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生产“类人”的工厂,每年春节,所有产品要返厂聚会,并逐渐成为了惯例。于是,本来没有社会关系的“非人类”有了过年的概念,并借此交流经历和想法,做出新的决定。作者赵垒依然擅长描写“中国本土赛博朋克”设定下的边缘群体,细节真实、出色,并将银翼杀手、克隆人、永恒之子等经典科幻里的“非人类”作为彩蛋穿插进去,讲述它们在未来社会的命运和抉择。
作者 | 赵垒
未来局签约科幻作家,职业经历丰富,全职写作,创作小说字数已达数百万字。擅长描写心理与社会,作品多为科幻题材的现实主义叙事。代表作品为东北赛博朋克主题《傀儡城》系列。2018年5月出版长篇科幻小说《傀儡城之荆轲刺秦》。2019年8月荣获“微博2019十大科幻新秀作家”。
一个可以洗清过去,让人生重来的按钮,有什么理由不按吗?
他好好想了想,似乎没什么理由。他右手的食指停在按钮上,只要稍一用力,过往的一切就都结束了。而他只是缓慢地摩挲着那块聚酯塑料,让防滑螺纹与手指相互摩擦,感受那微不足道的阻力。
他抬起头再次审视周围,狭小的空间里除了身下的椅子空无一物,当然,说那是椅子也不正确,那是一个可以坐人的控制台。合金的椅身连接着地面,靠背和坐垫是勉强还算柔软的聚酯材料,两边的扶手是显示着身体状态的玻璃控制面板,大部分的控制面板都可以完成,不过重大的选择还是要用实体的按钮来决定。
实体按键能让人在做决策的时候做更多的思考,控制台的设计者是这么考虑的。
或许确实有一些道理吧,但他的决定还是没变,只不过稍稍延后一些,周围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灰色的镜面墙壁只能反射出模糊的倒影,连好好看自己最后一眼也做不到。
要那么多时间有什么用呢,那一瞬间一股茫然的倦意袭向大脑,像是久睡后的苏醒,又像是一个太久没睡的人勉力保持清醒,时间感停留在既不是过去也不是现在的狭间。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脑袋,却不小心扯动了耳根下方的连接线,若有若无的凉意透过接口浸入脑袋,倦意悄然消散。
时间再次开始流动,他的手指也回到了按钮之上,而这时房间的门却悄然划开。
来者是个穿着一套褐色西装的年轻男人,亚洲面容,气色看起来不太好,上身的西服也紧得有些不太合身。
“怎么说呢?”那人微微叹息一声道,“我就是那种劝人不要消除记忆的人。”
那人也不生气,只是靠在门槛上想了想,然后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道:
“不过也确实没什么好理由就是了。反正还有时间,咱们出去走走怎么样?”
“仿生人,克隆人,生化人,义体人,统称咱们这类人,或者类人。”
“毕竟原生的生物体人类已经越来越少了嘛,咱们也从填补社会空缺慢慢成了中流砥柱。过不了几年,大概就不会再分哪类人了吧。”
那人面色无奈,但听起来倒是真心同意,这让他更加疑惑了。
那人露出苦笑,而他盯着那张脸心里升腾起一股异样的熟悉。
“严格来说,你不算见过我。咱们出去走走吧,我一点一点给你解释。话说回来,你知道记忆清除以后你的身体会怎样么。”
“躯干拆解,五官归档,脑部件看损耗,要么分解要么升级维护以后再投入使用。”
“基本上是这样,只是脑部组件如果继续使用的话,那还是会由你来用。”
“也不全是成本考虑,其实所谓记忆清除,是清除掉你的情感逻辑部分,记忆并不会少,只是会变成记录和知识之类的东西。原先的脑组件在继承这些东西的时候效率会更高一些。”
“你当我是第一天出厂吗,这些事我当然知道。如果清除之前注明不使用旧脑部组件,那么新的身体也会用新的脑部组件。”
“也许我该加上。清就清得彻底一点,省得再有什么劝人珍惜记忆的家伙找上人门来。”
“如果记忆真的糟到要留备注使用新脑,那你早就该启动清除程序了。”
问题就是在这里,他想,既不是什么痛苦到一定要清除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没有价值的话,还是早早抛弃为好。
说罢,那人从外面拎出来了一件褐色的长风衣,他记得那件衣服,只是与记忆中的相比,那件衣服更整洁但也旧了很多。
来到外面,两层像监狱一样的构造区此时零零散散有六七个人在外面踱步。相比之下,密集排列的小房间虽然看不到里面,但显示成员信息的控制面板大部分都没有亮。
返厂日是制造厂定下的一条奇怪规矩,每年的年关,所有制造厂出厂的类人能回来的都要回来几天。无论机能是否健全,无论软件需不需要升级,无论是否必要,当然,也没有一定要回来的规定。很多类人都对这条规矩产生过质疑,但大部分还是会遵守规矩乖乖返厂。
“说到底,还是制造厂要发展,混得好的回来招商引资,混得不好的就回来看看哪里有问题升级升级。”
那人的话让他忍不住想出言讽刺两句,但转念想了想,似乎这话又没什么问题。
构造区不远处就是正在举办迎宾宴会的大堂,轻柔的音乐一旦夹上窸窸窣窣的谈话声就变得异常地刺耳。隔着窗户他就感觉到一股力量在把他往外推,而那人却像是主宾似的大步流星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宴会此时正至高潮,一位任职外交官的类人在台上宣布各国红利,讲话接近尾声,那名衣装得体的外交官又宣布将与一个AI联姻,台下顿时响起一片掌声。
“我说,这儿应该没你什么事吧。毕竟都是成功组,谁会没事想消除记忆。”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便趁着众人都望着台上的时候,溜到长桌边端起了两盘蛋糕。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见那人吃得开心便索性跟着一起吃了起来,不到几分钟桌上就出现了一堆空盘。当吃到第五盘慕斯的时候,他注意到一个披着白大褂的女士正气势汹汹地从讲台过来,他赶忙给那人打了个眼色。瞥见来者,那人浑身一颤,两人立刻穿过人群逃出了大堂。
那名穿白大褂的女士是制造厂的创办人之一,同时也是最早的一批义体人,年龄不详,私下有人会称她为——老妈。
他回头确认没人跟上来才放慢脚步。关于老妈,他可是有很多不好的记忆。
恐怕不太一样。他想这么说,但那人走的方向他确实非常熟悉。
在办宴会的大堂向东200米开外,有个低矮的一层建筑,那里曾是食堂,但随着需要进食的人越来越少,那里也在不停地改建,如今那儿已经成了作用不明的奇怪人士聚集点。今天那儿挂着快餐店的招牌,门口却立着咖啡单,而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则是浓郁的酒气。
话虽这么说,但那人自己却是轻车熟路地走到了角落的一张小圆桌边。
他环顾周围,白净的学生,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肢体残缺的士兵,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有衣着暴露的服务员,装有六条手臂的店长则是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正在调酒。该从哪里说起呢。
“那边那桌小孩。”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后门那一桌白净的学生说:“你知道永恒之子吧。”
“厂里制造的仿生人,中学生的模样,套用现成的人格模板,送到军火商那里,让他们操纵中古战斗机厮杀,然后再世界直播,美其名曰战争游戏。在空中战斗看不到尸体,既不会太残酷,也不会太玩笑,造成中学生的样子,就既不会太沉重,也不会太儿戏。”
那人转过头朝他们看去,正好有个留着短发戴眼镜一副文学少女模样的女孩也看过来。两人视线对上,那看起来似乎从来不会笑的女孩却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举起手中的香烟颔首致意。那人点点头,也从怀里摸出一包香烟说道。
“这个店里,唯独他们自己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吧。他们被制造出来的目的,还有他们的命运。”
这并不是实话。他想起来,也曾有过永恒之子偶然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想要跳出轮回,而他则不得不奉命去消除他们的记忆,甚至消除那个觉醒的个体。他明白,自己其实也是他们命运的一部分。
“反正,他们本身不会长大,一旦战死,就会失去记忆,启动备份重新投入使用。整件事就是一个打不破的轮回。”
“也有不一样的一类吧?”那人点起烟,抬头想了想说,“有一些发现了自己处于轮回之中,但又想重新投入轮回而自愿消除记忆的。虽然他们做的事像是一场闹剧,但他们的友情和爱情是货真价实的,不是吗。”
话是没错。他再度看向那群长不大的孩子,在一众成年人里,他们抽着烟喝着酒,学着大人的模样,却发出了最纯粹的笑声。
“那,假如有个觉醒的永恒之子想要清除记忆,以你的立场,你会怎么办?”
这个答非所问的回答他并不意外,这个懒懒散散的西装男,可能就是这样的人吧。所谓的工作,职责,不过是随心所欲。
他本想说说坐在中间那个穿着破旧大衣的中年男人,但一抬头那个男人已经拿着两杯酒走到了跟前。
风衣男把左手的酒在西装男面前放下,然后转过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他还在想他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那大衣男却突然大笑起来。
大衣男一副很想坐下来叙旧的模样,但圆桌坐三人有点挤,而且那大衣男越加没法控制自己的笑声,而那笑声里也逐渐有了讥讽的意味,结果风衣男只是说自己最近还不错,然后拍了拍两人的背低声说道:
“我最近换了生物脏器,只要酒喝的足够多,就不需要那个按钮。”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啊。”西装男揉着额头然后端起酒抿了一口。
大衣男有很多外号,缉私人,缉毒人,追踪者,单翼杀手,总之大衣男总是在追着什么东西。走私的部件,失控的类人,甚至是违法的人类,破大衣和手枪也成了他们那类人的刻板印象。
他端起杯子将那苦涩的液体倒进喉咙,一枚银色的单翼徽章在水渍旁闪出光芒。一年纪念徽章,做那份工作一年没死就能得到徽章。有什么意义呢,即使没死,大部分做那份工作的人也会要么主动、要么被动地清除记忆,留着徽章也只会提醒自己经历过多少相似的事情。他一边想一边把那枚徽章丢进杯子沉入冰块之下。
“对他们而言活下去记忆就会传承,让他们活下去就算是保留记忆。”
“这是我们认知有偏差的地方,你觉得痛苦的记忆会让他们走向自我毁灭,而我觉得应该把传承记忆作为他们生活的目的。需要消除的是痛苦,而不是记忆。”
“话说的好听,那种事情留下来的记忆,除了痛苦还有什么。”
“我知道,追杀同类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过去类人与人类之间还存在隔阂,很多追杀令不算公正。现在两种人群隔阂少了,追杀令的感情基础也有变化,所谓职责,公正,正义,也能抵消一部分痛苦吧。再说了,人类本身在进入新时代以后生产的武器大部分也是为了追杀同类。既然我们的存在是为了填补社会空缺,那我们也得恰当地还原这一段,不是吗。”
语毕西装男将苦酒一饮而尽,他也不逞多让,将自己的酒清空。只是两人的脏器都是强化过的生物组件,酒精起不了什么效果,入喉的只有苦涩和一丁点的柔软。
“克隆人,被送去跟拿激光剑的超人类战斗,活着回来的都是缺胳膊少腿,回来补上缺的部分,明年又会继续上战场。还有那些侍者,无论男女,制造出来就被送去从事所谓的特种行业。我们在这里谈公平简直就是笑话,但那又如何呢,我们的任务始终是要维持人类社会的运作,而不是去改变它。好的事情,坏的事情,我们都得照单全收。人类必要之恶什么的事情,你肯定早就听烦了。”
西装男说得越多,身上那股懒散随意懒散的态度就越来越少,而他对西装男的真实身份逐渐有了一个想法。
西装男自顾自地站起来走向门口,这时老妈正巧推门进来。两人相遇的一瞬间,老妈抓住西装男的胳膊,然后上下打量了一番。
西装男挡开了她的手,而她顺势解开了西装男下襟的扣子。
在众人戏谑的目光中老妈坐到吧台前,六条手的老板窃笑着推出来一杯早已准备好的烈酒。
“你们笑什么,难得过节,都聚在这儿喝闷酒,能不能有点出息。”
西装男已经走到了灯光之外,他跟在后面,众人也纷纷起身,走前门的走前门,走后门的走后门,在离开那温暖的喧嚣之前他回头问道:
“老妈,这返厂日说到底就是在模仿春节吧,对我们来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希望你们除了工作之外能多交流交流,平时不是见不到吗。”
“我们真的需要工作之外的交流?其实,只是你想要怀旧而已吧。”
为了模仿春节,返厂日的日期特意用了阴历来计算。这个根据月亮的运行规律制定出来的历法,大部分类人并不知道有什么用,只觉得麻烦,为什么要有两套呢,多余的从存储器里删掉不好吗。尤其亚洲产的类人,对此深恶痛绝。
走廊里,走在前方的一众永恒之子中有人问道:“阴历,人类自己都弃用了吧。”
“阴历是月亮年,一年只有三百五十四天或者三百五十五天,算起来比太阳年的三百六十五天少差不多十天,过个十年左右四季就会移位,春种秋收就不适用了嘛。”
少女冷不丁的一句话引得孩子们一阵哄笑,跟在后面的成年人也微微挽起嘴角,而这时西装男却像看不懂气氛似的抛出了一句话。
“说起来,返厂日本来应该是集体清除记忆的日子,你们知道吗。”
“曾经有个人提议给每种类人都制定一个定期的返厂日来定期清除记忆,只是后来被老妈一票否决了,理由是不能把我们当做商品来对待。”
话到这里,众人停下脚步,他和西装男刚好夹在了中间,四周传来的视线让他很不自在。这个提议,当初就是他提的。
“老妈还是太感性了。”慵懒的少年伸了个懒腰道,“我们本来就是商品嘛。”
孩子们在那少年的领导下继续向前,而少女则逐渐脱离队伍,他本以为少女会走到西装男旁边,然而回过神的时候那副冷漠的面孔已经停在了他的身侧。
“是的,过去式,虽然现在对你也没什么好感。你的任务是清除记忆,在我看来这个任务最好的方式是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一口气清除,该忘记的事情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忘掉才最好,而你总是冒出来对别人的感情指手画脚,告诉我们你消除的东西对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简直就是在执行死刑的时候告诉别人生命有多重要。”
答案是很多次,从不忍到痛苦再到麻木每一次他都记得。
“那就无所谓了,有人记得就行。托你的福,我始终意识不到一件事。我们这些永恒之子用的是固定性格模板,也就是对于我们来说,该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发生,该逃跑的会逃跑,该反抗的会反抗,会相爱的人会一遍又一遍地相爱。”
也就是到了该清除的时候,不过让他意外的是,这一次他没有从少女的话里感受到熟悉的愤怒和憎恨,这一次只有带着些许无奈的欣慰。
“是的,这得多谢另一个人。我多少接受了这个现实。”
说罢,少女停下脚步,拦在风衣男的身前像讨要什么东西似的伸出手。
少女不语,挑衅似的抬了抬手指,风衣男无奈,只得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然后乖乖掏出一沓红包。
“哎呀,钱没全拿去买枪和酒啊。”少女倒是有点惊讶,“你也总算有点大人的样子了。”
“我也有其它的事情要用钱啊,你们这些小孩能不能像真小孩一样可爱一点。”
少女回到孩子们当中,红包引起了一阵欢呼,脸色铁青的风衣男在欢笑声中点燃了香烟。
他也有些惊讶,风衣男是少数会主动申请清除记忆的人,对于那个男人来说,花大价钱购买的武器有时候比记忆还要重要。
行至岔路,西装男转到了另一个方向,他跟在后面感受着众人远去。
风衣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们转过身,看见等在路尽头的众人。
他们的第三站是培育区,对于整个制造厂而言培育区并不大,但却处于心脏一般的地下科研所正上方。所有类人和人类都知道这里很重要,但到访这里的却少之又少。
“我说,如果真的清除了记忆,你会从哪里重新开始?”
解开的扣子像是激活了什么开关,西装男的态度又再度变得散漫而随意。
“你看,对于我们来说,知识和技能并不需要学,身体也不需要锻炼,少年的身体和学校不是都很没效率吗。你的这个愿望更像是人类一种叫做怀旧的情绪。而且我猜你更想体验的是一种叫做青春的东西。”
“那个时段的人类没有被使命所束缚,却拥有最充沛的感情,这跟我们对情感的认知相悖。”
“我想问一句,你对学校和青春的认知是从哪里来的?”
不出所料,西装男在听到后半段的时候便忍不住开始放声大笑。笑声穿过培育区的防护玻璃,在小船似的培育仓间游荡,睡梦中的婴儿像是被笑声惊醒似的活动起来,一时间冷清的培育区泛起了一阵静谧的喧闹。
“想起来这也不能怪你,人类在那些作品里把青春和校园塑造得太过美好了。”
“我理解,你会觉得太不公平,对比人类来说,我们这类人没有那么健忘,痛苦的记忆成了一大难题。所以才制造你,灌输进一大堆人类的法律,道德准则还有情感方程式,你必须感受痛苦,审判同类,判断哪些会威胁理智核心,哪些该要消除。我们这类人,不,我们这一型,你是最能感受痛苦的,也是最像人类的,你肯定会像那些人类那样问,凭什么是我,凭什么我要遭这种罪。告诉我,理解别人的痛苦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就像做公式运算。他想这么回答,但又觉得面对这个家伙,没有撒谎的必要。
“所以最终你掰碎了最后一片灵魂,然后决定将一切重来?”
“比起重来,我倒是更想干点别的事情,别再整天对别人指手画脚了。”
“变成少年模样到学校,把未来交给随机数,听起来还真有点青春的感觉。”
是这样吗?他思考着,交给随机数其实是无奈,离了本职他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在学校里找到目标,或许真的有点人类的样子。
“说起来,你的任务和我的任务还真是完全相反。你删除,我保存。”
“我们真要比这个?”他说,“两个类人在这个培育人类的地方,比谁更有权力谁更自由?”
“是不太合适。不过总是注意这种奇怪的事情,咱们也都算是另类了。”
像是在笑,又像是单纯的无奈,西装男的嘴角松懈下来抿成了一条线。
“现在还有这种事?”他按捺不住惊讶道,“类人,申请领养人类小孩?不是造保姆型?”
“不是。从技术上讲,叫领养人型生物幼体。用老妈的话来说,叫成为父母。没错,现在确实有这种事。大概,人类自己对低生育率也无可奈何了吧,所以批准制造厂制造人类幼体,有资质的类人可以申请领养。当然,自行更换生物器官,自行培育也是可以的。”
“这年头人类宁愿克隆自己都不想养小孩,还真有类人愿意领养?”
“少,而且需要资质审查。所以本来就少的人就更少了。”
说完伴着叹息西装男抬起头,在正上方的是大而显眼的禁烟标志。
“没有任何官方标准,就是老妈莫名其妙地找了几个人,要求以自己过往的经验来判断是否有资质。很不巧,我就是其中之一。”
“那,没有官方标准的话,你自己的标准是什么样的。”
“最开始我也是学着人类的那套标准,资金,身体和精神是否健全,生活和工作环境是否适合。”
“不,你换个角度想,来领养孩子的类人,精神能算健全?”
两人不约而同的笑起来,西装男颇有为自己的笑话得意的样子。
“有人为了更像人类来领养孩子,也有表露出领养是征服第一步的,这些当然都驳回了。比起主动来申请领养的,我倒是更倾向把这件事当做条件和筹码开出去。”
“比如,如果你不清除记忆,我就送你一个孩子之类的,或者,你的下一个任务是把这个孩子养大之类的。”
“放心,我不会让你领养小孩的。说实话,我有时候觉得我这个送子鸟的目标完全不适合。”
“觉醒之后深爱着某个男孩又重新投入轮回的永恒之子,单身的孤狼杀手,逃出战争的老兵。”
“这对孩子来说并不公平,我懂。但我的标准就在这里,一个人既要可以传承的意志,又要有突破的变化,矛盾无法调和就赋予一个新的个体。咱们的老妈不管是身为人类还是义体人的时候都没养过孩子,她给我的忠告是:人永远没有准备好为人父母的那一天。所以我猜她的标准也不全是以合适为前提,可能我这个怪人本身就是充当一个变数。反正我是完全搞不懂她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你作为一个类人,经历过青春期,还去过学校,变数太多。她才会选你。”
西装男微微张开嘴,惊讶很快从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喜被点破的失落。
“从你走进门的时候就有点怀疑,你其实就是消除记忆之后的我对吧。”
“没错,是体验过青春和学校的你。换了好几个身体,现在成了一个无聊的中年人。”
“备份和本体不能共存,所以今天我们只能有一个人留下来。”
返回构造区的走廊上,西装男终于抓住机会点燃了烟。从西装男表示自己劝人保留记忆开始,他就在疑惑动机是什么,到了现在更是摸不着头脑。
“让我理一理,你启动了清除协议,激活备份,那么假如我不清除记忆,按规定你就要被清除。”
“假如你,也就是备份,选择清除了记忆,那么协议作废,我将继续存在。但对我的工作来说,就是一次失败。”
“反正横竖我们总要有一个清除,对于你来说怎么都是失败。”
“没谁规定我一定得成功对吧。既然注定失败,那就败得漂亮点。”
这一瞬间,他的身体超过大脑发起了行动,等回过神,他发现自己已经拽住了西装男的领口。
“哈,一个劝人保留记忆的家伙到头却要消除自己的记忆,还真是败得漂亮。你怎么回事,舒服日子过腻了想找点刺激?你以为我当初是为什么要清除记忆?”
“我当然知道,我们这类人最无法容忍的就是发现自己的任务其实毫无意义,你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些痛苦的事情发生,最终发现任何事情只要投入轮回之中都会变得无足轻重。所以你才想忘掉一切跳出这个轮回。”
“你过往的一切我都知道,我理解逻辑关系,但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清除了情感链接的记忆留在脑袋里,很难不去思考其中的意义不是吗。我们的一切都可以替换,唯独与记忆关联的情感是独一无二的。无论痛苦,悲伤,还是幸福,美好,情感对于我们而言,既是多余,但又是唯一所拥有的东西。”
“这些人类早就讲烂了的道理现在来说有什么意义?你的言行根本就自相矛盾。”
“这就是咱们痛苦的根源不是吗,那些痛苦的记忆既要承认其存在又要消除其存在,本该最无情的人却要最理解感情。我们生产出来是为了服务他人,你却觉醒了自我。拥有独一无二的灵魂,却要为了别人碎成一片一片第投进黑洞。我理解你的怨恨,要怪,就怪老妈把我们造得太像人类吧。”
西装男叼着烟看向一边,他顺着视线望去,只看见一抹白色的影子隐没在拐角。
“我没有想去怪谁,只是有点累了。” 他无奈地松开手。
“差不多了。”西装男说,“本来备份和本体一起出现就违反规定,差不多该做决定了。”
之后的路,两人没再多言语。夜晚将近,构造区已空无一人。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两人在门口分而相立。
“青春和学校,那些记忆,真的无聊到可以清除吗?”他问。
“不,那是非常美好的记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重来几次。”
“那你为何要做这个决定呢,你自己记住那些事不好吗。”
“我的过去就是你的未来,虽然没有办法带着情感传承给你,但总归可以当做一种对未来的想象。说到底,我们的愿望都是一样,或许未来的某一天你又会做同样的决定,希望那时候你能告诉我一些新鲜的事情。”
告别的话,他好好想了想,对于即将消失的未来,该怎么告别呢。
清除掉情感链接的静态记忆,就像是别人的梦境钻进了自己的脑袋,所有的事情淡漠而遥远。隔天醒来的时候他已知晓另一个自己的生平一切,只是那些事既像浅梦一样无法回忆,又如本能一般无法注意。
占据他大脑的大多还是以前那些不愿回想起的事情,在清除记忆留下备份的那些年里,世界的变化也不大。
现在他同时负责清除和保存。不安定的类人越来越多,但程度相较以前轻了不少,老妈说那是他过去提交的数据的功劳。
待到新的一年返厂日,宴会照办,奇怪餐厅还是那些奇怪的人。
不同的是返厂日那天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转到了他的手上,邮件,徽章,照片,视频,大多跟孩子有关。他不知道这些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从那些零零散散的信息中,暖流染上了大脑角落那些空白的记忆。
“把你这身破风衣换了,不求你搞什么社交活动,起码穿得像个人样。”
好不容易逃出宴会厅,他踱步至构造区。密集的房间里,零零散散地,有人准备清除记忆展开新的人生。
他走至其中一扇门前,轻轻拍了拍口袋里的香烟,然后打开门对着墙上模糊的倒影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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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未来事务管理局」创办于2016年,每年春节期间,邀请多位海内外科幻作家,以“春节”为主题创作科幻小说,至今已是第5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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