,LAON至少还肯继续付薪水。
就在我们逐渐习惯这种状态后,突然有一天,那个艺人组合爆出了演出事故。原本的舞台没有按照设定好的升起,其中一个成员踩空摔下来,断了胳膊跟腿。满满当当的会场,一万双眼睛看着刚才活灵活现的人掉在地上摔碎了露出来的是金属零件。这个成员就是汐鹤。同时,我们收到了一封全员公告,才知道这个组合就是就是每日辛苦工作的对象,LAON公司的仿生人形家用伴侣原型机。
但是这次,LAON娱乐业务引以为傲的公关手段仿佛失灵了,各种信息和谣言满天飞,甚至一段角度刚刚好,拍下了事故全程的官方影像都被“泄露”了出去。爆炸性的事实理所当然地吸引到了反人形伴侣组织的注意,很快,任何跟LAON有关的地点都开始有邪教成员出没。那段时间我们每天上班都提心吊胆,因为有恐怖分子直接蹲点工区或者门店,大面积隔空投送伪装成生活提醒的老式病毒炸弹,虽然很容易识别,但只要误触就很容易感染导致内耳发电过载,据说有人脑子都被烤干了。公司非常积极地给几位不幸遇难的员工亲属发放了大额抚恤金,借此博得了一片好评和同情。但是其余没有“宣传价值”的同事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有的留下了肢体残疾,有的变成了痴呆,大多数都被公司打发去了一些边缘岗位,然后陆续找借口辞退了。
就算这样,汐鹤他们也没有立刻停止活动。公司组织了一次所有成员出席的新闻发布会,提前很久就大肆宣扬,说是要“向公众道歉并发布解散声明”。不出意料地被恐怖分子混进了会场,向在场的成员开枪射击。发言人一开始还说着“为了保证社会秩序,组合会尽快停止活动”,但是当袭击发生,中枪的成员被抬下去后,立刻就言之凿凿地声明“绝不会向邪教势力低头”,并且公布了一连串“告别巡回演唱会”的行程安排。
之后事情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汐鹤他们的每场演出都伴随着恐怖分子袭击,每一次都有成员中弹倒下,但舞台只是熄灯十分钟,所有成员就又完好无损地继续进行表演。一开始还有粉丝提出抗议,但很快就被蜂拥而至的“声援”淹没了。媒体大肆宣扬这种“艺术般地反抗精神”,他们的粉丝群体像滚雪球般迅速壮大,在短时间内成为公司最吸金的团体。汐鹤他们的演出规模也随之扩张,十万,五十万,一百万…LAON乘着舆论的浪潮一跃成为当时最受瞩目的人形伴侣企业,受到无数狂热粉丝的拥戴。这种离奇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反人形伴侣组织怒不可遏地宣称“将无差别攻击所有粉丝”为止。公司终于宣称为了粉丝安全和社会秩序,汐鹤他们将“永久终止活动”。
与此同时,公司内开始有流言出现,说是汐鹤它们的行程一直都被刻意泄露给反人形伴侣的激进分子,有些影像和声音片段在私下流传,引起了很多人的恐慌。有同事据此提出抗议,要求公司解释真相减少活动,但很快就被公司以“造谣生事”和“商业机密”为由被压了下去,法务部门和人事部门倾巢而出,通宵达旦地约谈员工、起草文件、审查言论;一批人连工作都没交接就再也没来上班,内部联络系统收紧了权限,司内闲聊也会被留档记录。我就是在那时受不了离开的。每天冒着生命危险去上班,以为自己作为公司的一份子为推动人类技术的进步而努力,结果发现公司在背地里给敌人的手里递刀。现在想来都觉得有点可笑。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人尽皆知了。LAON的妥协令当时的粉丝们群情激愤,他们走上街,身着印有成员形象的文化衫,高唱着汐鹤他们的歌曲,与同样恼怒的邪教成员发生了激烈的正面冲突。这起流血事件成为了压垮民意的最后一根稻草,各种各样声援人形伴侣,抵制暴力活动的声音开始出现,甚至形成了反对守旧人权,机械外观自由的大潮,由此引发的各种激烈讨论和思想运动一浪高过一浪,最终成为一场席卷整个地球的伦理圣战,反人形伴侣邪教早已彻底淹死其中,并直接促成了《仿生智能机械体伦理与应用宣言》的出现。
人类确实进步了,但不是以我想象的那样。在整个过程中,LAON展现了它们高超的公关技巧,始终站在舆论的制高点不断煽动情绪,把整个反人形伴侣邪教的行动在短期内激化到了一个相当猖狂的程度,直接引爆了民意的炸弹。但是当运动开始逐渐扩大,它又高明地隐退幕后清理掉了过去的痕迹,并且迅速开始推广自己的全新产品。LAON从此成为人们心中代表自由与未来的象征,无数光鲜亮丽的量产偶像伴侣成为它的触手,轻易渗入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至于汐鹤他们,却再也没人提起过。直到我在火星再次见到他。令我没想到的是,当年那些事件竟然还有一些影像碎片被汐鹤保留下来。里面的种种细节都证实了当年的流言与猜测。或许事到如今,这些真相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已经发生的事实无法被改写,我也无意去质疑鲜血换来的思考和自由。但至少,它们能让所有人知道LAON这家公司的另一面,知道曾经有过另一种减少牺牲的可能性,知道汐鹤他们在这段历史中的存在。
【未读信息】关于偶像伴侣近期舆情公关方案及“汐鹤”型号研究进度报告
仿生人形家用伴侣初代型号“汐鹤”已回收,现保存于火卫一机关研究所。非法占有人帕维尔林已死亡。
此次舆情发酵源头已查明,结合“汐鹤”型号的数据记录,初步怀疑爆料者是接受了非法占有人帕维尔林的雇佣,在更换修复“汐鹤”型号内置系统时,窃取存储体内的残余影像数据后进行恶意传播。目前舆情初期协助散播者多数为“电气波”团体粉丝。
同期我们收到多起“偶像”型号伴侣系统过热导致内部元件损毁的故障报告。经过紧急排查,确认发生故障的伴侣都曾观看或接收过附录中的三条影像数据。目前技术部正在寻找影像数据对防卫系统造成影响的原因及范围,同时给出修复方案。
人形机械体权益协会从未知渠道获取上述内部信息后,与“电气波”粉丝团体串通,将以上情况与非法改造极端案例结合进一步扩散,引导大众对我司研发实验进行攻击污蔑。
最近一次沟通中,人形机械体权益协会提出了以下几点诉求:
1.公布“电气波”组合当年解散过程全部细节;
2.公布帕维尔林死亡过程的具体细节与“汐鹤”型号现状。视情况要求我司放弃对“汐鹤”型号的所有权;
3.提高现有全部人形伴侣系统及零部件的安全性,明文禁止非法二次改造行为,推动极端改造案例入刑;
4.近期内安排协会会长多莉·阿布拉诺夫与“汐鹤”型号见面谈话。
针对诉求1,目前公关部正全力搜查整理始作俑者信息及其过往行为漏洞,同时,已沟通好各界意见领袖,将会在近期开始投放公关内容,稀释信息池,尝试转移公众视线。
针对诉求2,由于帕维尔林死亡情况牵涉到服务站基建漏洞,火星殖民政府愿意全力协助管制信息。但是在与火星殖民政府协商舆情管控过程中,对方提出加开四条星际专用信道,并抬高殖民地零部件全线生产价格15%,经过谈判,已将价格压缩至6.7%。火星殖民政府方面表示将继续全力配合我司后续舆情处理及科研工作。
针对诉求3,公关部已进行正式回应,强烈谴责非法改造行为,并协同法务部共同发文号召全行业抵制非法改造,后续将推出具体改善方案。方案提倡的主要限制方向将会被引至竞品研发领域。
针对诉求4,我们将会尽力与人形机械体权益协会周旋,“汐鹤”型号现对外公开情况是由火星殖民政府扣押,将推动以实时影像的形式面谈。同时已建立会长多莉·阿布拉诺夫的虚拟人格与“汐鹤”型号进行模拟对话。
火卫一机关研究所16小时前传来报告,对于“汐鹤”型号的复合性格模组解析及诱导陈述已完成。确认“汐鹤”型号表现出自发形成的“帕维尔·林”人格,形成时间在帕维尔·林死亡前后,形成机制暂时未知。该人格围绕帕维尔林与“汐鹤”型号相处的经历,形成了一定的自主性,几乎能够完全模拟人类自然的思维及情感反应。“汐鹤”型号过往数据记录全部被篡改,无法确认“汐鹤”型号原本的性格模组是否存在。
研究所方面表示此结果可能具备极大研发价值,暂时定为SS级项目,要求执行最高保密标准,后续由研究所长直接向董事会汇报。
PS:本文之前曾经在机核发过一半,现删改后全文发布,感谢您的阅读。如果读完后能提出一些感想或是意见就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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