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十岁的文文收到了爷爷的礼物“宇宙窗”。透过它,他看到了宇宙深处从未见过的风景和生命,并与之产生了奇妙的链接。岁月变迁,文文在现实的悲欢离合中成长着,而只有在经历漫长岁月的酸甜苦辣之后,他才能知晓宇宙彼端世界的真相……
宝树,科幻作家、译者,中国作协科幻文学专委会委员,北京大学博古睿研究中心学者。著有《观想之宙》《时间之墟》等五部长篇小说,中短篇作品发表约百万字并出版多部选集,屡获中国科幻银河奖和华语科幻星云奖的主要奖项,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日、意、德等外文出版。主编有科幻选集《科幻中的中国历史》等,译著有《冷酷的等式》《造星主》等。
那个冬天,我被沉渣复起的新冠病毒感染,又转化为轻度心肌炎,在家里从十二月躺到了一月,别说上学,连门都出不了。在这个北方小城,冬天的窗外除了冰凌就是雪花。每天看着一片死寂的白色,心情要多糟就有多糟。
大年三十下午,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小城街头多了些提着大包小包回家过年的行人。我在窗口张望了很久,看到一个精瘦的老人在路上走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看起来比他整个人还要大的盒子。我开心地蹦起来,赶紧出去告诉爸妈,爷爷到了。
“宇宙窗!真的是宇宙窗呀!”等到爷爷进了门,我端详着那大盒子,兴奋地叫了起来。这正是我前几天打电话跟他要的礼物。
“你消停点,病还没有好呢!”爸爸呵斥,又对爷爷说,“爸,你怎么给孩子买这个?这……总也得一万多吧?”
“一万多?”爷爷笑着说,“这可是最高档的行星窗,原价四万,打完折三万六!”
“那么贵!也没实际用处,退了吧……”爸爸说,妈妈也附和。
“不要!”我扑上去,死死抱住了盒子,凭谁也拽不开。
爷爷忙说:“文文放心!咱不听他们的,现在就装你房里去,走!”
宇宙窗看起来是一个一米长、半米宽、大约十厘米厚的屏幕,有自动安装功能,我让爷爷把它放在窗边的墙上,调整好位置,宇宙窗的四角就伸展出自动钻头,嵌进墙里。漆黑的屏幕开始亮起,显示正在进行虫洞连接,不过需要耗费七八个小时,现在是下午五点,只有到大年初一,我才能看到窗子另一边的风景。
孩提的我并不清楚宇宙窗究竟是什么,只知道这是一个神奇的窗口,能够打开一个什么“虫洞”,让人看见宇宙深处的某个角落,这几年正在风靡世界。班上好几个同学家里都有了宇宙窗,有的能看到棒棒糖般的星系点缀的灿烂星空,有的能欣赏多层绚丽光环的行星,还有的能观看三颗恒星沿着复杂轨道相互绕转的炫舞……
但最贵的是行星窗,它能直接看到某颗星球表面的风景。段晓美家就有一扇行星窗,面对着一片会在阳光和星光下变出好几种颜色的荧光沙漠,神奇极了。可惜,班上只有几个跟班被恩准去她家观赏,回来都大吹特吹。
我一直想拥有一扇行星窗,如今终于实现了!不过,宇宙窗和虫洞的连接有“量子不确定性”,我大致明白意思,比如行星窗能够通过“引力场”的什么特征找到某个行星表面,但具体是哪颗行星是无法确定的,理论上全宇宙任何一颗行星都可能,而一旦“坍缩”到某个地方,就无法再改变。我急着想知道,它究竟会通往宇宙的哪个角落,能看到怎样的风景?如果真能看到一个神奇的星球,比如赛博坦啊,三体星啊,谁还稀罕段晓美的那个破沙漠,同学们还不纷纷讨好我,想到我家里来玩呀!
那天晚上,吃年夜饭和看春晚,我都没什么心思,过个十来分钟就要跑回房间看看宇宙窗激活的进度条到哪里了。今年春晚的压轴戏,是月球分会场表演在月面飞舞跳跃的杂技,据说精彩极了。但我想,很快就可以看到几万光年外的另一颗行星了,月球又算什么呢?大人们对此也有点兴趣,讨论了好几种可能性,比如也许是在云雾中悬浮的山峰、也许是明亮如镜的水银湖泊,也许是怪兽出没的丛林……最后爷爷说:“也许会看到另外一个地球,里面有另外一个文文呢,那该多神奇哇!”
我不乐意了:“什么呀,那还不如买面镜子呢。”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外头爆竹炮仗响成一片,可我已经眼皮打架,爸爸让我先去睡,但我不想去,只有不到二十分钟了,我不想错过。
“难忘今宵”的歌声响起时,宇宙窗终于建立起和虫洞的稳定连接。对面的电磁波开始传来,视窗中发出刺眼的白光,我不顾眼睛酸痛,睁大双眼,看着那个逐渐在光影中显形的世界——
上上下下一片纯白。好不容易才看出具体细节,近处的地面上堆积着熟悉的洁白晶莹的物质,远近有银白色的碎屑飞舞着,掠过窗外。再远处,大概也就七八米外,就是一片茫茫冻雾,目光无法穿透。不过大体上和另一扇窗外常见的飞雪,也没有多大区别。
“讨厌!我不要!”我气恼地喊了一声,像是一头冰水浇下来,倒在床上,不想动弹了。
宇宙窗的AI告诉我,那是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世界,压根不在银河系里。它和地球的距离要以百亿光年为单位来衡量。即便用人类最强大的望远镜也不可能看到它所在的星系:因为宇宙的膨胀,我们两个星系之间彼此远离的速度已超过光速。
但对我来讲,宇宙的另一边也不过是和自家窗外差不多的鬼地方。如果说有什么区别,就是这边毕竟还有生命和文明,那边除了漫天飞雪一无所有。我无法想象,如果请同学到家里来看这扇无趣的宇宙窗,他们会笑得多大声。
我等了好几天,从大年初一到十五,那边的风雪就一直没停过。家里人也没兴趣看了,只有爷爷尝试给我一点安慰。他陪我看了好几天一成不变的宇宙窗,告诉我风雪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也许下面就有很多植物,也许还有冬眠的小动物,也许等夏天到来,这里会是一片生机勃勃的草场,天上飞着老鹰,地下跑着兔子……爷爷想不出什么外星球的景象,完全是照他年轻时候在草原上插队的情景说的,又说起一些当年跑马打猎的趣事,绘声绘色。
可惜那时候我也不怎么想听。我经常粗暴地打断他,说他根本不懂得外星球的样子,他的草原也没有什么稀罕的。爷爷有时候也会不高兴,说你这小屁孩什么都不懂,但过了一会儿又会笑嘻嘻地来哄我,陪我玩游戏……那时候我压根不懂得珍惜,不知道似乎永远会陪伴在你身边的人,其实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春节还没过完,爷爷就回老家了,临走还摸着我的脑袋,嘱咐爸妈一定要养好我的身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他在路上感染了病毒,回家后就病倒了,半个月后死于肺炎。
那时我身体还没有好,也没有回去参加他的葬礼,甚至很长时间都没有哭过。有一次,我偷听到爸爸对妈妈说,文文这孩子没心没肺,爷爷对他那么好,他都不哭;妈妈说,不是的,他很爱爷爷,只是还不理解生死的意义。我听得一片茫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爷爷。
宇宙窗总是让我想起爷爷,我关掉了它,不想再看它了。它变成了一片黑暗,虽然实际上虫洞连接仍在,但不再会对外显示。
开学后,我回到了学校。我没有告诉别人我有一扇只能看到漫天风雪的宇宙窗,这会给人笑话的。实际上,不需要那玩意我已经在被人笑话了。上学期我的功课落下了太多,成绩一落千丈,而且大病初愈,不能进行剧烈运动,跑步踢球都不行,更让我成了被男生鄙视,女生侧目的对象。开始有人当我面说怪话,或者模仿我病恹恹的模样取乐。我不知所措,只能像鸵鸟把头埋进沙里一样装没看到。但这只让他们更变本加厉。
班主任知道我身体不好,很体恤我,许我免除课后劳动,还在放学后给我补课,但他不知道,这只能让我更遭恨。有一天我补完课,去上厕所,听到外面有响动和嗤笑声,我感觉不妙,一推门,发现门已经从外头被东西卡住了,怎么推也推不开。
“谁呀?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呀!”我不断叫着,却没人搭理。眼看时间越来越晚,我也越来越着急,我怕自己一直困在这里,回不了家,更怕爸妈找来学校,知道我是个让人欺负的脓包。我哭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走进厕所,帮我打开了门。我擦了擦眼泪,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目光炯炯的短发女孩,应该是隔壁班的同学,我不认识。
我没有说话,拎着书包低头跑了出去。女孩在后面叫了两声,我都没理,我只想快点逃离这里。
我回到家,钻进卧室,关上门,还觉得不够。我不想上学了,不想留在这个城市,甚至不想再留在这个世界。我鬼使神差地又打开了宇宙窗,纵然那里只有冰雪,我也想逃到那里去,让无边风雪将我埋葬……
不知何时起,雪已经停了,窗外正当深夜,天上是璀璨的星空,还有明亮而陌生的银河,熠熠星光照在冰雪大地上。这片风景看上去美丽多了。更难得的是,地面也出现了生机,一种两条腿的白色小动物,毛茸茸的有点像刚生下不久的小鸡,有好几十只,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正在松软的雪地里扑腾嬉戏,啄食着某种植物……
忽然,我想起爷爷的话。几个月前,就在这里,爷爷告诉我,这个世界不会永远是风雪交加,下面隐藏着无尽的生机。我想告诉爷爷这个消息,但……霎时间,泪水又涌出了我的眼眶,我哭了起来,越哭越是伤心。我哭了整整一晚上,无论爸爸妈妈怎么询问,我都没有说自己为什么要哭。
但我心里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被霸凌,而是因为把这片风景带给我,却再也无法亲眼看到它的爷爷。
一团糟糕中,我的生活总算有了一点新的意义。我开始好奇地观察着这些“小鸡”的生活。实际上它们也并不很像鸡,虽然长着厚厚的羽毛,有小小的翅膀,但也生着长尾巴和锋利的牙齿,说来有点像科幻电影里的小恐龙。我怀疑它们是从雪地下埋藏的一窝蛋里孵出来的,但天寒地冻,怎么会孵出这样的动物,它们的父母又在哪里,只有天晓得。我想了一晚上,给这些小家伙们起了一个威风的名字,叫做“雪鹰狮”。至于这颗星球,我就叫它雪星。
幸运的是,小雪鹰狮就住在距离虫洞不远的某个地底洞穴里,虽然我看不到洞里的情景,但可以看到它们时常进进出出,以及在洞口附近的活动。它们主要吃雪地里的一种银白色植物,我叫它雪莲花。但数量也不多,因为我经常看到它们为了食物打架,打得羽毛纷飞,蓝血淋漓。生存竞争是残酷的,本来雪鹰狮的幼崽约有二三十只,两周后就只剩下十只左右了。
其中有一只引起了我的特别关注,每次它都争不过别的兄弟姊妹,找到一点吃的也常会被人抢走,身上的羽毛被啄掉了不少,所以很好认。大部分时候,它都委委屈屈地远离大家,宇宙窗的前面有个断坡,下面是一个相对隐蔽的低地,我经常看到它在这里徘徊,有时候仿佛在可怜兮兮地望着我。这小家伙的孤独无依触动了我,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雪灵”。
现在想来,我是把自己代入到雪灵的身上了吧,我怕它哪天就死掉了,恨不能跨过宇宙窗,帮助它去打败那些欺负它的坏同伴。但我也做不了任何事。宇宙窗开启的虫洞只能让一小部分微弱的电磁波穿过,再通过特殊装置放大成肉眼可见的景象。除了观看,我根本不可能抵达那个几乎无限遥远的星球上,或以任何方式影响它们。
有一天晚上,我见到雪灵好不容易从深雪里找到了一束雪莲花,正在吃的时候,另一头我起名叫“雪霸”的雪鹰狮扑上来,和它争夺。雪霸生得高大健壮,很快就赶走了雪灵,洋洋得意地享受着抢来的美餐。雪灵只有在一边看着。我真的好恨,想冲过去,把雪霸给一脚踢开……
忽然间,雪灵张嘴,似乎发出奶声奶气的吼叫——我听不到声音,但仿佛能感到。它耸起肩膀,爆发出一股力量,像箭一样射出去,咬住了雪霸的脖子,又压在它身上。雪霸吓了一跳,竭力翻滚,想把身上的雪灵甩掉。但它怎么都不松口,两个小家伙打成一团。我很揪心,祈祷雪灵能打赢。大约一分钟后,雪霸放弃了挣扎,被压在身下不再动弹。雪灵这才松开它,雪霸立刻夹着尾巴逃走了,不敢再招惹发狂的同伴。其实雪灵也受伤不轻,脖子上留下了明显的血痕,但它抬头,发出宣示胜利的吼声,然后才大口大口啃起了雪莲花……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在座位上坐下,立刻感觉不对,用手一摸,发现椅子上都是浆糊,把我整条裤子都毁了。周围的一群男女生哄笑起来。笑得最响亮的,是一个绰号叫大胖的同学,一边笑还一边指着我说:“快看这个大傻——”
我没等他说出最后一个脏字,就扑上去,和他扭打起来。大胖力气大,还有人拉偏架,我根本打不过他,转眼被推到墙角,挨了好几下拳脚,火辣辣地疼,但我抱住他,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怎么也不松口。周围的人群退后了,大胖叫着,骂着,打着,却无法摆脱我。
等到老师赶到,我还趴在大胖的身上,咬着他流血的耳朵。老师抓住我,把我们分开,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大胖连滚带爬钻到一张桌子下面,哭声响亮得简直可以传到另一个星系。
不用说,我被狠狠责罚了一顿。我无法证明是大胖在我椅子上涂的胶水,实际上也可能不是。总归错在我这边多一些。爸妈赔了大胖家几千块钱,回家又把我数落了一番。
但不知怎么,我被霸凌的问题解决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同学们都躲着我,但没有人再敢欺负我了。
雪星的昼夜交替很慢,要花差不多整整一周时间,季节变化更是漫长无涯,即便到了地球上的夏天,那边仍然是冰雪覆盖,毫无消融的迹象。
但是雪鹰狮们在这样的环境下还是逐渐长大了。很快从小鸡变成大鸡,更变成山猫般大小。它们开始捕食其他动物,进行群体狩猎。
大部分狩猎发生在我无法观察到的地方,我只是偶然在宇宙窗中目睹了一两次它们在视野内的狩猎过程。就我所看到的而言,它们最主要的狩猎对象是一种大型两足动物,看起来比鸵鸟还要大,我起名叫雪象鸟。狩猎时,它们的配合非常巧妙。比如一只雪鹰狮会跳到雪象鸟的背上,雪象鸟会尝试把它甩下来,在搏斗过程中,其他的雪鹰狮会趁机去袭击它的腿脚,试图让它摔倒。雪象鸟会尝试踩和啄脚下的雪鹰狮,但背上的同伴又会让它分散注意力……这样几个回合,就可以干掉一只庞然大物,吃上半个月。
但雪灵处境尴尬。虽然战胜了雪霸,但它一直未能加入到其他雪鹰狮的团体里,只能单打独斗。如此,要捕猎雪象鸟这样的大动物就是不可能的,只能继续啃植物和小虫子。但雪灵并未认命,而充满了昂扬斗志,我有两次看到它单独挑战雪象鸟,扑咬不了几下就被大鸟追得落荒而逃,险象环生,看得我心焦不已。
“唉,你别跟它硬来,你那么小打不过它的,挖个陷阱!让它爬不出来!”我随口瞎支招。当然,雪灵根本听不见也听不懂。
但过了几天,出现了神奇的一幕。我正在做作业,忽然看到雪灵在窗外的远处出现,向窗口方向疾跑过来,嘴里还叼着一枚很大的蛋,后面跟着一头巨大的雪象鸟,它张开翅膀,张嘴大叫,感觉十分愤怒。我哑然失笑,这小家伙显然是偷蛋的时候被发现了。好在只要钻到洞里就没事了。
但雪灵并没有往洞里钻,而是绕过洞口,继续往前跑。前方十几米处是那个雪灵活动的断坡,有些积雪掩盖,不容易看清楚,但我在宇宙窗中观看了那么久,对这些地貌已经十分熟悉了。雪灵当然更熟悉,它轻松地跳了下来,快步跑到一边。
然而雪象鸟就没这么幸运了,这倒霉蛋完全不熟悉地形,一脚踩空,摔在地下。还没爬起来,雪灵却杀了个回马枪,从旁冲上来袭击,在它腿上狠狠咬了一口。雪象鸟双足乱蹬,但雪灵已经远远躲开。
雪象鸟终于挣扎爬了起来,腿上却已经受了不轻的伤,蓝色的鲜血流到白雪上,动作也慢了下来。它再也无心缠斗,一瘸一拐地想要离开,但雪灵不紧不慢跟在后面,过一会儿去骚扰一下,在它身上留下一道新的伤口。雪象鸟试图反击,又追不上它,越发血流不止,终于在几百米外支撑不住倒下了。
雪灵转身,振动翅膀,发出胜利的鸣叫。我感觉,雪灵仿佛能听到我说话。要不然,为什么我让它布一个陷阱,它就利用了一个天然的陷阱呢?当然这也不可能,即便出现奇迹,让雪灵听到我的喊声,它也不可能听懂中国话!但我还是禁不住这样去想象,这样一来,好像在几百亿光年之外,我就有一个朋友了。一个只属于我的朋友。
所以,我一直没有告诉别人自己有一扇能看到外星生物的宇宙窗,虽然这肯定会让很多同学羡慕和讨好我,但我已经不想和别人分享我的雪星。和大胖打架事件后,没有人再跟我玩,我也习惯了孤独。我喜欢沉浸在和宇宙彼端的朋友的独处中,没有其他人可以打扰。这给我以慰藉和力量。
我始终无法证明,雪灵和我有过任何真正的交流。但它的确经常逗留在宇宙窗周围,独自玩耍或者觅食,有时候好奇的目光也会从我身上掠过。虫洞在那边应该只是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微观孔洞。但也许,它那敏锐的视力能够看到一点异乎寻常的闪光?它能够猜出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在宇宙尽头,某个落魄少年也在观察着它?这不可能,我想,这不过是我自己孤独的想象而已。
又过了两年,我才知道,严格意义上,雪星不能说是只属于我的。根据国家规定,宇宙窗中收集的所有电磁波,在被我看到的时候,也会被同步传到北京的一个研究中心,用于对宇宙和生命的研究。研究成果可以在网上查阅,只要把宇宙窗的编号输入到查询栏里,就可以阅览其所看到的宇宙区域的研究现状。
我查到,因为发现了生命,雪星被列为重要性四级的研究对象,不过同类的研究对象有几十万之多。毕竟世界上已有好几亿个宇宙窗,还在不断增加,发现生命的不计其数。像段晓美家的变色沙漠也是一种生命形式,而且属于三级重要对象,因为那是一种奇异的硅基生命,研究价值要高得多,这种对象有几千个;二级对象是文明遗迹或者具有原始智慧的种族,也有几百个之多;至于一级对象就是现存的文明种族了,这种目前只发现了几个,人类正在研究和他们沟通的方式,但非常困难。像雪星这样只有平平无奇的低端碳基生命的星球,目前引不起科学家研究的兴趣。他们只是做了一下基本描述归类,顺便给雪鹰狮起了个难听的名字“鹅鼬兽”,就束之高阁。
所以,基本上来说,雪星仍然是我一个人的。直到有一天,另一个人闯入了这个世界。
初中开学那天,我在新同学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前两年把我从厕所里解救出来的女孩。
其实那天后,我也渐渐开始关注她,知道了她的名字:沈南星。我只是从来鼓不起勇气和她说话,更不用说道谢了。每当我想到她,就想到那次尴尬的场面,又羞又窘。但想不到,我们初中竟然分在一个班上。然而一整年过去,我和她也没说过几句话。
改变一切的事件发生在初二那年的春节,年初三,父母去邻县亲戚家拜年,我自己留在家里,去超市买点东西,忽然在货架间撞见一个短发少女,身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竟然是沈南星。四目相对,我只好和她打了个招呼,说了些新年快乐之类的套话,沈南星礼貌地回应了几句,我看她手上拿着一个猫罐头,问她:“你家里养猫吗?”
我听这名字和雪灵有一点像,就问了几句她家猫咪的情况。沈南星略答了几句,不知怎么,眼眶红了,里面竟似有泪光在闪亮,她慌忙擦去。我傻头傻脑地问:“你怎么了?”
沈南星没有回答,我也不敢问了,正要告辞,沈南星忽然问我:“你想看灵灵吗?”
我点点头,还以为沈南星要邀请我去她家,但沈南星却把我拉到角落,打开背包,露出一只小猫的头,我有点惊喜,但仔细看去,却又大吃一惊:小猫身体僵硬,已经死了。
沈南星黯然说:“前几天它跑出去玩,怎么找也找不到,冬天这么冷,等找到的时候已经冻僵了……”
沈南星告诉我,她想要在附近找一块好地方,埋葬灵灵,买这个猫罐头就是给它陪葬的。听起来有些滑稽,但我却被打动了。
“现在土冻得很硬,不好挖的,我家有把铁锹,我拿来帮你吧!”我说。
我们在城郊找了块地方,埋葬了灵灵,的确冻土很难挖,累得我满头大汗。沈南星过意不去,请我喝了一杯奶茶。我们聊起来,我忍不住告诉她,我也有一个和灵灵有点像的“动物朋友”,有几次也差点死掉,但现在活得很好。
“是什么动物呀?”沈南星好奇问我,“你怎么说得含含糊糊的,是鸟吗?还是貂?”
“你跟我来吧,”我做出了决定,“我带你看,但你要保密!”
二十分钟后,我们站在了我的房间里,面对着通向百亿光年外的那扇宇宙窗。这时候正当日出——但雪星的日出也有半天时间——雪原在玫瑰色晨曦的照耀下,蒙上了一层暖意,但看不到雪鹰狮们。
我叫:“雪灵!雪灵!”但声音传不过去,当然不可能召唤它出来。果然叫了半天,一只雪鹰狮也不见踪影。
这里看起来就是一片普普通通的雪地,我有些尴尬,但沈南星却很感兴趣,仔细看了很久,发现了雪莲花等一些动植物,还问了我许多关于雪鹰狮和雪象鸟的问题。
我们越聊越投入,我告诉她这片雪原在不同时段的美丽和苍凉,告诉她上面的各种生物的奇妙之处,告诉她雪鹰狮在这片雪原上生活的艰辛与智慧;我也告诉她宇宙窗的来历,告诉她我爷爷的故事,我还自嘲地说起那年我被人霸凌,说起她曾经解救我而我不敢跟她道谢……
沈南星也告诉我,她家也有宇宙窗,但是看不到任何生命,一点意思也没有;说她父母天天吵架,嚷着要离婚,谁也不关心她,只有灵灵陪伴她;又说她其实早就知道我,说小学里曾流传着关于我的传说,说我是狼人,把别人的一只耳朵吃掉了……说到这里,我们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我回过头,看到不知何时,雪鹰狮们三三两两地出现了。特别是雪灵,就在宇宙窗前几米处,偏着头,好奇地看着我们——至少看上去像是看着我们——然后在宇宙窗前兴奋地兜起了圈子,张开翅膀,蹦蹦跳跳,仿佛在为新朋友献舞。
来自宇宙另一头的阳光照亮了沈南星笑盈盈的面庞,在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上了她。
生命到了一定阶段,就会有与喜欢的他者结合的冲动。对人来说是这样,对雪鹰狮来说也是这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雪原的积雪进一步融化了,部分地方露出了白色的岩石和黑色的土壤。一些蓝紫色的菌菇样的植物开始茂盛生长,各种新生的小动物也多了不少。
雪鹰狮们雪白的羽毛也脱落了,换成了更明亮绚丽的毛色,粉金翠银,争奇斗艳。它们也开始求偶,一只在另一只面前跳舞、鸣叫、展示羽毛,如果两情相悦,就依偎在一起……但这种动物应该是一夫一妻制,因为只要两只雪鹰狮在一起,就会形影不离,很难拆开另行搭配。
这种求偶活动像雪星的夏季一样漫长,陆续进行了好几年,可我的雪灵,可怜的雪灵,却孤独依旧,并没有找到意中人。的确,我曾经见到它在好几只雪鹰狮面前舞蹈和歌唱,晃动华美的尾翎,但它们都没看中它。和它接近一阵后,就离开它,另寻新欢去了。尽管它是一个聪明有力的猎手,一个羽毛漂亮的小伙子(我斗胆把它和我算成同一性别),但却没有同类爱它。
从春到夏,沈南星来我家看过好几次雪鹰狮,我们经常并肩站在宇宙窗之前,沉醉于另一个星球上生命的神奇与繁盛,一看就是一个下午。但有一次我送沈南星出门被同学撞见,第二天班上就开始传我们的谣言,两家的父母也紧张地敲打我们,后来,沈南星就没有再来过。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维持了一段友情,沈南星也时常问起雪灵的近况。初三的秋天,她过生日,请了班上十几个同学,我荣幸成为其中之一,去了她家。沈家住在一栋别墅里,其富丽堂皇让我陡然惊觉,自己和她有着不可忽视的阶层差异。最令我震撼的是,她家有三扇宇宙窗!在不同房间里当装饰,其中最小的一个也比我家的大三倍,可以看到某个环形山中金字塔般的废墟,应该是古文明的遗迹;另一扇面对着水晶和碧玉等宝石组成的瑰丽山脉;而最大的一扇窗户在客厅里,几乎占了一整面墙,那里有一片浩瀚的紫红色星云,如玫瑰绽放又如火焰升腾,其中孕育着十几颗婴儿恒星……这才是最美的宇宙窗啊!据说沈父前后买过十几扇宇宙窗,只留下了这几扇最惊艳的。亿万光年外的星云为沈南星的倩影披上梦幻般的光彩,令我迷醉,也令我自卑。
我和沈南星渐行渐远,初二的那次邂逅交心,只变成了我内心一段美好而不真实的记忆。第二年,我们初中毕业,我平淡地升上本县的高中,而沈南星的父母终于离婚,她跟着父亲去了省城,在那里读了一所名牌高中。我和她在社交媒体上还是好友,但是基本上也无话可说了。
雪星上,那个漫长的夏天比我的青春期更早结束了。雪灵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另一半,而不知为何,其他雪鹰狮们长达几年的恩爱相伴也没有带来下一代的诞生。相反,在我高二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后,所有的雪鹰狮都消失不见了。我在研究中心的网站上查阅,发现有外星生物学家也研究了雪鹰狮(鹅鼬兽)的行为模式,说它们应该是躲在地下产卵和孵卵,卵孵化后,父母死去,刚出生的幼崽以父母的尸体为食熬过寒冬,等到长达数年的冬天结束后,再来到地面,开始新一轮循环。
这是一个合理但是残酷甚至恶心的结论,我一开始也不愿意接受,但是我已经不是孩子,已明白了生命不是童话故事,而有太多的局限和无奈。也许我们不该对它奢求太多,只要有过美好的时光,也就足够。
我相信雪灵已经不在了,在“生活圈”发了一条表示哀悼的状态,隐约地提到了雪灵的去世,大部分人看了也许只以为是说猫或者狗。只有沈南星能看懂,其实我也只是发给她一个人看的。
果然,第二天,沈南星问我雪灵怎么了,我告诉她最近雪星发生的现象和科学家的推测,沈南星唏嘘不已,也安慰了我很久。由这个契机开始,我们又恢复了陆陆续续的聊天。她说寒假会回一趟小城,我期盼了很久,但最后也没有回来。
又过了一年,到了高三的春天,我问沈南星想考哪所大学,还想着能否和她在一所学校。她的回答却给了我当头一棒,她说,家里别有安排,她正在补习法语,会去巴黎读大学。这是我无法想象的一种生活。
我收拾低落的心情,准备高考。那时候,我有一个幼稚的想法,考上好的大学,才能更接近沈南星,所以非常努力地学习。最后考得还不错,收到了南方一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给了我一点点勇气,让我给沈南星写了一封上万字的电子邮件,坦白了多年的感情,希望能有万一的机会。沈南星的回信没有那么长,只有一千多字,核心的意思其实只有一句话:“对不起,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几天后,我最后望了一眼百亿光年外风雪笼罩、毫无生机的雪星,关闭了宇宙窗。然后收拾行装,奔赴大学。没有人知道,我之所以选择那所大学,只是因为它在遥远的南方,在一个别称叫做“星城”的城市。这是我唯一可以接近的“南星”了。
三十五岁那年的大年三十,在人生的最低谷,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小城。
十几年的漂泊一言难尽。从南方那所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航天旅游公司上班,辛苦奋斗了几年,也谈了个女朋友,准备买房结婚。但却被几个同事蛊惑,一起辞职创业,把买房的资金都投了进去,不料政策突变,新公司办不下去,钱都打了水漂,女友一气之下也分了手。我在南方又辗转几个城市,混了几年也没有什么起色。家里,母亲前几年病故了,而在几个月前,父亲也诊断出了阿兹海默症,需要照顾,我最终一事无成地回了故乡。
父亲的病情已经相当严重,过年的欢快气氛似乎唤醒了他千疮百孔的记忆,拉着我絮絮叨叨跟我说了很多往事,但脑子也糊涂了。忽然跟我说:“文文,爷爷吃年夜饭的时候就要来了,还说给你带来一件礼物……他听说你生病了很着急,你身体好点没有?最近心口还疼吗?让你妈给你多熬点鸡汤……”
“好多了,”我忍住哽咽,悄悄擦去流下的眼泪,“最近好多了……”
我陪父亲看完了春晚,好不容易等他睡下了,走进自己的房间,这里基本仍然维持着我高中时的旧貌。我想起父亲的话,打开了爷爷送我的宇宙窗,心想过了这么些年也不知能不能再启动,但它的坚韧超出我的想象,片刻后,屏幕就再一次被那边的风景照亮。
上大学那几年,我回家过年时也开启过几次宇宙窗,但窗外的风景永远是一成不变的茫茫风雪。我查过其他行星的资料,知道有的星球上风雪期长达几百年也不稀奇。后来,我回乡越来越少,即便回来也没再开过宇宙窗了。
风雪再次停息了,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在茫茫雪原上,远处,一群雪鹰狮像当年一样奔跑和狩猎。这是雪灵它们的后代吗?
雪鹰狮们在原野上奔驰着,仿佛听到我的召唤一样越跑越近,我看到它们体型健硕,比记忆中的样子还大了一圈,羽毛更加丰美,翅膀更加雄壮,头上还长出了某种类似头冠的东西。领头的一只奔到宇宙窗之前,发出某种鸣叫。我感觉有些熟悉,仔细观察着它的模样,终于从脖子上一道陈旧的疤痕认出来,这就是我的雪灵!
其他的雪鹰狮们也跟着来了:雪霸、雪宝、雪娃、雪风……一个个都是旧识。我热泪盈眶,专家错了,雪鹰狮们没有死,经过一个漫长的寒冬,它们反而长得更大、更健壮了!
雪鹰狮们观察了我一会儿,发出欣喜的叫声。我终于肯定,它们能够以某种方式看到我,并且也认识我,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机制。
我观察了很久它们的行为,发现和十多年前的上一个夏天又完全不同了。雪灵仍然没有配偶,但却似乎成为了它们的领袖。众雪鹰狮在雪灵的率领下以更复杂的模式和更高的效率进行捕猎。另外,雪象鸟等动物也发生了类似雪鹰狮的变化,进入了一个新的生长阶段……生命的种种奇妙令我叹为观止。
我也看了下研究中心的网站,外星生物学家们仍然没怎么关注雪星,他们发现雪鹰狮出人意料的复归后,将其归类为不完全变态动物,认为其经过一个冬天才能达到成年态,占领新的生态位,不过也没有太当回事。
但我对雪星的热情复活了。我在家里除了照顾父亲外,也每天观察雪灵它们的活动,看到它们精力充沛地奔驰、狩猎、共舞,我内心的阴霾也驱除了许多。生命总会找到出路,而我的生命也该进入一个新阶段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为了生计,我在本地找了个工作,是以前老东家在这里开的分公司,省城的大区经理曾是我的老上司。他很信任我的能力,我有多年的经验,业务水平也超过本地的其他同事,办成了好几个项目。很快,我升任分公司的主管,在整个地区打开一片新天地。
几年后,我调到省城工作,掌管了公司在本省的业务,收入水涨船高,在城里也买了房子。我把病情日益严重的父亲接来这边的大医院治疗,也把心爱的宇宙窗拆了下来,安在了省城的新家里。在那里,我仍然可以每天看着雪灵它们充实快乐地生活。无论现实生活多么繁忙,我的一部分仿佛一直活在宇宙另一边的冰雪星球上。
父亲没有熬过那个冬天,在省城医院去世了。我请了长假,把他的骨灰送回老家,和母亲合葬,还要在小城办理一些丧葬祭奠、遗产继承等身后事,在小城暂住了一个多月,转眼又是年关岁尾。本来可以早点回省城,但我思念少年时代过年的感觉,还是留下了。如今,春节的街头要热闹很多,比如只要戴上AR眼镜,就能看到漫天飞舞、甚至围绕你绽放的AR焰火。相反,随着全球变暖的加剧,即便在这个纬度,几乎也看不到多少冰雪了,我竟开始怀念以前的冰天雪地……
大年三十,我推掉几个亲戚和同事的邀请,独自在旧家呆着,一个人看了之前早就看腻了的春晚,并不是为了晚会,只是想找回一点当年全家边吃年夜饭边看晚会的感觉,但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已无从寻觅。
年初三有个初中同学会,有同学知道我回来了,让我一定参加。我去了,本来以为来的就是留在本地的那么十来个同学,但没想到,却见到了一个多少年来只有在梦里才见过的身影。
那年表白失败后,我再没见过沈南星,后来听说她在国外结婚和定居了。我也千百次想过,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不过想多半也就是尬聊几句后分别,还不如不见。但这次真的相见,却和想象中不同。
沈南星和记忆中一样美丽大方,双眸如星。岁月的磨炼在她面容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但也更增添了一份成熟之美。我们一开始确实稍有些生疏,但几杯酒后,就渐渐能自然聊天,聊着中学往事,甚至聊到了那年我那次丢人的表白。沈南星告诉我,其实我一点机会也没有,因为当初她和高中里的一个男孩正爱得死去活来呢;但更早的时候,她也曾对我有好感,只是那段感情还青涩的时候就被扼杀了……不过就算当年我们能够在一起,现在估计也是如烟往事了。这些年里,她结过两次婚,现在却又是单身。我也讲述了自己那几段坎坷的感情经历……说着说着,我们想起来,今天正好是我们初二那次相遇的二十五周年,但彼时如白纸般的我们,又怎能想象二十五年后历经沧桑的重逢?
终于聊到了雪星。我告诉她那个好消息:雪灵和它的小伙伴们其实都没有死,而且已经长大了,在宇宙窗的那一边过着快乐的生活。沈南星又惊又喜,拉着我就要回我家去看。我们趁其他同学没注意偷偷出了门,在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乡小街上醉醺醺地笑闹着,漫步着,到了我的旧家,走进了卧室。
但推开门,宇宙窗所在的地方只有一面白墙。我才发现自己喝得太醉了,甚至忘记宇宙窗已经拆掉了,安在了我在省城的家里。
我向沈南星赔罪,她却笑盈盈地看着我。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发现在那里,有比任何宇宙窗更加明亮动人、通向一个更遥远也更神奇宇宙的窗口……
我们在故乡度过了天堂般的几天,但春节一过,别离也近在眼前。南星仍然长居法国,下次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而我目前也不可能离开这片北方的土地。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这段太迟才真正开始的感情,最后会是什么结局。但我知道,有一件事,我们一定会做。
春假之末,我带着南星回到了省城的房里,拉着她的手,像去见最好的朋友一样,打开了安在客厅中的宇宙窗。
从父亲去世至今,我已经不见雪星快两个月了,本以为能见到雪灵和它的伙伴们驰骋狩猎的情景,也想过可能严冬复归,一切再度被埋藏在风雪之下。即便是后者也不可怕,因为我知道,生命还会在风雪之下生长复苏。
从窗口望去,外面的天空中闪烁着奇妙的光影,地上没有半点冰雪,百草丰茂,特别是一种好几米高的,蓝紫色的大叶草在柔和的光线中舒展着叶片,许多流线型的小动物在空中悬浮飞翔,另一些看起来更奇怪的多足动物在地上缓慢爬行,边上还有一些正在一开一合的绚丽“花朵”,某些看起来很巨大的动物在空中遨游,在地面上投上移动的阴影……
“啊对,像是海底?但怎么会有海呢……”我想难道是虫洞搭错线了?但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喂,这是另一扇宇宙窗吧?你不会想拿这个蒙骗我吧?嗯?”南星娇嗔道。
“冤枉啊,这怎么可能?”我说,又睁大眼睛仔细看着,渐渐地,认出了一些熟悉的轮廓,“你看,这个海底的地形,好像,好像就是……以前的陆地……”
是的,雪原虽然长期被冰雪覆盖,但大体的地形我看得很熟了,高下丘谷的基本面貌,和这个阳光明媚的海底竟然大体吻合。
我正在疑惑,忽然看到远处一群大鸟飞来……不,应该说一群大鱼游了过来。但它们确实如蝠鲼般振翼游动,宛若飞翔,身上也覆盖着某种羽毛,怎么那么像,像是……
是的,是我的雪鹰狮们,我曾长期疑惑它们的翅膀有什么用处,因为从来没见它们飞过,但现在终于明白了:它们的确是用来飞翔的,但不是在天上,而是在海里。
雪灵带着雪鹰狮们游到我面前,虽然模样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比如羽毛更加固化,变成类似鳞片的构造,身体也变得更流线型,但无疑每一个都是我熟悉的老友。而我惊讶地发现,它们的队形形成了一个整齐的方阵,比以前更加严整,甚至可以说,如同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雪灵静静凝望着我们,眼神中竟充满了我从未见过的睿智与温柔,此时,我的脑海中幻化出了一幅幅画面,好像有人在给我翻看一本古老的图画书。电光石火间,我终于明白了这个我永远无法抵达的世界的真相。
我当时所领悟到的真相,其实是一种感性的直觉,不能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后来又过了很久,我经过回忆和思考,以及参考外星生物学家的相关论述,才能用理性的语言说出来:
雪星——这个名字至少有一半名不副实——围绕着两个太阳旋转,一个太阳是红矮星,辐射微弱,另一个太阳却热力强大,两个太阳以固定的节奏接近和远离,雪星也就以固定的周期在两个太阳间交换。在围绕着第一个太阳公转的时候,它是一片冰天雪地,而在围绕着第二个太阳的时候,它表面大部分会变成温暖的海洋。生命就在这样一个在两个极端之间循环的世界中萌发进化。
雪鹰狮——这个名字当然也不怎么符合实际了——是一种复合生命,通过跨越个体的脑电波交流而组成整体意识。然而在食物匮乏的冰雪时代,只有一小部分幼体能够长大,因此每个个体需要单独的意识,进行竞争才能活下去。但在这之后,它们就开始彼此的合作和相互的关联,成长为整体。它们的“求偶”,其实是意识融合的一个阶段,首先是两个个体的脑电波相互交流,然后再进一步合并,成为真正具有智慧的复合生命……
雪灵是一个特殊的个体,在它还很小的时候,因为宇宙窗的开启,让它的脑电波和我的脑电波通过虫洞发生了细微的交流。我们能够在大脑运作中感应到对方的情绪和思维,但这种感应相当微妙,所以许多年来,我竟毫无察觉,虽然在潜移默化中,我们早已影响和改变了彼此的生命轨迹。而对于雪灵来说,它看不到我,但感到有一个和自己相感应的个体的存在,但却不明所以,更不知道那个存在距离自己有半个宇宙之远。
因为和人类的脑电波建立了本不该有的关联,其他同伴感到了雪灵的异常,所以长期排挤它;但这种关联也让雪灵变得更加聪明和独立,养成了某种领导力;这让它在后来反而成为了群体思维的凝结核,成为一层层意识融合的核心。在冰雪变成海洋后,雪鹰狮群的思维终于成为一个拥有智慧的整体,在这个阶段,它(们)继承的世代记忆才得以复活,也可以和我以更清晰的方式沟通……
当时,雪鹰狮(们)在我脑海中发出合唱般的歌吟,好像是发出某种邀请。我理解了,冰雪已经融化,海洋已经复归,和雪星的所有生命一样,它(们)的生活也进入了下一阶段。是的,即便是这个已经合众为一的群体,也不过是某种更伟大、更复杂生命的初级阶段而已。雪星的海洋阶段将持续超过三百个地球年,在后面漫长岁月中,它(们)即将洄游,去这个星球的其他区域进一步成长,其未来历程的深邃奥秘已超出了人的理解范围。
它(们)在这里已经等待了一段时间,应该是等待着我,也许还包括南星,它(们)也一直记着她心灵的触感……对它(们)来说,我们也是它(们)的一部分,渴望我们能一同前往。但此时,它(们)接收到了我们的脑波,虽然不知道能理解多少,但应该也明白了,我们在时空上的遥远距离,注定不可能加入它(们)的行列,只能在这里告别。它(们)将离去很久很久,久到势必是永别了。但即便如此,我们之间也存在着不可磨灭的羁绊,它已融入双方的心灵。
雪鹰狮们开始一个个在海水中舞蹈、翔泳,围绕着看不见的宇宙窗来回环游。我们站在窗前,静静地望着,感受着它(们)热情而深邃的心灵之歌。不知过了多久,它(们)终于转过头,重新组成严整的队列,向着碧蓝海洋的深处缓缓飞去,越飞越远,越来越小,再不回头。远去的雪鹰狮,宛如远去的人生,宛如流金岁月中曾陪伴我们成长,但已永远离别的人们……
“记得么,我曾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宇宙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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