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
“岁月也会使我枯萎。我们都老了,只剩下各自的记忆。”
意大利导演赛尔乔·莱昂内[2]一生仅以导演身份完成过七部影片,除处女作《罗得岛巨像》[3]以及《镖客三部曲》[4]之外,便是由《西部往事》[5]《革命往事》[6]以及《美国往事》[7]组成的“美国三部曲”。
本片围绕黑帮成员戴维·“面条”·阿伦森[8]的一生展开,着重展示1920、1932、1933和1968四个时间点,将他从街头混混起家,因势力纷争杀人入狱,出狱后继续参与黑帮活动,直至被兄弟出卖,远走水牛城,最终回返纽约的经历逐一道来,其间还穿插着他与挚爱黛博拉之间的分分合合,以及与兄弟麦克斯的恩怨情仇。长达四十余载的时间跨度,让本片同样成为二十世纪美国的一面镜子,映照出这个国家的种种变迁。
为充实素材,赛尔乔·莱昂内曾与本片原著小说《胡德一家》[9]的作者,前黑帮线人哈里·格雷[10]进行多次交谈,以求透过他的视角来理解美国这些年的变迁。在本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底层人民平淡而无望的日常生活,禁酒令下愈发兴旺的地下酒吧,黑帮犯下的种种恶劣罪行,及其在禁酒令撤销后逐渐洗白,与工会乃至政府勾结的过程。主角面条的人生,也便在大时代的变迁中不断起伏,这个始终无法洗去身上街头气息的男人,虽有一腔热血,却仍在时间的洗礼下渐趋平静。
贝利部长[11]:“十点二十五分。我已经一无所有。如果被朋友背叛,就应当反击。动手吧。”
面条:“你瞧,部长……我也有个故事,但比你的简单不少。许多年前,我有一个朋友,一位挚友。为救他一命,我决定告发他,但他因此被杀。但这本就是他的愿望。那真是一段很棒的友情。但结果对他不算好,对我也一样。贝利先生,晚安。衷心希望调查一无所获。看到一生心血白白浪费,太令人惋惜了。”
本片自面世以来有过多个版本,最初的国际版时长接近四个小时(229分钟),美版上映时,片方不顾导演抗议,强行将影片时长剪到两个半小时内(139分钟),不仅删掉大量童年段落与过于暴力的桥段,还将原本复杂的叙事结构彻底去除,改为按照时间顺序展示。种种改动让影片变得支离破碎,完全无法再现导演的愿景,进而遭受大量恶评,莱昂内与片方几乎诉诸公堂。直至2012年,本片才在马丁·斯科塞斯和莱昂内家人的努力下得到修复,补充失而复得的24分钟片段后,最终于戛纳电影节重新放映了269分钟的导演剪辑加长版本。
如果视这一版本为导演最初的愿景,可以看到本片的时序结构颇为复杂。开篇处,正直壮年的面条遭到背叛,伙伴全部身亡,他则在失去一切后只身逃离纽约。三十五年后,已然垂垂老矣的面条回到纽约,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他一边回到小时候生活的街区,一边寻回儿时的记忆。他记起与伙伴们浪迹街头的日子,记起与死党麦克斯的相遇,记起与黛博拉相处的时光,与此同时,也在逐渐揭开此次归乡的原因。
将当地恶霸产生冲突并将其捅死后,面条入狱服刑十二年,出狱时已经长大成人。彼时的伙伴继续干着非法营生,他也欣然入伙,犯下数桩大案,巩固着自己所在帮派的地位,迅速积累财富,过上令人艳羡的生活。尽管如此,他却始终未能赢回黛博拉的心,甚至在两人的首次约会后犯下大错。他始终无法摆脱身上的街巷气息,无法挥别自己的兄弟,更不可能转头将自己洗白,过上等社会的生活。
即便在远走他乡三十五年后,他依然故我,面对昔日死党麦克斯,今日落入死局的贝利部长,他仍旧选择了宽恕,而非报复,并未拿起枪,而是静静走开。或许对他而言,人生早已在挚爱远离、伙伴身死之后结束。余下的岁月中,他的人生只剩回忆。
在影片的最后,壮年的麦克斯重回开篇时的鸦片馆,在吸上几口后,心满意足地露出笑容。莱昂内曾经说道,鸦片与其他毒品的不同在于,它不仅能让你产生幻觉,还能让你产生关于未来的幻视。换言之,整部影片的故事夹在开篇和结尾的两次吞云吐雾中,可以视为壮年麦克斯的幻觉。影片真正的时间点始终停留在1933年,1920和1932年发生的事件只是这场幻梦中的回忆,而1968年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面条在鸦片作用下的幻想。
看到此处,或许你才能真正理解面条的一生,以及最后那一抹诡异的笑容。不论1968年发生的一切是真是假,对他而言都无关紧要。他在纽约街头长大,见证了整个社会体系的腐败,又在壮年时期利用这种漏洞迅速起家,爬上社会顶层。但为多米尼克报仇而犯下的罪行,已经彻底摧毁了他内心的最后一丝纯真。是这个社会将他推到绝处,逼他走上不归路,不论如何努力,他都无法回到过往,只能一次次犯下相似的错误,面临相似的结局。即便在对未来的幻想中,一切也不会从心所愿。尽管出自善意,背叛仍只会催生他人的背叛,尽管出自求而不得的爱,他犯下暴行仍会让其失去与挚爱共度一生的机会。
“‘我的良人,白而且红。他的皮肤像至精的金子。他的两腮如香花畦。’尽管他从去年十二月到现在就没洗过。‘他的眼如溪水旁的鸽子眼。他的身体如同雕刻的象牙。他的腿好像白玉石柱。’裤子却脏到足以自己站起来。‘他全然可爱。’但永远会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混子……所以永远不能成为我的爱人。真可惜。”
面条在本片中犯下的罪行,恐怕足以令任何人侧目,他强暴过两名女子,射杀敌对派别时极为冷血无情,甚至会想出调换婴儿这种残忍至极的把戏。他是整个黑帮小团队的灵魂,不值得任何人怜悯,但莱昂内却通过对其一生的描绘,让你不得不对他心生同情。
在绝大多数时间内,面条都不发一言,他冷眼看着这个物是人非的世界。他曾经试图改变自己的人生,追寻黛博拉渴求的生活,甚至一度将之实现。但在精心包装的晚宴中,他仍旧是那个无法用法语点菜的混混,面对兄弟与挚爱,他仍然无法选择后者。弱肉强食、靠自身力量争取一切的生活方式已经深深刻入他的灵魂,他或许可以依靠财富过上令人艳羡的生活,却始终无法洗净手上的血迹,无法得到他人的尊重,也无法为洗白自己,舍弃一直以来的兄弟。
面条陷入的两难困境,与麦克斯与黛博拉密不可分。相对不计一切代价,一心想向上爬的伙伴与挚爱,面条反而显得无比被动。他只想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并不想追求无尽的名望与财富。麦克斯可以构陷兄弟,摇身一变成为贝利部长,黛博拉也可以为过上优渥的生活最终舍弃一直以来坚持的独立,面条却只想要回到童年时与伙伴们一起混迹街头的生活。
正是在与这两人的对比中,面条的矛盾才终于浮上水面。他终究会被麦克斯和黛博拉甩在身后,因为他没有足够的欲望,也没有足够的野心,在骨子里更是一个柔软的人。或许这畸形的社会已经将他逼成罪犯,但他并不相信美国梦,并不想出人头地,他所做的一切,几乎都是为了伙伴和爱人。而最终背叛他的,刚好是这两者。
黛博拉:“……曾经在乎的人。但你会将我锁起来,再扔掉钥匙,对不对?”
面条:“你听起来就像麦克斯一样。你们太像了,所以才如此恨彼此。”
与黛博拉的最后一次会面,宛若对两人这段关系的再现。黛博拉不甘于从属于面条的人生,因而选择忠于自己的欲望,放弃这段爱情。在台上,她浓妆艳抹,扮成埃及艳后;在台下,她背弃自己的信念,成为贝利部长的情妇。但再次面对面条时,她终究无法继续伪装下去,两人对话之间,她也逐渐卸下脸上的妆容,三十五年的自我欺骗并不能让她真正开心起来,但她已经没有办法回头。时间如流水逝去,她和面条均已垂垂老矣,无法再续前缘。
真正可悲之处在于,人生只有一次,即便心知选错了,也无法挽回。面条的到来,不过是揭开黛博拉伤口上的伪装,告诉她,埃及艳后的故事不仅在舞台之上,也在舞台之下上演着。她努力试图脱离的生活,其实从未远离自己。物质的丰盈无法替代灵魂的完整,阶层的跃迁也无法替代一生难觅的真爱。贝利部长终究要为自己的背叛付出沉重代价,黛博拉又何尝不是如此。这场美国梦,成全了他们,也终究毁掉了他们的人生。
面条:“我喜欢街上的臭味。让我感觉不错。我也喜欢这味道,让我能打开心胸,还能让我硬起来。”
相似的境遇令两人惺惺相惜,共同想方设法面对生活中的苦难,并在这一过程中结下过命的交情。然而正如两人初次相遇时麦克斯抢下面条本已到手的猎物,情同手足的两人,最终将以背叛收场。相比安于现状,只求开心过活的面条,麦克斯始终有更大的野心,因而也是整个组织的掌控者。他从在不公的社会结构中挣扎求生,逐渐与其同流合污,因而也被其反过来控制了命运。成为贝利部长,让他走上人生的至高点,也彻底沦为自己野心的囚徒。建基于谎言与背叛之上的事业,终究如以沙子砌成的城堡一样彻底粉碎,面条的到来,不过是麦克斯试图重新寻回内心平静的最后一次努力。
将麦克斯吞噬的,是两人曾经共享的幻梦。但在这个梦幻泡影长得越来越大的过程中,他也逐渐放弃了自己内心坚守的原则,屈服于愈发真实的社会现状。禁酒令撤销后,黑帮团体的营生已经无法维持,他必须将自己洗白才可能继续向上爬,但在这一过程中要付出的代价,不仅是面条以及自己的兄弟们,还有坚持自行其是的原则。
无论黛博拉还是麦克斯,都在内心的贪婪驱使下,与自己一直试图抵抗的社会同流合污,成为它的一部分,并最终被它吞噬。面条虽然保住了自我的原则,却同样因此失去了最珍贵的伙伴与挚爱。三十五年后,再见面之时,三个人都没能自这个社会中幸存下来,每个人的灵魂都已伤痕累累、分崩离析。摧毁他们的不仅有自己的梦想,有这个快速变化的社会,还有时间本身。
面条绝不是一个正面人物,他犯下的罪孽也足以在余生中使其噩梦连连,但相比黛博拉和麦克斯,向往自由与幸福的他仍是更为纯粹、更为完整的一个人。也正因如此,当他遭到背叛,人生被摧毁,一切都无法挽回时,才能让人从心底感到痛惜,而这一切,唯有通过足够多的铺垫与足够长的时间才可能让人感知到。时空的跳跃不仅将不同时代的面条融为一体,更能让人体会到岁月的残酷,当一切都覆水难收时,再去追究谁对谁错已经毫无意义。面条或许背叛了麦克斯,伤害了黛博拉,但这种背叛与伤害同样是双向的。在不断前行的人生中,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我们都会伤害别人,被别人伤害,问题在于,一切是否还能挽回?
《美国往事》勾勒的1968年或许只是面条的狂想,但即便在这场幻梦中,他依旧没能过上自己期望的生活,只是见证了人生的溃败与绝望,以及时间的无情。或许面条才是最清醒的那个人,早已意识到,无论麦克斯的背叛是真是假,自己的人生都不会有任何变化,他或将因犯下大错而被悔恨吞噬,或将遭到背叛,经历时间近乎停止的余生。
“有两件事我一直忘不了。一个是多米尼克,他在死前说‘我滑倒了’的样子。另一个是你。还记得你曾读给我《雅歌》吗?‘王女阿,你的脚在鞋中何其美好。’我曾经每夜读《圣经》,每一夜都想到你。‘你的大腿圆润,好像美玉,是巧匠的手做成的。你的肚脐如圆杯,不缺调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麦子,周围有百合花。你的两乳好像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你鼻子的气味香如苹果。’没有人会像我这样爱你。有时候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时就会想起你。我想,‘黛博拉还活着。她还在外面。她还在。’我就能挺过去。你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吗?”
当面条怀抱中弹后的多米尼克,后者缓缓道出“我滑了一跤”时;当面条与黛博拉相互吟诵《雅歌》时;当斜眼仔将费力买到的蛋糕一口一口偷偷吃掉时;当麦克斯缓缓走向开过的垃圾车时。在这些或寂静无声,或轻声细语的时刻,我们见证着一个时代,以及居于其中的芸芸众生。他们经历着生活中或珍贵、或绝望的时刻。这些无比平静的时刻融入他们的灵魂,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而我们却只能在一旁见证这些时刻如何造就一场又一场悲剧,看这个时代如何摧毁一个又一个人,并尽力在其中觅得片刻的欢欣,与瞬间的爱意。除此之外,一切都毫无意义。
面条永远不可能成为黛博拉心目中的那个人,也永远无法与麦克斯一起追逐无尽的财富与地位。他从前是一个努力在街头求生的混混,以后也将在鸦片馆的烟雾中度过余生。这三人的悲欢离合,如一面镜子,映照出整个二十世纪的美国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那在繁花似锦的美国梦之下,丑恶而不堪的真实世界。有谁能在不断流逝的时间面前守住自己的初心,又有谁能够收获幸福的一生?
谈到《美国往事》时,总会出现“史诗”(Epic)这个词,如此规模和长度的影片并不多见,而跨越如此之久,是与故事的主题密不可分的。若非将面条的一生细致勾勒出来,不会有人理解他为何要走上歧途,更难对他感同身受;若非将黛博拉与麦克斯两人的轨迹描绘完整,也很难让观众理解时间的残酷无情;这是一部充满绝望的影片,但正是这避无可避的绝望,才让片中那些悄无声息的瞬间如此美好。
时间是强大而无情的,它可以摧毁每一个人,但被摧毁之前,我们仍然拥有这些无法取代、无比美好的瞬间,它们将永远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中,即便遭受背叛,承受伤害,也绝不会褪色。
面条:“比如‘你过得怎么样?看起来不错。’或者‘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黛博拉:“我确实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这倒是实话。”
《美国往事》的每一幕画面,都像精心描绘的油画一样精美绝伦,埃尼奥·莫里康内[12]创作的配乐更是完美契合这部基调如此悲伤的影片。每当黛博拉的主题曲响起,她儿时翩翩起舞的景象都会浮上眼前。蜷缩在厕所里偷看的面条与黛博拉四目相对,匆忙藏起的样子,似乎也是两人关系的最终写照。她立于台上,他则躲在墙后,两人之间将永远有一堵不可跨越的高墙。
时光只会将这堵墙越砌越高,高到面条再也爬不过去,黛博拉则再也无法从舞台上下来,卸掉妆容。留在两人记忆中的,只剩这四目相投的一刻。
[3]: The Colossus of Rhodes
[4]: The Man With No Name
[5]: 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
[6]: A Fistful of Dynamite / Once Upon a Time... the Revolution
[7]: 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
[8]: David “Noodles” Aaron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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