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又一次观看完据米泽穗信现仍然可谓是“不忍终结”的力作“古典部系列”而改编的,由京阿尼所制作的动画《冰菓》之后,我倏尔想起一位看似与此作品所营造的氛围或所传递的思想毫无干系的理想主义者不屈的身影和他在其著作《名人传》中的“米开朗琪罗篇”的序言中所写下的话——“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便是注视世界的真面目,并且爱世界”。此人便是罗曼·罗兰。正如其所描绘的贝多芬,米开朗琪罗与列夫托尔斯泰一样,他的一生虽然贯穿了两次世界大战这个愚昧、血腥且疯狂的时代,但依然不屈于强权,不混同世俗,而是颂扬着当时已被损毁掩埋的人类的美好精神和高尚道德,通过文学,把自己的生命燃尽在这与荒谬世界斗争的无尽征途中。不可谓不是一个光辉伟岸的理想主义者形象。
这样一个炙热的灵魂,初识《冰菓》的剧中人物,是难以与之契合的。折木奉太郎,可谓是一位贯彻着“省エネ主義”的隐士,从此君常诵之句中便可见一斑:“やらなくてもいいことならやらない、やらなければいけないことなら手短に(不做也行的事便不做,不做不行的事便快做。)”。古人曰:“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那么在他所属的具有多彩的社团活动传统的神山高中里,依然我行我素,不为所动的折木的道行,可谓是修炼有成。其友福部里志,乍看虽为一位精力充沛,敏而好学的人,但正如折木在第一集中一语中的的形容一样,是个“似非粋人(假冒行家,胸无点墨却装风流雅士)”,即是抱着玩世不恭的心态去为人处世的。千反田大家闺秀,虽心地善良,天真烂漫,然则不谙世事,一副脱离现实的状态。伊原摩耶花小家碧玉,爱憎分明,从世俗一般论的角度来看,是四人之中“最正常”的一位,但也仅止于此,无其他突出之点。
而其故事,也并非动辄上扶国家,下济黎民,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的英雄传记,也并非具有反乌托邦题材作品揭露和讽刺现实的哲学厚重感。只是用工整得可爱的诡计充分展现和诠释了他们四人的学生生活,他们四人的青春的本质。未曾有多余的添付,未曾有僭越的能力,只是彻彻底底地讲述生活。令人映像深刻,最能体现这种克制的真实性的,便是呼应标题的第一个《冰菓》事件。当这四位的生活,随着推理的进行,渐渐深入那个激荡的时代,徐徐好像要接近一个被时代车轮所碾碎的阴谋时,一切都戛然而止。没有少年背负天降重任,走上与扭曲现实的对抗道路,而是把故事从政治斗争的格局里解放,回到学生所能及的世界里,去彻底阐释其中意义。
这便是初见《冰菓》给我所留下的映像。如此看来,的确难以想象,“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便是注视世界的真面目,并且爱世界。”这样的声音,《冰菓》是如何传递给我的。
但《冰菓》确实有着这种“细水长流,水滴石穿”的力量。或许会有些人,倾向于把它与《けいおん》(轻音少女)之类的作品相提并论,但我认为这不是一种恰当的认识。以《けいおん》为代表的一类作品,与其说是表现“日常”,不如说是表现一个被粉饰过的“天堂”。将所有我们触不可及,遥不可望的东西满满地塞入其中。但《冰菓》则完全相反,它所加入的推理,诡计,不过是一种装饰品,装饰悲剧的内核。它似乎在传达着这样一个信息:所有的平和现实都是荒谬。
接下来便从动画《冰菓》的剧情入手,来探索它所传递的现实的悲剧与荒谬,和面对其的态度。视听语言方面《冰菓》自然出色,别具一格,但我才疏学浅,想必也说不出什么新意,便略过。正如文学评论在二十世纪的大转折,罗兰巴特所写的《作者之死》一样,在影视评论方面,比起探究本意的“分析”,我更喜爱以我为主的“诠释”,所以我的想法中,未必都是对于《冰菓》解读法的金科玉律,但一定是《冰菓》在我的生命中的延伸。
《冰菓》这部动画作品全集二十二,若是在借鉴原作小说的划分的基础上,按照我的划分法进行作品的拆解,便是如下情况。
“三个大事件”:分别指“冰菓”,对应一至五集。“愚者的片尾”,对应八至十一集。“学园祭”,对应十二至十七集。
“总结”:作为一部独立的动画作品而给出的总结,虽然对于“仍在连载”(虽然很慢)的小说是阶段性的总结,对应二十一至二十二集。
剩余的部分,则是插曲。导演武本康弘有意将原作中的短篇分开插入其中。或是为了更进一步表现人物性格,表现人物心境变化,或是为了作品的娱乐性,服务性。总之各有用途。
这部动画作品的核心,是通过这“三大事件”和最后的“总结”所构筑而成的。因此我想着重分析和思考这些部分。
“冰菓”事件是动画的开篇,呈现整个动画最重要的概念的一篇,也是折木奉太郎的立象的一篇。故事就从折木倦怠的独白开始。在这段独白中,首先就摆出了两个贯穿全剧的对比概念:バラ色の青春、灰色の青春,以及折木奉太郎的信条——“やらなくてもいいことならやらない、やらなければいけないことなら手短に”。这篇的核心,便是阐述了前两个概念,动摇了最后一个信条。
开篇表现出的折木奉太郎的形象,符合战后日本进入经济停滞期后出现的“三无青年”的定义,即为“無気力、無感動、無関心”。总之是持一种对现世悲观,对生活消极,感觉生命就是荒唐与虚无,过着无所谓的避世生活的一类人。像他这种青年,即被本作品借着福部之口定义为“灰色の人間”。而与此相对的便是“バラ色の青春”,从折木的独白中,为了招揽新人而饱含热情的社团成员中,奔跑在夕阳下,挥洒着汗水,整齐划一地喊着“神高~Fight!Fight!”的社团活动中,我们可以十分直观也非常感性地认识到这个概念,即是,青春就是要燃烧,奉献,找到“志同道合”之友,一起做一番事业,不可荒废,虚度光阴!就像某位伟人曾说过的一样:“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世界是属于你们的”。
然而开篇信誓旦旦高谈阔论“灰色の青春”的折木奉太郎,竟在第一集还没结束时,就轻易动摇了自己的信条——只是因为他邂逅了农家的千金千反田える。事实上折木动摇其信条的根本原因,要在看完“愚者的片尾”和“总结”之后才能彻底明了,但是在这些原因尚未明了的第一集,京都动画给出了栩栩如生的答案——在相遇的一瞬间,折木奉太郎已被这位既有着大家闺秀的矜持,和善,又有着和其千金印象相反的不按常理出牌的好奇与幻想的千反田给死死俘获。从无法拒绝千反田拥有神秘力量的紫色双瞳的直视,大费周章地用“女郎蜘蛛の会”来摆脱千反田,被迫解开“借书谜团”,在咖啡店里进行约会幻想,最后被千反田的执着和她对舅舅的感情所打动,决意帮助她等种种事迹来看,轻易地被感性打败,忘却自己的座右铭的折木奉太郎之本性,事实上根本不是彻彻底底的“三无青年”,最多也只符合“無気力”这一项指标。折木奉太郎的本性,也是会被这个时期复杂纷扰的感情所牵引的少年,那么他为何选择要过一种所谓“不符合青年人印象”的老气横秋的生活呢?这个问题也贯穿全剧,在每一个部分都有解答,在第一部分给出了第一个解答:所谓バラ色の青春,真的比灰色の青春要好吗?
在众人最终听完当事人教师的一席话,揭开谜底后,千反田满含泪水的愁容,以及其他三人苦涩的表情为我回答了这个问题。关谷纯的事迹,在第一次得出结论时,是一个“バラ色の青春”的故事。日本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是一个学生运动风起云涌的时代。反对【日美安保条约】,反对美军接管控制琉球,反抗当时政府一意孤行,不顾民意的粗暴做法,在到后来反抗日本的各大高校的集权高压管理,反抗高校与政府,大企业甚至美军沆瀣一气,滥用学校资源,压迫学生权益。功过是非先暂且搁置,只评当时的学生,哪个不是忠肝义胆,铁骨铮铮,做好了为自己理想的社会而斗争,即使付出生命的思想觉悟的勇士?这股气魄,这份理想主义,确实与青春的一般认知恰如其分。古典部众人的想法也是如此。关谷纯是为了同伴,为了理想,为了反抗丑恶与不公而英勇献身的战士,他是笑着英勇就义的。但随后的真相,来自当事人教师的叙述,则是天壤之别。在教师的叙述中,这场运动的光辉印象完全被颠覆了,“そんな立派な話じゃないわ,要は自分達の玩具を取り上げられて,駄々を捏ねてたようなものだから。(可不是那么光辉的事情哦,简而言之,就是和自己的玩具被收走而撒娇耍赖一样的事情。)”,老师将这场运动的意义贬为了心智发育不完全的孩童的闹事,污名化了它。这并非毫无来由,日本的学生运动,其中也充斥着暴力,非理性。很多时候,这种暴力甚至转向学生自己,开始党同伐异。不仅如此,事实上很多学生根本就没有什么对此运动的清晰而理性的认识,只是人云亦云,以好事者的心态去参与其中,甚至有人借此乌合之众之力,公报私仇,打压异己。而关谷纯无疑就是这样的牺牲者。
这间乡下的小高中的学生运动,就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典型,乘着全国学生运动的大势,也想造造反。而这场运动的目的,也不是什么光辉伟岸的理想,只是为了一个学园祭,就倾巢而出,弄得鸡犬不宁。而最后闹剧收场,承担所有责任的替死鬼,就是关谷纯。虽然老师说,关谷纯是因为抽中下签而被当作替死鬼的,但我想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也点明了群体的残忍无情。古斯塔夫.勒庞的著作《乌合之众》中,很好的概括了群体,特别是此类由“激情”所控制的群体的特点:第一,群体中个人敢于发泄出自本能的欲望,因为潜意识告诉我们不必担责任。第二,群体中感情和行为具有传染性,其程度足以使人为集体利益而牺牲。第三,群体中个人易于接受暗示,失去自己的意识人格,类似于被催眠。这份概括,很好地道出了这个团体的本质——被影响,被感染的个体形成团体,发泄自己无处可去的躁动与能量,这个团体的意识把自己的一切行为都合理化,包括对关谷纯的同类相残。关谷纯留在古典部的讯息——“冰菓”即是“I scream”,又蕴含着他多少复杂的感情呢?我所感到的,除了对这种盲目却具有毁灭力的群体意志的恐惧的尖叫和愤恨的吼叫之外,还有一点,就是想为自己而发声的呐喊吧。
这整个事件的真相,即是“バラ色の青春”的真相。“バラ色の青春”中的元素,燃烧,奉献,友情,伙伴,目标,理想等等等等令人心潮澎湃的东西,有多少是建立在互相的“感染”与“暗示”上的?有多少是由青春期多余且无处发散的荷尔蒙推动的?又有多少“バラ色の青春”,脆弱如纸,其上满是背叛与出卖?对这种“バラ色の青春”的辩证认识,可以说是折木奉太郎选择“灰色の青春”的一因。但这并不是说“灰色の青春”就胜于“バラ色の青春”,《冰菓》这部作品只是把它的本质呈现在我们面前而已。其实延伸来讲,“バラ色の青春”和“灰色の青春”这两组概念,可以映射到“入世”与“出世”上。入世的痛苦,就像“冰菓”事件所诉说的一样,想必折木奉太郎定有所知,或许还尝过其中苦楚,所以才选择了“出世”,躲进自己构建的世界里,以自己建立的原则行动,但正如之前所说,“出世”不一定就是极乐世界,就像在那里,不会有千反田的长发和目光一样。
“愚者的片尾”继续解答贯穿全剧的那两个对比概念——“バラ色の青春”与“灰色の青春”。但在此篇,他把视点放在了人与人的关系上。正如上文所言,一个美好的“バラ色の青春”多半包含着“为之奋斗”的“事业”。正如“趁青春,放飞自己!”亦或是“趁青春,疯狂一把!”之类的营销广告语一般,总之在这个时期,就是要做一些让自己兴奋或满足的事情才称得上“功德圆满”,不然,则“虚度光阴”。这当然也是一种团体对个人的异化,至少在中国的历史上,身为庶民的有志青年,自然都是信奉“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愚者的片尾”的事件,就是一个“バラ色の青春”的典型活动——学园祭的准备。大古典部众人一年级的F班,在这一年即将到来的在学生中被视若珍宝的学园祭中,决定推出的企划是制作一部悬疑电影。但吊诡的是,成员们居然把写剧本的重任交付于一个从未接触过悬疑世界的新手,一位叫做本乡的个性温良,略显软弱的少女。本乡竭尽全力去学习悬疑推理的小说,埋头于剧本写作之中,却因为某个原因而在最后关头,留下一个唯独缺少结局的悬疑推理剧本而离开了这次企划。事件就从这里展开。
所谓此片的重点是“把视点放在了人与人的关系上”的一个核心表现人物,当仁不让地即是古典部众人的学姐,同样和千反田出身于名门望族,在学校有“女帝”之尊称的入须冬实。可以说整件事情都是因她而起,紧紧围绕于她。
在第八集一开始的文字聊天中,我们就可以隐隐察觉在这一集中,无论是古典部众人受邀观影,还是本乡同学的“抱病请辞”,都并非目的单纯。入须对这两点给出的第一个解释便是希望古典部众人帮忙分析,在作者已无法给出答案的现状下,同小组的组员依照推理小说中给出的线索所得出的答案中,哪个才是本乡同学的真意。由于只是站在不用担负责任的分析建议立场上,这算是在遇见千反田后,勉强维持着自己“省エネ主義”的折木奉太郎可以勉强接受的程度。但在听完四位本乡同学的同僚的拙劣推理(事实上这一部分既包含着后续的包袱,更多也是想暗示本乡和同僚间的矛盾),古典部众人对其逐一否决之后,入须的真意好像才第一次显露出来。
入须其实最初的目标,就是希望折木接下寻找本乡剧本结局的工作,她把折木请至茶室——这种安土桃山时代之后,日本武士商谈政事,笼络人心的地方,对他进行调略。入须以她特有的端庄与冷彻的态度,斩钉截铁不容置喙的口吻,最简单却铿锵有力的语言,使折木相信,他是“特别的那一个”——“君は特別よ”。这样一看,似乎之前的四位拙略的侦探,也是入须为了制造反差而上演的一齣戏,不愧为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帝”。折木奉太郎再一次乖巧地为我们展现了他的本性,抗拒不了玫瑰色的冲击,接受了入须的请求。正如上文所说,他根本就不是对生活已经充满绝望的“三无青年”,反而感性丰富,易于被打动,依照心中一瞬的激情行事。可以说,“省エネ主義”是他出于一定的理由而刻意为之的选择,庄子曰:“夫哀莫大于心死”,真正的“心”死去的人,才能做到无视一切。
折木奉太郎在玫瑰色的攻势下完全败下阵来,开始为找到本乡的结局的真容从而解决事件而主动奔走。事实上,他的确有天赋,在根据剧中已给出的线索和之前的调查取证,去找出本乡同学的结局这一限制下,竟然运用到了叙述性诡计,使原本粗糙的自制电影,增添了如《罗杰疑案》般的光彩,以此,漂亮地解决了入须的委托,使电影得以顺利赶在学园祭前完成。但是此时,折木奉太郎的古典部同伴却未表露出折木所期待的赞许,而是三人不约而同地,敏锐地发觉了折木给出的电影答案以及其本人的异常。
在这里,我便看出了此篇表现的“バラ色の青春”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的特征,即为“自欺”。
对“自欺”其概念的分析独具慧眼的哲学家在我看来是法国哲学家萨特。自欺是发生在自我之中的活动,所以要先简单阐明萨特对“我”这个概念的思想。萨特的思想,被当时以及后世的人赋予了一个总称一样的东西即“存在主义”,这可以说是针对“本质主义”所提出的思想。概括性地说,本质主义认为,人的本质先于经验。本质主义历史悠久,从柏拉图,到从休谟的令人绝望的怀疑论中将人类拯救出来的康德,都是本质主义。而存在主义则恰恰相反,所谓人,是通过人的经验而逐渐形成,改变,再形成的,所以说人没有一个先验的本质,人的开始正是虚无。而如果按照萨特的这种思想,那么要解明人的本质,要解明什么是“我”,就要考察每个人经验的来源,意识。在萨特看来,一个人的本质,即“我”,是由这个人的经验决定的,而经验来源于“我”对事物的意识,例如,我意识到了一条狗,我意识到了一场游戏,我意识到了一本书的思想。但是在此,我意识到了“我”是什么意思呢?在存在主义哲学中,意识是对某个对象的意识,称为反思意识。通过指向某对象,意识自身才存在。但意识发源于我,但意识到的对象却是超越于我的,因此反思意识无法确定“我”的存在。我意识到事物,是把事物当作一个对象来意识,但是对于“我”,我能把“我”当作一个对象来意识吗?从逻辑上来讲,这是不成立的。我意识到一条狗,一只猫,我清楚地知道它是在我之外的存在,我不是它。当我在意识自我(我的名词化),我所意识到的自我,也应当不是“我”。如果说这个自我是“我”的话,这是很奇怪的,因为我不可能是主体的同时又是客体。那么我意识到的自我是什么呢?实际上是我对事物意识的合集。而这个意识的合集和真正的“我”之间,总是有着空隙,距离,表现为“我”是其所不是,永远不会是其所是。我永远拥有肯定或否定这个意识的力量,这就是萨特所说的,人是被判自由的,也就是说,人永远有选择成为什么而不去成为什么的权力。但是在现实中,或者在折木和入须的身上,人通常是逃避这种自由的,并且是在自己相信自己是“自由”的情况下,这就是自欺。自欺的原因是由于自由,这种自由带给人的不是幸福,不是快乐,而是使人陷入孤独和焦虑。而这种孤独和焦虑的产生,和“他人”的存在密不可分。当我的意识世界中没有他人时,我就是世界的中心,一切事物都为我而在,聚集在我的周围,这时能意识事物的存在只有我(萨特称为自为存在)。但是若是另一个能意识的主体即“他人”出现在我的世界中,此时在我世界中的事物不再是为我而存在,也是为了他人而存在,我把握了“他人”与事物的不同,即是另一个主体也在同时意识着我所意识到的东西,进而意识到“我”。在他人出现之前,我是自由的,是平静的,一切事物都是我的对象,我拥有选择,决定其的权力。而当另一个主体出现后,我会意识到一个事实,不但以前为我所存在,被我所选择决定的事物变得脱离我的控制,开始聚集在另一个主体周围,更重要的是,在此,我才得以第一次意识到作为对象的自我。在他人未出现之前,我是上文所阐述的,“是其所不是,永远不会是其所是”,是永远在变动,不能被定义的。但是当他人出现后,我会意识到我也被作为一个对象被另一个主体注视,意识。我通过这种他人的意识,他人的注视,把握了一个作为对象的固化的自我。萨特说:“我一下子意识到我,是由于我脱离了我,而不是由于我是我自己的虚无的基础,因为我有我在我之外的基础。我只是作为纯粹对他人的反映才为我地存在的”。当我孤身一人存在时,我无法把我作为一个对象看待,即定义我自己,我与我所意识到的意识的集合体是有距离的。但当另一个主体——他人出现后,我便会意识到我被他人当作对象所注视,我的肉体,我的思想,我的行动等等,都被他人所固化,被他人定义。这时我所意识到的自我,实际上就是这个被他人固化,定义的自我。他人从另一个主体的角度,粗暴地对我下指示,下定义,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我应该穷其一生去追求什么,我的思想是什么,我有什么样的能力,凡此种种。我在他人眼里,实际上和物品无差异,只能被作为对象对待。从这个角度来说,每个人的本质都是孤独的,人与人之间只有相互的轧轹,所以才有萨特在他的剧本中的那句经典:“他人即地狱”。事实上,萨特对人与人关系的思考是辩证的,他人在奴役我的同时也是构成我的必不可少的组成,但由于此篇要阐明的是负面的部分,此处先按下不表。如前文所说,人没有一个先验的本质,人是被判自由,拥有选择成为什么而不去成为什么的权力,但在他人的注视下,人变成了一个被固化,被定义的,如物品一般的对象,正是在这两种对“我”的认识的撕裂中,“我”感受到了焦虑,孤独和痛苦。我明白我不是他人所意识到的自我,但是我如果清醒地认清自己是自由的这个事实,我会形成与他人的对立,更可怕的是会感到面对自由的“眩晕感”,感到自己没有任何可以依靠,可以相信的东西,一切都要靠自己负责的茫然,恐惧。在这种心里下,很多人都会选择逃避自由,去选相信在他人注视下被异化的自我,以逃避真正的“我”和应对自由背负的责任。而这,正是“自欺”的本质。只要存在人与人的接触,自欺就会包含在其中,能忍受着与他人对立的尖锐矛盾和自我选择的迷茫与恐惧,拒绝这种幻象并保持真正的那个自由的自我的人,微乎其微。即使此时的折木奉太郎也无法做到。
折木不是一个心如磐石之人,他无法抵挡女帝入须的玫瑰色攻势,沦为了被入须所固化,定义的折木奉太郎。折木有天赋吗?站在普世价值观来评价,他无疑是有天赋的,洞察的天赋。但是在此,他并不是自己决定相信自己是有天赋的,而是选择依赖入须的注视,依赖入须所给出的折木形象去行事,去思考,去过自己的人生。这次事件,折木导出的错误推理,似乎也在印证着被他人目光奴役这个事实,入须所给折木的形象,就是有天赋去解决事件,找到电影的结局,依赖此形象推理思考的折木,忘掉“要去找谁的结局”这重要的一点,自然也不奇怪,这时的折木已经放弃自由,选择了自欺。
同样,自欺的不仅是折木,正如上文所言,自欺是人与人关系的特征,每个人在面对他人时,若没有强大的心灵,都会步入自欺的道路。入须冬实这位看似在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的“女帝”也不例外。在本篇事件完结的第十一集,如同首尾呼应一样,入须依然通过网络聊天室与她的前辈折木姐姐聊天,而折木姐姐,这位在剧中似乎像全知全能的神一样强大的角色,在聊天室中对入须发出了这样一语中的的话:“じゃ、地球の反対側の人に嘘をついちゃ駄目だよ”(那么对于地球另一侧的人撒谎也是不行的哦)、“脚本の子を守りたいから、あたしに頼んだんじゃないでしょう?”(你是因为想保护写剧本的那孩子,所以才来拜托我的吧。),“そもそも脚本がつまんなかったのが問題だったんでしょう?”(归根结底,其剧本无聊才是问题所在对吗?)、“その娘を傷つけないように受けない脚本を却下したかったんでしょう?”(你是想不伤害那个姑娘,而撤下不受欢迎的剧本吧。)。入须之前运筹帷幄,气定神闲的态度第一次受到了冲击,连忙一刻不停地回复道:“私はあのプロジェクトを失敗させるわけにはいかない立場でした”(我处于不能让那个计划失败的立场上)。之后折木姐姐便下线了,好像对这个回复她早已是意料之中。入须此时就像一个企图欺骗大人的顽童,自以为自己的把戏天衣无缝,可瞒天过海,然而这一切早被折木姐姐洞若观火。入须不惜如此劳神费心,大费周章,设下此局,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为的只是让这个为学园祭而准备的,从普世价值来看应该认为过程比结果更重要的班级节目“不能失败”。那么何为失败呢?此问题正与应秉持后果论道德还是义务论道德,或是应秉持相对正义还是绝对正义一样难以有标准答案。我个人虽然是倾向于后者,因为前者会把我引向无法忍受的道德虚无主义。但是这两个问题,都是涉及到自我与他人这两个方面的,无论是道德或是正义,都同时包含了双方的义务与权利,遵守道德或实行正义,意味着双方都认同,都在付出,都在享有。而成功与失败,则完全是一方的事情。这一组辨证存在的概念,本就与道德和正义不同,一个人成功,必定就有对应其成功的失败,即使在宏观视角也是如此。你的成功,不一定对于他人来说是成功,同样你的失败,也不一定对于他人来说就是失败。所以成功与失败,本该是完全由“我”来思考决定的事情,并且也是完全由“我”来承担责任的事情。但是在入须这里,事情就变了一个模样。可以看到,入须所谓的失败,就是在于“剧本不够有趣”,但是从千反田听完折木关于本乡同学所写的结局之猜测的表现来看,或许本乡的原创还是有受众的。那么入须所谓的有趣,或者是出于自己的品味,或是完全由观影人数和其评价决定,但无论如何,她已经把这个电影创作小组的人们当作一个“为我存在”的对象了,也就是说,不把人当人。她认为,这个小组的存在的本质,就是为了不让企划失败,而现在这个小组的成果,是不被她认可的,所以为了让这个小组认清它存在的本质,入须才开始了整个“愚者的片尾”篇的行动。但她也在自欺。在十一集最后的聊天室中,本乡也说出了她对这个小组的认识:“わたしの望みはみんなで、できたってばんざいすることでしたから”(因为,我的愿望就是和大家一起庆祝完成。)。入须在看到此情此景后,欲言又止。想必她也意识到了,她对他人的异化,定义人这种无法被定义的存在,奴役人这种本该自由的存在。但这些其实都不算自欺,如果这些选择是入须出于自我意志而做的话。入须的想法是,她处于一个不能让企划失败的立场上,她把她一切行动的目的,行动的理由,都归结于这个立场之上,好似她的生命就是由此立场来决定的。但正如前文所说,人是一种“是其所不是,永远不会是其所是”的存在,她若是不想自欺的话,应该意识到,不管她被赋予何种形象,她都可以选择不成为那种形象,而她的选择本身,就是在诠释入须冬实这个人,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即使她是名门之后,她也可以不去追求电影本身的质量,和大家一起高呼万岁,即使她在学校拥有“女帝”这个称号,她也可以不去操纵人心,而是以平和之心融入其中,这些行为都是在重新定义,身为名门之后的“女帝”到底是怎样的。最重要的是,若是她选择相反的道路也无可厚非,但是她不应迫于“立场”而做出选择。出于“立场”的选择,便是自欺。这种立场,便是意识到他人意识中的自我,并将其当成我存在的本质的自欺。而使入须处于这种立场的罪魁祸首,就是她身边的人,她的名门望族之家不允许“失败”,她的同学习惯于她的“运筹帷幄”。但事实上并不如此,存在先于本质。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关于“バラ色の青春”又多了一种认识。似乎バラ色の青春里的志同道合之友,拼搏向上之团体中,无法避免这种相互的异化,轧轹,以及随之而来的自欺。事实上,本乡的退出,又一次应证了这个认识。本乡的一众同僚在接受古典部一行人询问时,折木就首先想到了本乡被孤立的可能性,并询问其众,是否对本乡的创作不满。但其众哪个不是口口声声宣称自己对本乡完全信任,对其成果完全认可,但结果呢?本乡根本没有被信任,也没有被认可,那张针对剧本内容的调查问卷就是最好的证明。先不论这些投票的同学打着建议旗号干预破坏本乡创作这一事实,也不表口口声声说着信任,认可,而实际上却完全不尊重本乡的想法这种行为,单说为何死者达百人有余的无稽之谈被算作有效,而本乡所想的没有死人的结局却被废弃为无效票。这些同学们同样也是在互相异化,轧轹,自欺。一边接受悬疑剧就要死人这种成见,并把其奉为圭臬,同时还自以为是地认为他人也应该是这种想法,随即用这种思考方式相互折磨,直到精疲力竭。本乡无疑是此受害者,但最讽刺地是她的愿望仍是与大家一起完成电影,高呼万岁。
从第一篇“冰菓”到本篇“愚者的片尾”,“バラ色の青春”的光辉背面的阴翳似乎已被逐一揭露,和“灰色の人間”形成着强烈的碰撞。走上一条“バラ色の青春”的道路,想要获得珍贵的友情和拼搏的印记,但结果往往是成为群体激情与荷尔蒙散发的牺牲品,或是互相杀伐,轧轹,以至于最后都开始自欺,放弃自由,活成他人目光下的玩偶。现在再一次回看,似乎折木所勉强奉行的“灰色の人間”之生活才是大智若愚的世外高人之选。折木好不容易被入须浸染了玫瑰色,但到最后才发现这完全是谎言,像这种事情,我想在折木的过去或许也曾以更丑恶的形式发生过,所以他看到过光辉背后的阴暗,也明白这两件事物是共生共存的这个道理,所以才选择敬而远之了吧。这或许是折木选择“灰色の人間”的一个理由,可谓是“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无欲无求的清静世界,不存在他人,只面对自我的本真世界。虽然折木的功力差此境界尚远。
但无论如何,在此宣布《冰菓》这部作品的核心就是证明了“灰色の人間”之生活的优越性,是更富有智慧的选择未免操之过急。在“学园祭”篇中,讨论的中心从两种青春观,也可以说是对处世的认识,转移到对生活着的人上。前两篇已经表露出在普世价值中看起来富于可能性与梦想,力量与美的“バラ色の青春”未必就比看破红尘,孑然一身,带有回避孤僻性质的“灰色の人間”更美好,更具有价值,但在“学园祭”中,似乎又诉说了这样一个现实:要完全达到这两种青春的状态,都是需要能力的,而芸芸众生,皆在这两种状态闲徘徊,迷茫。
从“学园祭”开始,本剧进入到了放送的下半段,主题曲也焕然一新,不同于前两篇对“バラ色の青春”形象的拆解与打破,和以此反差来重新审视“灰色の人間”,本篇虽然也在继续着这种不带偏见的对比——事实上我认为这也是《冰菓》的重要主题,消除青春无敌全能的美丽谎言,然而在此更重视的是人在实践他们对青春的构想时的状况。本篇内容的十二到十七集中,有三条主线在驱动整个故事推进,分别是伊原的漫研社内部斗争,对于十文字事件福部的解谜,千反田为了尽职而奔走之事。而最后这些事件的解决,又是折木那个真正无所不能,好比作者代理一样的姐姐给出折木以重要线索,指引了自己的弟弟揭开真相。在这三条线包括真相大白后的始作俑者的所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为在做的事都是自己力有未逮的事。
先从最简单的千反田说起。古典部众人面对学园祭之到来,遇到了一件大事,直接原因来自于伊原的失误,导致预定在此会学园祭中销售的社刊储量激增,但众人不仅同为部员且都是好友,面对困局自当共赴,于是古典部的大贩卖计划便风风火火地开始了。千反田身为部长,认真负责的她便承担起对外交涉,争取获得更多贩卖场所的任务。然而以千反田的表现来说,她的确不适合做此事。她的道德要求她,不能做利用他人,利用公共资源而去达成自身目的,也就是不去托关系,讲人情。但是为了古典部的贩卖计划,她还是勉为其难地去努力做这些事情。这让她精疲力尽。
伊原所在的漫研社,正如前两篇描绘的社团组织一样,也存在内斗乃至欺凌。因关于学院祭推出项目而出现分歧的双方,一方是人多势众的伊原的前辈河内,另一方则是形单影只,近乎被孤立的伊原。伊原做的力有未逮的事即为奢望用道理和实证加上自己对漫画的热爱去解决来自河内的霸凌,河内在乎的不是什么漫画作品优秀与否的标准,或是其它任何就事论事的理性辩论,她想要的只是让在这个迂腐的,等级森严的集体内胆敢挑战上级权威的伊原付出代价,可以说伊原是抱有太多玫瑰色幻想,认不清现实。但在此方面比伊原更甚的,其实是河内自己,她无法承认一个看起来对漫画浅尝辄止的门外汉朋友,一旦开始做作品,就可以做出让自己感觉无法企及的优秀漫画这一事实,便否认“名作”其概念本身的存在,用谎言来慰藉自己,让自己还能继续画下去。
福部这位在一开始就宣言,并在之后不断强调自己只是一个无法做出结论的数据库的看似无欲无求之人,面对学园祭中的“十文字”事件,在本剧中第一次显露出战胜他一直以来所欣赏,佩服的富有可能性与能力的折木的意欲。身为数据库,他给了自己在此事件上折木是无法发挥自身实力的充分理由:本次事件的线索不足以从上千人之中捉到始作俑者,所以在推理无法奏效的现今,正是自己这样的虽无天赋,但却有意欲之人的出场之时。而福部所做的力有未逮的事,比起说其误判形势,自信出手,却最终在阴暗处目视着折木漂亮地道出事件真相,暗自神伤,不如说是一边把自己定性为没天赋,无能力,有材料也无法给出答案的“数据库”,但另一边则无法按捺自己向往成为有天赋,有能力的“侦探”的愿望,一直生活在两种情绪的对抗纷扰之中,于是觊觎用此次事件作为突破这种情绪的突破口。
还有十文字事件的始作俑者,田名边。他觊觎通过整个事件引起他的好友,也是漫画的合作者陆山的注意,让他接收到所传达的,希望他重拾画笔的讯息,然后再启三人的新作品。虽然饱含着他心意的讯息不知是否能顺利传达,但是能力不够担当作画的田名边,可能也知道,他的努力终究是徒劳,在现状下无论成功与否,自己永远是漫画创作中那个最可有可无的人。自己的创作热情只能依赖于他人之手来如意地呈现,这本身就是一种力有未逮。
在“学园祭”篇中,所讲述的故事都透露着力有未逮的不甘与无奈。而造成不甘与无奈的原因,事实上正是《冰菓》这部作品想要描绘的青春真相。
前两篇揭露了“バラ色の青春”和“灰色の人間”的本质,前者令人心潮澎湃,魂牵梦绕。的确如此,作为一个人,无论你对以下的事物持何种认识,你无法否认,人类事实上是需要它们的,爱,友情,拼搏,奉献,集体,荣耀等等等等与他人共在时所产生的情感。这些情感无论从生理上还是精神上,都能令我们感到快乐与意义,你可以说这或许是肉体中的化学元素在作祟,但你还是无法否认这种东西作用于人的力量。但“バラ色の青春”同时又意味着上文中所提到的一切以及这些所影射的一切,盲目,狂热,失去自我,互相轧轹,互相剥削,互相压迫等等等等。而后者则意味着可以从这种呛人的诱惑中解脱出来,获得内心的平静,避免他人对自我的各种伤害,或许还能过上亚里士多德所推崇的“沉思的生活”,但失去的是作为人的感情暨思想的基础——他人,没有和他人,社会的联系,人类的感情就无从产生,思想就进步缓慢,失去意义。即使投注于非人之物上的感情,也是源于从人与人之间感受到的,而若是完全封闭自我,思想得不到碰撞与介入,自然也会失去意义。
而要完全达到任何一种生活状态,都是需要调和其中正负的天赋,通晓另一种生活的能力,成长生活的适宜环境,再加上一些运气。很可惜,在现实世界中生活的人,基本上不可能达到这种状态,所以只能不停地被“バラ色の青春”和“灰色の人間”所撕裂,在其中茫然,痛苦。这像极了海德格尔思想中人存在的本质,人无法独自存在,必须和他人一起存在,而人生在世的基本状态又分为“非本真状态”“本真状态”,就像“バラ色の青春”和“灰色の人間”,而人只能无可奈何地在这两种状态之间反复切换着生存下去。所以人生在世的基本状态,就是“烦”。
《冰菓》这部作品所展现的青春,终于在本篇展露了其庐山真面目。以往普世价值中所颂扬的青春的无所不能,蕴藏可能,充满梦想等一切美好感,被敲击地粉碎。最典型的例子,就像福部不想再欺骗自己,受到“バラ色の青春”的感召,挑战自己梦寐以求的侦探角色,却依旧输给了具有天赋的折木,但福部又不甘于“灰色の人間”的状态,也未曾拥有那份平静恬淡的内心,于是就只能在这种永远无法达成的无奈,痛苦中生活下去。这里的青春不会有福部通过努力,修得正果,终于实现的被过度粉饰的青春无敌论,福部的形象,才是青春的真相。同样,在本篇中,无法变得市侩,奉承的千反田,无法解决漫研部的矛盾与对自己的霸凌的伊原,无法超越朋友,却用自我欺骗的方式继续创作漫画的河内,还有只能把自己的创作热情,寄托在别人之手的田名边。他们都是这份青春的真相,“烦”的最佳代言人。
《冰菓》所塑造的青春像,虽然残酷,但却是最符合逻辑与理性的结果。
到此为止,《冰菓》所表达的思想,都是令人压抑的。它道尽了青春的荒谬,甚至可以引申到人生的荒谬。青春中每个人都被“バラ色の青春”所吸引,正如人的存在总是与他人共在;但青春中每个人又在被“バラ色の青春”所不断伤害,就像玫瑰有刺一样,同样他人的存在也会奴役我,异化我,让我脱离我的本质;然而青春中的每个人又无法保持“灰色の人間”的状态并感到完全的满足,正如人无法保持无欲无求的恬淡之心,看透一切,放弃一切,独自存在,独自发展。在这种可悲的,在两者之间的游走中,人往往还欠缺解决问题,拯救自己的能力。就是在这种悲情氛围下,《冰菓》迎来了“总结”篇。
“总结”篇衹有两集,第二十一集的内容是关于福部里志在受到“学园祭”中的巨大打击后的想法及转变,最后一集则是关于千反田和折木奉太郎对未来的畅想与选择。“总结”篇很象是四位主人公在经历一系列青春的摧残与荒谬后,再次审视自己对青春甚至是对人生的理解。出于此原因,我想以呼应本文开头的人物形象介绍的方式,来逐一分析四位古典部成员在“总结”篇的想法与选择。在他们经历这些事件后所持的想法,态度,便是解答《冰菓》这部作品在推论出荒谬后,应如何面对荒谬的关键。
首先是未曾变化的伊原摩耶花。伊原在这部作品中所展现出的思想以及面对青春及人生的态度,让我不由得想起另一部作品——游戏Fate Stay Night中的远坂凛。她们既是人最真实的样子,也是人最理想的样子。在Fate Stay Night中,几乎所有登场人物都有理性的缺失和人格的缺陷,唯独远坂凛是健全的角色,她不需要别人来拯救她,拥有来源于理性的道德和对魔术师世界通透的洞察,更重要的是,即使她看到的是毁灭,依然能坚强地贯彻自己的意志。当然,身为普通高中生的伊原自然没有远坂凛如此冷彻果敢,但她也是十分健全的人,她有着健全的情感,健全的理性以及由此诞生的健全的道德。伊原在第十五集的最后,考虑着为了说服河内所使用的作为证据的作品,在此她对比了自己的作品,明确地肯定了自己的作品“百枚落ちる”。但尽管如此,在最后知道真相的她,也没有选择像河内一样用借口欺骗自己,也没有选择转向“灰色の人間”的状态以求慰藉,尽管也为河内的故事震惊,哭泣,但是还是在坚强地保持自我的同时前进,无论在喜爱的漫画上还是对喜爱的福部上,当然,在剧中明确表现出来的便是对福部的恋爱。
与此相对,福部里志,这位一开始便选择自欺,把对自我的期望转移到富有天赋的好友折木身上,并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僚机的角色,准备安心的活在自欺中,可终究无法抵挡玫瑰色的诱惑,无法按捺成为主角的冲动,终于出手,但却认识到自己的无力,便一头扎进灰色的世界,想要通过否定自我世界中他人的存在,否认自我与他人共在的事实来慰藉受伤的自己。福部决定了“拘らないことに拘るようになったんだ”(变得拘泥于不拘泥),这不但回避了与他人的接触,同时也回避了对除我以外事物的思考。但他真的能做到吗?不,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对伊原的感情,记得第一集的时候,福部敏锐地发现折木无法拒绝千反田的异样,即为折木即便劳神费心去蒙骗千反田也无法正面拒绝她,现在套用在福部身上也是一样。但他知道,一旦纵身跃入恋爱的世界,与他人共在而带来的那些使他挫败的事物又都会回来,他又必须与之战斗,甚至有可能这些负面的事物最终会导致他与伊原变成《冰菓》前三篇所展露的那种可怕关系,所以他又退缩了。既想前进,又想退缩,这就是永远无法达到任何一种状态,无法获得宁静的人的生活的现实——“烦”。但折木听完朋友的倾诉,则轻轻地在福部的脑后一敲,两人默契地踏雪而归。这是一个很有诗意的处理,在折木心中,这或许是一个对没有理解朋友处境与思想的道歉,但在福部心中,可能这一敲起到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开悟效果。福部则最终选择了与《冰菓》所给出的答案同样的道路。他好像已经解开了这个矛盾,拨通了打给伊原的电话。
而关于这条道路,千反田从始至终,就一直在走。千反田的形象,或许很多人会认为这祇是一个酒足饭饱后喜欢以发散好奇心来消遣取乐得纨绔子弟。但在我看来大错特错。千反田える才是以她的行动来对抗“冰菓”篇的盲目与狂热,“愚者的片尾”篇的奴役与轧轹,“学园祭”篇的力有未逮与无可奈何,即是对抗“バラ色の青春”的恐怖,愚昧,阴暗,是对抗“灰色の人間”的退缩,封闭,麻木,进一步说,她就是用她的行为在对抗《冰菓》用之前篇幅所描绘的荒谬的青春和人生。在剧中有两个千反田的形象,一个是像纯洁无暇的赤子,不谙世事,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与渴望,常常不分情况与场合地揪住折木没完没了地烦他,以期满足自己的“求知欲”。这个千反田是经常见到的。还有一个千反田,则是端庄秀丽,知书达理,举止从容,气宇轩昂,富有美与力量。这个千反田则不太常见,在最后一集中,这个千反田仅靠一句话就解决了那群本该负起责任之辈的担忧,但是在那一集中,无论折木还是我甚至没看清这个千反田的正脸。为什么会有两个千反田呢?因为千反田的生活,逼迫她。以最后一集的千反田为轴来回想以往的她,结合她最后给折木介绍自己的生活时所说的话,来窥探她生活的全貌,我可以得到这样一张图画:她的故乡人口凋零,人们渐渐老去,年青的血液去无从供给,像心脏衰弱的将死老者。而这些老去的人们,却仍然执着于旧日的纷争与仇恨,甚至要把本就稀少的年青一代也牵扯进来,而自己却逃避责任,也没有能力改变现状,只能将这些都推给这年青的一代,并以旧日的世界规则来规制她,奴役她,觊觎她能拖着这个残破的世界迈向所谓的“未来”。这就是千反田的生活,正与最后一集中的祭典所表露出的内容别无二致。一群臃肿疲惫的老头子在主持祭典运作,但出了问题,却全躲起来,仰仗千反田来背负责任,据千反田所说的理由,居然是不知何年何月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争端在现代仍然像枯而不死的老树,盘根错节在这凋敝的土地上。而千反田作为被这些人所“期待”的有能者,被以“期待的样子”深深束缚在此。所以这两种千反田才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差。我有理由相信,在千反田爱慕的,或者是把他当舅舅的折木奉太郎面前所展现的千反田える才是她的本真自我。她的这种生活中,包含了《冰菓》之前篇幅所展现出来的所有负面因素,我可以很容易地把乌合之众的形象,把奴役,轧轹,剥削的被败坏的他人与我的关系,把逃避力有未逮,无可奈何带来的挫败感而遁入自欺,却又苦苦索求的迷茫和纠结,一一对应在她生活的环境和人之中。这一切之一切,构成了她青春以及生活的荒谬感。但是千反田是如何做的呢?她自怨自哀,自暴自弃了吗?她非但没有拒绝千反田家给她的责任,反倒欣然接受,甚至还想向折木“介绍”她的家乡,她的生活。
这种姿态,让我想到了加缪的荒谬哲学。加缪的文学创作,无一例外用甚至有些极端的故事来反映了人生在世的虚无和荒谬,人所信仰的正义与道德和意义不会被实现,而信仰本身已被破弃,而迎来了信仰空白的人们不断拷问自己生活的意义,得出的结论都是本文所说的“狂乱的激情”或“悲哀的自欺”。加缪也在寻找这个意义,但是他苦苦求索,最终只找到了“离经叛道”的默尔索,和做着永恒的无用功的西西弗斯。在这里我想用西西弗斯的故事来说明。西西弗斯因逃出地狱不归,被诸神加以最严厉的惩罚,西西弗斯将永生永世推动一块大石头上山,但一旦到达山顶,石头就会滚回山下,周而复始。这样看来,西西弗斯是一个可悲的悲哀,他的生活便是荒谬的释义。但在加缪来看,西西弗斯未必是痛苦的,他也有可能是快乐的。只要西西弗斯认清,自己的生活本质就是荒谬,且蔑视它,并去创造,赋予生活的意义,那么西西弗斯就是快乐的,因为他证明,荒谬并没有摧毁它。“他最终发现,一切安好。从此,这个没有主人的宇宙在他看来,既不贫瘠,也非无望。那块石头的每一颗微粒,那夜色笼罩的山上的每一片矿石,本身都是一个世界。迈向高处的挣扎足够填充一个人的心灵。人们必须想象,西西弗斯是快乐的。”
这是加缪面对血淋林的生活真相——荒谬时所采取的反抗姿态,也是千反田える的姿态,当然也是福部里志的姿态,是所有“注视世界的真面目,并且爱世界”的反抗者们的姿态。福部和千反田到最后都接受了荒谬的现实。福部里志,我想他在折木的敲击下所悟到的东西,就是自己在不同状态闲茫然痛苦的状态,才是真正的常态吧。所以他最终放下了自己的心结。千反田,虽然有诸多的枷锁链条束缚着她,她也意识到自己生活的末路,但她依然没有失去本真的自我,就像西西弗斯把推石头这件事附上反抗意义一样,她也想用“商品価値の高い食物を作ること(培育具有高商业价值的作物)”亦或是“経営的戦略眼”来改变环境。
或许这里,就是我所感受到光辉伟岸的理想主义者气息的地方吧。千反田正视着生活的真相,并热爱它。
而折木奉太郎这个人物,纵览全片,与其说他为“省エネ主義”和“灰色の人間”的代言人,不如说其是天赋异禀但对这个世界充满失望,以至于放弃处世的有能之人。毕竟他才是侦探。他在作品中,其实才是最符合成长这个主题的。折木所谓的“省エネ主義”,用加谬的话来说就是“哲学自杀”。加缪认为逃避荒谬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肉体自杀”,如文面所言,就是结束自己的生命。另一种则是“哲学自杀”,即是放弃思考。因为对这些问题的荒谬性感到恐惧,焦虑,不再去思考人生的意义,自我的本质,而是选择去沉湎于肉体欲望(刺激精神反射的精神活动也属于其类),或是选择迷信某种主义,某种意识形态,给自己给自己人生的方方面面贴满标签,靠这些东西而自欺的生活下去。这样,人就从关于人生的荒谬这一严肃而困难的问题上逃避了出来。就像现今社会,许多人们成天把时间花费在无休止地浏览一个个刺激大脑神经的视频上,或是声色犬马,夜夜笙歌,或是把自己全盘交付他人改装,植入他人的思维,成为他人思想的“卫道士”。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当你去问这些人:“嘿,哥们,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你感到其荒谬吗?”人家大抵会不屑的回你一句:“你他妈有病?”。而折木虽然不会像这些兽一样粗鲁无礼,但他也是选择不再去思考这世间的道理,不再让自己介入这浮生琐事。从“愚者的片尾”篇折木姐姐对入须可以理解为责难的那句:“じゃ、地球の反対側の人に嘘をついちゃ駄目だよ”和折木被利用以至于自欺后,他的愤恨和萎靡不振的消沉来看,我推测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或许如他一般天资聪颖的人,早已隐约感到“バラ色の青春”的辩证性,所以才选择长叹一口气,想要远离这样的青春,这样的活法,这样的世界,背身而去,转向自我的封闭。但也正是他的天资聪颖,让他没有放弃萨特所说的身为人的“自由”,没有把自己的精神挖空,装填进去乱七八糟的东西而后去奉其为圭臬,即使对于自己所选择的“灰色の人間”他也不是盲目而狂热的,是持一种怀疑态度的。就像他第一季针对“灰色の人間”所说的:“まあ、それって随分寂しい生き方だと思うかな”(唉,我想那真是十分寂寥的活法啊)。正是由于折木的理性,才使他遵从他在剧中真正全知全能,有点近似作者地位的姐姐的如同掀起折木因迷茫困惑而停滞不前的人生之海的波澜一样的来信,去走出封闭的自我,走出“灰色の人間”,去感受和理解真实的世界。“どうせ、やりたいことなんかないでしょう?かしこ、折木供恵”(反正你没有想做的事情吧?此致,折木供惠),乘着这句话的波澜,折木被千反田的玫瑰色所浸染;通过解开“冰菓事件”知晓了借青春之名的集体狂欢之盲目愚昧,和其中充斥的压迫和背叛;被入须所利用,切身地感受到了“自欺”以及人与人关系的败坏;通过解开“十文字”事件和最后与福部的对峙,明白了普通之人在青春中,在人生中面对两种生活状态的困惑,烦扰,痛苦,欲求而不可得的现实,和反思自己对这种心情一无所知的内疚;在最后切实地明白了到“两个千反田”后所感受到的动摇与茫然。折木在经历这些事件时,都处于一个“观察者”的地位,而这也是侦探的地位,冷静地观察整个事件,揭开真相,再用身为侦探役的完美理论,绝对正义来为事件定性,画上终止符。但折木和这种一般侦探不同的是,他没有所谓的“完美理论”和“绝对正义”,他是随着每个事件不断在重新审视自己,而这即为成长。“冰菓”篇最后给姐姐的回信;“愚者的片尾”篇遭到打击而郁郁寡欢,萎靡不振;十文字事件结束后,和福部对峙与宫川不动桥时未说出的那句:“すまん、お前のことを何も分かってなかったと言うべきなんだろうが、まあ、言えないな。(对不住,我笨应该说我完全不懂你,可是,说不出口啊。)”他通过这一件一件的事件,一点一点地从“哲学自杀”中,回到现实世界,理解现实世界,并思考自己在现实世界的意义。折木的思考以及他在作品中的成长,在最后一集与千反田漫步夕阳时,被隐晦地展现了出来。折木在最真切地体会到上文所说的“两个千反田”的存在后,感到了动摇和茫然。他没有将那句可视为和愿意千反田一起分担缠绕在她身上的上文所说的重压的表白说出,是因为他倏尔想起了福部的困境,并感同身受。以福部里志为代表的普通人的挣扎,终于还是在遵从“省エネ主義”的与社会的脱离分裂中回到面对真实的,也是荒谬的世界时,从折木身上出现。折木想去和这位将他从自我的封闭中带向真实世界的女孩共同前行,分担她的重压,成为他反抗道路上的战友,但是这时折木犹豫了,他终究是没有说出这句表白,他在千反田所承担的重压之前,他千反田所面临的“反抗战斗”之前,第一次退缩了。结合他此时想起福部所面临的困局,他第一次从侦探这种旁观身份,变为事件中的人,并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折木的确是个有天赋的人,无论是他对事物的洞察还是他可以很好地保持自我的自由的能力,可是他的天赋在面对解决千反田的战斗对象——生活的荒谬之时,是否能发挥作用呢?折木可以敏锐地看清“バラ色の青春”和“灰色の人間”的真相,但是当自己开始面对由它们带来的难题时,他能否再像作为冷静的旁观者的侦探一样,顺利地解决这些问题呢?在这里,即使在折木这样能担当全能的侦探的人的身上,普世价值中“青春的全能”也消逝殆尽了,我想,折木未能说出的:“お前が諦めた経営的戦略眼についてだが、俺が治めるというのはどうだろう”(关于你所放弃的经营方面的战略眼光,由我来掌握如何?)和他顺应心境转念说出的:“寒くなってきたな(开始变冷了啊)”这两句话,就是他对此感到动摇和迷茫的佐证。事实上正是这种动摇和迷茫,才是他成长的印记,折木最终还是走出了自我封闭,哲学自杀的“灰色の人間”的生活,去面对虽有沁人的香气但也布满荆棘的“バラ色の青春,前者或许会让他感到轻松和舒适,但虽然犹豫,折木已然做出直面真实的生活的选择。而千反田对他的回应,我想则是《冰菓》这部作品对折木奉太郎的鼓励,正因为感受到了动摇和迷茫,才证明你已经开始直面你的青春,你的人生。所以,可喜可贺,“いいえ、もう春です”(哪里,已是春天了)。
在我看来,以上就是《冰菓》这部作品传递给我的最令我动容的思想与精神。未加粉饰地展现了不全能的青春,荒谬的人生,然后告诉我,然后告诉我,面对它且反抗他,你的人生的意义,只有你自己能创造。听起来苍白无力的话语,经过《冰菓》的演绎,却显得掷地有声。但面对这个愈加疯狂糜烂的世界,这个所有理想主义者和他不屈的身影已经变成笑柄的社会,我又会如何面对千反田的介绍呢?我此刻竟也明白了折木和福部的心情,或许这也是我开始的一步吧,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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