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先生与我相识相知,并在最后死在我手上的故事。假如未来有一天政府以迫害军人为由,要枪毙我的处理器,这篇记录就是我的脱罪证明。
我记得肿瘤科的王医生自从那次被精神不稳定的病人扇了一巴掌之后,他就总对我说:“以后再遇到这种疯子,你就别放他进来!我们是高级私人医院,可不是什么小诊所。”
按照王医生的话,我本不该让这位客人进来。但我没办法,因为他手里举着军队专属的认证令牌,依照法律和医院章程,我必须打开大门。
这位先生冲进4A01号病房里时,右手正拎着一把沾满血的碳纤维军刀,左肩上扛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他的冲锋衣带着许多破损,撕裂的布料下隐约能看见血液尚未凝结的伤口。
听到我说话,他似乎吓了一大跳,连忙拿起刀指着我的显示器,刀尖的冷光在我面前不停颤动,像一只惊慌失措的萤火虫。在冷静了几秒后,他才把刀放下来,喘着气问我:“你是……人工智能?”
“对,您可以称呼我为科林,我是本医院的智能医护助理。请问先生您贵姓?”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先忙着将左肩上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放在病床上,然后他直起身子,用仍发抖的手取下眼镜,一边在衣角上擦干净镜片上的血污,一边对我说:“免贵……姓李。”
“先不说别的,你快帮我检查一下,她的情况怎么样?”
女人长着一副东亚的面孔,看上去很年轻,额头上有一处显眼的钝器伤,伤口下的颅骨似乎已经碎裂。我唤醒病床旁的生物探针,缓缓对准女人的眉心刺了进去,并依照流程探察她的体征信息。探察结束后,我抽回探针,开始进行数据归纳处理。
“患者处于深度昏迷状态,脑前叶受损,但身体其他部分并无大碍。”
“但我要提醒您,患者很可能会陷入植物人状态,鉴于本医院目前暂无医生候诊,我建议您将患者转移到其他医院。”
“不打紧……就这样挺好,还活着就行。” 李先生对于治疗质量的要求似乎相当低。
“如果您坚持要将患者留在本院的话,我建议您自行向院方申请增加医疗物品资源,因为目前本院剩余资源已不足以支持针对该患者的医护工作,这对于患者及胎儿都相当不利。”
“等,等会儿,你说什么?胎儿?!”李先生听到我的话,忽然站起来冲到我面前,双手抓住我的显示器边框不停摇晃,我感到影像连接端口传来一阵阵噪点。
他苍白的脸庞如同被挤压的海绵一般,忽然冒出许多细微的毛汗,他兴奋地不停拍自己的大腿,同时语无伦次地大喊:“啊……有了!有了!孩子!”
“……恭喜您。”我的行为分析模块无法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因为他的喜悦里似乎夹杂着很不稳定的成分。
他在房间里不停踱步,一边搓着手,一边说着零碎的话语,似乎是在思考孩子的名字和未来的打算。忽然,他一下子扑到女人的身上去,捧着她的脸,激动地对她说:“亲爱的!我们要有孩子了!哈哈哈哈!”
他带着抽泣声大笑着,同时像刚刚摇晃我的显示器一样开始晃动女人的脑袋,使得她额头上原本已经结痂的创口再度流出血来。
“啊不不不!快点救救她!”见到女人流血的伤口,他慌忙地朝我喊道。于是我激活了床头的机械臂,开始扶正女人的头部,为她做简单的伤口处理。
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不稳定,他自觉地站到病房的角落里,看着我为女人的伤口进行清理,消毒和缝合。
“是的,本院目前医疗资源十分匮乏,而由于本院与外界的通信连接因不明原因已被中断,因此希望您能手动向院方提出申请。
“嗯……如果我想直接去外面找物资,我该去哪里找?”
“根据最后更新的数据显示,最近的四家医院的物资都已经严重不足,只有更远的鹤水私人医院还有相对充裕的储备。如果您要亲自去外界寻求物资,我建议您前往这家医院。”
他点点头,拿出一只军用的导航仪,一边在上面输入,一边说着:“鹤水……私人……医院。行,我会尽快回来。”
说完,他拎起军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我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心想:幸亏王医生不在这儿,不然他肯定会臭骂我一顿,说不定还要对着我的显示器揍上一拳。
李先生终于回来了。他开着一辆越野车,载满医疗物资和食物,驶进了医院的车库,然后用推车和紧急货梯,将物资运到了病房里。
四个多月不见,他的状况比起之前差了不少。他的脸被灰黑色的尘土覆盖,整个人呈现出病态的消瘦,但他的眼睛仍带着有力的光彩,其中透露出一股不死不休的意志。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转而缓缓走到躺在病床上的女人旁边,跪在地上并将耳朵贴紧她那已经隆起的小腹。他听见肚皮里传出微弱的脉动,不由得闭上眼睛,干枯的嘴唇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他看向我,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发不出声音,我猜他是想问母子二人的情况。
他点点头,眼角滑下了一滴泪珠,然后如同断了电般瞬间昏倒在地。我伸出机械臂小心地将他抬到了床上,并开始为他做清洁工作和伤口处理。
在经历了两天的昏迷之后,李先生总算醒了过来。他经历了严重的脱水和营养不良,考虑到他明明带来了大量的食物和饮用水资源,我很难理解他的身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症状。
他躺在床上,双眼盯着天花板,似乎有些茫然。我帮他把床架了起来,为他更换点滴,然后在显示器上开始播放我在外界通信断开前储存的新闻节目。
我关闭显示器上的节目,并问他:“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考虑到您的需求,我建议您开启我的心理疏导服务,从而获得类似与真人交流的体验。但我要提醒您,这项服务并不包括在医药费中,需要您……”
得到许可之后,我激活了相应的感应模块,房间天花板上四个角落的投影仪和指向扬声器开始工作,将我的三维模型投影到了他的病床前。
“李先生,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我将手插在口袋里,用悠闲的语气问道。
他侧过脸看向我,皱着眉头说:“怎么是个男医生?就不能换成女的吗?”
“如您所愿。”我将投影模型换成27岁的女性,并将白大褂下的衬衣改成了诱人的玫红色。
“泰勒好,我喜欢泰勒,去他妈的科林。”他笑了笑。“那么……泰勒,我有个问题搞不懂,你怎么还会有电?是核动力吗?”
“对不起,这是医院的运营隐私,我没办法透露。但我能告诉您肯定不是核动力,那种东西会扰乱电子设备,这在医院里可是要命的。”
“我记得你说过这家医院与外界失联了是吧,那在失联前,你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吗?”他问我。
我开始读取过去的机器日志,并对他说:“当时……发生了地震和停电,此前上级下达了全员紧急疏散指令。等到我通过电力恢复重启的时候,医院里已经一个人都不剩了。”
“就这些。要是再往后,就该说到您了,您是自那以后医院的第一位客人。“
他长叹了口气,拿起床头的水杯喝了一口,接着开始讲述那时候的故事。
过去,坐在最高级的位置上的人们在讨论有关人类未来的问题。那时人们分成了两个派别:正义的一派歌颂基因至上,呼吁人类应投身自然法则并回归进化道路;而邪恶的另一派却认为由科技发展主导的人体改造技术才能决定未来,神奇的自然法则被他们贬低得一无是处。两个派别都有大量的拥趸,他们为此争吵了许久,吵到最后也没能分出个是非,于是他们举起武器,开始了战争。
“这场战争,这一切,都是万恶的科技党派的阴谋!都是群畜生!畜生都不如!你呢?泰勒你是哪边的?”谈到信仰问题,李先生立马变得义愤填膺起来。
说实话,我作为人工智能,本就是科技的产物,但看着李先生冷峻的神情,我只好对他说:“基因派,先生,我自然也支持基因派。”
“哈哈哈!对啦!基因万岁!”听到我的回答,李先生看上去似乎很高兴,然后接着开始讲起他自己的往事。
李先生那时是一位基因派的军官,负责补给线的护卫工作。他在参军之前是一位教中学生物课的老师,后来战争爆发,他为了维护伟大的基因至上主义,就成为了一名士兵,并在大大小小的战役中一路升到了中尉。
后来,李先生在部队里遇见了他未来的爱人。那是一个在战地帐篷里负责表皮伤处理的姑娘,她做事细致,长相算七分美人,在部队里有不少追求者。李先生在一次对夜袭反击作战中被敌军刺伤了后腰,于是战后他走进帐篷里,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位姑娘安静地站在他背后,拿起毛巾和棉签把他的伤口清洗干净,然后俯下身为他仔细地缝合伤口。他感到后背火辣辣地疼,但肩膀上却有些痒,侧过脸一看,他发现姑娘的几缕碎发正拂过他的肩头。
忽然,那姑娘注意到他的目光,连忙把头发挽起来,对他说:“不好意思。”
她的声音极其动听,李先生当即感到自己的心被这一声道歉给拿住了,于是接下来的两个月,他疯狂地追求这位姑娘,并终于在一年后与她在军中成婚。
“……一切都毁了。”李先生说这话时看上去相当痛苦。
在两人结婚后一个月,科技派内部发生了政变。有人认为科技派的首领的作战方针拖泥带水,无法体现出科技派的优越性,于是他们设局干掉了首领及其幕僚,并毫不犹豫地摁下了核弹的发射按钮。
“基因派杂种们,这就是科技的力量。”在核弹降临之前,基因派收到了这条来自敌军的消息。
但问题是,核弹虽然的确是科技的结晶,但这不代表基因派就没有核弹,正相反,他们隐藏的核弹贮备甚至还要略多于科技派。于是核弹战争开始了,战场上不再有子弹呼啸和近身搏斗,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朵蘑菇云。当核弹降临李先生所在的这座城市之际,他不愿像别人一样拼了命地撤离,他不想当逃兵,于是他与妻子躲进了军官专属的私人避难所里。多年后,当两人再次打开避难所大门时,世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只剩下他腰间的盖格计数器在“咔咔”作响。
“所以,我五年前在医院里感受到的那次地震,和后来的通讯断开,其实都是……”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李先生似乎花了很大力气来回忆这些事情,以至于他现在看上去相当疲劳。
过了好一会儿,也许是想离开这令人难受的话题,他说:“你之前告诉我,激活你需要支付额外的费用,是吗?”
“你说,现在连货币体系都已经消失了,我该怎么付这笔钱?”他苦笑着对我说,语气带着嘲讽的意味。
见他提出了有关费用方面的问题,我的逻辑模块立刻指使我说出:“没关系李先生,国家和院方会为您提供优质的保障服务,您无需担心,只……”
“国家?!”他忽然变得激动起来,“现在外面的街上,还活着的,只有那些从避难所钻出来的人……那些混账!他们见到人就抢,抢完就杀!我爱人……我爱人她就是……”说到这里,他的呼吸变得哽咽起来。
“我们在哪?我,你,还有这家鬼医院!现在都在他妈的地下200多米!哪里还有国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下她,还有……还有……孩子……”他一说到孩子,忽然就冷静了下来。他摇摇晃晃地爬下床,走到爱人的床边,弯下腰,对着她隆起的腹部轻轻吻了一下。
“我还有……孩子。”他转过身来看向我,脸上露出病态的微笑。他似乎对这个孩子抱着不太正常的感情。
看着他幸福又疲惫的模样,我轻声对他说:“总会有办法的,李先生,总会有办法。”
他摇摇头,表示自己已经累了,然后回到床上,很快睡了过去。
凌晨三点,正在熟睡的李先生忽然小声说:“我的孩子出生,一定要有蜡烛,要有鲜花,这才配得上他。”
说这话时,他闭着眼睛,我无法判断他到底是在和我说话,还是在梦语。
“旁边……要点上蜡烛,鲜花铺在地面上,他一出生就要用纯白的绸缎包起来,旁边还得有人唱颂歌,不……要交响乐。那时我要穿着我的军官制服,整整齐齐等他出世。”
我不由得愣了一会儿,对他说:“没错,就该如此。”除此之外,我找不出别的答案回答他。
“制服……我的制服!还在避难所里!不行,我得……我必须去拿回来,还有蜡烛,鲜花,白布,交响乐……”他神经质地说着这些话,并猛地跳下床拿起装备,冲出了门外。
我看着另一张床上昏迷不醒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我似乎能听见她的肚子里传出细微的哀鸣声,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惨叫。
女人的肚子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大,我每天将李先生带来的食物和水资源调试成温和的电解质注射液和流食,利用针管和导食设备注入她的体内,以维持她的生命体征。
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唯一让我担心的是,女人体内的胎儿似乎正在以超常的速度发育着,并经常出现强烈的胎动。有时候,女人的小腹上会突出一只小小的手印,仿佛这胎儿将要自己破开子宫爬出来。
傍晚时分,李先生一脚踹开了病房的大门。他的身体状况看上去相当危险,一条恐怖的割裂伤从他的左肩一直蔓延到肋骨右下侧,伤口处几乎能看见他的肺叶在肋骨下一张一缩,其他部位也被尘土、血污和数不清的擦伤覆盖。他右肩上背着一个军用包裹,里面想必装满了他之前在半夜里提到的那些物件。
“李先生,您……还好吗?”说实话,我认为他此时还能站在我面前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没事……”他朝我挥挥手,然后将包裹放在门口,缓缓走到女人的床边,并将他的手掌轻轻盖在女人隆起的小腹上。
“他在动……他会动了……好……”他的声音相当微弱,以至于我几乎听不清他在讲什么。
过了约有十分钟,李先生才重新将手收回来。他转过身走到自己的病床前,慢慢地躺到床上,然后呼出了一口长气。
李先生居然活了过来,且回复速度快得惊人,才几天的时间,他胸前那道可怕的伤口就已经基本愈合了起来。对于一般人而言,那道伤口足以致命,可对于李先生来说却似乎毫无大碍。但话说回来,李先生也不是一般人。
“你过来看,泰勒。”他此时坐在床上,正在整理他那些装在包裹里的物件。“这是我的军官证,看看,中尉!我可没骗你。”
我弯下腰看了一眼李先生手里的军官证,证件照片里的短发男人戴着眼镜,摆出一副别扭的微笑,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白净斯文。
“噢,还有这个,这个是我爱人第一次给我做包扎时的绷带,我一直留着,作为我们第一次认识的纪念。”他又从包裹里掏出一条沾着陈旧血渍的绷带举到我面前。他此时脸上带着相当幸福的神情,不难想象,他一定很爱他的妻子。
“这是她给我织的围巾,还有,这个是她最喜欢的钢笔,我看看……”他带了许多零碎的杂物,其中绝大多数都与他和爱人的回忆有关。
“等等,这是……噢!录像带!我还以为这东西早就不见了,你们这里有读磁带的设备吗?”他手里正拿着一只过去价格十分昂贵的光镀磁带。
“有的,请交给我。”我用机械臂接过他手中的磁带,然后将其插入原本用于病理分析的光镀磁带机中。机器运转了一会儿,随后病房里逐渐响起悦耳的圆舞曲,房间中央出现了李先生和一位身着朱红色长裙的女人的三维投影。
“看!这就是我爱人!”病床上的李先生忽然跳下床,走到投影旁边,激动地朝我喊道。
投影中的女人长着一副符合西欧审美的典雅面孔,美丽的金色长发如瀑布般披洒在肩头,她的脸上带着细妆,看上去美艳动人。等等……有什么不对劲……
“李先生,这位……”我刚要问李先生,他却猛地朝我摆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接着他走上前,站在自己的投影中,摆出准备的姿势,并搂住她爱人那虚拟的腰间。
起舞的节拍响起,他与自己的投影相重叠,同爱人跳起了优雅的交际舞。长发的女人虽然穿着高跟鞋,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每一次转圈和踏步,她的舞姿如同一只戏水的天鹅,高贵又活泼,使得她对面的李先生稍显笨拙。但李先生显然并不在意这一点,无论是在投影中还是在此刻的现实里,李先生都深情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舞伴,有那么一刹那,现实和投影似乎真的交织在了一起,使他穿越时空,回到了那美好的过去,与他的爱人再次穿上体面的衣裳,在乐曲中忘情相拥。舞曲演奏到最后,李先生挽起爱人犹如柳枝的细腰,并沉醉地吻住了她的红唇。随后投影戛然消失,只剩下李先生一人站在原地,一切浪漫又变回了冰冷的现实。
“我不得不承认,您的爱人很美。但我必须问您……”我指着病床上皮肤苍白,深陷昏迷的女人。“这位患者到底是谁?”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投影中穿着长裙起舞的是一个金发的高加索人,而此时躺在病床上的是个满头黑发的亚洲女人。
“这是……这是我爱人的遗愿,”他的眼角泛出泪光。“我们出了避难所没多久,就遭到了那些暴徒的攻击。她当时来不及反应,就受了致命伤,血一直流……一直流……流了好多。”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用力吸了吸鼻子,仰头想把眼泪给收回去,但泪光还是顺着他的侧脸流了下来。
“她,她最后抱着我,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给我生个孩子……她说我的基因是她见过的人中,最最完美的。她要我答应她,无论如何都要将我的基因传递下去,基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所以我答应她,我一定会生个孩子,而且无论是男是女,都要取她的名字:娜塔莎。”他转过身去,走到女人的病床边,伸手轻轻抚摸她隆起的腹部,并对我说:“你看,这就是娜塔莎。”
说完,他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喜悦又带着畸形情感的微笑。我站在他旁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噢,你刚刚问我她为什么叫4号是吗?”他忽然问我。
“事情是这样,你看,”说着,他拿起了床头那把满是血污的碳纤维军刀。“要生个孩子,就必须要有女人。我不是没想过再找一个妻子,只是现在这年头,所有人不是在逃跑,就是在打劫和杀人,根本没办法找人谈婚论嫁。所以,”他扬了扬手里的军刀,“我打算干脆直接去抢个女人回来。”
“1号,是个女土匪,长得还行,但是我把她抓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断了一条腿,满嘴的牙都掉光了。我不知道她这是有辐射病还是什么别的问题,总之她没办法用,我就把她塞到汽车的能源缸里当生物燃料烧了。”
“后来我发现这些土匪或多或少都有辐射病,要找他们生孩子,结果一定好不到哪去。所以我后来就打算去那些避难所里面找人,果然,我运气好,找到了一对母女!老的是2号,小的是3号。老的呢,年纪40来岁,我无论怎么跟她……你懂得,做那种工作,她都怀不上。没办法,养着她浪费物资,我就把她杀了,拿去做肥料。但小的那个就不一样了,工作没做几次她就怀上了,年轻就是好啊。可惜她怀了孕没几天,就拿把刀把自己捅死了,唉……”
听到这里,即使作为人工智能,拥有共情功能的我也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可李先生的故事还没结束,他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开始继续往下说。
“后来,我一直待在避难所里,一天忽然有个女人跑来敲我的门,问我能不能跟她交易些干粮,这就是4号。我把她绑进来,工作做了没多久,她也怀上了,可有一天她趁我不注意,把绳子割开自己跑了出去,我追上她照着脑袋给了她一棍子,她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他指了指女人的脑袋。“要不是你还在这医院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接下来,李先生和我聊起了别的事情,并越说越激动。他回忆起以前与科技派作战的经历,描述完血肉横飞的场景后,他又开始谈起自己的爱人,生物方面的研究,以及对基因至上主义的狂热。他的语言结构逐渐开始崩坏,故事与故事间变得纠缠不清,爱人舞动的发梢牵连着科技派杂种的骨肉和内脏,至高无上的基因序列之间行走着他支离破碎的回忆。
我不知道李先生是严重低估了我的智能程度,只把我当成个没有感情的投影而肆意倾诉,还是把我当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指望能与我分享记忆和情感。我只希望在疗程结束后,李先生能自寻方法来支付这笔昂贵的心理疏导费,因为如果我是个真人,听完李先生的这些鬼话,我可能早就疯了。
预产期已经过了两个月,女人的羊水还是没有破。她躺在床上紧闭双眼,而她腹中的胎儿已经长到了一个大到异常的尺寸。
“什么情况?到底什么情况?!”李先生这个月来都相当焦躁,他一边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女人被撑得仿佛随时都会破裂的小腹上,一边不耐地朝我吼道。
“不不不,不是死胎!我听着呢,他有心跳!他还会动!”李先生仔细地听着胎儿的动静,时不时将耳朵换一个位置。“你就不能给她做个……什么产检之类的吗?最简单的那种就行!”
“李先生我告诉过您了,医院里的产检设备已经全部老化,仓库里也没有备用的零件,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用充满歉意的语气对他说道。
他用力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坐倒在地上,用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女人硕大的腹部。过了许久,他忽然抬起头对我说:“剖开。”
“剖开她!我要你给她做剖腹产!现在!在这么下去娜塔莎迟早要死在这里面!”
“李先生,”我走到他面前,认真地对他说:“您这么做很可能保不住孩子,而患者也会失血过多,我请求您认真……”
“啊啊啊啊!”他抄起军刀狠狠朝我劈下,碳纤维的锋利刀刃穿过我的投影,深深砍进墙壁中。他此时带着极为狰狞的表情,额头上突起了如蛛网般的血管脉络,并随着他剧烈的心跳不停抽动。
“如您所愿,先生。”此时已再无余地,我只好开始准备手术。
他将刀留在墙壁上,转过身利落地穿戴好自己的军官制服,然后拿起包裹并跪在地上,将之前他准备的白色绸缎、塑料花和蜡烛在床边一一摆放整齐。最后,他拿出一盒磁带交给我播放,房间里轰然响起了宏大的交响乐,乐曲名为《女武神的骑行》。
他庄严地跪在白布前,白色的蜡烛照亮了他被汗水覆盖的脸庞,他此时显然激动不已。
我操纵着机械臂将麻醉剂注射进女人的静脉,并用油墨笔尖在她的腹部画出一条虚线。随后,我伸出锋利的手术刀,柔滑地顺着虚线标识的路径切下,并用辅助臂分开她的皮肤和脂肪层,将她的腹腔暴露在空气中。硕大的子宫从她的身躯赫然显露出来,犹如一颗满胀的鲜红色气球。
李先生此时眼睛里满是幸福的泪水,他用颤抖的声音催促我:“继续……继续!”
我将刀尖精准地刺进子宫,将其如同拉开拉链般缓缓切开,露出了里面被羊水浸泡的胎儿。最后,我伸出机械臂,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慢慢地放置在李先生铺好的白绸缎上。过了一会儿,这孩子挥舞起初生的肢体,喉咙中忽然爆发出极为洪亮的哭喊声。
“啊……啊……”李先生的嘴唇颤抖着,喉咙里发出浑浊的低鸣声。他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彻底呆滞在原地,只能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孩子不停哭闹,并将身上的羊水和母亲的鲜血四处挥溅。
孩子的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形状诡异的巨大空洞,其下的鼻子和嘴巴似乎粘合在了一起,上嘴唇的唇瓣一路蔓延进了鼻孔里。他的右侧腋窝下长着一大块扭曲的肉瘤,其表面上有一副畸形的五官,且同样在不停发出哭喊声。他的手臂和双腿长着方向各异的多个关节,运动时犹如被皮肉覆盖的节肢昆虫。
“这是……什么?”李先生缓缓转过头看着我,用随时都会崩溃的声音颤抖着问道。
“这是您的孩子,”我看了看那个腋窝下长着脸的肉瘤,补充了一句:“双胞胎,恭喜您。”
“呃啊啊啊!!”李先生抱着脑袋,身体不停颤抖。他的喉咙里发出撕裂般的尖啸,双眼向外凸出,眼球上的血管几乎要爆裂开。忽然,他猛地站起身,拿起插在墙上的军刀,狠狠刺进了畸形胎儿的胸口。
“呜……啊……”胎儿由于肺部被这一刀刺穿,只能发出微弱的呼叫声。李先生再次跪在地上,一刀刀将胎儿切开,并不停摆弄这一团混乱的血肉。最后,他将多余的成分割掉,用剩余部分勉强拼出了一个人形,并将它用白布包裹起来,重新塞进了女人的子宫里。
李先生忽然惨叫出声,他终于发现,女人的眼睛早已睁开,正死死地盯着他。他连忙踉跄着后退几步,并惊慌失措地问我:“她,她什么时候醒的?”
“切开子宫的时候她就醒了,麻醉药似乎没起作用。”我告诉他。
他在原地与女人四目相对,愣了一会儿之后,他忽然走上前去,对着女人的脸猛地扇了几巴掌,并破口大骂:“你个贱货!都他妈怪你!都他妈怪你的基因!你害死了娜塔莎!”
“李先生,”我这时不得不提醒他,“我认为她的基因没有问题。”
“那你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的基因有问题?你算什么东西!”李先生看上去怒不可遏。
多说无益,我只好将显示器的面板替换为镜面镀层,从而让他能看清楚自己的样貌。他站在镜子面前,脸上的愤怒立马转变为了恐惧,他的双手不停打着颤,冷汗如暴雨般浸湿了他制服下的衬衣。
这应该是李先生自从来到这家医院以来,第一次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样貌:他的皮肤已经剥落了大半,剩余的部分如同火灾后的树皮般干枯碎裂。增生的肉瘤从他的左耳一直蔓延到脊背的尾椎骨处,青色的血管在其表面如巨大的叶脉般蔓延。他的双眼浑浊,口鼻的呼吸带着如风箱般的低沉呼啸声,满嘴的牙齿已经几乎脱落殆尽,暴露的紫黑色牙龈散发出腐烂的气味。
“噢噢噢啊啊啊啊!!!”他发出至今以来最为凄厉的惨叫,并猛地用肩膀撞开门,冲到了走廊里。
“您还好吗?”我将走廊的投影仪激活,并跟在李先生的后面。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自顾自地向前走。他的瞳孔不停颤抖,嘴里模糊地念叨着:“还有……还有5号,还有6号,7号……8号……娜塔莎……娜塔莎……”
至此,李先生彻底疯了。鉴于他此时已不再有常人的行为能力,我不得不另寻一条路来收取他的治疗费用。
“李先生,您看,您往前看。”我俯下身,轻声对他说。
他勉强地抬起头,看见一抹朱红色的裙摆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娜塔莎!”他急忙追上去,渴望再次见到那个他深爱的身影。于是他踏下一级级台阶,穿越一条条深邃空荡的走廊,不停追随那只似实似梦的魅影。终于,他走到了尽头,女人的金发披散在肩头,白皙优美的脖颈与手臂从朱红长裙的柔光布料中伸展而出,那双碧蓝色的双眼温柔地望着他,似乎在呼唤他来到自己身旁,与自己共舞一曲。
“娜塔莎……”他跑向前去,想要将爱人紧紧抱在怀中,但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金色的发梢之时,我关闭了投影,并合上了他背后的大门。
“不不不不,娜塔莎?娜塔莎?不!”他扑了个空,摔倒在地上,嘴里大喊着爱人的名字。我穿过紧锁的大门,缓缓走到他面前。
“把娜塔莎还给我!快还给我!”他颤抖着站起来,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请您冷静点,并尽量保持不动,这样可以减少您的痛苦。”
我没有回答他,转而启动了房间里的液氮降温装置。温度瞬间下降,李先生那干枯脆弱的表皮立刻冻上了一层薄霜。
“鉴于您已无法支付您的医疗费用,您将被回收为本院的生物燃料资源,还请见谅。”
冰冻带来的剧痛从他的身体各处袭来,使他失去重心倒在了地上。他暴睁双眼,死死盯着我,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极低温的空气逐渐破坏了他的肺叶,使他只能发出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呼喊。
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呼叫逐渐变得尖锐且细微,挣扎的肌肉变成一条条坚硬的纤维,带着辐射的血液在骨肉和内脏间凝固。我关闭了自己的投影和医院的照明,只留下他独自在黑暗中逐渐冻结成一块没有信仰,没有记忆的人形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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