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理解《冰菓》,我们就需要去分析作为一种故事题材的“日常推理”。所谓日常推理,就是在生活中通过一些微小的细节、有限的信息,找出日常中一些疑问的答案。如《神探夏洛克》中,夏洛克在第一次见到华生时候,就推理出华生的身份和家庭成员的状况。
这种推理是细微的,相对而言是无关紧要的。比起将人的死亡当作游戏处理的本格推理,和把推理当作社会切片去解读的社会派推理,日常推理所要表达的,是一种源自日常的趣味。这种趣味并不将案件看作一个重大的事件,它在某种程度上暗示,如果读者也拥有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和严密的逻辑推理,那么他也就可以获得这种“看破”日常的喜悦。而获得这种喜悦,就构成了去阅读日常推理小说的动机。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获得这种“喜悦”所需要的条件是十分苛刻的。在文艺作品中,与侦探这个极端相对的,就是律师。这两种角色往往能展现出不同的侧重。因为在侦探的故事中,正如柯南的名台词“真相只有一个”。而且这个真相是可获得的。但在法庭的论辩之中,真相往往会更加模糊,无论是律师还是法官都无法断言真相是如何的。他们不得不以卑微的姿态去直视自己“对世界很无知”这个真相。
在推理小说的世界,侦探就变成了一个独裁者。他虽然形式上是通过推理,但实际上却是根据上帝视角的独断而论证出真相。这当然是由于作者本身就是在上帝视角进行写作。所以,哪怕是日常推理,在真实生活中进行复现也是很困难的。
了解了推理小说中侦探的“全能感”倾向,我们就能继续讨论作为“青春日常”的《冰菓》。与侦探的“全能感”类似的是“青春的全能感”。这种感受由成人来看,似乎是带有着锐气,但确实缺乏依据和考量的。因为青春从来也不是可以蕴含无限的可能性的时段。但是少年们却依靠自己的激情去相信这样的神话:如果你去努力,你甚至可以去改变世界。
《冰菓》的首个案件“关谷纯”事件就是这样的“青春神话”。这个神话告诉主角折木奉太郎等人,六十年代的神山高中,“在古典部长关谷纯君英雄式的指导下,在我们果敢的实践主义的攻势面前,那些手足无措、魂飞魄散的权力主义者们失态的嘴脸,让人记忆犹新。”这样生硬的“革命文体”无法掩盖当年学生运动的激情澎湃。最终,因为学生们的争取,体制与学校最终退缩了。为了纪念这样的胜利,学生们以关谷纯的名字来命名神山高中的文化祭。
上世纪六十年代,全世界的青年都充满了反叛的意识,他们想要向这个世界呐喊,他们想要抗争和战斗,他们认为凭借青年人的锐气,可以改变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于是学运的浪潮就在日本爆发,而神山高中的学生运动,正是构成这个激情澎湃的时代的一个碎片。
而主角折木奉太郎的“节能主义”哲学,与这种宏大叙事下的“青春神话”相比,实在太过渺小、自私,而又不堪一击了。这种哲学从一开始就是以防御性的姿态去对待世界,它并不渴望使自己增殖。因为折木自己就能意识到“节能主义”本身并不值得自豪,而且是一种“寂寞的生活方式”。
但折木偶尔也会被这种“青春神话”所鼓动的,他实际上抱有一种羡慕的态度。对他自己的“节能主义”立场产生动摇。因此,他在一开始也认为关谷纯的青春是一种令人艳羡的“玫瑰色”。直到他不断发掘出这个“青春神话”背后的阴惨事实。
在古典部社刊第二期的封面上,画着一只兔子与狼相互撕咬,以命相搏的场景。而周围的兔子却在冷漠地围观。这正是在影射当时关谷纯的处境。“冰菓”社刊的名字便是预感到自己要被牺牲的关谷纯所定下的。“冰菓”就是“ice cream”,也就是“I scream(我呐喊)”。关谷纯对当时还小的侄女千反田说道:“‘冰菓’,就是要变得坚强。如果很软弱的话,终有一日,会连悲鸣都无法发出。这样的话,就会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作为名义上的领头人,古典部的创始人关谷纯并非自愿成为英雄,而只是校方与学生妥协的牺牲品。他“被牺牲”,然后黯然离开校园。此后他又“被纪念”,成为了一种象征。这种纪念其实是不会经过当事人同意的。经过了后辈们神圣化而又武断的解读,作为当事人的关谷纯自己的声音却无法发出。而古典部拒绝以关谷纯的名字称呼文化祭,拒绝承认这种“荣誉”,只不过是在作无力的抵抗。最终,关谷纯被人忘却,文化祭的名称来由成为了谜团,而深具历史传统的古典部也后继无人,面临着废部的危机。一切都被淹没在了历史之中。
折木的“节能主义”哲学正是因为他曾经被人利用的经历所造就的。被利用的关谷纯与被利用的折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构成了互文。作为古典部的后裔,折木、千反田等人接收到了这种跨越了时代的悲伤。与千反田相识的折木想要投身于“青春的激流”之中,却发现那个被认为是最美好的“青春神话”却是一场令人悲伤的可耻的骗局。而似乎正因如此,那个看起来足够消极的“节能主义”,似乎也没有那么消极了。
因为千反田爱瑠想要追回关于舅舅关谷纯的记忆,折木奉太郎被卷入其中,最终成为了历史的发掘者,成为了古典部的后裔。当然,有哪个男生能够去拒绝一个美丽善良温柔近乎无可挑剔的女生的请求呢?虽然“关谷纯事件”在某种程度上加强了“节能主义”的正当性。但因为千反田的存在,折木反而不再去主张自己的“节能主义”立场。虽然许多时候折木是因为好奇心大小姐千反田的请求才半推半就地进行推理,并在完美的推理过后说自己只是“运气好”,但他确实是被改变了。
这种改变在《愚者的片尾》中就变成了“青春的全能感”。“女帝”入须冬实很好地把控了折木的心理。她暗示折木,他其实是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才能,世界上有的事情只有他才可以完成,而没有才能的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折木因此感到推理就是自己的价值所在,而谜题就是自己可以绝对掌控的场所。这样的经过引导而产生的自信,也为后来发现了真相后折木的愤怒作了铺垫。
“侦探的全能感”与“青春的全能感”结合起来,竟然使得折木感到飘飘然。以至于为了获得答案而扭曲了问题。他自以为以“侦探的全能”推断出了最准确且唯一的答案,并能因此来获得对青春的掌控感,却没有预想到这本身就是入须所布置的“局”。如果以入须诱导折木的理论来讲,古典部的另外三位成员是没有“推理的才能”。他们却都很有力地指出了折木推理中的问题,这是此前没有发生过的。
折木最终推断出来的事件的真相,他对入须感到愤怒,同时也对自己感到愤怒。因为他再次被利用了。他如此形容曾经被利用时的情感,“我并不希望别人来感激我。只是不希望别人觉得我是个笨蛋。” (小说《迟来的羽翼》)而这次,本以为自己拥有“推理才能”的他,却被人耍了。他再一次意识到了“全能感”的虚幻。
在整个《冰菓》系列中,折木有一次少有的自主的行动。而这次行动的来源就是因为他对于自身判断的怀疑。初中时的小木老师曾在直升机飞过窗外时说,“我挺喜欢直升机的”。他因此判断小木老师喜欢直升机。但福部等人则举出反例。这时,折木却一反常态地主动调查和推理其背后的原因。
在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后,折木说,“不能轻易去说‘小木很喜欢直升机啊’这种话,要不就太没神经了,那么以后自然得注意。是我不太体谅别人的感受吧。”(《峰峦是否天晴》)这种态度恰恰有别于“侦探的专断”。他认为自己无法完全体会他人的感受。他也意识到自己可能不能完全认识到世界的真相。因而他也无法认为唯一的真相就是自己推断出来的那个。
正是这种反思,使得折木无法真的陷入“青春的神话”之中,无法安然“享受青春”。甚至他也能在某些时刻意识到自己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集中爆发在《迟来的羽翼》中,他能够通过自己的推理能力,找出了千反田的踪迹,却无法使千反田重获歌声,无法消除千反田的迷茫。推理上的全能,并不能改变什么。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两个人被一道门隔开,他们倚靠着门,静静地坐着……在某种意义上,折木被千反田拯救。但此时,他却能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事到如今才给予我翅膀,我真的很困扰”
而后,仓库便沉入了一片死寂。
……
我已经说完了自己所有能说的话,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剩下的事情我无能为力,只是千反田自己的问题了。
雨没有变强,也没有减弱,只是淅淅沥沥、绵绵不绝地下着。——自仓库中,我已听不见歌声。(小说《迟来的羽翼》,轻之国度译本)
在《绕远的偶人》(动画第22话,小说第4卷)中,千反田向折木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就算顺利考上大学,我也会回到这里来。无论过程如何,我的终点都在这里。对于回到这里,我并不觉得厌恶或者悲伤。我希望作为千反田家的女儿完成相应的责任。
正因为是大小姐,千反田失去了未来。家族是富农,也是地方名门的她,如果要担负起家族的责任,相对的就需要放弃个人的自由。这正是千反田个人的悲伤,不再拥有无限的可能性,只有看得到头的责任和未来。而她也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而在《迟来的羽翼》中,千反田因为要继承家业而向往自由,却被突然告知自己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于是自由从向往变成了彻底的茫然。她无法唱出“重返苍穹,自在逍遥”的语句。就如同长期戴着镣铐,却突然失去镣铐的囚徒,不知道失去镣铐之后该如何走路。
这些都并非只要折木放弃自己的“节能主义”就能改变的。就像有人所指出的,“梳理一下入须学姐和江坂同学的纠纷,探讨一下神山祭的命名由来,洗清一下学弟的作弊嫌疑,但也就仅此而已了。作为高中生的折木奉太郎,即便竭尽全力,终究不过是处理那些发生在茶杯内的风波、象牙塔里的事件。虽然人们常说学校是个小社会,可毕竟并非真正的社会,在茶杯外仍然有太多单凭推理无法解决的情况。”[1] 在日常系的推理之中,你可以通过完成一个个完美的推理,来获得一点点微小的成就感。然而这种微小的成就却与改变庞大的世界这个目标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割裂。在社会派推理作品之中,偶尔也会存在这种张力:你知道了真相,然后呢,你能改变整个社会吗?最后人们会意识到,青春不是“全能”的,推理也不是“全能”的,所有的“全能感”都将幻灭。人们不得不无力地生活在日常之中。
有评论家总结道,作者米泽穗信笔下的主人公“背离了人们通常想象的青春像(积极、乐观、富于热情、探寻自我),而给出了自己他们的定义(节能、小市民)。而他们自己的定义,在遭遇事件时又会如何动摇,是否会向本来的青春像靠近呢?米泽的青春推理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力学’而创作的。”[2]在这个意义上,米泽笔下的“青春”就是在两个信念之间摇摆:相信自己能有所改变,或者意识到自身的无力。 [1] 巴甫洛夫的忌日,从《冰菓》说开去——与世界系抗争的米泽穗信:https://www.gcores.com/articles/106434 [2] 円堂都司昭,陆秋槎译,以前小说/青春以后小说——米泽穗信论:https://www.douban.com/note/5945647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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