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所爱的那个人,感谢你带给我的所有美好回忆,但愿我们将来有一天,还能再次相遇。
童年最初的记忆朦胧、潮湿,像蒙了一层白雾,充满着不确定。尽管如此,我知道那些场景真实存在过。
我有经验意识以来的第一份记忆,就来自晨。那时,我依偎在她的怀里,翻看着记录她一生的相册。其中的一张照片,给我带来的情绪刺激极为强烈。
那是一张暗室冲洗而来的彩色照片,并非后来的数码冲印,更不是现在的全息影像,这就意味着好多细节都失去了,只留下了光的形状。时间由一个个片段组成,薄薄的片段连成一条线,而照片能定格住某一片刻的时间。
照片里,晨穿着宝蓝色的连衣裙,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美丽的眼睛如月牙,紧紧搂着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显得非常亲密。老人则身形佝偻,拄着拐杖,似乎背负着什么,直不起身。那是在一个洁白的病房内,俩人身后,是一个缠绕着许多管子的大型水箱,刚好能容纳一个人。
晨并未看着镜头,而是看向了窗外,她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但后来看照片的人感觉不到。我只能想象,她是在朝着时间注视,面露悲伤。后来当我向她问起,晨总是回答,她悲伤是因为知道了一个秘密,所以她在想念一个人。
这时,脸上已有皱纹的晨总是会回答:“小武,你到时候会知道的。”
“不过换种方式也说得通,想念一个人意味着他们还在那里。”
“几百万年前,在我们的这个星球上,第一只猿猴因为害怕野兽,终于站了起来。后世的科学家管她叫露西,有很多围绕她的猜测,有人说那是她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免受黑暗中怪物们的侵扰,这就是整个人类种族的开端。
随后,我们开始围绕篝火跳舞,成群结队,纪念死去的亲人,思考一些抽象的概念,对星空有了向往。在感情的驱使下,我们有了保护他人的信念,于是开始制作工具,组成一个个村庄,村庄演变成城市,歌谣和故事在群体之间传播,一片大陆和另一片大陆连接在了一起。我们甚至飞向了宇宙,开始探索宇宙的起源和尽头。
与基因类似,我们还会依靠“叙事”来延续模因——社会意义上的基因。有些旋律、寓言和艺术,在各个大陆上延续了数千年,人们口口相传,随后有了纸和笔,电路和脑后插管,但说到底,这不过是记忆上的事。
另一方面,我们为了让自己和所爱的人延续下去,相互争夺、伤害、袭击别人。铁马金戈,腥风血雨,人世沧桑。生存,毁灭,爱情,历史,一个接着一个朝代灭亡,城市和帝国建立又毁灭,人类一个又一个死去,有的死亡轻若鸿毛,有的逝去则重于泰山。
但当一切终结的时候,就像露西一样,我们决定让自己的基因延续下去。如果脱去感情的支撑,我们和野兽又有何相异?所以,到最后还有名为爱的模因,与之一起延绵。
每天下午,我总是在家做饭,等晨回来的时候,就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除非她不想。最近好多次了,我的厨房靠近楼道大门一边,等晨回来的时候,她总会对着我喊:“今晚吃啥!”
这时,晨总是气鼓鼓地折回去,去小区的长凳上生闷气。不过,我不会去找她,因为没过多久她就会悻悻地跑回家,委屈地坐上凳子,等待着开饭。
我盛好饭和汤,看着她狼吞虎咽地把饭吃下去,转涕为笑,我也跟着笑了。我会说:“多吃点!”
“小武,你不知道你7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有些记忆可能已经消散,或变得越来越朦胧,大脑就像一个装满水的容器,新的记忆不断挤压着旧的记忆。养育你的过程,一边辛苦,一边也很开心。我现在写着这封信,嘴边还会荡漾起笑容。”
你不爱吃饭,喜欢瞎跑,我总是要花很多力气,才能让你吃下一口饭。每天放学之前,我都会提前把饭做好,等着你回来。可是,回来以后,你丢下书包,接着又飞奔到这个区域内的天文站去。我没有办法,只能带着做好的饭跟着你去。
你坐在巨大的望远镜下,观察宇宙中发生的一举一动。‘晨,那颗是参宿四,就是最亮的那颗星!’你对我科普说,‘参宿四又叫猎户座 α 星,是一颗处于猎户座的红超巨星。它是夜空中除太阳外第十二亮的恒星。’
我知道,那里距离地球640多光年,这就意味着,当你看到这颗恒星散发的光芒时,你实际上看到的是600多年前的景象。当这些光穿梭的时候,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蒸汽机开启了工业时代,人类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原子弹造成的蘑菇云第一次在我们大陆绽放。
我静静地听完你说的话,和你约定说,看完一颗星就要吃一口饭。你虽然不愿意,但还是照做了。于是,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你看遍了我们周边宇宙中的所有。”
每当考试结束以后,我总是会从书包里抽出卷子,一看到分数,便怒不可遏。我会说:“与其练习那些不着边际的乐器,你还不如好好念书!”这个时候,晨已经深深爱上了音乐,觉得那是值得自己奋斗一生的目标。她开始弹奏吉他和钢琴,钻研谱子和乐理,整天戴着多声道耳机,不愿意和我交流。
我只要一说晨,她就狠狠地把房门一关,还大吼着:“你根本就不懂我!”纵然饱含爱意,但我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我能做的似乎只有静静等待她把气消了,但如此一来,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隔阂越来越深。
她还说,因为和同龄人之间的佼佼者比起来,自己已经严重落后,因此不知道如何追上,也对自己的未来很迷茫。看到她深陷情绪,我也很难受。
有一段时间内,我和晨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口头上的交流,她也拉黑了我几乎所有的通讯软件。我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方式——把纸条塞到她房间里,与她交流。我知道这样的状态是不行的,距离晨20岁只有3年了,摊牌的时间快到了。
我对她说,我能明白这样的感受:我觉得自卑的另一面,是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天才,是对自己目前平凡、或者说平庸的极端厌恶。但是,我现在开始觉得,不该这么高看自己,或者说你对自己认知里面应该天才的那个方面,并非你真正拥有天才资质的方面。并非每个人都是莫扎特,要找找自己的天才,认识自己,才能不这么难过。
“我知道我17岁的时候,不怎么容易相处,不管我和哪个你在一起,我总是看到你很苦恼。在任何一段关系里,要保持融洽,都是一件极为耗费精力的事。更何况,我们之间的关系,可能是从人类开始以来,绝无仅有的——我们又是爱人、又是对方的父母,一方还需背负着巨大的秘密,在肉眼可见的时间长河内,一直延续下去。
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自己可以改变对方,我曾认为你可以为我改变,我爱你是因为你与众不同,我还以为你会为爱改变。
想想流传在人类社会的那些爱情故事吧,来自不同世界的爱侣终将分离:牛郎织女、羽衣传说、美女与野兽......这些故事的共同点就在于一方相信另一方可以被改变。但实际上,双方的差异和对于改变的抗拒才是构成爱的基础。
我仍旧记得,当你20岁那年,我告诉你事件真相的时候,你惊愕的眼神,而在此之前,我已经背负这一命运几十年。”
我和晨依旧在冷战,但讲述真相的时间已经来临了,而我也行将就木。
我将她带到医院中,身后是那座缠绕着许多管子、刚好能容纳一个人的大型水箱。我按下病房内的一个按钮,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窗外鸣叫的飞鸟、悻悻落下的夕阳、小孩们的嬉闹都褪去了,只剩下黑暗无垠的星空——我们正处在一艘巨大的飞船之上。
全息影像在墙壁上不断闪过:先是一场可怕的瘟疫,随后就是接踵而来的争斗和残杀。当蘑菇云在海岸线上一朵朵地绽开,仅存的人类建造了巨大的飞船,逃离了蓝色的家园。
“但是,当飞船的航行距离需要以光年计算时,我们已知的生命循环系统已不堪重负。最终,我们找到了一种新的生命存续方式:保留意识,更换身体。经过基因改造以后,每过60年,我们的躯壳就会逐渐凋零。但在仅存的这60年中,我们又是对方的父母,成年以后又结成伴侣,互相照料,最终故去。生命就在不断的轮回中度过。经过上千个这样的轮回,我们才能最终抵达目的地。”
我和晨说,没过多久,我就需要进入这个机器,然后转生成婴儿,接着就需要你来背负这个秘密,直到20年以后。
我用一台来自旧时代的胶卷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刻。拍照的时候,晨并未看着镜头,而是看向了窗外,她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东西。我只能想象,她是在朝着时间注视,面露悲伤。
我还记得,当上一次轮回时,我失去晨时候的场景和记忆。我在巨大的飞船内游荡,每天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天文台内,茫然地看着早已看过无数遍的星星们。我那时候已读过你写给我的信,但是我依旧没有办法接受这场悲剧。我曾经是个残缺的人,获得你以后才堪堪完整,如今却又要失去这一切,尽管我知道10个月以后,我们还会相见。但这10个月,我将度日如年。
透过记忆的迷雾,我勉强想起了几百年前,当我们还在地球上时的场景:那时你还是一个歌手,看到你在台上的样子我感到迷人极了。你的眼睛很好看,就像小鹿一样,不是很大,但是笑起来如月牙一般弯曲,像一潭清澈透亮的湖水。我们仿佛两枚随机粒子经历着各自轨迹,然后在某一瞬间相遇,如鬼魅般纠缠。
“如果你在天文台内回望地球,你会看到一颗暗淡的蓝点。那就是这里,那就是我们曾经的家园,那就是我们。你所爱的每个人,认识的每个人,听说过的每个人,历史上的每个人,都在它上面活过了一生。
我们物种历史上的所有欢乐和痛苦,千万种言之凿凿的宗教、意识形态和经济思想,所有狩猎者和采集者,所有英雄和懦夫,所有文明的创造者和毁灭者,所有的皇帝和农夫,所有热恋中的年轻人,所有的父母、满怀希望的孩子、发明者和探索者,所有道德导师,所有腐败的政客,所有 ‘超级明星’,所有 ‘最高领袖’,所有圣徒和罪人都发生在这颗悬浮在太阳光中的尘埃上。
如今,这些故事并未远去,而是延续在我们这艘飞船上。
要一个人背负人类种族的延续,太过沉重。但是,如果在爱的模因的驱使下,或许我们有力量坚持下去。
每当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也能透过记忆的迷雾,回想我们几百年前在地球上刚认识的那会。在一个有着漂亮月光的午夜,我们俩走在清冷的街道上。
你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们各自都在谱写着名为人生的故事,你愿意在我接下来的人生中,当女主角吗?’
我知道,这个故事的答案早已存在我心中,我看着你,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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