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写怪谈类的小说,还不太能明确具体的手法和叙事风格,故事大体的结构已经完备,所以写作过程最艰难的部分还是如何还原一个1947年的浙东。文中出现的吴语是经过我询问绍兴的朋友翻译过来的,但上海话则不然,希望有上海的朋友能一一纠正吧。故事的灵感取自费穆先生的《小城之春》和克苏鲁系列小说,在此向大家推荐它们。
如果你有幸见过我的祖母,一定会觉得她是早已远去的时代才会孕育出的乐观、正义,具有人文和解放精神的新女性。记得在我小学的时候,我经常自豪地向同学宣布:我的祖母,是前北京电影制片厂的一位剪辑师。然而除此之外,我就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了。
在我出生的最初几年里,我的父母都在争取大学讲师的分房福利,几乎没有时间照看我。得知此事后,我那曾因镜头长短和水华导演吵得不可开交的直爽祖母,索性自告奋勇担负起了扶养孙辈的职责。每天不到八点,祖母就准时披上那件从民国陪伴到她至今的棕色大衣,徒步去美味斋买早点给我吃。我还能回忆起的片段,只剩下了她哄我吃饭时会用她无法割舍的吴侬腔哼着的婉转小调——那是我这么多年来未曾有幸再听过的歌谣,我估计那是绍兴戏里的唱腔。待监督完我吃掉那一盘生煎之后,她准会坐到客厅角落里的格子布沙发上,把电视机音量调至很小,为我织起围巾来,有时我会趴在祖母腿旁监督她工作。那个年岁的老人是很喜欢瞌睡的,想起来真是淘气,有几次我胡闹到用剪子戳她的手腕。祖母醒来后也只是笑笑,从不责罚我。可我的记忆里总感觉祖母曾大发雷霆过,但从所剩无几的回忆里却揪不出一条缘由来,平日里那样和善可亲的老太太,怎么会对我,或是她亲爱子嗣中的任何一位急脸呢?
直到前年,我都把祖母发恼的记忆作为幻想去看待,无非是一个顽皮孩子对祖辈反传统的诋毁罢了,就像现在我们在互联网上非要凭空捏造出一些好人的反调一样。那是我们一家自祖母去世后家庭成员最齐的聚会,往昔每逢祖母生日,我上海的小姑一家都会来探望。可这个传统自她离开以后就中断了,一算居然已有八年之久。许多旧事在那场聚会上被提及,有些是我祖母参与费穆电影拍摄的传闻,有些是祖母当年从上影厂北调的经过,因这些内容涉及大量的隐私,我这里便隐去不讲。但唯独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在这里说出:我祖母平生以来和我小姑唯一的一次争吵。
九十年代末,我的小姑不知动用怎样的关系找到了我祖母老家的地址,那个位于浙东水乡的偏远小镇。祖母这些年来从未提及过自己移居上海前的经历,不爱探究历史的父亲干脆认为祖母就是上海人。在饭桌上说起这件事之后,就连父亲都露出诧异的表情,他连忙用掺着北京口音的蹩脚上海话和姑姑问询几遍之后才确信了祖母真的出生在浙江的一个小康之家。考虑到当时连北京的许多家庭都还没座机,小姑只能试探性地向那个地址寄过信件,当然她的一切行动都没有提前告知祖母。寄出信没多久,小姑不知触动了什么灵机,想把自己在静安区的公房换到虹口区,便把这件事情完全抛于脑后了。
直到四个月后,她和姑父料理完搬家事宜,才有闲空去分拣信箱。这一看不要紧,竟然拿出一封老家的回信。小姑未报的期望成真了,她高兴的不得了,很希望拉上祖母一同回老家白相。于是火急火燎地往北京打电话,小姑讲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她说如果那天接电话的是父亲,兴许这事情倒不会闹得这样难堪,大家都晓得父亲继承了祖父的妙语连珠,最讨祖母欢喜。但是这都是后话,那通电话正巧不巧被祖母接到了,她刚听到自己的女儿未通过自己的授意就向老家通讯,气的大声说了一句“咋子么!?”,之后就撂下电话不讲话了。待电话那头的小姑缓过神来,只听她用谁也没听过的恼怒口气讲:“云竹,侬·····侬为什么不告诉吾。吾这么多年就是为了逃出那个鬼地方,侬·····想气死姆妈。侬记住,侬一定覅回信,更覅再和你哥哥提这件事。侬库库侬办了撒子事情。”我的上海话水平实在有限,这也不赖我父亲不教授给我,谁让他是和一群北京孩子一起淘大的呢。对不起,偏题了,我接着说。
父亲听完我小姑的这些话很是诧异,那时祖母北调,把小姑留在上海和祖父一起生活,父亲约等于是祖母一个人在北影厂拉扯大的。他甚至觉得小姑在开玩笑,因为祖母即便是在文革时被打倒也没有这样慌张、恼火过。他沉默了一阵,吃了一口碗里的红焖羊肉,接着开始问:“云竹,那老家寄来的信说些什么了,你还留着吗?”小姑把碗里的红焖羊肉撇开,喝了一口鸡汤清口,接着用有些失望的语气告诉父亲,老家只寄了一张旧相片过来——相片是在水塘旁照的,里面一共有五个人;祖母站在所有人中间,看祖母所留发型,大概是1946年左右,因为祖母那段日子里除了在文华厂做剪辑,还在《太太万岁》里客串了一位角色。她穿着一件高领的旗袍,披着那件棕色大衣,显得无比端庄圣洁。而祖母右手边紧贴着她的是一位穿长衫的男人,小姑说自己仔细看了几遍,确信那个人并不是祖父,大概是同乡的友人。
即便是透过黑白相片,小姑都能查觉到长衫男人患了重病,显得十分瘦弱,加上他有一双细长的脸,看了总让人觉得不适。男人的旁边站了另外一位长衫先生,看起来年岁已经很大了,不过好似刻意站在照片边缘不愿出镜,大概是位佣人。与祖母相邻第二近的是一名弱冠的少年,是这几位中笑容咧得最大,上身穿美式夹克,下身则是西裤,偏着七分油头,应当是祖母和长衫男人共同的好友。小姑讲完照片的内容,就连连哀叹起来。原来前几年她们搬进新楼房,有关祖母的旧物件都打包送给电影博物馆了,正巧不巧这幅相片就在其中。父亲突然打住了小姑的自责,问道:“那第五个人呢,你还没讲呀。”小姑听了父亲的话,思索了一阵说:“哎呀,那个人啊其实没有和他们一起合影。相片不是在水塘旁边照的吗,我看到近岸有个人在野泳,就算进去了。”饭后他们继续聊了一阵,当时我正在忙高考,先跟着母亲回家写作业了。事后听父亲复述,他们兄妹俩发掘不出什么新的线索,于是聊起更带劲的上海和北京房价。
我上大学之后学业虽说不上繁忙,但重复性的作业实在要把我逼疯,有时除了约上姐妹一同去大悦城逛街也找不到什么好发泄的由头。直到这学期开始选修中国电影史,才联想到祖母当年正是无比光荣的上海电影人,尊敬、自豪之感油然而生。在任课老师的建议下,我开始有针对性地收集整理祖母在我家的遗物。祖母的书房现已成了我和父亲的杂物间,平日里除了母亲维持洁净,时不时来擦拭尘土之外,家中便无人特意进入了。这次整顿,我发现了祖母的旧相册,有她和许多电影人的合影,如上官云珠、费穆、谢晋、石挥、谢铁骊、桑弧和史东山等人。在感叹祖母社交圈之广的同时,更赞叹她老人家沉稳的个性,这么多年没有一次在外人面前吹嘘过。整理工作就像是寻宝,不知什么时候会触发自己电影史所学的知识,发觉书本和历史中的先驱者们以这样巧妙的关系与祖母,乃至与我产生了联系。期间遇到的各种趣闻我在这里就不费口舌与大家分享了,因为我上个月发现的这样一份稿件令我有了开这样一篇帖子交流的冲动。
我确信将要公开的稿件是我的祖母所写,且根据上面出现的称谓和不断增改的墨痕来看这篇稿子的所著年份应该在1980年至1986年前后。那时我的祖母虽仍隶属北影厂,但大部分时间她均在北电代课,不再参与电影制作了。祖母有功夫写下这样一篇文章,完全是符合她当时的时间和精力的。但不管我有怎样公开的决心,必然会有人提出质疑,评判真假虚实的天平在于大家,我无权为文中阐述的种种现象辩驳。我只希望大家能有耐性把这篇文章通读完,分享一下自己的见解,兴许能解开我心中的疑问。有趣的是在于祖母的稿件实际上是一篇第三人称视角的小说,但根据我父亲对于祖母口述过的一些关于内战前夕的片段,基本可以断定文中的“李胤”正是我祖母本人。再加上故乡寄来相片中的内容,以及祖母在1945年至1950年间的日记来判断,这篇小说发生的人物、地点和经过都应当有现实依据。就如我前文所说,评判的天平在你们手中。
初秋的浙东总是阴霾天气,台风过境遗留下的残破景象还未消散,属寒的雨便已慢慢地爬上云端,把北国之泪洒在南国富饶的山岳间。小舟在湖央缓缓地飘,一层冷雾浮在水面上,湿乎乎、冰凉凉地,蒙住了船夫的眼。除了船夫撑桨的水流声外,一切安静极了,两岸鸟鸣愈发稀疏直至消失。她倚在船舱内壁,把右手垂在左舷,指尖掠过湖面,像是在一个翠绿女人的肌肤上划出一道口子。即便是这样宁静的光景,仍无法阻止她的思绪回到上海。
她的青春永远留在了上海——远东唯一一座用纯正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血液滋润出的土壤。她还记得最初抵达时暂住的院子,所有的东西都令她着迷,用砖石和水泥制成的洋楼,镶着珐琅和金饰的家具,一切都比故乡的祖宅来的摩登、新奇。她还记得女校同学听到她满口土吴语时的惊奇表情。一到课间,她们便在她身旁围成一个圈,兴奋地观摩这只来自旧内陆的猴子。
可她们终究没有恶意,只是无法理解另一种生活、另一种文化罢了。她仍是庆幸的,纵使经历过那般欺辱,却让她无意间发现了自己在那座冷漠城市中的归宿。
她还记得自己是如何与电影结缘的——在女校班里二十多常常注视她的眸子里只有一双并没有露出猎奇的目光,那双最可爱的眸子便是属于康可的。康可的父亲在扬子江上的船厂里做工,母亲则倒卖些小商品。康可的校服显得很旧,大概是勤洗的缘故,原本绿色的裙子竟成了草黄色。李胤怎么会忘呢,就是那条在五月春风中吹皱的小黄裙为她开路,带她一路小跑到法租界的摄影棚。起初她很惶恐,她还一次都没有看过电影拍摄现场呢。
是不是和照相一样呢,她问自己。她对照相流程倒是很清楚。以前逢新年,本家家长都会唤县城里的摄影师给大家留影,男女老少们在宗祠正堂前对着那个会闪光冒烟的镜头列成三排,然后尴尬地熬过摄影师下口令前的空档。
康可带她偷偷绕过门卫,接着把食指比在嘴唇上,示意叫她默不作声。她们两个穿着裙子的姑娘就这样爬上摄影棚的外墙,猫着身子在平台上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地踱步。直到她们钻入一扇半开的窗户,抖掉满身的灰土,蹲在角落堆积成山的木箱后偷看。那天片场里的演员她一个都没认出,仅仅是记住了这部剧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好不热闹。然后临走之前迫使自己把剧组的名字印在了脑海里——《马路天使》。哦对,她还记得这部戏的女主演是个十分清秀,有着令人羡慕的柳叶眉的姐姐。她叫周璇。
抗战爆发之后她与康可失联了。她在重庆时常常想,那个穿草黄裙的姑娘没准依旧在片场外游走吧。一个人在她的生命中并没有出现多少光景,却带给她完全不同的志愿,抗战的八年间,她加入了话剧队,进了制片厂,最终成为了电影生产中的一颗小螺母。也许是胆怯自己土气的浙东口音,她从没想过成为一名演员。
小舟渐渐驶离了湖心,晨光刺透湖面上由水雾织成的网,深绿色的帷幕倒映在波纹中。她望见了湖岸那一端的矮峰,一颗铅灰的扣子点缀在山腰,她还记得她的名字:真君庙。
“大姑娘,快到虞祈了。”船夫努力对她挤出一句国语。
李氏扎根于绍兴府新昌县统共才一百余年,大约是在前清嘉庆朝从江宁府左迁而来的。她们李氏一族在虞祈算不上是大姓,当地最兴盛的朱家和娄家都是自宋朝就落户于此的,他们显得更像是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她还记得过去逢新年,朱氏和娄氏都会去真君庙上香祭拜,且不准外姓人观摩。久而久之,她们平日里玩耍都不会接近矮峰,尤其不在真君庙前逗留半步。
她还能记起关于故乡的那些片段呢?自此搬去上海之后,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小学校里的玩伴都有谁,平日里本家哪个叔叔对自己最亲,晚饭时家里的佣人都会烧那些可口的饭菜?她一样都想不到了,就算自己的虞祈口音,在外漂泊十多年后也几乎被磨净,况且电影厂里天南海北的同事都有,如今讲国语都比吴话多。
她晃动着垂在水中的指尖,湖水变得暖了一些,她把下巴倚在胳膊上,望着消散开的波纹。忽地,指尖一沉,什么硬物撞上了她的手掌。她吓了一跳,上半身打了个激灵,扭头去看左舷。成规律消散的水纹被搅乱了,远处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下潜,竟凭空溅起了水花。她揉了揉眼睛,感觉背后猛地多了一股寒意,拽了拽披在肩上的棕色大衣。
“沃湖水猴子。”船夫笑着说——他的牙几乎掉光了,“不怕,勾在打棚,应是大鲫鱼。”
虞祈人的生命是离不开鱼的。出于落脚在山之阳、水之阴的缘故,虞祈的渔业十分兴盛,县城集市里的鱼铺大多是在外的虞祈人所开,甚至有些干货远销至省城。就拿李氏来讲,由于是祖籍宁波的缘故,族里平素保持着养一头猪待新春来临时宰杀的习俗,且吃猪肉胜过其他野味。属于原住民的朱氏和娄氏,则有着全新昌独一无二的习惯,他们新春宰杀的不是猪而是花鳙。她记得小时候到外姓同学家宅第里玩闹时见到的池塘,足有两三人宽,一眼望不到底。当下回忆起,那池塘的水竟与沃湖无别,好似这池水深处连通着外界。
“恩到虞祈做什么?”船夫凝视着愈发靠近的虞祈,平淡地问。她忽然感到不是小舟在动,而是虞祈在向她抵近。
她这个归乡的念头到底是怎么来的?纵使南京和延安缔造的简短和平在东北轰隆的炮声中结束,可上海却未停止它向虚华、空洞迈进的脚步。她每日与多数人一样勤奋地往返公寓与公司之间,就像上海的电车一趟接一趟从未脱轨。这不像几年前的重庆,战争就发生在你眼前,上海似乎笼罩在一层毛玻璃罩内。只有人们用心竖起耳朵,才能听见报童沿街叫卖着来自北方的悲报,才会乐意把它偶尔当作午后茶歇的谈资。
“美海军陆战队强奸北大女大学生,北平市各界反应强烈。”
“首都高校学生发起‘反饥饿、反内战‘大游行,惨遭军警弹压。”
她为什么要苟延残喘在虚伪的和平里?厂里的吴先生和桑先生明明给他们打过气:不要做南京的帮凶,勿为了一点点小利就去拍摄那些仆从中电、中制主导的蛊惑人心的反动电影。除非受生活所迫不得已,最好别对着好莱坞倾销来的影片照猫画虎,拍出劣质无味的商业投机电影。她不想面对冰冷无望的现实了,上海的市井气无法麻痹自己的感官,刚刚过完24岁生日的她想要逃避。恰巧在这节骨眼上,她收到了故乡的来信。
搬走前和她玩得最亲的小堂弟没有在信上多提什么,仅仅是表达了自己对她的思念,和叔公身患重病的消息,并没有表露出邀她回来的意思。她却忍不住了,整日面对单人宿舍的白墙和上海女房东的白眼,她急切地希望找个人发泄。况且那是故乡,为什么不回到自己长大的地方看看呢。
她当然没有忘却几天前县城旅铺的老板察觉到她口音后说的那番话:“大姑娘,勾听恩讲话个腔调像是个上海囊,夷有点瓦新昌个味道,恩到究是哪尅个囊来?弯有,恩要起个坞堂北恩有介恩有介个关系来?”前文提到她的吴语能力丧失的很彻底,已经不大能听懂店主带着点哑嗓的嵊县话。她很诧异店主能听出她口音里夹杂的虞祈味道,童年被嘲笑的阴影仿佛从脖颈出涌来,她无暇顾及店主的疑问,陷入了一种惶恐。
“噶的瓦弯是会听册来恩是新昌囊咕,反正生好来古尅凼够。够张恩生好弗是县城里头个囊,万要再南面头起点。够从嵊县得尅来开店的蛮腔再没的听见个钟腔调够来。奥,够晓得来,恩是沃湖北面头个虞祈村个囊奥?纳村堂个囊是好两年没得的县城来够来。真噶要讲个话是整个沃湖边以夯不着纳班囊来。”店主见她不答应,自顾自地讲了许多,她至多提取出了一点关于故乡的讯息:虞祈人这几年不大出现了。这会不会和堂弟在信中提及的“镇里许多人患了病”有关呢?
船身的摇晃打断了她的神游,船夫伸手去帮她拎皮箱,她已经到虞祈了。
一个穿着军绿色夹克的年轻男孩站在木质码头的尽头向她挥手,她一眼认出了他,她叔公唯一的爱子,自己的小堂弟李时。
李时的声音变化很大,小时候细细地尖尖的,像个女孩子。现在倒有了男子汉的几分气韵,李胤倒是很好奇他用国语呼她,大抵是想到了吴语沟通上的不便。
“恩蛮漂亮,像个电影明星!我好喜欢你这件外套,是在上海叫私人裁缝铺做的吗?”
“恩好久没回来,一定要注意脚下,湖里的水有时涨的很厉害,许多地方被淹了。”
李胤如梦初醒地看着李时,刚才讲声音变化大还言之过早,她几乎认不出李时的脸了。记忆里那个整日粘在叔公身后的跟屁虫,总是涨红着圆脸蛋求她分一块水果糖的小家伙竟长成一个高瘦的俊青年了。
“姊姊,到底是什么风把吹你过来的,这里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呀。”
“东南西北风把我吹来的。”李胤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他们二人此刻已经走出了码头,沿着小街向着原来镇里最繁华的一里街走去。
她附和道:“整整十年了,让我好好看看你!”接着扭过头望着堂弟,青春还未彻底从他的脸上散去,几颗豆大的红印还占据着他的额头。李时有些难以抗拒这样的注视,害羞地低下头,不再言语了。
“怎么了,你还怕了生,不认得姊姊了。”李胤来了劲,“不是你求叔公要晚上和我一起在院里纳凉的时候啦。”
李时听到这句七尺的身材好像缩了个子,些许发白的脸又充了血,像他小时候同样红。
“阿爸他······自打民国三十二年我们从仙居逃难回来就染了病,起初以为是路途太劳累就没多想,可这一病就是四年。”李时话里多了点哭腔。
“看了,光复之后还去了一次杭州,都没看好。索性就依照镇里的土方子治了,症状嘛,开始的一两年他总说皮肤发干,半夜里瘙痒的睡不着觉。他就用手去挠,结果越来越严重,浑身都是血癍······”
李胤并没有认真在听,实际上她刚听到叔公几年前就染了病后,就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她认知里的叔公,是一位住在藏着他这辈子也修不完的一屋子座钟和手表的阁楼里,总对着晚辈微笑的读书人。叔母因难产去世后,他便领着李时重新搬进了家族的宅第。李胤的祖父暂时把他们安置在在东跨院的小楼里,在做着固执地惩罚。她的祖父去世之前还咽不下他细倪子的叛逆,当初是叔公自己逃婚跑去杭州的,回来时竟多了个不知什么出身的女人生的野种。
“姊姊,恩看看,这是你们家过去的铺子。”李时拍了拍她的肩膀,对着一间只剩下烧焦梁木的空屋说道。
“你覅拿我打趣,一里街哪有这样的荒凉······”
李胤愣在了原地,前方几百码的巷子全是一样的光景。砖墙像是被火燎得患了疹子,黑一块黄一块地粘连着,胴体乌黑的梁木表皮崩裂开来,横竖躺在看不出痕迹的墙根上。这样的惨状令她想起了在重庆的日子,防空炮不分昼夜地轰鸣,戴着乌龟壳形状钢盔的国军铆足了劲摇着警笛的手柄,她被数不清的人推、抓、扶、揪,最终混在人潮涌进一扇墨绿色的大门。她不意外的打了一颤,仿佛嗅到了防空洞里常弥漫的味道,由血、汗和恐惧组成的可怕气味。
“我回来时也吃了一惊,听没搬走的同乡说日本人在二十七年仲夏用飞机炸了整个沿湖的部分,目标大概是附近驻扎的国军吧。”李时捡起一块因雨水膨胀的木棒,它大概属于那条椅子,“可惜日本人不知道国军早在二十六年晚冬就跑光了,这里只有些舍不得抛弃祖业的渔民罢了。”
“镇里还剩下多少户?”李胤望着原是父亲商铺的废墟,脑中叠相出小时候的时光。每当放了学,她总会在这里赖一阵再回家去。她喜欢看铺子里的伙计摆弄算盘,即使在搬走前的最后几个月里算盘很少派上用场。她留给铺子的记忆不够多了,最深刻的便是有几次抵制日货时隔壁朱家人声称要彻查货架上到底有多少日本货,但最后都不了了之。谁家的铺子里叫卖的日用品不是日本产的呢,私下里偷换国货的商标罢了。
“同姓的在日本人登陆宁波的时候就散到南边去了,你也知道,咱们在台州、仙居都有亲戚。”李时回头看向李胤,微微叹了一口气,“朱氏和娄氏转移出去的很少,起码有十几户在内场轰炸里搞得家破人亡了,挨着山住的倒是都幸存了下来,不过随后日本人进驻之后也走的差不离了,主要去了台州。现在要是仔细算,估计还有个二十多户吧,不过家里也不像以前那样齐了。”
李胤感到一种无法逃脱的宿命感,十多年前叔公为了爱情舍弃一切,离开了他眼里落后、闭塞的虞祈,和老派头家庭里每天上演的有关琐碎、偶然、错综复杂的生活闹剧。可这么多年过去,却只有他留了下来,守着被毁的不成样子的祖宅,没有娱乐,没有新闻,只有下不停的冷雨。
李家的祖宅建在一里街北面,索性隔了一条小渠,因此没被焚毁。李胤随着李时过了一座熟悉的小石桥,街边已不见记忆中叫卖菜蔬鱼米的农人,连根野草这样的活物都望不到,光秃秃的墙根和砖缝间芡着一指厚的灰土,上面长了绒毛般的青苔,总让人脚下打滑。
李时并没有带李胤走正门,而是从一处破了口子的矮墙上翻了进去,李胤回过头发现宅第正门的方板歪着立在门框上,看似一碰便会四分五裂的样子。院子的大体格局并没有多大变化,一种难以抑制地暖意正从李胤的心房探出头来。她和堂兄妹一边胡乱唱绍兴戏一边乘凉的小亭依旧立着,李胤用手摸了摸掉了漆的廊柱,从前清时搬来的几代人估计都在这里享受过一样宁静的夏夜吧。
除了设在祠堂里的小学校和父亲的商铺,她孩童时全部的境界就被限制在这样一座木制的古堡里,尽管孩童有经历和耐性去对着一所古宅钻研新的乐趣,但总归有疲倦的时候。于是叔公承接起了更多的被探索的义务,她对于世界的认知,最初便来自于叔公对杭州、上海、北平这些大城市声色俱齐的描述中。叔公的大学是在北平读完的,他在那里居住的日子仅次于故乡。他把每座城市具体分为了风物、人文和美食三大类叙述,而北平总是他的拿手好戏。每到礼拜日开课,到那时小亭里必云集着全镇的适龄孩童。他最欢喜讲哈德门,那里是北平洋人和普通市民活动相重叠的部分,你既能坐在咖啡厅里与穿着貂皮大衣牵着宠物犬的英国贵妇共饮午茶,也能免费观赏到窗外人力车夫与撂倒白俄的露天拳击赛。李胤记忆里最深的莫过于叔公讲到风物尽兴时会学起骆驼叫,引得孩子们捧腹大笑,叔公这时突然害了羞,不再往下讲了。李时便会心领神会地站起来,对着小伙伴们宣布纪律,好让他的父亲下的了台面。
李时害羞起来倒是蛮像叔公的,李胤想起了他刚才涨红着脸的样子不由得暗自偷笑。
“叔公现在住在哪里?”李胤走到院中央问,她既期待又害怕见到叔公。
“不急,我先带你去放行李······”李时平淡地讲,“他守着阁楼又跑不了。”
“他觉得住在高处,离水越远越好,这样水里的东西就带不走他。”
“我没说呀?”这是李胤进屋后第一次看清李时的脸,他的脸显得枯瘦且铁青,大概是院里光线太暗,或者是李胤说错了什么,李时的脸色让人完全想不到这是方才在路上还害羞地脸红的年轻人。
李胤刚想迈上通往阁楼的那条危梯时,李时忽然扒了她肩膀一下,接着面无表情地走到了她前面。李胤有些诧异,接着听到李时这样讲:“那个病我不晓得会不会传染,况且阿爸要是见了你太激动了也不好,你就在楼下和他说几句话吧。”
一声低沉的呻吟凭空回荡在老宅内,李胤踩在危梯的左脚一滑,差点从上面摔下来,那声音甚至盖过了李时的说话声。李胤无法想象发出这种声音的生物究竟长着怎样丑陋的面目,就像它天生应该生活在腐烂潮湿的水渠阴暗处一样,可李胤最疑惑的是她对这个声调有印象,是一种在记忆中留有深刻回忆动物的叫声。
“是·····胤胤嘛。”那个声音戛然而止后,李胤最熟悉的声音从阁楼上传了下来。
“叔公!”李胤难以抑制地兴奋起来,她渴望看到那位穿着长衫的长辈站在楼梯尽头与她对话,想象中的叔公只是白了几根头发,却还是那样自信、乐观地挺着胸脯。
“小囡,恩回来做么事嘛·····恩,咳咳咳,勾该去寄信告诫你覅回来。可叔公身体太差了,咳咳咳·····”叔公像是嗓子里卡了痰,每句话都是被包裹在粘膜当中吐出的。当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远处传来时,李胤泛着危梯倒影的眸子忽地湿润起来。
“姊姊,恩等我一下,我看一下阿爸。”李时说完便快步走了上去,等走到门口又特意告诫道:“恩就不用上来了,阿爸有我照顾,姊姊先去房间里待一会吧。”
回去的路上,李胤喘着气,她感觉自己的旗袍越来越紧,就好像要把她缚住一样。她赶忙松开领口,泪珠从眸子里一颗一颗滴下,她强忍着自己不出声。胸腔里紧绷着的希望哗的一下松开了,她到底想要见到什么呢,是叔公和堂弟还如自己离开时那样健康快活,还是虞祈人影交织繁华热闹的傍晚。亦或是只为了逃避上海冗乏的工作,逃避和平破灭的恐慌。可这样的光景下,有谁的生活会是她希望的那样轻松愉悦呢。
朱辰轩不到七点钟就醒了,吃过稀饭腌菜,再用一壶汤药佐餐,伺候他的是服侍过他们家三代人的佣人老王。朱辰轩的个头在浙东算是超越了标准身高的,他总爱穿白布长衫,近些天稍微转凉,老王特意叫他穿了棕短褂,兴许下周就该换冬服了。他如今离不开拐杖,只要一站稳双膝钻似的发疼,整日佝偻着脊背,乍一看压根不像个青年人。他白天时几乎不想事情,一边咳嗽一边拄着拐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对着书架上的旧书发呆。到了中午,老王会准时端上蒸鱼和稀饭,等他吃完饭便要喝汤药。他大概有一两年没见过猪肉了,听老王说,是本家的长辈认为只有鱼肉是最纯净的,对病人最好。
下午他会强迫自己出去溜溜,即便是傍晚最该热闹的辰光,街市上照样空无一人。除了偶尔能看见隔壁李时去码头拿信,和三三两两的国军士兵借道上山,他几乎见不到其他活人了。偌大的虞祈经历过战争之后变得一片死寂,去沃湖打渔成了唯一从事的生产活动,想不通的是渔人捞上的鱼却i总是一些叫不出来的品种。既不是鲫鱼,也不是鳙鱼,大抵都是头圆身细的奇怪玩意。朱辰轩暗自里总是后怕,他每日吃的清蒸鱼,是不是就是这些长着畸形尾鳍的生物呢。他不敢想。
没人确切知道他到底患了什么病,从仙居搬回来没多久便染上了,有人说是肺炎,又有大夫说是心脏的毛病,他全然不信。明明他几年前还可以在院内的吊环上耍一套倒十字,一口气爬上后山的真君庙,可如今就是出趟远门都费劲了。朱辰轩愈发感觉迷惘,他已经习惯了受老王照顾。用过的器具自然地撇到一边去等收拾,起床之后被子不用叠,等回来老王已经把床重新铺过一遍了,没准再过几日老王就要招呼他坐轮椅去洁手。
偌大的朱家如今只剩下他和老王相依为命。他小时候总像是缺了一根弦,不爱背书,不服管教,总想闹出点名堂。他平素最爱去隔壁李宅找他们的小叔听故事,关于上海、北平的部分他都喜欢,记忆里最深刻的是小叔给他们学骆驼叫。他那会儿总觉得骆驼是世界最奇异的动物,当然去李宅也不只为了听故事,他还能抽空与李家的长女李胤一起嬉闹一阵。
他小时候很喜欢李胤,甚至为了见她连小学校布置的作业都抛在脑后。朱辰轩想不通的是明明李胤已经搬走两年了,他为什么还是背不下文言文。他如果那天晚上背完了,就不会挨自己三伯父的打手板,更不会赌气睡到祠堂里。这样他正巧赶上在老宅的天井里和一家人一同赏月,参与过辛亥革命的祖父一定正和父亲坐在藤椅上激烈地争论抗战的局势,他则会和二弟、幺妹一起玩胡乱玩闹些什么,幺妹会像往常一样被二弟欺负,委屈地躲在母亲身后,祖母看到后眉头一紧急忙唤他过来为幺妹拿点糖果。他们会这样不知不觉地一齐待到日本人的战机投下二百五十千克的航空炸弹落入天井,这样他就不用忍受这七年来折磨他的顽疾和虞祈这座越来越诡异的小城。
朱辰轩从旧日的幻想中抽出身,才发现自己没服药,去厨房找老王时才想起早上派老王去镇西买布料了,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采购,估摸着得傍晚到家。一想到一天到晚要吃这些发苦的,且一丁点不见效的药,他就觉得自己脑壳疼得不行,索性想今天先蒙骗过去。但若是没吃的事情被老王发现了,他定要告到本家长辈那里去,这样自己又要挨莫名其妙的禁足与批评。朱辰轩想了一阵,还是狠下心决定自己煎一壶去。
家里的药偏巧不巧的少了蛟干,这是新昌县特产的一种干货,朱辰轩认为应该是用蛇或蚯蚓晾晒而成的,黑棕色的肉干上长着许多长鳞,冒着一股水藻的腥臭味。 他在药柜前愣了一阵,想起李时家估计还有些存货。总不能空手去,朱辰轩找了几张油皮纸和红绳,记起来家里的小池塘没准还剩下四五条老王特意养的鲫鱼。他一瘸一拐地走近小池塘,池上漂浮着薄薄的绿萍,他没多想伸手就往水里伸。初秋的池水泛着寒气,他的手先是摸到了些水草,接着好似碰到了鱼鳞,他有些兴奋,毕竟很长时间没有自己亲手做体力活了。朱辰轩乱摸了一阵,想起小屋没准还有鱼抄,急匆匆地去拿了回来。
有了器具的帮衬,朱辰轩彼时信心倍增,一网下去就罩住了什么。他放下拐杖,双手把着抄子的木柄,使劲往上提。一条足有三斤的鲫鱼从水面现出了身子,激烈地往水底挣扎。朱辰轩使尽全力,就当抄子要全部露出水面的时候,他感觉到池底有什么东西猛拽了网一下,他的整个身子顺势前倾,差点摔进水里。待他立稳回过神,抄子已经在水中消失不见了,刚才激烈挣扎的鲫鱼也没再折腾出半点动静。朱辰轩吓出一身冷汗,病把他折磨得意识不清,明明小时候家里的长辈和他反复强调过:
家里小池塘养的鱼不是给人吃的,是预备给真君庙祭祀用的贡品。
朱辰轩慌忙捡起倒在池边上的拐杖,谨慎地一步一步向后挪去,直到隔开三四米的距离才敢背过身。汗浸湿了他的领口,他只好停下来松开了长衫的领扣,这时他听到背后传来了潮水声。海水击打在礁石上那有节奏的声声回响,竟出现在浙东一户宅院的池塘里。他不敢回头,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正贴在池壁上盯着他。潮水声忽然停止,紧接着是沾水的肉体在地上撕拉撕拉的摩擦声。他感觉那声音已近在咫尺了。刚刚因未知而产生出的诧异变成了一种散发着恐惧的戒备。他努着最后的力气挪着自己纤弱的双足,紧张地绕过一条又一条木廊,直到发觉自己无意识地走到了李宅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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