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师傅站在大门口,从衣兜里拿出稍微有点扁的烟盒,放在手心里敲了敲,将敲出来的一根烟抽出来叼在嘴上。火柴划过烟盒的一侧,一团青色的火苗在冷风中忽而燃起,将烟卷和烟叶点燃。杨师傅吸了一口烟,甩手将火柴熄灭,一弹指将火柴梗弹进眼前的夜色中。
这座城市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杨师傅站在门口,看着马路上的年轻人三五成群地从眼前走过。他们的说笑声顺着夜风飘落到杨师傅脚边,如同落叶一般消散在开始枯萎的草丛里。杨师傅透过呼出的轻薄烟雾,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日子。那时,这条路上的树还不像现在这般繁茂,路对面的商铺退化成了一间古旧的音像店,门口立着的牌子上贴着那个时代的歌星海报,从店里飘出的音乐节奏舒缓,撩人情怀。
杨师傅合在脑中飘渺的旋律,用脚慢悠悠地一抬一落地打着拍子。头顶的路灯洒下一片昏黄色的帷幕,将杨师傅包裹其中,伴随着青色的烟气享受深夜里的片刻宁静。杨师傅在这条路上住了大半辈子,也工作了大半辈子,一开始进到厂里当学徒,几年后接师傅的班当了技术工人,一干就是三十年,后来干不动了便从产线上退下来,从人事科那里讨了一份保安的工作——毕竟是厂里的老人,总比外面找的人更信得过。如今杨师傅的生活平稳的像是一滩波澜不惊的池塘,就算是夜里年轻人的喧闹也搅不动杨师傅的内心。厂里和他辈分相近的人都开玩笑说杨师傅把日子过成了出家人的境界,而那些更为年轻的人眼中,值夜班的杨师傅是个怪老头,话不多,可看人的眼神里总有些说不清的东西,细想起来,还蛮瘆人的。
厂子如今换了厂区,留在这条路上的厂房变成了库房,杨师傅没有跟着厂子一起搬走,而是主动要求留下来。
在哪里不是一样。杨师傅和人事科的领导这样说,此外没有再说更多的话。刚上任的那位领导没怎么琢磨就应了杨师傅的要求,因为这个理由足够——在哪里不是一样。
春去秋来,厂房搬走已是很久,杨师傅如今一个人在老仓库这边守着夜班,守着身后厂区里那一个个硕大的厂房。杨师傅不知道那些厂房里如今都存放着什么东西,隔几日里便有货车拉着东西驶进厂房,几十分钟后再驶出离开,除此之外,厂房的大门总是挂着锁。杨师傅不过问车上卸下来的是什么货,杨师傅也不感兴趣。他只是个看门的。
杨师傅在抽烟的间隙看了一眼表,11:47 pm。差不多该到了第一巡检的时间。杨师傅最后吸了一口烟,把烟头在路灯杆上碾死,扔进几步之外的垃圾桶里。不知哪里响起一声汽车回火的声响,杨师傅抬头向声音的方向看去,一边往厂子走,一边拍去落在手上的烟灰。街旁路灯洒下的光芒忽而晃动了一下,杨师傅仰起头看着那散着黄光的灯罩忽明忽暗,深秋夜里的寒风与杨师傅擦肩而过,在他的外套上留下些许蹭痕。没有任何征兆地,杨师傅注视着的路灯熄灭了,在昏黄的夜色中留下一片阴影。
杨师傅停下了脚步,他微微扬起鼻尖,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萧瑟的深秋中溢满了衰落的苦涩,杨师傅摇摇头,可眼角却在远处捕捉一丝剪影。杨师傅向前方看去,在厂区入口处的路灯下——那盏灯依旧亮着,向地面投射出明黄色的光影——一个身影呆立在那里,安静如同是夜色本身。
杨师傅盯着那身影看了片刻,思绪被突然重新点燃的路灯打断,昏黄色的光芒从头顶洒落下来,浇在杨师傅身上。杨师傅眨了几下眼,确认那个身影依旧站在原地没动,然后他回身看向自己身后的地面。
方蕊站立在阶梯教室的门口旁,借着学生们起身离开教室的时间里重新打量了一番那位她要拜访的人。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再老几岁,大概是他发丝间参杂的银丝让他看起来更为老成,但是他的眼神里却没有疲倦的神色,方蕊刚刚在旁听他讲课时,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那种酝酿了许久的活力,仍在孜孜不倦地充沛着他的声线。
看到方蕊在等自己,那位讲师将眼镜摘下收进酒红色的眼镜盒中,提起黑色的背包走到方蕊身旁一欠身:
方蕊淡然一笑。她忽然意识到那副眼镜是这位讲师的一种伪装,摘下那副浅黑色半框眼镜后,他身上莫名地少了几分锐气,只剩下岁月打磨出的平和。
“您客气了,教授。”方蕊从衣兜里取出提前备好的旧名片递给他,“我是环境研究院的研究员,有些问题想和向您咨询一下。这是我的名片。”
“副教授。”讲师温和地纠正道,接过名片扫了一眼,“我对环境领域并不是很熟悉,不知道方女士您具体要咨询哪方面的事情?”
讲师引着方蕊穿过教学楼,最终在向阳的一侧停下。讲师一路上没有问其他的问题,而方蕊则安静地打量着讲师的背影。讲师的办公室在这一侧房间中最靠里的位置,烟灰色的门扉上挂着他的名牌。
他的办公室不大,一张书桌和三个书柜占据了房间里百分之八十的空间,剩余的空地摆着一件盆栽赏叶植物,一把来客用的椅子和一幅空荡荡的衣架。讲师将方蕊让进办公室,将背包斜靠着书柜放到地上,然后等待方蕊落座之后才在书桌后的办公椅上坐下。
“那么,可以说了吗?”讲师等待着方蕊的发问,注视方蕊的目光中好奇清澈可见。
方蕊看到这个问题抛出时,对方的眉毛跳了一下——只是轻微地一下。
“我不太明白您的问题。”讲师摇摇头,但似乎仍在努力地理解方蕊的问题。
“两年前您曾在学术期刊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阐述了关于暗空间的假说以及从现实世界观测的方法论,如果我没记错,您是第一位提到这个概念的人。”
仅是看了一眼影印文件的标题,讲师便尴尬地笑出声来,在方蕊说话的时间里,他用手遮住眼睛,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笑意。
“抱歉,方女士。恐怕要让您失望了。这片文章我很熟悉,但是我必须要说明的是,这篇文章并不是一篇严肃的学术论文,这篇文章……这不过是一个万圣节的玩笑。”讲师抑制住自己的笑声后说道,可笑声依旧从他的唇齿间泄露出来,“那是我在国外的朋友和我打了个赌,看谁能写出一篇最反常识的严肃论文并发表出来,如果您仔细看这篇论文所刊载的那一期,您会发现在文章之前,编辑很善意地注明了之后的几篇论文并非真正的学术性文章,而是一个节日的娱乐活动。我朋友的那一篇也在那一期,是讲时间非连续性研究的。”
“这份文件请您看一下,教……副教授,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讲师翻开文件,然后目光先是迷离了几分,然后陡然一紧。原本舒展的眉毛慢慢拧在了一起。看了几页后,讲师抬头看着方蕊。
“你不是环境局的,这和环境局没有关系,环境局的人不会对这个感兴趣。”他掂了掂手里的文件,“……没人会对这个感兴趣。”
“您可以认为我是属于感兴趣的那一部分人。”方蕊含笑说。
讲师看看她,然后摇摇头,继续把文件看完。文件最后附了一张照片,讲师把照片抽出来,反复看了好久。
“认知一件当今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是件很危险的事,它会改变你看待世界的方式和角度,但是……”讲师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排除掉所有可能性,剩下的那个,无论多么不可思议,都一定是真相……”
“柯南·道尔。”讲师纠正般说,“你如果想知道我的看法……我的看法。我只能说,您还是不要太过深究,没有人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那一次我们损失了太多,以至于除了将一切都忘却之外,我们别无选择。”
“那原本是一次临时起意的实验,当然,引起那次实验的,还有另一件事……”
杨师傅把房门插紧上锁,又使劲拉了拉门上的把手。门纹丝未动。
杨师傅把侧脸贴在门上,听着门外头的动静。从心里头——应该是心窝最为深邃的黑穴中——杨师傅知道他隔着门不可能听见任何响动,但是他依旧趴在门上,脸贴着冰冷的金属,听着虚无之间传来的声响。
十多分钟过去了,侧脸生疼起来,杨师傅于是作罢,折回到屋里,把窗帘都拉紧。在拉窗帘的时候,杨师傅透过窗户向外面又看了一眼,屋外厂区的路灯依旧亮着,但是最远处有几盏就在杨师傅看着的时候突然熄灭,光芒消逝在夜色中的瞬间,一个身影的轮廓稍纵即逝。
杨师傅关好窗子,瘫坐在屋子里的那张单人床上,呼吸声沉重的仿佛即将耗尽屋内最后一寸氧气。
多年前的那次事故残留下来的阴影从杨师傅的太阳穴那里一点点涌出来,倒灌进这件屋子里,渐渐将屋里填满。杨师傅察觉到额头开始冒出一层汗珠时,往昔的阴霾已经淹到了他的脚踝位置。杨师傅伸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手臂挥舞间在屋里的墙上投下一节阴影,却让杨师傅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那形状……那样子……杨师傅一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从衣袋里取出烟盒,嘴里干涩,却馋烟馋地不行。叼上烟,点上火,杨师傅狠狠吸了一口,眼看着墙上地影子早已消失不见,心里多少踏实了几分。
烟吸到一半时,杨师傅才想起来屋里放着的手电,他翻身下床,在抽屉里翻找一圈,找出两个手电和四节新电池。杨师傅将手电抱在怀里,立在屋中犹豫着。凭借着已经模糊的记忆——无论是主动遗忘还是被岁月磨损——杨师傅知道这一夜里一直呆在屋子中断然不是一个长久的办法,他凑到窗前撩开窗帘一看,外面厂区内的路灯已经有半数熄灭在夜色的阴影里,而在那片缓缓蔓延的阴影之中,那些身影飘忽不定,不时地闪现出一丝模糊的轮廓,便很快沉入夜色中了无痕迹。
杨师傅拉紧帘幕,将手里的手电点亮,白色的强光充盈在房间里,将潜伏的阴影驱赶到阴沉的角落里。杨师傅举着手电,一步步向着门口移去,在他身后,原本安静的窗帘慢慢飘动起来,仿佛是有风从窗外徐徐吹进,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极了尖锐指甲在粗糙的外墙上划过,杨师傅后回头看着飘伏不定的窗帘,没多想地将手中的手电光束照在窗帘上。
窗帘之外有什么东西在嘶嘶作响,透过窗户渗进屋子里的阴影退缩了回去。窗帘沉寂下来,不再飘动。杨师傅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在屋子里起起伏伏,攥在胸口的手电中发出的白色光束也抚慰不了他颤动不已的身体。杨师傅盯着窗帘,一步步倒退,最终背靠在墙上。通向屋外的门就在一伸手便能够到的位置,但杨师傅依旧盯着那幅窗帘,等待着窗帘再一次飘起。
就在杨师傅犹豫的时间里,已经稀释在往昔之中的记忆开始缓缓聚拢,将杨师傅的思绪拉回那个冬天。
“……其实按我们当时的推测,那种现象不过是一种幻觉。你知道的,我们的视觉器官其实是存在一定的缺陷,一些特定的图形和颜色搭配可以轻易地造成反直觉的效果,埃舍尔的版画,网上流行的那些奇怪图案,这样那样的不一而足。所以就算是有人说看到了流动的阴影,我们首先倾向于他无非体验了某种视觉错觉罢了。”
“我们去勘察了那片场地,测得的一些参数确实和平均值有些差异,但又没有差异到令人不安的境地,说起来,我们不过是想在日常的无趣中找寻一些新鲜的刺激。所以我们私自拿了一些设备,在天黑之后利用电磁波进行了一些测试。现在听起来好像很科幻的感觉,通过电磁波来寻找不可见的事物。”说到此处,讲师尴尬地笑了笑,“只不过到头来找到的东西就没那么科幻了。”
“不全是。正如我所说,那篇不过是一次玩笑,并不是什么认真的内容。只不过我当时在选题的时候,头脑一热便将那次实验的想法选中。那次实验里我们看到的东西并不能说明什么,甚至都不能说明所谓暗空间存在的理论基础,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我们看到的那片区域里出现的那个……那个人。”
方蕊来之前已经看过那种照片很多次,但她依旧接过来又看了一遍。
“我不知道我能说的有多少,那次实验从失控到终止,只有很短的时间,我们都同意今后不再提那一晚的事……尽管没有损失什么,但是我们……我觉得从精神层面上,我们都失去了一些。对于现实的把握也好,对于周围一切的认知也好,我们失去了些什么,具体是什么说不清楚,但是回想起来,不由得觉得背上有股寒意。
“当我们把参数调整到仪器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之后,并不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抱有任何期待,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一次玩笑,就算读数出现了什么异常,也不过是测量误差的结果。可是那团东西就那样冒出来了……漆黑,像是流动的液体一样,从草坪中渗出来,将放置仪器的推车和脚架侵染——确确实实是侵染,我能看到那黑色如阴影般自下而上地将仪器设备包裹在其中,仪器停止了运转,就好像是被突然断了电一样,可是电线依旧牢牢的插在插座上,接着阴影从地表向着四周蔓延开去,我们及时的躲闪在一旁,但是有一个人的影子被那团阴影抓住了,我们听见了他的呼喊声,他身体挣扎着,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着,我们拖住他往回拉,最终他人被我们拉了回过来,影子却被……吃掉了。”
“被那团阴影覆盖掉了,我们几个人站在有光亮的地方,发现只有他身后没有影子。很怪异不是吗,但是平日里也没有谁会专门注意地上的影子,毕竟,夜晚投射到地面上的影子太多了,不留神就很难分清是谁的影子。但是我们看着他脸色惨白的说不出话来,一时也不是到该怎么办。那团阴影依旧在不断的向外蔓延,在吃掉影子之后,一个形体在那团黑影中渐渐成了型。一个和被吃掉影子的人体型相仿的人型,只不过穿着不一样,而且,它没有头。”
“就是那样,一个人形的身影,但是衣领以上的部分什么都没有。它出现后就是站在那里,像是在盯着我们看,但是你懂的,它并没有……总之它面对着我们的方向,所以姑且认为是在盯着我们。”
“像傻子一样无动于衷。直到有人反应过来,拿手电照向那个身影。然后那身影闪动了几下便消失了,连同着那团蔓延的阴影一起消失了。像是重新缩回地底一般。”
“所以你们并不知道,在那天相距你们很近的地方,同样出现了那团阴影。”
“我听到过传言,我多少知道会和我们那天看到的有关系,只是……我们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再次面对那样的情景,甚至于所见的是否是真实的也开始产生些许质疑……”
“可以理解。”方蕊说。这种事情,无论是谁第一次碰到,都会产生那种突如其来的不真实感,对此方蕊早就深有体会。
“现象……这个词很有趣。是的,我再没有看见过,但是我在夜里会不由得觉得背后发冷,你知道吗,就是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你的感觉。我不清楚这种感觉是好是坏,只是……我们原本以为黑暗仅仅是黑暗,仅此而已,可谁能想到黑暗之下还会有其他的东西呢?就好像你撕开墙纸之后,露出来的墙面里还嵌着其他的什么东西,就像是爱伦坡的那部小说一样……”
讲师忽然收住了话头,将脸埋进手里,隔了很久才重新抬起头来。
“方女士,您今天给我看了这些资料,又听我讲了这些事情,您的来意是什么?是我会有什么麻烦吗?”
“您没有任何麻烦,我其实是想向您咨询一个有关于这张照片的问题。”方蕊把照片递还给了讲师,“您也许注意到了,这张照片并不是在您那次实验的时期拍摄的,其实就在13个小时前,您所说的那个现象又出现了,这一次所造成的损失目前还在估计中。坦白讲,我所任职的组织对于如何预防这种突发情况仍没有什么头绪。或许,您可以透露更多的信息给我,以便我们能够更好的处理这种事件。比如说,这张照片上的形体,他是谁。”
讲师重新把视线落在那张照片上,久久没有说话。方蕊静坐在这片沉默中,耐心地等待着。
那不过是个一如平常的夜晚,气温刚刚在寒流的冲击下跌破了0度,杨师傅窝在工厂的门房小屋里,就着暖气吃完了两个香喷喷的烤红薯。一旁年轻的学徒躺在那张行军床上,举着手机玩游戏。或许您要问了,为什么看大门的也会有学徒。其实那个年轻人原本是厂子里的工人,只是做活做的没了耐性,想着换个工作干干,于是和厂子里的人事科打了招呼,可是又不想没找到下家就没了收入,就赖在这门卫岗上,平日里给杨师傅打打下手。
杨师傅原本一人守着夜班,年纪大了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忽然多了个帮手,倒也是合适,况且这个年轻人和其他那些小子们不一样,和杨师傅这种不太多说话的人也能聊上几句。两人在深夜里窝在门卫室有一句没一句的瞎扯,偶尔也为这冷清的长夜扫走了些许寂寞。
当晚的钟打了11点,杨师傅叫上学徒,拿着手电开始巡场。厂子地界挺大,绕完一圈差不多要有个几十分钟,再加上杨师傅他们巡场得挨个站点的打卡签到,清点核对单,又得多花个把分钟出去,按照往常的时间,转完一圈下来,也就基本上快到12点了。
一开始的几个站点平安无事,杨师傅带着学徒绕过厂房,走到厂子靠后的那一片区域,听同事说,那片区域的厂房里,堆放着大量的废旧电子器件,至于为何积压在那里,大家都不得而知,估计领导有着自己的打算。
就在杨师傅和学徒在站点打过卡,准备往下一个点走的时候,越过厂区围墙的另一边,像是变电器闪爆般的声响突然响起,蓝色的火光忽地冲上天际,一阵叫喊声和骚动声让杨师傅和学徒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几乎是转瞬之间,围墙对面地呼喊声变成了惊叫,那骇人的声音惊醒了杨师傅,他拉住学徒的胳膊往回拽,但学徒却像是脚下生了根一般杵在原地纹丝不动,杨师傅喊着学徒的名字,晃着他的身子,可闪过学徒脸上的手电灯光将那张凝滞在惊恐中的表情映射在杨师傅的眼中。
墙对面的叫喊声忽然停止了,可杨师傅并没有注意到,他正专注于将学徒拖向远离围墙的地方,因此他同样没注意到从围墙根那里蔓延过来的一团黑色阴影,已经将学徒的双脚浸染其中。杨师傅用尽力气试图将学徒抱起来,却感觉一股力量突然钳住了他的手臂,杨师傅条件反射似的一抬头,便瞬间失去了气力。
那个身影正立在他面前,即使四下里一片漆黑,杨师傅也能看清那身影,棕色夹克,蓝色牛仔裤,白色球鞋,一只手正牢牢地抓着杨师傅的胳膊,可是那身影从夹克衣领往上空无一物。寒气顺着杨师傅的脊背直窜上来,他松开了学徒,用手里的手电直直照在抓着他的身影身上,可是那手电的灯光从身影的胸膛穿透过去,映出身影背后那股不断扩散的黑暗。
杨师傅的舌头僵死在他的口腔里,他双腿从膝盖以下便抖个不停,那身影见杨师傅对学徒松了手,便不再抓着杨师傅的手臂,杨师傅这时才看到,身影的另一只手已经没进学徒的前胸,那黑暗正将学徒慢慢浸染,将他身上的衣物,他的皮肤,全部侵染成污浊的黑色。那身影脚下的黑色不断地向外蔓延,杨师傅亦步亦趋地向后退着,躲闪着向他袭来的黑色阴影,他注意到阴影触及之处,电线电路闪过一丝蓝色火化后便死寂下来,由电力催动的照明系统也瞬间熄灭。杨师傅最终稳住了步子逃离那片梦魇之地,在他最后一次回头看时,已经变成一身漆黑色的学徒融化在那片浓稠的阴影之中。
玻璃的碎裂声将杨师傅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后背依旧顶着墙,房门就在伸手可触的地方,房屋对面那扇通风的窗户已经被人从外面打碎,风拨弄着窗帘起伏不止,而在那间隙之中,黑色的阴影从窗户的破口处爬了进来。
杨师傅不再犹豫,他抓住门把手向右一拧,将门扇甩开,回身向门外跑。万幸,在杨师傅脚踏出门之后他才意识到门外的走廊灯还亮着,杨师傅顾不上将房门关闭,他顺着走廊向外跑去,他脑中所规划的逃生线路粗糙而又简单:冲出宿舍所在的楼层,绕过西侧的库房,然后直奔厂区的后门——就是两年前学徒消失的那片围墙那里。
杨师傅在奔跑的过程中没有回头去看身后,他依稀能听见身后细微的动静,预示着有物件被那团阴影吞噬侵染,他不知道那团阴影蔓延的速度会有多快,但是听上去那些细微的声响总是死追着他不放。杨师傅手里的手电在奔跑的过程中将光影撒的到处都是,杨师傅隐约觉得他周围两侧的墙壁开始慢慢发黑,走廊的灯光则在他身后悄然熄灭。但他的脚步已经没有停下,他听这自己的心跳在耳边轰鸣,呼吸声已经沙哑到难以辨析,但他已经没有停下来,没有让那片黑暗追上自己。
拐过一个弯,杨师傅手扶住墙边硬生生将身体的中心拉向另一个方向,然后继续向着下一个地点跑去,但是有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注意力。在他抽出逃生时间里的千分之一去瞥视物件时,他所窥见的景物反过来将他的身体硬生生地刹在原地。
整个厂区已经被黑暗的阴影所占据——在地表,在厂房的墙壁上,在屋顶,甚至于厂区内的电灯杆和暂时放置在外的集装箱,都被附着了一层不断蠕动的黑色阴影。而在那些阴影之上,模糊的形体如同是探出那片黑色沼泽的触手,一个个没有头颅的人型在阴影之中漫无目的地游荡,时而又沉入脚下地阴影之中。而在更远处地位置,那片仓库像快要融化在铺满地面的阴影之中,无以计数的无头人型依附在厂房的墙壁上,一点点向着屋顶堆积,而从那厂房的墙壁之中……
杨师傅对于他所看到的景象已然失去了判断力,那场景只是作为一种既定的事实被投影在他视线之中——从厂房的墙壁上蔓延而出的像是藤蔓一般的物体,不断地拍打着那些越涌越高的无头人型,妄图将他们赶下去,而在那厂房地屋顶……杨师傅一直不清楚厂房里装的是什么,而他从未过问,可是就在此时,他眼看着如此无以描述的场景,他依旧没能明白,那厂房里的究竟是何物,但那从厂房顶端冲出的蜿蜒的躯体,以及那种扭曲的形态,那仿佛是无数的肢体在硕大无形的臃肿躯壳上不断地消解重塑,从周围的无尽黑暗中吸取莫名的物质来充实自身,这足以击垮杨师傅已然绷紧灼烧的神经。他在短暂的僵木之后终于回过神来,倒退了几步远离那场几乎是不属于这个世界本身的狂宴,重新想要逃离这里。
但是他的前路被挡住了,那阴影已经追赶上了他,一个形体正立在他面前,杨师傅本能般的意识到,那形体的穿着是如此的熟悉。他最后一次见到时,是在曾经的一个晚上。
黑色的手透过杨师傅的衣服,钻进了他的前胸,冰冷粘稠的感觉开始蔓延到杨师傅的整个身躯,他感到肺部被挤压,呼吸困难,四肢逐渐失去了直觉,而他的眼睛去不自主地向上看去,看着那片洒满星光的苍穹,他看到在那片点缀着星尘光点的漆黑夜幕之中,浓稠的黑暗在不断地蠕动,吞噬着他无法分辨的物体。浩瀚的天际中,无数扭动的漆黑之物互相撕扯着猎物,而它们从天际之上投射下的影子,则笼罩着苍穹之下的一切。
方蕊耐心地等了很久,直到讲师把眼镜从眼镜盒里取出来,用绒布细细地擦去上面的油污。
“您刚刚说您在之前做过的那次实验出现意外,导致暗空间被您和您的同事观测到,而且您的同事和暗空间有了直接的接触。”方蕊稍稍前倾了一点身体,“实际上是您有了直接接触,对吗?”
“昨晚11点到2点的时间里,您在哪里?”方蕊问道。
方蕊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材料收进包里,但当她的手从包里抽出来时,却握着另一个东西,在讲师想要和她握手道别时,方蕊按下了手中物件的开关。
高强度紫外光充盈了整个房间,方蕊看着那光束映射在讲师身上,刺得他躲闪着,用手臂遮挡住眼睛,而方蕊带着的眼镜在此时保护着她的双眼,也让她可以保持清晰的视线,看清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在讲师身后,他的影子颤抖着,不断地扭曲,在墙面上翻滚蠕动,形状在短短地瞬息之间变换着无数的形态,想要逃离紫外线的照射,接着那团影子脱离了讲师的身体,化成一团无形的阴影蜷缩进房间的角落里,而讲师本人的身体在影子抽离的瞬间,淡化在紫外线的光芒之中消逝不见。
“是时候了!”方蕊说到。一早守候在门外的机动队推门进来。方蕊将手里的东西递到他们手上,然后推门离开。她躲开围观过来的学生,招呼着后勤组将此地的人群疏散,接着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方蕊回身看着刚刚出来的那间办公室,看到透出来的紫外光在逐渐变弱。
“可我们依旧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这些东西还有多少,甚至于他们为何突然出现都不得而知。”
“无论怎样,接下里还有更多的分析要做。你不妨趁现在休个假,马上就有新的工作要做了。”
方蕊点点头,和对方道了别,便挂断了电话。此时的阳光正好穿过长厅走廊,洒在方蕊身上,她眯着眼睛看着天上明晃晃的光芒,然后摘下眼镜,回身看自己的影子。
属于她的影子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然后,随着她的动作,迈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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