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少年穆罗是个流浪儿,拥有不同寻常的力量。一天,一群人带他进入一所隐秘的“学院”,这里专门训练穆罗这样的超能力少年……
别林斯基在他的《文学的幻想》中指出:“文学是民族的自觉。”在这篇以拉美大陆为背景的小说中,“超级英雄”的力量并非如美式超英们那样来自科技,而是来源于情绪和信仰,是这片广袤大陆的灵魂浓缩。
克里斯蒂娜·胡拉多是一位西班牙语和英语双语写作的科幻奇幻作家、编辑和翻译。2019年,她凭借《仿生人(Bionautas)》成为首位获得伊格诺特斯奖(西班牙的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的女作家。她最近的作品包括长篇小说《自橙至蓝(Del Naranja Al Azul)》、长中篇小说《叶绿素(CloroFilia)》和选集《阿尔法之国(Alphaland)》等。自2015年起,她创立并运营荣获西班牙多个奖项的杂志《超音速(SuperSonic)》。2020年,她被欧洲科幻协会授予欧洲最佳科幻推介奖,并在同年担任西英双语季刊《星座(Constelación)》的撰稿人和编辑。
“抛到身后的不是家,随身同行的才是。”
——N.K.杰米辛,《第五季》
“每一位朋友都代表着我们内在的一个世界,一个他们到来之前或未诞生的世界,只有通过这种相聚,一个新世界才会开启。”
——阿娜伊斯·宁
一所学校,专为吉星高照的少年而设。在这里,他们可以学会控制自己的超能力,由于具有这样的力量,他们在某些人眼中“与众不同”,在多数人眼中“难得一见”,在其他人眼中属于“危险人物”,在合适的一小撮人眼中“弥足珍贵”,在最乐观的人眼中则是“神通广大”之辈。每当事出周折、发生意外或机缘巧合时,他们这类人永远在场,仿佛正是他们的存在扰乱了生活、扭曲了现实。有些人将他们称为“超级英雄”。
一所学校,专为“天赋异禀”的少年而设,如今他们将自己的超能力称为“天赋”,这样的能力虽然谁也无法解释,却能引发不可思议的后果。这样的能力人人凭直觉都能想像,敢于大声宣示的人却寥寥无几。因为谁也不愿承认世上有这种人存在,他们经过神明之手的点拨,过着假借的生活,佯装拥有平常的工作、背负着房贷车贷、生活在基本符合传统的家庭里。
一所专门的学校,教导他们如何充分利用自身的天赋,转移旁人的注意力,避免被人察觉。在这所学校里,他们不学文学,却要学多门外语;不学逻辑,却要学逃脱的技能;不熏陶艺术,只习练武术;反间谍活动的课程仅采用口头教学,没有书面教材,以免留下痕迹。
一所机构,必须防止这里的每个学生成为一颗定时炸弹,他们在这里接受评估、校准和改进,以便获得预期的结果,足以改变历史进程的结果。一所培养超级英雄的学校,他们可以达成旁人无法实现的成就,因为对于人类来说,还有什么比“他人”更好的慰藉呢?
对穆罗而言,上学这种想法听起来很遥远。他曾经见过撕碎的报刊杂志上的招生广告,迫于无奈,他只能一次次地捡拾报刊杂志,好称重卖钱,或者在地下道寒流肆虐时拿来盖在自己身上。
他还记得与他同龄的孩子们的照片,他们在纸页上冲着他笑,紧挨着坐在课桌旁,面带微笑,干净又惬意,那些孩子知道自己有家、有瓦遮头、有热腾腾的食物等着他们享用。他们代表了他所匮乏的一切,因为他不习惯在同一个地方连续休息两夜。在地下的街道上,在那个地底世界里,他绝不能这样做,因为太危险了。
如果你住在“地下道”,住在这座城市的B面,住在隧道和小巷里,住在处处是被人遗忘的房间或隐匿密室的地底世界,住在不接待游客的那个世界——因为在地图上,甚至根本看不到它的踪影——那你自会找到办法,睡在最不显眼的地方。尤其是如果你还像他这般,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年龄,同时既能被看作孩子,又能被当成大人,那就更是如此了——因为你的确二者都不是。但地下道还是有东西给你的:它将你引向出口更多、人迹罕至的角落,让你得以逃离最易受袭的角落。
他一直接受唯一的朋友特洛特洛的教导,这个女人皮肤黝黑如乌檀,拖着一辆购物车,把头发梳成无数绺脏辫,总是随身携带着一些食物。这个女人说话时用复数形式来自称,因为对她来说,这些发辫是她的姊妹,是界定她、护卫她的生灵,她在所有的谈话中都会将它们包含在内。
在地下道上方若干米的地面上,有人向他们解释了这件事。这些人有男有女,身穿剪裁得宜的西服,戴着手套和墨镜,陪同他们来到了一座依山开凿的建筑,这座山已经被掏空了几十次。可以看到光线从青草环绕的天窗倾泻而下,在建筑内部演起了复杂的皮影戏。尽管是在地底,但一切都很明亮。
穆罗满怀期待。他心中好奇,那里是否人人都“天赋”异禀,就像他和特洛特洛一样。
他身上的西服与伙伴们属于同一类型,质量上乘,剪裁简洁,但他戴的墨镜是圆形的,其他人的则都是方形。穆罗已经注意到了,他便是发号施令的那个人,他的话说一不二。
这个地方的名字似乎颇为贴切。这是一处庞大的工业建筑群,彼此相连,借钻头之力深入到了山腹中。
特洛特洛犹豫了几秒,但最终还是跨过门槛,进入了另一个在他们面前敞开的巨大空间。这里散发着潮湿泥土的气息,还有一股类似于廉价的空气清新剂的气味。这女人跟那发号施令者说话的方式,仿佛他们打出生就认识似的:
“我们还以为再也不会回到这地方了呢。这山洞还是老样子。地下道比这洞里更安全,泰亨。”
穆罗感觉到特洛特洛的手紧捏着他的肩膀。自从那些人发现他们之后,他还没让任何人碰过自己,当时他们还以为已经逃脱了追捕者。因为无论跟踪这少年的人是谁,都是兽穴里最厉害的追踪者之一。然而,凭借着他自身的天赋和特洛特洛的帮助,他们还是逃脱了。
到目前为止,他的守护者容许他主动使用超能力还仅此一次。因此,他们还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了,以为那些追赶他们的人已经鞭长莫及了,直到泰亨出现的那一刻。特洛特洛一看到他,似乎就放弃了挣扎,仿佛逃跑这件事突然间失去了意义。
“特洛特洛,以前的事别放在心上。这儿是你的家,我会确保你平安无事的。”
此时,特洛特洛的手指像爪子一样掐住了他。出于某种原因,虽然他们言语间并未提及他,但他仍然觉得这次谈话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但这一切太新鲜了,也太令人惊诧了,他根本没时间提问。穆罗只能本能地动了动身子,甩掉这女人加诸于他的压力,他这么一动,便成了与泰亨四目相对而立。
男人摘下墨镜,凝视着他。在短短数秒间,少年感觉自己正盯着一面能向他显现未来的镜子:他认出了自己与特洛特洛的肤色一般乌黑的眼睛、突起的颧骨、漆黑的直发、略微上翘的鼻子、指节修长的手、筋肉发达的躯体。泰亨伸出戴着皮手套的手迎向他的视线,似乎想说什么,但话还未出口,便又后悔了。
女人忐忑地笑了笑:“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来吧,穆罗,打个招呼。免得别人说我们对你无礼。”
少年虽然觉得不解,还有些发愣,却还是向前伸出手去,与那男人的手相握。他感觉到被对方紧紧握住,感觉到了皮革的柔软触感,有那么几秒钟,他还以为对方会抓住他不放手呢。然后,他终于听到那男人开口了:
“我们还没有正式认识过。我叫泰亨,是这个地方的首领。‘兽穴’里还有别的年轻人,也具备像你一样的天赋。我们会帮你克制你的天赋,并教你如何使用它。”
泰亨先示意其他人退下,然后再打手势让他们跟他走。特洛特洛陪他们走过一条似乎永无尽头的走廊,来到一处向外敞开的内院,相当于地下的三个停车场加在一起那么宽。这少年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露天空间:在地下道,他们唯一能时常光顾的地表之上的地方只有岩架、露台,以及地底世界曾经宣誓过主权的那些夜店后面的窄巷。
内院四周被双层小楼所环绕,阳台顺着小楼的外墙纵向排列。沿着阳台上的栏杆,疏疏落落地插着些深红色的旗帜,那是象征丰饶和好运的颜色。在他们进入房舍的入口前方,有道缺口通往一片开阔的田野,可以望见田野背后茂密的森林。
泰亨几乎没怎么开口,他似乎认为说明缘由是在浪费时间。他只是朝各个房间比划了一下,其余的内容就任凭他发挥想象力来自行猜测了。
特洛特洛打断了他的话。她变得不耐烦时,那些发辫似乎成了活物,自顾自地卷曲起来。与此同时,穆罗在一旁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从几时起,鸟巢竟然建到兽穴里来了?这违反了安全协议……”
男人耸了耸肩,然后才答道:“新协议:我们现在把小崽子们关在一起。”
他们继续往前走,泰亨解释的话越来越少。穆罗跟着大人们走了几步,进了内院东侧的那座建筑。左面的长窗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开来,右面则是一连串房间,以装有窗帘的玻璃墙相隔。某些房间里摆放着桌椅、电子白板和书橱,其他房间的地板加了软垫,还有装着球和绳索的长凳。一间会议室里摆着一张大桌子,有若干把椅子排列在桌子两边,还有几间小一些的办公室,里面有办公桌和带软垫的扶手椅。
他们参观完这一侧以后,又穿过庭院,去察看左侧的建筑。迎接他们的是一汪池塘,水面上覆盖着圆边叶子,橙色的鱼儿在圆叶间闲游。穆罗走近池水,看着叶间的鱼儿仓皇乱窜,他叹了口气。在这里,动物们同样能感觉到他手指上的哀气。他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几乎没有留意到那些在不同的建筑之间游荡的人。
特洛特洛向他走来。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催促她离开池塘往前走。虽然他摸她头发的时候不多,但他承认,他渴望得到她的爱抚。这个女人的“天赋”是不受他的超能力影响,而且他怀疑,无论什么人的超能力都影响不了她,只不过这一点她从未证实过。穆罗之所以能察觉到这一点,是因为在所有触碰过他的人当中,没有变得哀痛欲绝的人只有她一个。因为这就是他的超能力:用像海沟一样深切的哀伤来感染生灵。
他们进入了一栋平房,迎接他们的是一位老人,脸上犁满了细细的皱纹。他蓄着长长的灰白胡子,头上却光秃秃的,穆罗不禁感到好笑。
“你们正好赶上晚饭。”那人随意地说道,仿佛跟他们相识似的。少年转身面向特洛特洛,目光中带着询问。
“跟哈姆扎大师打个招呼吧。要知道,在我们只比你大一点点的时候,他就是我们的老师了。”
“特洛特洛,你知道这地方?”穆罗后退了一步,似乎将之前没有交代清楚的信息拼凑起来了。
“我们跟其他人一样,都是在你这个年龄来到这里的。我们教你在地下生存的本领,有很多都是在这里学到的。哈姆扎大师是逃生技能的专家。”
他们在一间食堂停下了脚步,这里摆放着若干长桌,有几个身影已经在桌旁落座。泰亨嘟囔了声失陪,然后便留下他们自行用餐了。哈姆扎大师把他们介绍给了其余的教师,然而,出于某种穆罗无法解释的奇怪原因,他却并没有介绍别的学生,他们有六七个人,年纪都比他大。他感觉到那些年轻人正注视着他,目光中带着好奇,却没有半点恐惧。而大人们打量他的眼神则带着不安。
晚饭后,特洛特洛和大师留在院里的一张长椅上聊天,穆罗获得了允许,可以自行查看周围的环境,但不得越过森林前方的那片田野。令他震惊的是,这里看起来与其说是长满野草的草地,倒不如说更像一座花园:草刚割过,灌木被修剪成了各种形状,有马、有象、有鲸鱼……矮枝上还垂挂着蜡烛灯。少年一边走,一边探索着这里的一切,与此同时,夕阳落山了,影子变得越来越长。
说话的那个身影并不是在询问,用的语气很肯定。她与他身高相仿,虽然看不清脸,但单凭她的音色,穆罗便可以确定,这是个姑娘。
“我叫穆罗。”说话时,他并没有伸手。他看不清那身影是否戴着手套,但他知道自己没戴。不戴手套的触碰足以取人性命。
声音飘近了,说话的人随之走近,原来是个苍白瘦弱的少女。
穆罗为自己的名字感到自豪。他觉得听起来很有力量:墙[3]是坚固之物,是可以倚靠的结构。对他来说完美无缺。
“好吧,那就更怪了。姓名[4]是由父母……给孩子挑选的,”她一边说,一边绕着穆罗转圈,从各个角度把他打量了一遍。
“我从来没见过父母。所以,我自己想叫什么就可以叫什么。”
“运气可真好![5]我巴不得也能改个名字呢。我讨厌别人管我叫拉蒙娜。”
竟然会有人产生这样的想法,穆罗觉得不可思议。他拿不准应该怎么办,经过一番权衡之后,他得出了结论:这少女并不构成什么危险,至少不构成迫在眉睫的危险——他们已经吃过晚饭了,他身上又没有任何东西是她可能会想要的。
拉蒙娜抬头仰望着天空,群星开始遍布于天穹之上。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了林线后方。
“这是胡说八道:这个名字跟‘mamona’[6]同韵。所有人[7]都觉得这很有意思,但我一点儿也不这么想。每当他们唱歌似地念叨着‘拉蒙娜,妈宠娃’的时候,我就想把他们揍得鲜血长流,像跟母牛分开的小牛犊一样哭哭啼啼。”
穆罗学着她的样子,抬头仰望着星空。在地下,他一直少有机会看到天空中亮起的星光,并为它们闪烁的光辉而惊叹。
“你也可以另外起个名字,就像我这样。你想管自己叫什么?”
“我一直以为,名字不是由我们来挑选的。比如说[8],你为什么要叫自己‘穆罗’呢?”
少女侧起身,手肘支在地上,用手枕着头。“你是从地下道来的?”
穆罗点点头,轻抚着承托他们的草。夜很温暖,从远处飘来薰衣草的香气。在没戴手套的情况下,哀气不会感染他触碰过的草叶吧?在地下道,活生生的草木几乎无处可寻,因为即便是生长在裂缝之间的少量植物都被揪了起来,聊充食物。
“首先,我需要一个名字,”她说着重新坐了起来,“一个[9]可以封住悠悠之口的名字。”
他没有半分畏缩的表现,女孩似乎将他的沉默当作了一种认可的姿态。
穆罗全神贯注地思索着这个问题。他知道,他究竟是会就此与拉蒙娜交上朋友,还是会被她丢到一旁,认为他荒唐可笑,就取决于他的作答。她这是在考验他。他明白,自己需要盟友,“新来的”总是难免会遇上麻烦,从内部找个了解窍门的同伴可以帮他避祸。正因为如此,他在作答之前拼命考虑了许久,头也开始作疼。
“你可以用只有你才知道怎么办到的事来当名字,也就是你独一无二的本领。有人告诉我,在这个地方,我们都是独一无二的人。我的意思是很独特。”
天空变成了一块黑布,拉蒙娜伸长了双臂,仿佛要去触摸天幕一般。
“他们跟我们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我们是独一无二的[11]之类。在你问我之前,我要先告诉你,我的天赋是说话。说啊说,直到天黑黑。”
少年双手交叠,枕在脑后。他可以分辨出远处他的守护者和老师的身影,他俩仍然坐在那张长椅上。“滔滔不绝算是超能力的一种吗?”
“这得看情况。”她答道,虽然她的脸隐在阴影里,但他可以确定,她是在笑。
然后他明白了。他察觉到的微笑意味着已经通过了考验。“看什么情况?”
穆罗挠了挠头,每当遇上难题时,他就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咱们瞧瞧,你是不是像另外那个新来的一样,脑子显然不太快[12]。听着,人人都在说话,但我们理不理解对方的意思呢?不理解。为此,我们就必须讲同样的语言。你听明白了吗?好了,这就是我的本领:我可以流利地讲每一种语言。”
“说一下试试。”穆罗激她道,她站起来,一边迸发出一阵大笑。
“从一开始,我就在对话中加入了外语词汇[13]。没注意到吗,你这傻瓜?”
穆罗站起身,两人开始朝森林走去。月亮已近乎满月,四周的地貌反射出银色的月华。
“我还从来没见过曾经在地下道生活过的人,那儿什么样?是不是真的到处都是毒贩和骗子?你有没有近距离见过黑客?”
少女的话音起伏着,忽高忽低,与夜色里的种种声响混杂在一起:树枝在夜风中摇曳的沙沙声、猫头鹰的啼叫声、远处喷泉的汩汩声、旗帜的布料与金属栏杆的摩擦声……拉蒙娜向他靠近,穆罗本能地拉开了距离。在他的同龄人中,似乎还能忍受他的人只有这一个,他不想失去她,他知道,如果他用手去触碰她,她的下场就会很惨,会被他传递的阴郁哀伤所吞噬。
他开始大谈在地下道的生活,把停车场最底下一层的情形讲给她听,他讲到了停车场深处不变的永夜,有组织的帮派为了维持对地盘的控制而对战,终年不灭的荧光灯,有不同类型的黑暗,可以让你在惹上麻烦时悄悄溜走;还有辅助隧道,可以当成捷径来使用。他解释了如何在夜店的背后觅食;哪些地方既不会被潮湿侵袭,又不会被某些肆无忌惮的人闯入,最适合睡觉了;还有饥饿难耐时,哪些卑贱的杂活是最佳选择。他干过快递员、擦鞋童、送货员,收过破烂,甚至还当过扒手的托儿。他洗过车,偷过轮胎,替流氓望过风。他监视过贫民窟的大门,追踪过未来的诈骗受害者,替交战的帮派传递过有关非法生意的信息。这一切他都见过、说过、听过。
直到几小时以前,他还一直避免使用自己的天赋,这种天赋会控制住与他的手接触的那些人,助长他们难过的情绪,使其达到无法忍受的程度。
从那一晚开始,穆罗和拉蒙娜变得形影不离。两人要上同样的课,但从来不在同一时间上课:而是分别接受每名教师的单独授课。有时,穆罗会怀疑是否真的还有更多的学生,因为除了拉蒙娜之外,跟他交流的就只有老师们了。泰亨偶尔会来过问一下他的进展,他不得不忍受被他盯着瞧的感觉,就仿佛他知道一些跟自己有关的事,想告诉他,却又不敢。
特洛特洛每天都会与他共进午餐,并且询问他的课业、作业、考试和体检的情况。她会操心他吃得好不好、休息得好不好,有时还会揉搓他的头发,她的发辫也随之震颤。
医务室是鸟巢里最讨厌的地方。每天他都要接受各种限制和测试,测量他的力量、灵活性、协调性和反应能力,他的速度和柔韧性,他的耐力和精神上的敏捷程度。他们会分析他的睡眠模式、生命体征和身体发育情况,还会测试他的智力、理解力和心智运动技能。
他最厌恶的事情是被迫接触动物,因为它们最终的下场就是啃咬自己的内脏,或者痛苦地扭动。他不想看到它们吓得发抖的样子,也不想听到它们在检测仪上过速的心跳声,或是它们的哀嚎。
几天过后,晚餐之前,他在院子里遇到了拉蒙娜。哈姆扎大师正在安排看台,为夜间的烟花表演做准备,他教她在窗外放置纸灯笼、花环和泛红的彩带,以便吸引吉运降临。长椅上已经摆好了纸浆娃娃,午夜时分,这些娃娃会被烧掉,这是一种净化仪式,能让新的一年开年行大运。
他们必须给几捆气球吹气,气球上用不同的语言写着迎接新年的信息。他们坐在池塘边上,她把双脚浸在池塘里,以此抵挡夏天的炎热。
“这里的圣诞夜这么热,这一点总是叫我觉得诧异。在电影里,永远是在寒冷的天气中庆祝节日的。有雪花,有风暴,人们外出滑冰,点燃家中的壁炉。”
他看着她,没有留意她的话,此时他吸了口气,正准备吹下一个气球。
“嘿,拉蒙娜,这儿有多少学生?我从来没在任何一堂课上见过别的任何学生。我的宿舍里也只有空床。”
“我不知道。我的宿舍里也一样:其余的床也空着。除了跟你同时来的那个新人,我就只认识一个跟我们同龄的人:科尔基。但他们没放他出来过,从来没有[14]。”
穆罗拿着装气球的袋子,坐在池塘边,把已经吹胀的气球扔进池水里,而拉蒙娜则踏入了水中,在睡莲间缓缓走动,池水没至她的膝盖。
“如果我见过鸟巢不同的样子,那我确实会觉得稀罕[15]。但鸟巢一直就这样:几乎没有我们这个年龄的学生。我见过年纪大一些的,但他们都住在别的宿舍里。今天因为是假期,他们大概都走了,要跟家人一起庆祝。”
穆罗把一只手插进水里,然后把手捂到脖子上,帮自己降温。
穆罗盯着她的银颈、黑发和长腿。她在池塘里漫步,看起来就像一只孤高的大天鹅。
“听着,我从来没进过那些教你学东西的地方。地下道找不到这种地方:在街上什么都可以学到。但是,从我听说的情况来看,这里应该到处都是学生才对。在我们这个年龄段,却只有你和我两个,我觉得这很奇怪。”
拉蒙娜在他旁边坐下,与他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但双脚依然浸在水中,她捡起几个瘪掉的气球,打算把它们吹胀。
“嗯,我跟你说过,还有科尔基,但他们不会放他出来的。还有另外那个新来的,不说话的那个。我只在医务室里见过他几回。”
少年看着五彩斑斓的鱼儿避开了他刚才伸手触碰过的那一片池水。甚至就连气球也从他身边飘走了,水生生物产生了微小的水流,冲跑了气球。
“博卡斯,意思就是‘嘴’。因为你会说话,因为你的嘴很美。”
撒谎是为了取悦于人,为了赢得盟友,为了出人头地,为了苟且偷生。
“你真的这么想吗?以前还从来没人[17]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喜欢!”
博卡斯已经接受了这个名字,穆罗知道,因为他看见她正兴奋地拍手,用不同的语言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正在发掘自己的多个不同版本。
他看着她告诉鱼儿,他们是如何相识的,他有多好,他甚至还替她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名字。只为她一人。
“这个名字会成为我们的秘密[18]。既然你给我起了个名字,那我也给你另外再起一个好了——少女站起来,身子后仰,盯着他看,多了几分客观的判断——让我好好瞧瞧……嗯……你看着像拉兹罗[19]。”
穆罗/拉兹罗感觉到指尖发烫。他的天赋灵能正在聚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知道这些,但他心中确定无疑。博卡斯让他觉得自己很强大,能随心所欲地激活自己的力量,仿佛他可以决定感染的时间和对象。于是,他所能做的就是与她一起高声大笑,往她头上扔气球,用水泼她,直到两人都浑身湿透。他心想,原来交朋友就是这样的啊。
“我觉得,我们应该把对方当成家人,你说呢?”“想想看吧:一般情况下,给你起名字的都是你的亲人,我们既然互相起了名字,那就已经是一家人了,对吧?”
这个新名字让拉兹罗很是满意。他将这名字频频吟诵了许多次,品味着它,觉得有一股愉悦的兴奋感沿着脊柱往上升。他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他知道,自己会在怎样的地方睡在一张干净舒适的床上。而在这个地方,也有对他感兴趣的人。
因为,如果在一年中的最后一夜,一个人真的要与心爱的人和重要的人共度,那么,博卡斯和特洛特洛就是这样的人,而且,他也确实会与她们一起用餐和庆祝。
满头发辫的女人(也就是他们所称的特洛特洛)在窗口看着这一幕。人称泰亨的男人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边,双手仍然戴着手套。
“阿泰,我的超能力可以把你的抵消掉。我可以肯定,天气这么热,你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摘掉那双见鬼的手套了。”
她的发辫以他听不见的频率震颤起来,但他辨认得出脖颈根部的那种感觉,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呢,因为他已经有十五年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了。
“我敢打赌,穆罗已经在怀疑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学校了。他在这儿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让人研究。”
“特洛特洛,你一直担任着领袖。你控制着我们中心的各种行动。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我们都有份,阿泰:我们,因为同意孕育他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妻子无法足月生育的胚胎。我们把胎保了九个月,因为她本人的超能力让她无法保胎。然后,等她去世了,我们又在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保护着胎儿。我们这么做固然是为了她,也是为了你们,在兽穴里,你们这些超级英雄拥有最灿烂的未来。”
“特洛特洛,你和你的辫子都不明白:我们还不知道他的力量有多大,也不知道他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
“你感兴趣的就只有这个吗?他的超能力?你应该到外面去,给他讲讲你的故事,那也是他的故事。”
“我要怎么跟他说?我的事、你的事,还有他生母的事,我该跟他说些什么?我怎么解释给他听,他是我们这个组织听说过的超能力最强的人?”
特洛特洛摘下了他的手套,拉住他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
“这不重要,阿泰。趁着跨年夜欢聚的机会,跟他聊一聊吧。这是爱啊,是比所有的超能力加在一起还要强大的力量。你是他父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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