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各位新老读者一起,我们迎来了第五届“科幻春晚”。今年,我们的主题是“相见欢定律”。
现在打开这篇文章的你,无论是已经踏进家门享受着家人的最多维持三天的嘘寒问暖,还是正在归家的途中,请抬头望一下天空。世界绚丽阔大,万物皆有联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我们终能相见欢愉。
You are not alone. 宇宙在,未来在,人类的想象在,不存在科幻在。
临近新年,飞船上的人们为春节忙碌着。没有石磨,就用人造豆粉,没有鸡鸭鱼猪,就制作动物形状的蒸糕,试图在宇宙中留住古老的习俗。万象峰年在这篇小说中设计了一个精巧的叙事陷阱,当真相揭开,所有人身份反转的那一刻,你会明白:为何不论多远,一想到故乡的山川湖海,你总会流泪。
未来局签约科幻作家,擅长多种风格,以混合现实、奇观、情感而著称。代表作品包括《后冰川时代纪事》《三界》《点亮时间的人》等。《后冰川时代纪事》获得2007年银河奖读者选择奖;《三界》获得第二届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中篇科幻小说奖银奖;《点亮时间的人》获得2019年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
吾秋的目光投向虚空中的家乡。在遥远的星光环抱下,脚下是他唯一可触及的东西——一座巨大的环形建筑。他漂浮在玻璃穹顶上看着它,就像许久前的太空漫步者凝视着脚下的地球,他们试图在没有重力的环境里定义一个方向。这是仿照一种叫做客家土楼的古老建筑建造的多层围合式生活空间。在大探索时代,一些恒星际远航飞船被建造成某种文化遗迹的样子,似乎某种气息还留存着,在宇宙的暗海中呼吸。
这座环形建筑的重力不是分布在环形壁上,整座环形建筑被四条银黑色的碳纳米管纤维缆绳牵引着,围绕着和另一个配重模块组成的轴心旋转,就像戒指上的一枚宝石。这使得它的重力是朝向原初意义上的地面的。这番大费周章的设计,想必建造者希望按照它在历史上原本的样子来营造船上的生活。
现在的船员们也正是这么做的。吾秋往下看去,能看到圆形的庭院里面正在演练一项文化仪式,似乎是为迎接春节准备的请神仪式。扮演请神的“长者”的是一名并不年长的船员,他正跪坐在地上,双手合十,望向天空。
吾秋似乎和那人四目相对。他感到惭愧,自己并没有资格处于神的位置上。他只是一个维护船体外壳的技术工人。
星空在缓慢旋转。星星的身影藏在黑夜里,像十亿个世界向他眨眼,危险又诱人。星星派遣出光芒使者,像鱼群在深海中游来。吾秋伸出手去,悸动又害怕。他们是一群触摸世界的人,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运气好的话也只能触摸到世界的一小部分,但这并不能让他们退却。他知道,再坚固的飞船的外壳也挡不住星光中的一些东西。
星光穿过他,晒进熟悉的庭院里,铺洒在地砖上,勾勒出植物的身姿。这个世界拖曳着自身的质量,接满沿途的风尘。它会被一遍遍精心地擦拭,它是崭新而又古老的。生命短暂,吾秋希望自己的身影被星光投影在大地上,留下痕迹。
耳边传来通讯员急切的询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吾秋想回答,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星空暗下来。再看到东西时,他发现自己停留在一扇舷窗旁,拼命地拍打着舷窗。舷窗里的女船员被惊吓到脸色发白。吾秋停住手,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回到船内,高大的通讯员对他说:“你漂离了锚区,用一连串很复杂的动作移动到了那个位置。嘿,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吾秋说。他想起这两天时不时有“断神”的现象,似乎越来越严重了。他没有说。
“没事。”通讯员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漫长的旅途中,任何改变都是常有的事。你去休息一下吧。”
飞船已经进入了稳定运行的阶段。船长签发了命令,可以进一步恢复文化生活。首先就是节日。
庭院的中心,祖祠的位置上,是一个下沉的资料室。根据在二楼库房里找到的物品和对应资料的解释,他们对一些船员进行了培训。库房经历过一次失火,很多物品损坏了,文化官坚持让人修复这些物品。为此船长召开了一次全体会议,大家同意在不影响事务性工作的情况下拿出自己的一部分时间。举手表决时,九百多名在岗船员,每个人的手都举起来了。
按照飞船历,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装扮春节的工作已经准备了一多半了,一切有模有样。飞船进入自动模式,大家陆续放下了手头的事务性工作加入进来。平时分散在飞船的各个角落的船员们汇聚起来。此情此景提醒他们,他们是一个远行的大家族。
大红色的灯笼撑起来了。船员们爬在地上,头顶着灯笼,用肩膀互相角力。这来自于某个遥远的习俗,在那个习俗中顶的是某种发酵好的团状食材。
文化官喝止了他们。“这不是闹着玩!至少在现阶段,我们要尽我们所能恢复出文化的本来样貌。”
船员们缩着脑袋,提着灯笼排着队,盘旋登上楼,把灯笼挂在五层楼的五圈走廊上。
庭院里有人在演练请神仪式。三个请神人跪坐在蒲团上,在摆着酒杯的贡桌前,神情庄严,念念有词:“日吉时良,天地开张……”。
演练中或是念词错了,或是神情和语气不对,重来了一遍又一遍。恢复这样的文化很难,因为有些已经太远太远,依稀中难以接通彼时彼人内心中的感受。文化官执意要详细地恢复出资料中所记录的文化场景,他像一个偏执狂一样,让每个人仔细去体会。“记住,我们不只是作为自己活着。”他告诫道。而船员们也少有怨言。
人造环境中的夜幕降临,气温变得微凉,夜雾从地面升起,虫鸣声从地砖中传来,伴着庭院里的植物在微风中抖动。此刻挂灯笼的船员们已经回到了庭院,在地上围坐在一起,他们被一圈温暖的红光围绕着,这光芒暂时掩盖了星光。
请神人念到“千杯万杯,轮去轮回,千盏万盏,轮去轮转”时,船员们抬头望向圆形的星空。头顶上的星空是异乡,地上的环形建筑围成了星海中他们的家。他们还记得刚来到这艘大飞船的时候,那时他们就知道,不论它比起记忆中的家改变了多少,他们都将以此为家,安放心灵,以彼此为家人。记忆中地球上的山川湖海渐渐消退,最终这里也会消退,但此刻它是清晰的。
吾秋望着庭院中的植物。不知道为什么,他总爱看其中的一株茶树。现在它的叶尖滴着夜露,声音轻柔得几不可闻。一颗露珠坠下,就像一粒流浪已久的陨石汇入了新的恒星轨道。
汹涌的星潮之间,一艘航行在无尽的宁静之海上的飞船,一个被称为家的建筑围起的庭院里,一株小小的茶树,滴答。他想着,感受着。
在迷茫和愧疚中,是这株植物安慰了他。这株茶树是从幼芽开始嫁接到一株根系茁壮的异株母体上的,他看着它苏醒,抽芽,几经枯萎的危险,那时他可急坏了,最后嫩芽终于展露柔软优雅的腰肢,它们成长为了一体。他觉得如果很多年后他再回想起这个家,这株茶树会是这个家的中心,甚至在生命的最后,这株茶树也会是所有记忆模糊中最后的清晰。
请完神的人忐忑地望向星空。他们已经改变了太多,他们不知道那个神明是否还会眷顾他们。请神人想着,真的有什么神灵会穿越星空降临吗?也许并不会有,今天也不再有维护穹顶的船员飘过,这让人孤独。
吾秋趁这个机会向被他惊吓的船员道了歉。对方叫方林丽。方林丽接受了吾秋的道歉。“你一定是累坏了。”她说。“也许吧。我最近睡得不太好。”吾秋答。
两人相望了一会儿。吾秋试探着问道:“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
他们像触电似地分开,然后又一点点接近。两个嘴唇对接到一起。柔软的感觉流遍吾秋的全身。柔软的记忆被激活了。他们曾经就要在春节时互相见家人了,但是还没有来得及走出那一步。每一种接触都代表着一种记忆。他们环抱在一起,用不同的方式缠绕着对方。吾秋把嘴唇向下移了一寸,移到对方的下嘴唇,然后在温暖的呼吸中坠入对方怀中。他心里想到一株滴着露水的嫩芽,一粒陨石落入恒星的轨道,成为一颗微不足道的新行星。
两人又重新对视,方林丽的眉毛扑闪着,眼睛像两颗亮星望着吾秋。吾秋的身体在颤抖,就像刚刚完成一个伟大的仪式。
异象又发生了,这次是发生在一个叫史漠的船员身上。他只是打了个盹醒来,发现自己蜷缩在书桌底下,房间里一片昏暗。他记得自己是睡在床上的。怎么回事?他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灯也顾不上打开,凭借着安全工程师的权限,他打开电脑,输入自己的指纹,调出了自己房间的监控摄像头的回放。
在黑暗中,他看到了那段让他毛骨悚然的录像。在红外模式下可以看到,床上的人坐起来,摸索着自己,又摸索着房间里的东西。那个人翻找着书桌的抽屉。终于,他找到了一件东西,看上去应该是一沓便签纸。他扯下一张,把椅子搬到墙角,站到椅子上,用便签纸贴上了监控摄像头。在他脸朝监控摄像头的最后一帧画面里,史漠看到,那分明就是自己的脸。
史漠大喘着气把灯打开。头上的监控摄像头上贴着一张便签纸。他抱着腿蜷缩在床上冒着冷汗。犹豫了很久后,他终于没有告诉别人。节日就要到了,他不希望被当成病人隔离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从床上下来,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笑,那个人就笑,他撇嘴,那个人就撇嘴。一切正常。也许只是一个偶然,他想。但是他对睡觉产生了恐惧,躺在床上睁着眼盯着天花板。
半夜,他从床上爬起来,轻轻打开门,赤脚走到走廊上。庭院里的人已经散去,那里盘踞着安静的夜色。灯笼的红光照着每一层的走廊,每一层的房间都紧闭着。一切如常,史漠感到一些安心。
他想走到庭院里去坐一坐。下到二楼时,他看到一个人影贴着墙走过来。他赶紧躲进楼梯转角的阴影里。那个人影一面蹑手蹑脚走着,一面四处张望,走过了他前面,穿到楼道的另一侧走廊,进了一间平时无人去的弃物库房。那人进去后很久,史漠才大喘了一口气。
他摸回宿舍,打开监控查看,果然,库房的监控摄像头也被挡住了。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
除夕前一天,飞船进行了一次关键的轨道修正,所有高级官员都到场了。他们最终会飞向一个推测适宜文明居住的星系,在那里进行一个纪元的发展。他们有多眷恋家乡,就有多渴望寻找新的家乡。船长命令舰桥指挥官备份好他们的全部资料,设定好飞船在失去船员后的自动航道。如果他们没能活着到达目标,他们也要把资料库里的东西留给那里可能存在的文明。
吾秋在私人时间去船长宿舍找到船长,想申请恢复一项文化。
“传统婚礼?”船长说,“很有意思,但是,时机成熟了吗?”
“我认为可以了。”吾秋说,“这甚至还比不上春节复杂。”
吾秋脸红了。“我不知道,我感觉我俩会有一样的想法。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心照不宣。”
“别急,慢慢来,先体验两个人相处的感觉,然后找机会向她求婚。”船长拍拍他的胳膊。“这是艘慢船。”
过年的气氛愈发浓烈了,庭院和一楼的厨房成了一个手工作坊。除了少数的岗位还有人轮值,几乎所有的船员都聚在了一起。没有石磨来磨豆腐,大家就用人造的黄豆再打成豆粉。没有鸡鸭鱼猪可杀,大家就制作鸡鸭鱼猪形状的模具,准备除夕做成这些形状的蒸肉、蒸糕。没有腊肠可灌,大家就把腌制好的肉丁灌进试管里,放到烘干机里烘干。文化官卷起袖子,亲自灌了一管腊肠。
虽然很多人都感觉自己没有睡好,他们还是打起精神来迎接这个节日。
有人发现有食物被人动过,一些食物少了。刚开始人们没当回事,后来又有人发现一个不起眼的储物柜里囤积满了食物。安全主管叫人调来监控录像查看,他立刻脸色煞白地报告了船长。除了几个监控摄像头被遮挡以外,根据沿途的监控摄像头很容易就找到了作案的船员,不止一个人。被审问的四个船员都不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事,何况有一个瘦船员连自己的食物配额都吃不完,没有理由藏起食物。随后,人们又发现机舱底层藏了一些简陋的武器。
这被当成一种特殊病例处理。医务官收治了这几个“发病”的船员。船长下令全船排查,发现船员少了几个,推测是变成“病人”躲藏起来了。船员们分成小组去飞船的各个角落搜索。
吾秋的组员们为了快点完成任务,决定分开来各自去搜索一块区域。队友散去了,吾秋只好独自走进了一间弃物库房。这是一间放置长期废弃物的库房,平时没有人来,已经落满了薄薄的灰尘。吾秋摸到照明开关,发现灯已经坏了。杂物在黑暗中一碰就会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他打开随身计算机的投影,借着光贴到地面查看。地面的灰尘中间有一道有人走过的痕迹。
他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心跳的声音仿佛要把整个库房的物品惊醒。他小心地,贴着货架,绕开那些会发出声音的杂物,挪着小步向库房深处走。
货架快走到头了,他再次贴着地面查看,足迹绕进了最后一排货架后面。吾秋拿起旁边货架上的一根棍状物,侧着身子走过去。转角后的黑暗一点点露出来。
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前面。吾秋差点一棍子敲下去,他停住了。前面的人似乎也没有要攻击他的意思。
“你在这里干什么?你究竟是谁?”吾秋发出一连串的发问。
对方说:“我来找一些用得着的工具,为春节做准备,然后……睡着了。我认得你的声音,你是维护组的吾秋。”
吾秋稍微松了一口气,打开随身计算机的投影照着这个人。这是一个瘦瘦的,满脸发红的高个子,额头上全是汗。他对这个人似乎有点印象,想不大起来了。他本想报告这个人,但是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那句话“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于是他让出身子让贺文昭走了。
贺文昭走后,吾秋走到货架后面,看到那里有一块小黑板,上面的字已经被擦掉了。
找到的“病人”被送去检查,电脑上显示出他们的脑电图。
“这些人的脑电波都有一点异常,但是我们还搞不清楚是什么问题。”副手对医务官说。
“是的,都类似。”副手说。“没有任何传染病。”他补充道。
副手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摇头说:“不可能……这么多年了,他们从来没有醒来过。”
船长下令所有船员必须两人一间住,互相监视。吾秋受到惊吓后感冒了一场,他想请求单独住一间,被船长拒绝了。吾秋按照信息系统的分配走进新的宿舍,发现他的室友正是躲在库房里那个人。他们尴尬地又互相认识了一遍。
除夕的前夜,很多人都没有睡着。船员们或是和室友,或是在讨论组里小心翼翼地聊着发生的事。贺文昭一直闷不吭声。吾秋也昏昏沉沉,他很早就睡了。
后半夜,外面走廊里传来一阵尖叫声。吾秋惊醒,他看到贺文昭一头栽倒在桌子上。他抬头看到监控摄像头被贴住了。
发出尖叫的人展示手上的几道抓痕,但他的室友矢口否认自己做了什么,室友也无法解释自己指甲里的血迹。那人的室友被带走了。醒来的贺文昭也被带走了。吾秋被查问了两道。这晚上陆续有人被带走。
疑似“患病”的船员被临时关在禁闭室里。后来被关进禁闭室的船员发现,禁闭室里已经关了四十多个人,还不断有人进来。禁闭室里的人们互相远离靠在墙边,有人神情紧张,有人锁眉沉思,有人面露微笑。
除夕的清晨来临,神经紧张了一夜的船员们又开始忙碌起来。大长桌在庭院里摆得满满当当,食材被搬到庭院的“水井”边冲洗,然后被运到厨房,厨房里传出锅碗瓢盆的声音。庭院一侧通往舰桥的仿木纹闸门两旁贴上了“三千世界,十万人间”的对联。船员们不想放弃这个欢聚的时刻,他们为此已经准备了很久。
船长在宿舍里,拿着随身计算机查看汇报。他也没有例外,让副船长来他的宿舍同住。副船长一大早就去庭院里帮忙了。一个船员摁响了门铃。船长开门让他进来。
船员满头大汗,扶着墙壁,急促地说道:“我不能控制自己,我趁着恢复意识的一小会儿来告诉你,他们要醒来了,今夜他们全都要醒来了!”说完他扑通倒在门边。
船长转身拿起墙上的通话器准备叫医务官过来,还没有接通,他听到门被关上了。
除夕的下午,庭院里热闹喧天。桌子上已经摆上了热腾腾的菜肴,食材打印机打印出来的水果。一方香炉摆在资料室的门口,对应于祖祠的地方,一方香炉摆在贡桌上。
燃纸焚香,火烟袅袅飘入人群,广播里鞭炮炸响。新采的茶叶被泡成一杯清茶,呈放在贡桌上。上膳祭拜祖先后,请神人开始了演练已久的请神仪式。庭院里和走廊上围满了人,周遭安静下来。
三名请神人神情肃穆地跪坐在贡桌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香烟缭绕,圆形的天空上星光乍现,四根碳纳米缆绳直通天庭。请神人望向星天的一角,开口道:“日吉时良,天地开张……”
仪式进行到一半,医务官急匆匆地跑来,喊道:“停下!停下!我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文化官拦住他,不满地说:“你在干什么!今天是大好日子。”
医务官用随身电脑展示用自己做实验的核磁共振成像,旁边是对应的测试图像。“当看到春节相关的元素时,我们的这个脑区会活跃起来,然后活跃的脑区会不断扩大,这个关系链式传递开来,每个人都一样,包括你和我!正是记忆的爆发式唤起,唤醒了我们身体里的人。”
这时船长微笑着走过来,叫医务官不要慌张,拉他坐下,让他一起吃年夜饭。医务官发现关在禁闭室里的人也出现在了饭桌上。
吾秋因为感冒睡晚了。这具身体还是有诸多脆弱。发冷的感觉还在侵袭着他。他想起贺文昭被关去禁闭室之前对他说的话:“和他们对话,我们还有希望。”
对话?如何对话?他望向书桌,想到贺文昭一头倒在书桌上。他打开贺文昭的抽屉,发现一沓纸。翻开几张,下面的纸上有字。那是贺文昭和睡梦中醒来的那个人类的对话,可以看出来对话已经进行了几天了。
有些问答是在一次对话里同时进行的,他们在问题后给对方留下了回答的空间。吾秋的心跳加速,目光向后面关键的地方扫去。
人:如果你们可以穿越星空抵达我们的身体,你们应该完全看不上我们的技术和知识水平才对。
贺:已经有无数的文明在推动这个。我们的目的是融入不同的生活。
人:你在使用我的名字和记忆。你们会一直使用我们的后代、后代的后代的身体?
贺:向你们也是我们的后代讲述我们的故事,他们有人会继续我们的路。
人:你们不用生物特征或物理结构来定义自己的物种吗?
人:我有点明白了,对于你们来说,物种是看待世界的方式?
仿佛从梦境中醒来,外面已经欢声笑语。吾秋深吸了一口气,浑身颤抖。他猛然发现时间已经快接近午夜了。也许一切已经来不及。
也许还有另一种办法,他可以请求人类的原谅,商量用技术手段相处在同一具身体里的可能性。他想到吸收这具身体的人类记忆时,他看到的那幅脑海中的画面:人类的先辈们迁徙往陌生的他乡,在匪侵兽扰中建造起宗族共居的巨大建筑,在星光下祈求神灵的庇佑,然后又鼓起勇气一点点打开建筑的厚门,和外族外姓的人交融。也许他们会因相似的迁徙记忆而拥有共同的感情。
但是他又想起了他们的族人乘着人类不能理解的飞行器,在星光中潜入这艘太空船,附身到人类身上的情景。人类还没有来得及表达任何意见。吸收了记忆之后,他们才知道,原来人类在意识的最后时刻对突如其来的改变怀着如此强烈的恐惧。他不知道人类是否会原谅他们,是否会愿意与他们共存,就连他们自己也没有完全原谅自己。
吾秋望向房间的钛合金门,感到恐惧。在这个小小的舱室里他暂时躲避着一切。矛盾和发烧的混沌共同撞击着他的颅腔。他想到沉没于人类大脑深处的同胞,就像当时的人类一样。他必须走出去。
他想家了,有一半是那个很遥远的家,属于上一个附身文明的记忆,那个家正渐渐被这个家还有那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地球代替。想到地球上的山川湖海,他们会泪流满面。多少个夜晚,他们在庭院里,用旅途上的文明和地球文明串起的音乐来吟唱家乡,从清晨的茶山到夕阳下的多瑙河。在路途上的他们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家。他们就是这样,不断去往他乡,在星海中把别人的记忆化为自己的记忆,把别人的家乡变成自己的家乡,成为一个又一个文明的一份子,从不在乎自己改变了多少。唯一不变的是,他们会像永恒的星光一样向星海中四散,轮回轮转,融入到宇宙的无数种生活中去。他们是宇宙的公民。
发烧折磨着他。他强烈地想象着同胞们与人类欢聚在桌前,饮酒言欢,争执吵闹。他们将会以另一种记忆延续下去。即使不能,他也要在自己消亡之前讲述出自己和族人的故事。他要迎着那些可能会是惊异或是愤怒的脸庞,哼唱起由路途上的闪烁星光串起的歌谣,他想讲述自己的残忍中饱含的爱。即使怀着愧疚,他也想说出他们心中的骄傲。这样他们的一缕火烟就融入了人类。
零点的钟声在广播中敲响,外面一片沸腾。吾秋看着房间的钛合金门,听到了敲门声。
由「未来事务管理局」创办于2016年,每年春节期间,邀请多位海内外科幻作家,以“春节”为主题创作科幻小说,至今已是第5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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