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晚上,天毫无疑问是黑色的,黑色的天幕下又笼着一层灰蒙蒙的雾霾,夏星是什么都看不到的,所以他大概只是在发呆吧,或是在想他的父亲母亲?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谁会选在这种地方发呆呢?夏星现在躺在距离地面500多米的地方,他背下面是一块钢化玻璃,如果往下看,可以直接望到地面。
这座塔是近些年才建起来,事实上,这附近一片被称作新区的,看起来甚是繁华的街道也都是最近十年才建起来的,夏星的记忆里还有小时候他父亲驾车带他到这里来看星星的记忆,那时候这里真的就是荒郊野岭。
“哟,这个时间这里居然会有人,不是见鬼了吧。”一个颇为清脆的声音钻进了夏星的耳朵里,听起来像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我还想说呢……”夏星在心里嘀咕着。他摸出兜里的手机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手机上还显示着四十多个未接来电,电量却是只剩下百分之三了。夏星完全没理会那个后来者,把手机塞回去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
夏星听着脚步声在朝自己靠过来,内心生出来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他本来觉得自己可以在这个地方独享这段时间,但是突然间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
脚步声停下了,夏星眼前出现了一张被挡住了一大半的一张脸,那个女孩叉着腰站在夏星的头后面,低头俯视着他。
这个女孩子穿着一件酒红色的棉袄,厚厚的兜帽盖在头上,帽边的毛把她脸的边缘基本都挡住了。她的围巾和棉袄几乎是相同的颜色,虽然雾霾还挺大的,不过她没带口罩,而是把围巾拉高去把嘴巴挡住。她唯一露在外面的是一个夏星在夜里根本看不清的鼻子,鼻梁上架着一个又厚又大的圆框眼镜。
“啊哈,我就在想大过年的不回家是不是有神经病,原来是个流浪汉啊。”
虽然这个女孩子穿的是裤装,但这样子的聊天姿势仍让夏星觉得无比得奇怪。他翻过身来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正想要反驳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的样子,黑色的棉袄上各处都是不同程度的污渍和灰,半拉开的拉链里面还能看到他的工装,廉价的西装和衬衫也是脏兮兮的,领带松松垮垮的耷拉在胸前,头发乱得像鸡窝,胡子也是完全没有打理,倒也活脱像个流浪汉。夏星选择闭上了嘴。
流浪汉当然是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他们两个人虽然都是找了熟人走了后门才能在夜里来到这个地方,不受游客的侵扰,在这个高度,市区的光污染也没有那么严重。不过相应的,费用自然也变得十分昂贵。夏星在这里呆了七夜已经花掉了他四个月的工资了。
他现在处在一个茫然的人生路口,不知该往何处去,他在这个特殊的地方,等待着些许变化。
“我只是来这里看星星。”夏星觉得还是不能一句话都不说,他还记得他父亲一直教他礼貌,不过他倒是也做好了被嘲笑的准备,这么大的霾看哪门子的星星?
“不是哑巴就好,”出乎夏星的预料,那姑娘居然没吐槽,反而说“还挺巧的,我也是来看星星的。”
酒红色的姑娘坐在不远处,调整着她从包里取出来的组装起来的一个小型望远镜。
虽然他们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夏星居然产生了一种很久没有感受到但他无比熟悉的陪伴感,他已经在这个玻璃板子上躺了七个夜晚了,也就是说他已经对着雾霾发呆了七个夜晚了,但今天,或者说此时此刻,他的感觉与之前的七天完全不同。
夏星把目光投向北方的天空,那里同样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心里清楚的很:“那里是北极星。”
“是北极星。”夏海曾经就是这么回答夏星的,“你的母亲就是北极星,所有见到她的人都会被她的光芒所指引,她就是那样的人。”
“那你呢?爸爸?”小夏星一下扑到父亲的怀里,那个怀抱是无比温暖而亲切的,那个怀抱在很长一段的时间里给了他无可取代的安全感和陪伴感。
“我啊,”夏海摸着他那刚刮过又冒出来的短短的胡茬作势想了一想,“我应该是参宿七吧。”他伸出手指向天空,黑色的天幕布满了一颗又一颗璀璨的星星,以北极星为起点,夏海一点点指引着夏星找到了猎户座最亮的那颗星。猎户座第二亮的是参宿四。
“啊?为什么不是天……天什么星来着,呀,为什么不是北斗七星呀,不是在妈妈正对面嘛?”夏星很是疑惑,把小手搭到老爹的肩上,使劲地摇,不过那小小的劲儿能把一个大人摇动反而才奇怪。
“没办法呀,谁让你妈喜欢喜欢猎户座呢,只能委屈咱俩跑去当点不太知名的星星了。”那个一脸和善的家伙把耳朵贴到了懵懂无知的小夏星脸上,接着一百八十度地转动自己的脖子,让所有坚硬的胡茬都能亲吻一遍小夏星柔嫩的脸颊。
“草,那个老家伙……”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被胡子扎到痛不欲生的经历,夏星嘴角微微向上地骂了一句,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右手,用手背摩擦了一遍自己脸上的胡子,可是他毕竟一周没理了,已经不会再坚硬到扎疼人了。
夏星刚刚升起的对这个姑娘的一些好感和那种陪伴感发生了一些别的变化,他越发开始好奇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才能有这样清奇的想法。
“她到底在想什么呀,砸到我怎么办,被一瓶水砸到那可也是挺疼的。”躺着的夏星对于朝自己这边飞来的水瓶可真没有接住的信心,现在毕竟是夜里,就算下面是大年夜大布灯火的市区这上面也没有多亮。夏星赶忙把两腿一夹侧身一扭,又把两只手交叉护到了脸前。
等了半晌,却没听到瓶子落地的声音,倒是听到了那个清脆的声音在笑。
夏星不知所措的把两只手从脸前挪开,把身子转到右边想看看怎么了,旋即就感觉到一个塑料质感的东西滚过来撞到了自己的鼻子上,冷冰冰的,是瓶矿泉水。
夏星一口气喝下了半瓶子的矿泉水,拧上盖子之后就感觉到了一丝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之前毕竟坐的挺远的,不说什么也挺正常的,但现在坐的有点近了,夏星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个独特的女孩儿了。
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望望对面的那个女孩,看着她一直摆弄着跟前的望远镜,夏星的思绪又飘到了记忆的某个角落去。
夏星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次父亲带自己去郊外看星星,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当时他们就停在了现在的这座气派的s省第一高塔附近,那个时候这里是一片距离大路不远的草甸,那个时候这里没有雾霾和光污染,天空中繁星密布。夏海一只手扶着坐在他脖子上的夏星,一只手拎着一个装着望远镜的手提箱,走到了草甸中间。
那个晚上他就看着父亲在摆弄望远镜,那个晚上他的父亲和他说了很多的话,那个晚上他第一次清楚地了解了天上的群星。
“想到天上的星空这么灿烂,就觉得人生不可能一直昏暗。”夏海边调整着望远镜,一边貌似随意地对着坐在一边的夏星温柔地说着。
“更何况我还有你呢。”夏海把在旁边吃手的夏星高高举起来,往高处一抛,吓得他嗷嗷大叫。
后来再长大些,夏星知道了那个晚上是母亲离世的一周年。
这个女孩的状态像极了那个时候的夏海,认真而专注。可是她和夏海好像是不同的两种人。除了最后的那段时间,夏海永远都是正经严肃,深沉稳重,永远都靠得住。可是这家伙说话做事都率性而为。
“没事儿,你就直接承认了吧,我这台望远镜可是好货色。”
夏星凑近了些抚摸着那台望远镜,他把眼睛凑到镜口,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你带个望远镜也穿不透这层雾霾呀。”夏星透过望远镜看看,又直接用肉眼看看,来回切换多番确认,确定了看到的都是漫天的霾。
“那你空拿个眼睛就能看到?”女孩使劲地拍了一下夏星扶着望远镜的那只手,夏星吃痛连忙收了回去。
“说不定呢。”夏星抚摸着被打到的地方,倔强的答复着。
女孩没再和他争,也没再看天,而是坐在了夏星的正对面:“喂,流浪汉,你最喜欢的星星是什么。”
“好的,夏星,那么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流浪汉的样子的呢?”女孩用两只手托住两个脸颊,直直地注视着夏星。
“这就是恐怖的成人世界吗,果然我明年还是考研不要直接毕业了比较好。”女孩开始掰起了自己的手指,似乎是在算自己还要念多久的书。“不过,你就这么不上班了能行么?”
“我也不知道,身边发生了好多事,我想不清,只想溜走。”夏星这话说的很平淡,语气轻轻的,没夹杂什么多的感情,就只是在那儿陈述。但就连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孩都感觉这话特沉。
半个月前,夏星遵照夏海的遗嘱,一切从最简地料理了夏海的后事,回到了工作的岗位。按理说他甩开了很大的一个负担,但他的心却变得越来越乱。
夏海在多半年前查出了肺癌晚期,虽然住进了医院,也一直进行着治疗,但治愈的希望基本等于没有。
夏海起初还让夏星不用每天去医院看他,他说自己身子还硬朗,可是夏海的状态越来越让人操心,即便雇了个看护,但夏星还是每天加完班之后都会跑去医院陪父亲聊一会儿。
儿时所见的那个无所不能的让他可以依靠的男人突然变得需要依靠他了,现实的骤然巨变让夏星的世界变得天翻地覆。就算大部分时候有一名看护的帮助,但在一天的工作后照顾父亲也让他身心俱疲。有时心中自然会生发出对于一些小事琐事的怒气,可是转念又想到,由于母亲早早病故,父亲独自把他拉扯大,忍受的是小时候的他更严重的无理取闹,心中又生出些许的自责。
“那……你要不要想点开心的……事?” 话音刚落,她摇了摇头,又揉了揉头,然后下定决心,慢慢开口打断了沉默:“那你……最喜欢哪颗星星呢?”
“北极星。”夏星回答的很确定,“我母亲在我年幼的时候就病故了,我几乎没有关于她的记忆,但我父亲告诉我她就像北极星一样,会在天空注视着我,指引着我。不过雾霾大的时候,我都看不到她。”
听到答复,夏星的目光立刻投向了北极星的方向,接着他沿着一个方向转去,最后定格于一处。他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才又问道:“为什么?你是狮子座的吗?”
“是啊,轩辕十是狮子智慧而英武的头。”女孩笑着回答。
某一天,夏海把夏星叫到床边,问了问:“你最近看星星了么?”
听到父亲的问话,夏星坐到那里怔住了,他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上一次放开一切杂乱的想法单纯的去看一次星星了。
他摸出背包里的ipad,找到一个星图的软件,调到北极星的地方,递给他父亲。
夏海没有接,反而先问他:“你还记得怎么找一颗星星么。”
听到回答,夏海这才接过ipad。他瞥了一眼液晶屏幕上的北极星,摇了摇头,接着就温柔地看着夏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温柔地看着。
过了一会儿,夏海柔声地说:“星,我希望你能做你喜欢的事,别活得太累,别苛责自己,找找时间去看看星星。”
“我好像想明白了。”夏星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似乎是准备打个电话,不过还在拨号界面,就没电关机了。
夏星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那个……能借一下电话么。它……没电了。”
不过还没等夏星露出“果然如此”的落寞表情,女孩就从包里取出一个充电宝连着线给夏星递过来。“不过这东西还是可以借的,不管要打给谁,用自己的电话都比较好吧。”
“谢谢。”夏星自然地接了过去,拨打了一个显示有三十多条未接来电的号码。
“你有神经病吧,啥都不说就失踪半个月,你是不是不知道公司过年这会儿有多忙?你工作到底还要不要了?大年夜人都搁家团聚呢,你突然打过来一个电话。老子要扣你工资,往死里扣。你现在在哪儿在干嘛呢?!你现在就来我家,麻利地给我滚过来。”
虽然对方张口就在骂,但夏星心里明白对方是很关心和照顾自己的,不过他还是这么说了:“张哥,我没事儿,之前心挺乱的,现在有点想明白了。我人真没事儿,你别担心了。不过,张哥,有件事得跟您说下,我要辞职。”
话说完,夏星挂了电话站了起来,往玻璃平台的边缘走了两步,他看到下面的城市还是明亮的灯火,与往日的闪耀没有什么区别。他把充电线拔了下来,作势似乎就准备扔出去。
“别!”女孩解释道,“那个……高空坠物很危险的。你不想要手机,不如送给可爱的我?”
听到这样无厘头的话语,夏星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把举到头顶的手机重新塞回了口袋,坐了回去。
夏星扭扭脖子,把已经半松的领带彻底解开,随手扔到一边。
“话说回来,你今天来这里是想看什么的呢?”夏星把目光投向天空。
“当然是那个啦,”女孩也把目光投向天空,“太远的郊外父母不让我跑,只好来这里瞧瞧,我想这里虽然也有霾,不过高点,说不定能看到。我看网上说的,真要炸的话,时间也就是最近了。”
“没办法呀,谁让你妈喜欢猎户座呢,只能委屈咱俩跑去当点不太知名的星星了。参宿七是猎户座最亮的那颗星了,所以我是参宿七,第二亮的是参宿四。”
“我小的时候都在网上看到说参宿四的亮度在变暗,可能会炸呢,没想到到现在好像还真快炸了。”女孩侧着头看着天。
夏星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逐渐膨胀的红点穿透雾霾进入了自己的眼睛,那个红色的亮点亮起后并没有那么快地消失,给了他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眼花的时间。
女孩补充道:“对了,你知道这光是跨越了700多光年才来到地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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