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科幻版“老人与海”的故事:在风平浪静的光滑海面上,老猎人与怪兽之间展开看似永无止境的追逐。究竟鹿死谁手,谁才是真正的猎物?
当命运不可撼动,对抗就变成了照出自身存在的唯一镜面,敌人变成了同样对抗着命运的陪伴者。这片无边无际的镜海,成为了把这场对抗化为永恒的舞台……
万象峰年,混合现实、奇观、情感的科幻作者,擅长世界构建。获科幻行业多种奖项。出版个人选集《一座尘埃》。
船体在急气流中抖动,被一点点揉碎。在这颗星球上空进行引力加速的时候,这艘小破船终于撑不住了。
老人从操纵舵杆上松开手,赶去设置紧急迫降程序。他是船长也是唯一的船工。有那么一瞬间,时间就像没有走动一样,各样物品飘浮在空中:修理手册,烟盒,尿袋。简单加固的货舱里是那头沉睡的湮兽,塞满了一半的船舱。老人也是一个老猎人。
那是一头饥饿的湮兽,没有人相信这种动物可以被捕捉。当时他藏身在一个钢球里,他要在钢球被腐蚀坏之前,把麻醉钎管捅进湮兽的身体。钎管已经更换了好几支,每一支都很快被湮兽腐蚀折断。钢球翻滚着,把所有东西和人撞作一团。只要有一滴酸液飞溅到空气过滤面罩上,他就会败给湮兽。一个人干这事还是太冒险了,没有人相信可以捕捉一只湮兽,更何况是一个老头。最后一根钎管也被腐蚀掉了。他把断掉的钎管接在麻醉瓶上,直接踹开了钢球的舱门,把麻醉瓶摁到湮兽身上。他的眼前一黑,差点因为低氧晕了过去。湮兽因为把钢球抓得太紧,来不及松开并腾出触肢。湮兽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老猎人也倒在地上。
在镜海上醒来,窗外的天空是温温的白,浑身酸痛刺痒,风声从什么地方钻进来。人还活着,表明迫降反推起效了,但镜海表面不会允许正常的降落。幸好面罩没有破损,刚才只来得及在坠毁前戴上空气过滤面罩。失压后的大气压使得老人的手脚有些胀痛,他还能够承受,只需要有氧气就行。他爬起身看到,湮兽已经不在船上了。船尾不见了一截,有气体在嘶嘶泄漏。老人走到船尾的破口看到,在一片白茫茫的虚空中,飞船和一堆碎片在风中抖动。仔细一看,是在滑行。
镜海表面的特殊液化层,使得星球表面的摩擦力几乎为零,镜海星是这片星区人人避开的不祥之地。这是没有人描述过的景色:白色的平静海面延伸到天边,把天上的云和闯入这个世界的物体倒映成玉色。湮兽就在很近的后方微微抖动着,麻醉瓶已不在它身上,一只触肢缓缓地卷起来。它正在醒来。湮兽能从这颗星球的大气成分中提取呼吸所需,它可能很快就会适应。
老人扑到驾驶台前,点火。飞船没有任何反应,电量指示灯熄灭了。他去到船底舱查看,蓄电池已经不见了踪影,底下破了个大洞,洞中镜海的表面像一面镜子,带着粗糙金属的包边,像从来没有人触碰过。老人伸出的手缩了回来。
湮兽共有两只长触肢和四只短触肢,现在已经有一只长触肢可以活动,触肢伸向地面,试图撑动身体,但是光滑的地面让它没有任何力气可以使得出。湮兽转而把触肢伸向飞船,触肢在离老人一米远处伸到了极限,舞动着,老人能看到触肢上随着一圈圈肌肉生长的古老的纹路。
老人返回船内翻找可用的武器,中途休息了一下,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找到了捕猎湮兽剩下的半截钎管,接上输送管和麻醉瓶。他又来到船尾的破口,握紧钎管,攒了一口气朝再次伸来的触肢捅过去。试了几次,钎管插进了触肢的皮层下,老人还没来得及按下注射的扳机,湮兽的另外一只触肢突然挥动,带动这只触肢回抽,触肢的肌肉紧紧夹住钎管,老人被拉了过去。他果断地松开了手,脸重重砸在海面上,面罩裂开了。在镜海上他的任何挣扎都挥舞在了虚空上,他像一只虫子困在水中。在湮兽的触肢砸下来之前,他抓住输送管爬回了船边。触肢重重地砸在海面上,溅起液化层的液体和结晶。
老人靠在船舱里,清理了满脸的血,用胶布补上了面罩,视野也因此少了一块。
没有人知道湮兽有多少能耐。老人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双方暂时处于脆弱的平衡状态。据说湮兽是长时间埋伏的老手。
入夜,星空照亮镜海。老人看了看手表,决定按照这个星球的节律来入睡。睡前他搜集了一些散落的食物,全部塞在衣服的口袋里,又把冷却水水箱里剩余的水转移出来,装在空尿袋里。现在不用一刻不离地守在驾驶位上了。
在这里他是湮兽唯一的食物,湮兽却不能被他食用,但是他储存有吃的。他要做的是不让湮兽追上,并坚持下去,直到那个大家伙倒下。他庆幸没有听信推销,买黑市的保险,否则钱就打了水漂。已经没有办法发送信息到星球以外了,没有人会相信他捕到了一只湮兽,没关系,这真实发生过,就在眼前。他陷在了这里,就像他们这些能量破产者陷在了这片能量枯竭的星区。从沼泽地的水上矿村那里收来的甲烷燃料正在渐渐散失到空气中。
晚上老人从睡梦中惊醒,在海面的反光下,他看到湮兽已经收回了前方的触手,向侧方张开在风中滑行。第二天早上它会缩短那仅剩的一点点距离。
只要找到一个可以打破平衡的点,敲一榔头,局势就会改变。
老人在头灯下翻出半盒卷烟,爬到船尾侧幸存的一台发动机。他知道没有电力来控制燃料喷射,发动机不可能恢复工作。他只需要那一榔头。手抖动着,拧开送气管手动阀,液氧和甲烷尖啸着膨胀混合起来。老人退回船舱,点燃一根卷烟深抽了一口,把烟粘在一个扳手上扔过去。发动机一声巨响爆炸了,火光照得镜海如白昼,飞船被猛地按在地面。湮兽被火的碎片淋到,发出低沉的嘶鸣。
火光渐渐熄灭,太阳升起来了。双方的距离只被拉大了一点,燃料也消耗完了。还不如让燃料直接喷射呢,但老人没多想,他更心疼浪费的一根卷烟。现在至少可以安全度过几天时间。他看到湮兽的身上被火烧伤的地方凝结着黑色的瘢痕,留着褐色的干血迹。飞船前部也有了好几道裂缝,漏着风,像老港口后面那些修船铺棚屋一样。想到这老人仿佛闻到了漫天的机油味,那股子味道会混合进任何东西里头,辣人的酒,磨牙的坑饼,烟丝里也有。那味道让人厌恶,但是它是那么博大,顽固,让船工想唱起歌来。老人花一天时间整理出了厕所,幸好马桶和太空服连接的接口还好,水平度还将将可以使用,虽然没有了吸力但是有重力代替。在这艘破船上,他保卫了生活的一部分。
入夜,老人又从杂物中翻出了一瓶酒。他爬到飞船顶上去,揭开面罩喝了几口。早知道如此,他会买几瓶一直想喝的好酒。湮兽回到了扬帆的姿势,时不时因为伤势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然后声音被风卷走。老人注意到风变大了,他们就要进入这个星球上周期性分布的大风区。湮兽会利用这个机会再次缩短距离,它有着更灵活可变的外形。自己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老人连夜改装了飞船。他把碎片利用起来,能拆的舱板也拆下来,用绳索,用胶带,用蜡烛烧熔塑料,在飞船两侧和顶部支起了像张开的鱼鳞一样的风帆。忙完才发觉手上已全是伤口,包扎上布条。船变得更漏风了,只能用塑料薄膜来修补。
第二天,飞船进入了大风区,和湮兽渐渐拉开距离。老人坐在船舱里,听到船壳上传来滴答声,那滴答声听起来越来越显得恐怖。老人来到船尾看到湮兽有规律地挥动触肢。它正在利用顺风把酸液甩到船壳上。这种动态酸液有一个结构变化序列,能腐蚀任何对象。风帆被破坏了,叮呤哐啷地落到地上,向两边远去。船壳也开始垮塌。老人一边躲避,一边拼命抢修,但无济于事。船壳像风化了一样,被风一口口啃掉。于是老人索性捡起残片砸向湮兽,顺便使飞船多往前一点。他怒吼着,感到痛快。湮兽很快学会接住一部分残片,也甩向后方,这样湮兽能获得更多的速度,它每向后扔几块残片,就会朝前扔来一块锋利的残片。一块残片在船舱里撞碎成很多块,其中一块钉在老人前面的地上,擦出一条深深的刻痕。
老人不再扔了,光喘气。过滤面罩本是应急用的,没有很高的呼吸效率,这一番折腾让他眼前又发黑了。相对速度又回到了原状,距离只改变了那么一点,“酸雨”总算停了。还是有一些酸液溅到了身上,老人感觉皮肤像要被大风撕开,清洗这些酸液浪费了宝贵的水。湮兽利用自身的优势开始加速,好在终于冲出了大风区,这一回合结束了,飞船只剩残破的船架。老人坐在嘎吱响的船架上,啃着压缩蔬肉干。这个对手让他狼狈不堪,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老人还是用塑料薄膜重新搭建了厕所。他没有一副好肠胃。当年,港口的临停区都是一些跟随着两颗卫星的季节去采集和捕猎的猎民,来往的货物多是冻肉,长满不能分解的脂肪,并且常常没有时间找个炉子做熟。当他取得内陆区的居住证的时候,他的肠胃已经不适合消化这里的食物,只有靠带进来培育的畜肉和蔬菜为生,价格高得离谱,还不是总搞得到。当他靠打拳和挨揍攒了一点钱,想要向商贩船换一张离开的船票的时候,这条贸易线被放弃了。这里只有几种有意思的动物会引来外面的收购贩子,如果他们想得起并顺路的话,每隔一年会有人来一次,把货舱塞得满满的,不带走一个人。跟着一艘猎船出生入死了半年,他成为了本地人,过年时向猎人小屋供上一副风干鹿子。等到他凑够一套狩猎工具的时候,猎船已经有一半因燃料紧缺而改行了,剩下的一半要分走一半的猎物。当他终于攒到钱买下一艘成色不好的二手船时,收购贩子感兴趣的只剩下根本没有人敢去捕捉的一种危险动物了。他知道,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以后再也没有外面的人会来了。他其实知道,无论如何也搞不到高比冲的燃料和靠得住的发动机离开这片星区了,二十年来再也没有人离开过。这里已经被遗忘,成了宇宙中的天然流放地,离天堂很远,也没有下地狱。这让他想到一个地下拳手,总能和你保持一臂长的距离,他露出发黄的牙齿,冷不防拳头招呼上来,嘲笑着你。他总能打满五轮然后凭借点数获胜。
但那一次老人拖到第五轮打倒了他。喝了一口酒下肚,现在老人觉得,这只野兽不应该卖给收购贩子,没有人配得上它。老人清点了全部食物和水,把它们搬到底舱。他要谋划一次一击致命的反击。星球上的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把麻药的输送管收集起来,还有任何能找到的塑料残片,广告卡,包裹零件的油纸。本地的肉干里有充足的脂肪,这些脂肪虽然不利于消化,却是很好的持续燃烧物。身上爬满火辣辣的痛,在皮肤上钻进钻出折磨着他,他的皮肤变得像在太阳下暴晒了十年一样可怖。飞船残骸里唯一能找到的长杆是一截弯曲的散热管,他把散热管插在船壳的孔洞里掰直,费了浑身力气。利用船架作支架,经过几天的计算,一架投石机被制作出来。他取来镜海的液化层涂抹在一根铆钉上减少摩擦力,再用一根绳子绕过铆钉制作成一架软天平秤,用这架天平秤制作出一批可燃弹丸和一批模型弹丸,这些弹丸的重量精确地相等。
最后,他用模型弹丸校准了弹道。一颗模型弹丸在风中划过一条不对称的弧线砸在湮兽背上。野兽警觉地抬起凸出的圆眼睛,当作风帆的触肢也抽动了一下。然后,一颗点燃的弹丸砸在湮兽背上,散成火海。湮兽嘶吼起来,像有无数声音,高高低低,痛苦,愤怒。触肢挥舞,划开空气发出可怕的呜呜声。老人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顺着风传来。随着一颗颗燃烧的弹丸砸在身上,渐渐往头部偏移,湮兽平息了怒吼,它的眼睑在火海下面眨动。然后,湮兽把一只长触肢伸进背上的火海里,很快那只触肢也燃烧起来,发出油脂沸腾的噼啪声。老人愣住了,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湮兽用另一只触肢卷起烧焦的那只,发出可怕的声音,硬生生扯下一截,用力向后扔去。它的身体瞬间加速,距离肉眼可见地在缩短。湮兽又向后扔出一截触肢,它迅速逼近了飞船,仅剩的一只完好的触肢勾住飞船,猛地拉到面前。
老人重重地摔在船板上,顺着视线仰望上去,死亡的眼睛在凝视。烧焦的皮肤组成了一堵墙。老人凝视着墙中的那只眼睛,希望它会在此刻撑不住倒下。然而没有。
老人伸手去抓任何够得到的东西。湮兽猛地抬起身子,粉碎机一样的口中喷出酸雾。老人没有料到湮兽还储存着最后的酸液,并散布成了雾状。他屏住呼吸滚下底舱。眼泪流淌出来。船舱剧烈地抖动起来,就要被挤垮。老人爬到一块船皮旁边,船皮上绑着食物和水。他把这块船皮做成的小舢板从底舱的洞口推出去,人滚到舢板上。用力一蹬船壳,舢板向前窜去。
飞船和湮兽被留在后面,越来越远,风包裹上来。老人躺在舢板上,咳嗽着,白天中的几点亮星一齐抽搐,化入白色的宇宙。他知道湮兽会把飞船卷成碎片,一块块甩向后方,它会用这种方式一次次修正方向,再次追上来。
他松弛地躺在舢板上,任由身体上的痛苦夺走他的肌肉的控制权。星空升起来,宇宙寂静。他从衣服里掏出半瓶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嘬着,啃着干粮。然后他想起来,支起身子看了看,湮兽已经追上来了一半距离。他不清楚这场对抗最终能改变什么。为了抓住什么?他看了看高高的星星。为了不被什么抓住?他望向镜海表面。他的倒影已经变形到认不出来。这古老的镜面上没有留下一点外来物的痕迹。手表发出荧光,上面的万年历显示,今天过了就要跨进新年了。
他想起了在遥远的家乡,用爆竹年复一年对抗着年兽的那个传说。
手表指向零点的时候,他对着湮兽举了举酒瓶,喝了一大口。“新年快乐,老家伙。”
然后他拧上瓶盖,把酒瓶朝湮兽的方向扔去。酒瓶在镜海上弹了几下,被湮兽接住了。湮兽举着酒瓶端详了一阵,朝后面扔了出去。
老人咧嘴笑了。这一刻他感到不那么孤独。他已经准备好了再次迎接战斗。他会和湮兽永远滑行下去,在这片无人知晓、无边无际的镜海上。
青年文摘 bilibili 微博文学 BBC英剧 BBC《神秘博士》 《三体·引力之外》沉浸式科幻体验 IMAX 科大讯飞 角川青羽 阿狸 52TOYS 摩登天空视觉创意厂牌MVM 星之所在 博集天卷 森雨漫 后浪出版公司 读客文化 悦读名品 新星出版社 次元书馆 赛凡科幻空间 磨铁有狐 大鱼读品 《探险家学院》 八光分文化 中信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Underverse携主理人Ashley Wood 小宇宙APP
拼娃时代 播客志 午夜飞行 原汤话原食 惊奇电台 仙境之桥 基本无害 英美剧漫游指南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