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非洲科幻文学之前,我们首先应该对非洲文学和科幻文学分别做一下界定。
迄今为止,针对非洲文学的范畴之争从未停息。广义而言,非洲文学指在非洲土地上创作的文学作品,但这个定义太过宽泛,甚至一些课程将诸如《黑暗的心》和《走出非洲》都纳入了非洲文学的范畴。狭义而言,非洲文学指在非洲土地上的非洲人民创作的文学作品,这个定义接近我们的日常研究范畴,但本身也值得商榷。
非洲是一个很大的概念。不同于很多人的刻板印象中的黑暗大陆形象,真实的非洲大地的东、南、西、北、中都呈现出不同的风貌,这些不同也体现在文学之中。纵观整个大陆,北非和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就存在着巨大的差异,阿拉伯-伊斯兰文化、欧洲-基督文化与本土文化交织,以多种多样的方式显现出来。不仅是地区之间,区域之中亦各不相同。受到殖民主义、后殖民主义和新殖民主义的影响,在原住民和殖民者的文化之间常常可以看到极大的文化撕裂。
科幻文学的定义相对而言固定的多,这种起源于近代西方的文学体裁,一般被定义为在尊重科学结论的基础上进行合理设想(而非妄想)而创作出的作品。
优秀的科幻小说一般被认为需要具备“逻辑自洽”、“科学元素”和“人文思考”三要素,但在非洲文学的语境下,我们可能无法要求太多。面对一个文明驳杂的非洲,我们应该保持一种开放的态度,意识到“非洲科幻文学”本身就是一个不存在唯一解的命题,从而去拥抱它的多样性。综合上述的界定,本文介绍的非洲科幻文学,总体而言是指在非洲土地上由非洲人民创作的含有科学元素的文学作品。
非洲科幻文学的创作语言呈现出多元化的倾向,英语之外,不乏法语和葡萄牙语作品,此外,以非洲本土语言如阿拉伯语、斯瓦希里语、约鲁巴语等等创作的作品也并不罕见。从某种角度而言,以本土语言创作的科幻文学更让人惊喜,那些融合了非洲本土文化的想象力喷薄欲出,让人真正能够感受到这片土地的勃勃生机。
从分类来看,软科幻占据了非洲科幻小说的绝大多数,这与科技发展水平和社会文化传统有关。
1913年,来自约翰内斯堡的浸信会牧师约瑟夫·多克(Joseph J. Doke)出版了小说《秘密的城市:南非高原上的浪漫故事》,可以被视作非洲科幻文学的开篇之作。这部小说讲述了有关消失民族的故事:保罗在营救被绑架的妻子时,目睹了古埃及军事基地奈费尔特的毁灭,他将这一切记录在自己的日志中,后来被孙子贾斯汀无意中发现,并公之于众。1916年约瑟夫·多克又创作了这个故事的前传《来自秘密城市的皇后》,仍然是以孙子贾斯汀的视角,讲述了保罗妻子的前世邪恶王后兰希尔的故事。
如果说上一部作品停留在单纯的奇幻冒险之中,那么1923年,阿奇博尔德·拉蒙特的小说《战争中的南非》地提出了则第一次展开想象的翅膀。虽然只是借用了火星作为背景,但是作者还是大胆一个拯救南非的星际计划。作品中还出现了主人公在异世界遇到一批已故伟人的神曲式桥段,这种类型的情节在后来的非洲文学中偶有出现。
尼日利亚豪萨语作家穆罕默德·拜罗·卡加拉(Malam Bello Kagara)在1934年创作的小说《历险记》,以处在动荡时期的西非作为背景。作者在小说中创造了一个由精灵和其他神秘生物组成的奇幻世界,当地人都参与到了反对英国殖民主义的斗争当中。
1947年,亚瑟·凯博琼斯(Arthur Keppel-Jones)的小说《烟尘散尽:1952-2010的南非往事,2015年首次出版》出版,故事中的南非在赶走盎格鲁萨克逊殖民者之后又迎来了一个本地白人统治的法西斯未来。这本小说科学性较弱,但是充满了对未来的想象。
1950年,夏班·罗伯特(Shaaban Robert)的《可信国》出版,书中描写了六位使者出访东南西北上下六个国家的旅程,对六个国家都有详细的介绍。这本书作为乌托邦小说,并无太多科幻企图,但是对旅程的描写中带有对未来的美好想象。他的另一本小说《想象国》仍然是乌托邦题材,但科技感更弱。
埃及作家慕斯法塔·穆罕默德(Moustafa Mahmoud)的《从棺材上升》(The Rising from the Coffin)出版于1965年,书中一位埃及考古学家访问印度梵天,然后穿越到法老时代,引发了科学和精神的世界观的大碰撞。
摩洛哥作家穆罕默德·阿齐兹·拉巴比(Muhammad Aziz Lahbabi)在1974年出版了小说《长生不老药》(The Elixir of Life),故事围绕着一种可以使人永生的不老药展开,但这一重大发现不仅没有给社会带来希望和欢乐,反而引起了阶级分化、骚乱和暴动,社会结构也因此瓦解。
刚果作家索尼·拉伯·谭希(Sony Labou Tansi)的《一生,半生》(Life and a Half)将故事设定在虚构的卡塔玛拉纳西亚共和国,讲诉了一群疯狂的人抵抗凶残独裁者并谋求代替他的故事,其中描述了一场末世之战,构想了大量奇特的武器。
1991年,尼日利亚本·奥克利(Ben Okri)的魔幻现实主义经典《饥饿之路》(The Famished Road)出版。说以尼日利亚约鲁巴文化中关于“阿库比”的神话传说作为核心意象,来展开其独特的故事结构和叙事。整部小说就是通过阿扎罗的遭遇和他的视线变化,来审视和呈现尼日利亚的当代历史、现实政治和传统文化的。
加纳作家科乔·莱因(Kojo Laing)的很多小说糅合了科幻、奇幻以及现实主义要素。2006年出版的《大主教罗克和祭坛歹徒》(Big Bishop Roko and the Altar Gangsters)一书包含非常多的科幻元素,最惊艳的设定是基因工程使得富裕国家同贫穷国家分化越发严重。
肯亚作家恩古基·瓦·提昂戈(Ngũgĩ wa Thiong’o)的《乌鸦的巫术》于2006年出版,用滑稽的口吻严厉指责了某个虚构国家严重的国内腐败,其中,一位政府部长为争夺权位而计划建造世界上最高的建筑,高到该国人民必须发展太空事业用火箭把总统到送到顶端。
2008年,埃及作家艾哈迈德·哈立德·陶菲克(Ahmed Khaled Towfik)创作了充满赛博朋克元素(cyberpunk)的科幻小说《乌托邦》(Utopia)。小说的时间设定在2023年,国家面临着巨大的危机,经济崩溃,社会动荡,整个埃及社会都浓缩到了一个封闭式的社区里。这本书常常被视作是对“阿拉伯之春”的预想。
而在“阿拉伯之春”过后的埃及,小说家巴斯玛·阿卜杜勒·阿齐兹(Basma Abdel Aziz)于2016年出版了小说《列队》(The Queue),讲述了在残暴的独裁统治之下,无助的公民们奋起反抗、最终起义失败的故事。阿齐兹通过描绘一个卡夫卡风格的世界,映射出了革命浪潮最终走向“阿拉伯之冬”的结局。
硬科幻虽然不是非洲科幻小说的主流,但是也不可小觑。其中一些作品在国际科幻界都占有一席之地。
1972年,加纳作家维克多·沙巴(Victor Sabah)创作了《月球假想之旅》,这篇小说篇幅不长,内容朴拙,但被先后收录在《1972年最佳科幻小说》(1973)和《企鹅世界科幻小说精选》(1986)中。英国杂志《科幻冒险》中曾经收录南非作家克劳德·努(Claude Nunes)的短篇小说《继承地球》(1963)。这些作品包含了大量美国科幻的元素:世界末日、末世之战、机器人、基因突变、超能力、脑控和星际旅行等等,非洲背景并不清晰。
拉维·泰德哈尔编辑的《世界科幻小说精选》第2本和第3本中收录了来自冈比亚、马拉维、尼日利亚、南非和津巴布韦的作品。艾弗·哈特曼(Ivor Hartmann)主编的《非洲式科幻:非洲作家科幻小说选集》(AfroSf: Science Fiction by African Writers anthology, 2012)中有22篇来自南非、冈比亚、尼日利亚和津巴布韦的当代短篇科幻小说。这个选集中的作品为我们展现了非洲文化传统和美国科幻文化之间多样而复杂的关系。
尼日利亚作家瓦伦丁·阿里里(Valentine Alily)的《眼镜蛇的标记》(1980)是一篇007风格的罪案小说,书中的反派拥有一种毁灭性的太阳能武器。《眼中的野兽》(1969)是一部由反种族隔离的南非流亡作家彼得·德雷尔(Peter Dreyer)创作的近未来恐怖小说中,书中南非民主联盟揭露了一个试图从页岩油所在的地区引爆核炸弹的阴谋。
对非洲科幻小说的短暂梳理可以从侧面证明,非洲科幻小说可能隐藏在一些看上去毫无关系的书籍中,这些书籍从来不曾想象使用“科幻小说”这个术语,转而采用去科幻化的乌托邦或反乌托邦话语,把任何非真实的虚构标上某种后殖民魔幻现实主义或后现代主义的标签。杰拉尔德·盖拉德(Gerald Gaylard)的《殖民主义之后:非洲的后现代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2005)对此有详细解读。由于与传统的西方主导的科幻定义存在差别,近年来,更多人也开始用 AFRICA FANTASTIKA(非洲幻想)来称呼非洲科幻作品。
最近几年,非洲科幻类作品持续升温。2016年,恩奈迪·奥克拉芙(Nnedi Okorafor)的中篇小说《女儿》(Binti)赢得了世界科幻小说界的最高奖项雨果奖。而第一本非洲科幻杂志奥麦纳纳(omenana)在短短三年内出版了九期。2017年11月举办的尼日利亚的阿凯艺术与图书节上,非洲科幻小说协会首次颁发非洲最佳幻想小说奖项。
2017年3月,卢克索非洲电影节收录了两部科幻电影。乌干达最重要的科幻作家迪尔曼·迪拉的作品《她破碎的影子》(Her Broken Shadow)参与短片单元。让·皮埃尔·贝克洛 的电影《赤裸的现实》也脱颖而出。在他的非洲赛博朋克电影《出血》(Les Saignantes)上映十年后,他的新电影用黑白胶片展现了一场时间旅行的实验。
新媒体对于非洲科幻界的作用也越来越明显,整个2017年,迪拉坚持每个月在YouTube上更新一部科幻短片,而乔夫·莱曼则坚持着自己的频道《100名非洲科幻作家访谈》的制作。
对非洲科幻的学院派解读也在持续进行。传统的文学评论在面对驳杂的非洲科幻作品时已显露出理论的单薄,简单的后殖民理论也无法用来嵌套进更多作品之中。有些解读援引旧式理论框架,忽视更有用的批评工具。一些文学评论家因为对语言和文化的陌生而误读了作品:发端于惊情小说的作品耸人听闻、发端于犯罪小说的作品夸夸其谈、发端于民间故事的小说猎奇浅薄……这些标签化的误读让更多人忽略了非洲科幻的包容与开放。
走过近一个世纪的发展历程,在非洲的科幻小说中,我们应该读出的东西有很多:非洲传统的神话故事与民间传说、非洲大地的涓涓源流与磅礴历史、非洲人民的民间智慧与生存哲学、非洲近代的殖民苦难与生死存亡、非洲独立的勃勃生机与社会问题……更重要的是,从科幻角度而言,非洲科幻展现出了非洲人民对于人类命运的思索,这种思考,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都应该被看做人类进步大潮中难得的思想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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