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春晚”的最后一篇故事,来自各位科幻迷的老朋友:大角!一位心理医生,三位病人,三个仿若怪谈的故事——在宇宙里待久了,什么病症都有可能出现:想要四肢着地奔跑,心脏停跳又老不好……在妄想与真实的反复横跳中,潘海天用轻松幽默、天马行空的文笔,巧妙地建立起了人物之间的关系网络,于新年的太空中上演了一出荒诞剧。
知名小说作家、编剧。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代表作有《偃师传说》《大角快跑》《二十四格每秒天堂》《九州·风起云络·铁浮图》《九州·暗月将临》等。作为中国第三代科幻作家的代表人物,曾获五次银河奖,单本图书销量十万册,作品曾被译为英文、意大利文在海外出版。他是“九州”世界创始人之一,《九州幻想》杂志的主编,担任过上海文艺社大型文艺类专著《新世纪文学大系玄奇卷(2001-2010)》的主编。著有电影剧本《潜伏在延安》《王二大爷的奇妙旅程》《迷码电梯》《九州一翼动天》等。
储扉一直认为,这座太空站以“深空之门”为名时,就已经在所有宇航员的心中埋下了恐惧,当你每天早晨睁开双目,看到深邃的宇宙就在眼前,如同无底深渊,足以让你心胆俱裂。储扉认为,每个人都会悄悄问自己,这道门打开的时候,他们将会坠落何处。
储扉是深空之门执业时间最久的心理医生,今天是他在这里工作的最后一天。他将回到地球,再也不回来了。部门里已经开过了欢送会,人人都羡慕他能在春节前争取到这个名额。储扉毫不怀疑,这次申请,中国人的回家过年传统给他加了分。想起多年未见的亲朋好友,想到那些必有的聚会和合家欢酒宴,储扉突然有点惶恐,他将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家呢?太空英雄还是逃兵?
新来的小姑娘送了他一顶瘟疫医生用的面具,模仿的是1650年威尼斯爆发黑死病时医生使用的鸟嘴面具。很多中世纪的医生认为,这样的装扮可以欺骗病魔。储扉很喜欢这个面具,在黑死病时代,瘟疫医生能做的事情相当有限,他们更可能是许多病人临终前忏悔和诉说遗言的对象,这可以算是心理医生的起源。储扉在欢送会上喝了不少酒,此刻还宿醉未醒,头疼欲裂,但是,第一个患者已经来敲门了。
第一位患者是一名混凝土工,波斯人阿罗喊,他为太空站的扩建工程生产混凝土,主要材料来自月球。和地球相比,此地所需的水泥、添加剂、水以及时间等变量都不同,对工种的技术要求很高,工作强度也很大。阿罗喊看上去体格粗壮,但走进来时满脸愁容,佝偻着身子,双肩耸立,充满神经质般的不安。他扭头的时候,似乎能后转一百八十度。
“节日快乐,医生,”阿罗喊咕哝着道,“虽然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
储扉意识到治疗室内庆贺他返回地球的彩带还没有取下,而自己的脸上还套着那个可笑的鸟嘴面具。他道了歉,手忙脚乱地开始解面具上的皮带子,也许,要对着镜子才能除下这东西……
“不,这样挺好,请你不要摘掉它,医生。我可能会觉得这样更自在一些。”
“随你所愿。”储扉正想掩饰不听使唤的手指,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阿罗喊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讲述。
“我觉得自己是一只狼,想要四肢着地奔跑,想要伸长脖子嚎叫,这里的月亮又格外地大,我们每天要看十六次月升月落,月圆之夜简直要逼疯我了。”
“哈哈,”储扉停下笔,忍不住笑了起来,“每个人都这么要求。一枚太空发射系统的火箭价格是3亿美元,欧洲阿利安5号运载火箭每次发射费用约为1.65亿美元,德尔塔4中型火箭每次平均发射费用为1.64亿美元,就算比较便宜的俄罗斯联盟号宇宙飞船吧,每个座位的报价是8000万美元,你知道我们每送一个人上来,需要花费多少钱吗?所以,不是特别必要的话,我不会放你下去。”
“别担心,我们先试试看能否找到你的病因。变兽妄想不很常见,但我过去在地球上时,曾见过几个案例,有几个人总觉得自己是獾、是鸭子、是猪,他们走起路来也像鸭子,在泥水里打滚,他们共同的特征就是想要从生活中逃跑。你不喜欢太空站的生活?”
“不喜欢。我们穿着一样的工作服,同时起床,吃一样的太空餐,闹铃响了就同时睡觉,生活得像整齐划一的群体,但实际上我和他们无话可说。我不是人,身边没有同类,这个念头快要让我发疯了。”
“你看我们有不同的节日,照顾到不同文化的人群。刚过完圣诞,马上就要到中国人的春节了,你的国家有什么节日?雅勒达节?努鲁兹节?可以向太空站申请一下。”
“我对人类的节日已经不感兴趣了。我知道变兽妄想是什么。我没有童年创伤,没有受到精神刺激,我不想自杀,我只想回家。”
“唔,这样的努力还不够。只要官能健全,上面就会要求你们继续干下去的。我可以给你开一些药。”
“医生,你的药对我没有用。”病人悲观地说,“只有鲜血可以短暂压抑我的冲动。”
储扉发现他的袖口上沾了一点血迹,不由得严肃了起来:“口袋里装了什么,给我看看。”
阿罗喊四下看了看,无奈地将口袋的东西掏了出来。那是一只断了脖子的鸡,胸部还有撕咬的痕迹。
“对不起,昨天半夜我溜出睡眠舱,实在忍不住,闯入了农场实验室……当鲜血灌入我的喉管,如同银子铸就的月亮在胃里融化,我意识到,这才是生活的意义……”阿罗喊舔了舔舌头,他的舌头长长的,还很灵活,如同一条红色的蛇。
储扉迟疑了起来,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狼。狼毕竟是食肉动物,这类妄想可能会对身边的人带来威胁,这是太空工作一直所严厉禁止的。
但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的笔尖继续前进,交接飞船上的位置是有限的,如果放这名工人下去,他明天的舱位就会被顶替掉,而下一艘飞船在两个月以后才能抵达,他会赶不上回家过年。不,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医生,我该怎么办,你能帮帮我吗?”阿罗喊陷在椅子里,显得非常沮丧。
“治愈变兽妄想是件困难的事,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下面我要给你做个深度催眠,请你仔细听我说的每一个字,等一下我会从1数到20,每数一个数字,你的身体就会更放松,内心就会更宁静,等我数到20是时候,你就会进入催眠状态了。1、2、3……”
十分钟后,阿罗喊从催眠状态中醒来,他完全不记得治疗过程了。只觉得自己精力充沛,信心十足,着急想要投入工作。越是那种枯燥乏味、消耗体力的工作他越开心。
“不算全好,但你的问题已经不至于影响工作了。我会再给你开些药,一些抗精神类药,抗抑郁类药,以及二十斤牧草,半夜觉得自己想反刍也不用担心,这都是正常的……”
储扉看着阿罗喊兴高采烈离开的背影,他步子迈得很稳健,肩膀宽厚,头向前顶,完全变了个人,或者说,完全变了个动物,一头耐劳肯干的牛。
下一个病人到来前还有一点时间,储扉回到镜子前,开始耐心地解面具上的带子,他取下面具,如他所想的那样,镜子里呈现出的是一只鬃毛森森,獠牙直立的猪。
第二名患者是慌慌张张地闯进门来的,几乎将椅子撞翻。
储扉慢条斯理地拉开椅子:“等一下,不要着急。做过心电图了没有?”
病人心急火燎,几乎等不及躺下。他是一名岛国人,名叫阿倍仲,看上去比年纪老了很多,头顶部分全都秃了,满面颓败之色,如同正在坍塌的老房子,储扉从病历上看了下他的职务,计算机工程师,俗称程序员,所以状态应属正常。
他的工作业绩是全优,看上去所在岗位也很重要,是维护太空站主机的主程序员。
储扉抱怨道:“怎么什么样的病症都往我这里推呢?我又不管心脏问题。”
“但是除了心跳找不到外,我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内科医生认为这是心理问题。”
“试过,滋味真不好受,知道无效后就变成双倍的难受。”
“第一次发现心不跳了是在一年前吧,起先还有一点点微弱的感知,到后来就完全没有了。因为也没有影响到工作,当时我们部门又很忙,就没有去查什么原因。”
看来这是个长期的病征啊,储扉扶了扶额头,这里面一点疑问,太空站主机刻耳柏洛斯,深空之门的门卫,每天都会监控所有太空站职员的身体数据,怎么会错过这么重要的问题没有处理呢?
“刚刚我发现呼吸也没有了,可能是肺部也不工作了吧。”
储扉连忙拿了一瓶试剂让他往里吹气,果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沉吟起来:“从体征上看,我应该给你开死亡证明书了,但你的思维、行动显然都还正常。”
程序员急得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我不想死。我年纪轻轻的,还没有尝试过生活的真正滋味呢。”
“也许是一种官能症……”储扉沉思着,“我认识一个躲在成都的作家,一让他写稿就心脏麻痹,但日常养狗逗猫甚至干重体力活就没有任何状况,查遍了CT彩超冠脉造影核磁共振,也没有发现问题。心脏是个很特殊的器官,心主神明,心思迷惑,心血不足,就会出问题。如果它真的是个心理问题,寻找起因,将是个复杂的探查过程了。”
他找来心电图机,给阿倍仲连接上电线,果然,心电图是一根直线。
“特殊事件,就是我们部门调入了一个女员工。很奇怪,专业完全不对口。她是学植物学的,只能在我们的桌头摆摆盆花什么的。”
“刻耳柏洛斯分配的?奇怪,电脑通常不会出错。它肯定觉得你们部门需要绿植,也许可以给你们提供更多氧气?”
“我们是理科生,摆一盆仙人掌就能防辐射这种说法……嘿嘿。”阿倍仲采用了把气体从鼻孔里哼出来的方式表明态度,但考虑到他哼出的气体和吸入的气体成分一致,说明在这件事上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的发言权。
“再和我说说这个女人。”储扉发现心电图突然有了一点点波动。
“啊,没什么好说的。长头发,瘦小,干瘪,容易脸红,可能身体不够好,老是抱怨冷,喜欢看个星星什么的。”
“昨天,她问我要不要换一盆蝴蝶兰时,我正在加班,没有理她,但是突然有一点晕眩的感觉。我从不晕船,也没有情绪问题。”
“你极度缺爱,如果她爱上你,那你就得救了。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继续发展下去,你的大脑也会停止工作,身体的各部分机能都在下降,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空壳。
“太空站主机把她调到你的部门,很显然,它发现了问题,在想办法拯救自己最重要的程序员。没有想到,经过了整年的努力,你依然是只单身狗。”
储扉看了下日程,发现今天还剩最后一名预约的患者,是来自南亚一个偏远地区的宇航员泥涅师。
如同一名优秀的心理医生那样,从病人进门那一刻,诊断就已经开始了。
泥涅师进门时,在暗自镇静自己,但面色十分吓人。他瘦削,苍白,似乎有点营养不良,但是自控能力强大。
“是的。我不敢睡,我在这里很少做梦,但一旦做梦,就会有些可怕的事发生。我之前没有想到太空会这么邪恶,面对窗户时,就好像可以触碰到隐约的宇宙形状。它太大了,大到我们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它的含义。”
“梦本身不一定,有的幸福,有的恐怖。我说有可怕的事发生,是指第二天。我在梦中见到的人和物体,第二天都会真真切切地看到他们真实存在着,就在这里。有些东西不合逻辑,比如狼人,比如独角兽,但它们越来越多,逐渐挤满了整个太空站。”
泥涅师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我们滴酒不沾,这是工作需要。”
储扉在病历本上写下:幻视,排除药物滥用和酒精滥用,猜测杏仁核和视觉皮层同步异常活跃激活。
对待此类病症,他有标准答案,顺口就溜了出来:“很多人都会出现这种情况,不用担心,就是可能最近你压力大了,产生了幻觉,我以前也有类似的经历,休息好了就……”
“让我解释一下,幻觉是这样产生的。正常视觉过程中,物体在视网膜上成像,然后转化为电信号,经过外侧膝状体到达视觉皮层,并受到额叶反馈信号的辅助,我们从而能看到物体。
“所以,只要这条视觉通路上有信号,我们就能‘看到’物体。我们不能直接判断这是不是幻觉。就好像黑客帝国中那样,只要给你大脑以刺激,你根本不会察觉自己身处何方。除非靠先验知识,例如,我们知道太空站里不可能有独角兽,当我们看见独角兽时,那就是幻觉。我们知道不可能凭空出现一个视觉刺激,所以看到它的时候会明白这不是“真实”存在的。而通过用手去触摸、用耳朵听、鼻子闻,都和我们的视觉感受不同,也就证明这是一个幻觉。”
“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不对,医生。黑客帝国?那是什么?”
“我不怎么看科幻电影,我更喜欢魔戒、纳尼亚、狼人这些东西。如果我能听到它,闻到它,甚至摸到它呢?”
“不仅仅是我,其他的人也行。蔡萧剑,我的同事,就告诉我他也看见了。”
储扉哈哈大笑起来:“可能你这个同事也是个幻象。让我来查一下……奇怪,他确实在船员名录上,是你的当班伙伴。那么他和你说的话可能不是真实的,是你想象出来的。”他解释说,“幻觉,如果被另一个人也看见,那就不是幻觉了。”
“最近的情况是更糟糕了一些,哪怕是白天,我醒着的时候,如果我真真切切地想起来什么,也能变成真的。”
“我们还是不要随便使用‘真的’这个词……顺带说下,你口袋里有什么在动,是宠物吗?”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红色尾巴的小妖精从泥涅师的口袋溜了出来,邪恶的眼睛瞪了储扉一眼,然后飞快地钻入桌子缝里,不见了。
“就是这样的。”泥涅师抱歉地说,“我疲惫的时候,这些东西就会不断诞生,现在这个太空站里,不现实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这个有点麻烦了。等一下,我要先喝一杯。”储扉说,昨天的聚会把他精心藏起来的酒全都喝完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最后一点儿威士忌。
储扉把威士忌一饮而尽,呆了良久,才再次开口:“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四处游学,在印度北部靠近喜马拉雅山的村路,曾经遇到过一些僧侣,他们可以用意识的力量,创造出实体的佛像,当然只能维持很短暂的时间。我一直认为那是魔术,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意识到的,并不一定是好的意象是吗?我期望你近期没看过什么恐怖电影……啊,我错了,不应该提这个词。”
粉红色的大象是一个心理学实验,实验证明你永远无法“不要想起”些什么。
如果参与者被要求不要去想象房间里面有一头“粉红色的大象”,他们的脑袋里会无可抑止地出现粉红色的奇怪大象。
房间里变得冷飕飕的,好像有什么邪恶的玩意儿就要从黑暗深处爬出来。他不敢回头,担心背后就隐藏着不可想象的恐惧生物。
储扉从来不看恐怖电影,因为他童年时期曾经被画皮吓破了胆,那些恐怖电影光是海报就能把他吓得尿裤子。绝对不能在太空站闹鬼!这是储扉的底线,他疯狂地试图自救。他拖过椅子,让自己靠近病人:“我要给你做个深度催眠,等一下我会从1数到20,等我数到20是时候,你就会进入催眠状态了。1、2、3……”
好不容易,储扉才把泥涅师脑子里的恐怖电影形象抹去,实际上,在慌乱中,他用力太过,把宇航员关于地球的大部分概念都抹去了。不过,问题不大,宇航员的真实记忆会逐步恢复,只要他忘了两分钟前的对谈就行。
储扉气喘吁吁地擦了把汗。房间的温度也恢复了正常,那些恶心的或者恐怖的东西被泥涅师的意识擦肩而过了。
他很想再去找地方喝一杯酒,但决定再接再励,快速地把今天最后一个问题解决掉。
“关于你的心理问题,我有一个未经证实的治疗方法。让你的妄想产物意识到它们是被想象出来的,就可以破除这种妄想。那时候,你所妄想出来的整个世界都将进入一个连锁反应,它们会逐步消失。”
泥涅师流露出一点怀疑的面色:“我可以试试,但我怀疑他们有足够的智力能破除障碍。”
“你可以想一个智者,一个喇嘛或者一名和尚,他们更容易理解世界是虚幻的这个概念。要知道,你创造出来的世界必定会有破绽,你不理解的概念,就无法被想象出来。”
他一语点醒了病人,泥涅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这就去努力。谢谢你,医生。”
储扉叹了口气,把名牌从门上取了下来。今天是他在太空里工作的最后一天,他的行李早已经收拾好。
他终于可以回家过年了,他需要一个崭新的开始,把这一年的糟糕运气甩在脑后,去他妈的2019,这个万劫不复之年,他见识了太多可怕的人和事了。希望明年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他要回家去,找到自己爱过的女孩表白,和她在野地里打滚,也许生上十二个孩子……可是突然间,他发现家里的地址想不起来了。他想不起来女孩的名字,想不起自己在哪所大学毕业,想不起自己有哪些朋友,他已经定下的那些吹牛聚会似乎也消失了。
他翻腾起自己的行李,发现没有一张照片,没有一本书籍,可以证明那个古老的地球存在过。一切关于地球的记忆都消失了。
“你不理解的概念,就无法被想象出来。”他对泥涅师说的这句话闪电般地闯入脑海。他站到镜子前,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成半透明,自己正在消散,连同心理治疗室里的所有物品,他意识到自己是第三个病人泥涅师的妄想产物,而这将是他为这个太空站做出的最后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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