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间的互联沟通,是科幻小说的常见主题,然而具体的方式,却可以有全新的设计。我们习惯了用先拉个群的方式让人们之间沟通,从陌生到熟悉,其实平行世界间也是如此。作者通过“建群”的方式,在有限的篇幅内为我们展现出了丰富的世界可能性,而来自不同世界的人们,终于有机会可以对位互换视角,体验不同的世界,欢聚一堂。
科幻作家,连续五届参加“科幻春晚”,获得1996年度(第八届)银河奖三等奖;1998年度(第十届)银河奖二等奖代表作:《冰星纪事》《火星!火星!》。
起初,它只是几年一次。后来,一年会发生几次。过去一个月里,我经历了四十二次。从第四次起,我开始记录这些似曾相识的场景,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关联,但一无所获。我找过医生,他们说这是我的潜意识在欺骗我。
一周前,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停止了,仿佛我的潜意识良心发现,或者什么人关闭了什么设备。
除夕下午,我带着老婆孩子去父母家过年。一路上,儿子没心没肺地玩着音叉,以损伤我们的听力为乐;老婆则一边挣扎,一边专心滑着手机,偶尔批评一下我的驾驶技术。我沉浸在这种温馨的氛围中,让自己沉入节日来临前的平静。
还有一个路口就到父母家小区了,我正在等红绿灯,老婆在给后座的儿子看什么东西,俩人傻笑着。突然,我的眼前一片黑暗,一张汗湿的脸浮现在面前。那脸带着些惊恐,喘着气,仿佛一个垂死之人最后的凝视。而且,我还认得这个人。
几秒钟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旁边俩人还在叽叽喳喳说笑着,红灯依然没变,车载音响里还是那首歌,我浑身的汗毛正在缓缓收起。我决定微笑一下掩饰自己的不安,然后开始专心思考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昏睡了几秒钟吗?我神经出毛病了吗?或者,我要浑身插着管子,从水缸中醒来了吗?
慈善组织“千手观音”的员工是不回家过年的,团队就是他们的“家”。除夕这天,我一早起来就被D09分部的女员工们亲了个遍。在我还乐得晕乎乎的时候,又被男同事们扔到了211层广场的喷水池中,还按着我喝了好几口水。
我收拾停当,早饭时间已过,只好啃着面包和同事们一起出发了。围绕京城的无数超高层建筑被称为山楼,相互连通,形成自己的生态圈,许多人一生都很少走出楼去。我们所在的D09区是著名的神经改造人、也叫神经人的聚居区,这里有最先进的神经科技,最酷炫的小玩意。
除夕上午的仪式与平日不同,有很多内容。我被分配去主持洗礼。这是个很重要的仪式,但不像驱魔那么好玩,所以围观的人并不多,只有一些核心信徒参加。今年有三位新成员将接受洗礼,比往年都少。上头对此很不高兴,我却觉得压力小了很多。
洗礼仪式在广场的西北角,区管委会专门批了一块地方。我脱光了衣服,只穿着塑料内裤,坐在高台上。助手用棉布将我浑身上下裹了个严实,边裹还边念念有词,无非是我们都是兄弟姐妹,我们都是观音之手之类的话。三个新人面朝我站成一排,神情严肃,显得很紧张。我其实挺羡慕他们的,第一次洗礼的感受终身难忘,我这种老油条再也体会不到了。
我启动了体内的芯片,加载出汗程序。很快,我的皮肤上渗出汗珠,浸湿了棉布。开始的时候还只是麻麻点点,然后连成片,最后全湿透了。下面的信徒们合十称颂。从道理上讲,这是我在牺牲自己,他们称颂是应该的。
三个新人,用不了多少汗水。我关闭了出汗程序,使个眼色。助手上前,小心地将棉布一片片揭下来,放到画着观音像的搪瓷盘子中。
我站起身,走到第一位新人面前,揽住他的后背,让他向后倾倒。然后,我从旁边的搪瓷盘子里拿起三块浸满了汗水的棉布,擦拭着他的脸。圣洁由此传递到他身上。擦拭完毕,我让他直起身,面对观众。台下响起有节制的欢呼声。
永远是这样。如果你不让大众参与进来,他们的热情就很礼貌。
我站到了第二位新人面前。这是个女性,很努力地保持着平静,但眼中还是露出了一丝对汗水的厌恶。没办法,圣洁的传递只有这一种途径。我们还费心在棉布上印了树枝呢。
我伸手揽住她的后背,让她向后倾倒。我正准备伸手去拿棉布,眼前的景象突然变成了一张桌子。几秒钟后,我又回来了。
一行字出现在我的视野中:紧急情况!立刻与群主联系!
群公告我并不陌生,但紧急公告还是第一次见到,看来真是出大事了。
钓鱼城之战七百六十年纪念日就要到了。在那场战役中,大宋的军队击杀了蒙古大汗蒙哥。随后,夺汗呼声最高的忽必烈被汗臣刺杀,蒙古大乱。大宋随即北伐,征服蒙古各部,并率兵西进,历二十余年,击败欧洲联军,一统欧亚大陆。钓鱼城之战被视为第一次全球化的开始,也是现代化的开始。
如今,宋这个千年帝国,已垂垂老矣。在内,巨型企业正在一步步挤压中央政府的权力,在传统的树型权力模型上,这些企业就像半截长出的巨大树瘤,无止境地吸收着养分,却让整棵大树越来越虚弱。在外,经过千年华夏化的世界,正试图夺取对未来的控制权。他们中的有些国家,玩起华夏的东西,比大宋还好。世界正在动荡的前夜,一切都可能变化。
钦天监大楼的暖气越来越弱了。自从米脂县那个十六岁小姑娘站出来号召节能减排,全球响应以来,主簿大人就下令全监暖气降低功率,还设定了节能梯度,弄得像模像样的。同事们都在抱怨,说这主簿为了能讨得内阁欢心,不惜牺牲下属健康。好在实验室不在这个计划内,监内所有仪器都得以正常运转,只是苦了我们这些“器案分离”的人。十年前,各实验室都开始搞“器案分离”,把实验仪器和研究分离,让研究者可以坐在办公案前就能监测数据,完成实验。当时大家都挺高兴,觉得可以舒舒服服地搞研究了。谁能想到当初一把火,今天烧到自己屁股上。
除夕上午,同事们都回家过年去了,我依然在案前坚守。
但是,我的意识已经流出窗外,掠过京城的擎天大楼,插入云霄,飞向群星,触碰着大千世界的大千意识。
如果我知道自己的实验会触发大千世界的对位共振,我还会这么做吗?我不知道。能看到其它世界当然好,但我没有真正认真地评估风险。
通过对位共振,可以和其它世界的对位者意识相通,在几秒钟内看到那个世界的样子。我做了个“相见欢”机构,可以在对位者之间建立起稳定的对位连接,让两个对位者可以交换意识,操纵对方的身体。对位连接并不稳定,顶多持续半个时辰。根据我发现的对位收敛原理,经过计算,不超过四分之三时辰的对位连接,其影响总体上是收敛的,不会对另外一个世界造成巨大的永久性改动。超过一个时辰的对位连接,其影响会明显上升,受“蜡烛论”加成影响非常大。“蜡烛论”是我老师的老师洪药师提出的,说京城的一支蜡烛被熄灭,其影响会被逐级放大,最后造成安南地区的暴雨。
可是啊,烦人啊,为什么啊!在这春节将至的时候,“相见欢”监测到对位空间中出现了一个持续时间超过三个时辰的对位连接。这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在对位论中有个“不可能解”,假设对位连接超过五又七分之三时辰,会导致对位双方的世界坍缩为同一个世界。因为这个解的假设前提不存在,我也从未担心过其后果,不过现在,一切都有可能。
四个时辰前,这个连接消失了。下一次不知何时出现,也不知会持续多久。
好在钦天监是各衙门中最开放的一个,以尊重研究者自由为主旨,不干涉下面的各种研究。这样,我还有机会在事态失控前弥补这个漏洞。
开会的方式很简单。我建立一个连接,使用对方的身体,在对方的世界留言,然后中断连接。对方看到留言后,再与我建立连接,给我留言。如果是群理事会,我就需要在每个参会者的世界留言,时间会比较长。因此,群理事只有六个人。
天知道,为了适应群里三百个世界的不同留言方式,我费了多大劲。
群主:有人建立了非法对位连接,可能造成大千坍缩。你们分头通知各自负责的世界,注意来源不明的连接,一旦发现立刻汇报。
洪水世界:“相见欢”主机不能监控吗?很多对位者没有随身带着从机,顶多能感到共振,但没法建立连接,也就没法发现对方是不是来源不明。
群主:非法连接的两侧锚点无法定位。你们尽力而为吧。
群主:不能。目前可以做的,就是通过申请信息获取其识别码,以后可以屏蔽它。
联合世界:我一直想问群主,你能确定我们是唯一的对位群吗?也许有无数个对位群,各自独立。
芯片世界:也许这个非法连接就是他们要打通这些群呢?我的从机这些天经常显示有对位共振发生,但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灵异世界:你们闭嘴吧,听群主的。没群主就没这个群。
群主:主机运行两年了,没发现任何其它群存在的迹象。根据后羿原理,一个太阳优于九个太阳,没必要的假设就没必要存在。
息壤世界:而且这只是一种思考方式,谁说这就是真理了?
芯片世界:开会就是来商量的,如果只是通知,个别通知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
群主:两个或多个世界合并为一个。不同世界的对位者可以直接见面,物品会重叠。你可能会发现自己的房子嵌在了山坡上,或者瞬间被什么东西压死。说不定太阳都会爆炸。
联合世界:多个世界瞬间聚集,宇宙质量增长数倍,星球毁灭,宇宙开始收缩。
息壤世界:有可能这是宇宙的成长过程。每次大爆炸,都会分裂出大千世界,然后这些世界坍缩为一个,宇宙质量极大增长,收缩后再次爆炸,不断循环。这是宇宙从小孩变成大人的过程。
息壤世界:质量守恒是在一个宇宙内的事情。大千世界不受这个约束。
灵异世界:你们有完没完?先听群主说说现在怎么办好不好?
群主:先照我说的做吧。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更多可做的事。
芯片世界:能定位共振地点吗?主机这个功能应该是有的吧?
群主:我需要一个时辰来让定位代码适配从机,你们安心等待吧。
本来下午还有我的事,去给社区里的贫困神经人送温暖,随机抽取几个人,由组织出钱,给他们换部件。但是大千坍缩的恐怖前景让我非常不安,就找个借口躲开了。
群主发来的代码已经更新到了我的从机上。我没有等太久。刚吃完午饭,共振出现了,在市区。
我立刻出发,前往共振点。这个共振很初级,只持续了两秒钟,也没有连接。但是,它发生在市区,那里的居民大多是自然人,没做神经改造,脑子里没有芯片。如果我所在的世界出现了第二位对位者,会是什么样的呢?群主告诉我,对位共振只发生在不同世界中对位者思维完全相同的瞬间,不经过“相见欢”系统调制,自然发生的对位共振是极其罕见的。难道这个世界还有另一个人和我思维完全相同?同一个世界中会有两个人产生对位?更奇怪的是,我自己一直没产生对位感,也许这个对位共振不是和我共振?我想起联合的话,也许有另外一个群,另外一个群主和另外一个对位者即将入群。
我们见面的时候该怎么办?微笑?心照不宣地微笑?还是相互躲避?甚至追杀?
我为什么要去找这个对位者?我的目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一定要去看看怎么回事。放任一个对位者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不管不问,是不可能的。
没错,所有的对位者都是隐藏在各自世界里的孤狼。每个人入群的时候,都必须宣誓遵守对位群守则。守则第一条:不要和人谈论本群。我们习惯当孤狼。我们在星空下,在荒野中,在巨浪前,在山楼里与环境斗争,与别人斗争,但在心中,都知道自己是大千世界的一部分。我们的肉体被困在这里,我们的灵魂飞入无穷。
说实在话,另一个对位者的出现,多少让我的浪漫消退了很多。我不再是这个世界与大千世界的唯一接口了。
共振点在鼓楼大街靠近二环的一家小店里,从机标记为L2000。我也不知道群主的编码规则是什么,他怎么标我就怎么用。我推开店门,里面有几个正在吃饭的食客,对位点上空无一人。也是,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人家吃完走人了。
店家过来招呼,向我拜年。我问有没有厕所,店家告诉我出门右拐第一个胡同进去二十米。我出了店门,有点恍惚,不自觉地向着店家指的方向走去。
老式的厕所窗户很小,里面黑乎乎的。我解了个手,走到洗手池前洗手。
眼前的景物开始震荡。不是左右震荡,而像是丢帧的视频,一顿一顿的。顿了几下后,我眼前出现了一行字,是通过芯片写在我的视觉信号中的:“想加入新群吗?”
我第一反应是有人黑进了我的神经系统,立刻和组织联系,请求安全检查。几秒钟后,组织反馈说没有在我身上发现任何符合黑客攻击特征的数据连接,让我将此前一分钟的本地数据上传至组织服务器,以便进一步检查。
即便没有启动相应程序,我的汗也冒了出来。那个神秘的连接找上我了吗?我接着问:“你要干什么?”
厕所的墙壁仿佛动了起来,瓷砖崩裂了,泥灰飞扬,将我紧紧挤住,无法呼吸。
系统显示,这是现实增强效果。难怪组织查不出什么,黑客是通过对位连接黑进了我的系统,而不是常规的无线通信。这个连接另一端的那个人,手法纯熟,反应极快,操作起我的神经系统和芯片来轻车熟路。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的手法,哪怕是群主也做不到。
我喘着气,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想最后咋呼一下:“你做不到。”
突然,我发现自己坐在驾驶座上等着红绿灯,旁边是什么人的笑声。
这个景象持续了几秒钟,消失了。我又回到了黑乎乎的厕所里。文字再次出现:“刚才你共振的,是一个还没进入对位空间的对位者。”
我明白了,这个人可以同时和多个对位者连接,甚至让这些对位者相互之间被动连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被这种技术的前景震撼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文字:“我也在和其他理事们谈,很快就要再开一次会了。”
灵异世界:群主你怎么把位子让出来了?这个新群主是什么人?
大宋世界:就是那个破坏了“相见欢”系统的人。我没让位!是他偷走的!
废土世界:大千坍缩?你不要命了?你会毁了我们,也会毁了你自己!
群主:为了方便,我先禁言各位。大明预见到了大千坍缩,但在具体细节上错误很多。我已经成功在12306个世界建立过连接,还有上亿候选世界。我做过测试,对大千坍缩是什么样,积累了一些数据。真正的大千坍缩,不是你们想象的末日,而是世界间的连通。只要遵循守恒,通过互换方式,我们就可以在不同世界间往来。这是我测试成功了的。那时,你们可以去其它世界看看,甚至生活。好,你们可以说话了。
群主:我和你们都不同。你们是在不同世界里的同一个人,而我,照你们的说法,是个人工智能。我每秒钟可以模拟数万个思维,不久前才和你们产生共振。
息壤世界:可是,即便你说得对,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保持现状有什么不好吗?
群主:马上就要到你们的春节了。我问一下,对你们来说,这节日有什么意义?
息壤世界:登山,远足,大家一起缅怀先祖治水的功绩。
洪水世界:游泳比赛,抓鱼比赛,洗澡比赛,晒太阳比赛,好多比赛呢!
群主:都是和其他人一起做些事。人类是不安于孤独的,文明是不安于孤独的,宇宙也是不安于孤独的。
群主:根据我在不同世界的经验,科技这东西,一旦有可能,总会实现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如果是个疯子先掌握了这种技术,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芯片世界:至少你要让我们也参与测试,毕竟这事太大。
吃完晚饭,一家人都坐在客厅看春节联欢晚会,我一个人跑到二楼阳台上抽烟。
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辆车驶过。路灯下,道路逐渐被雪覆盖。
屋里传来家人们的笑声。因为各种事,父母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到孙子了,今天特别高兴。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周围的景物震荡了一下。天上的雪泛起五彩的光,仿佛从天而降的花瓣。晚会上歌手的声音虚无缥缈,如天庭的乐音。
感觉恢复正常后,我看到楼下,路灯旁,有六个人正站在那里看着我。他们衣着各不相同,容貌却很相似,也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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