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一个名叫大友克洋的漫画家在《阿基拉》里写道:“原定于2020年举办的东京奥运会,因为WHO发表的传染病对策而中止。”
2月28日,距离2020年东京奥运会开幕式,刚好147天。
1988年,日本经济腾飞的前夜,《阿基拉》讲了一个在当时看起来忧心忡忡、不合时宜的故事。制作方不计成本,以10亿日元经费砸出了一个猩红色的、充满暴力与鲜血的未来,在全世界掀起浪潮。今天想要重新制作一部,开销能让投资方每天睡不着觉。
日本的漫画家们在80年代树立起了几座险峰,每个创作类型都由此有了标杆和巨树下的阴影,《阿基拉》就是“超能力暴走”类故事的新母体。
在它之后,动漫、影视、流行文化领域,太多作品都有着阿基拉的影子。宫崎俊说,“……一个异能少年站立在东京废墟之上,人人都会说这是大友克洋”。(阿基拉对后世流行文化的影响,我们在这篇文章里讲过《异能少年站在东京废墟之上》)
但是今天,我们不聊有多少作品致敬过它,而是回到内容本身,看看它的反思性,看看它当年的警示,为何在多年之后仍让人心有戚戚。
《阿基拉》的故事结构很鲜明,被政府做试验的少年获得超能力后,进行大破坏,半个世纪内毁灭东京两次。
但《阿基拉》的封神不仅仅在于其超级优良的制作品质,手绘动画的华丽程度,或者预言了东京奥运会,又差点预言了东京奥运会办不成。比起这些,它对“力量失控”的判断,才更加可怕。
首先,《阿基拉》本身就是一部时代寓言,见证的是“绝对力量的破坏力”。
《阿基拉》的起点要回溯到1982年,大友克洋开始漫画版连载的时候。80年代,是太空竞赛的时代,是幻想的时代,是黄金时代,是向钱看的时代。美国、日本、中国都在努力发展商业和制造业。
日本的学生抗战运动已经结束,往昔留着长发的嬉皮士,剃了寸头的学运分子,都老老实实进入大公司就业,开始成为科长,部长。
蜡笔小新的爸爸野原广志的生活状态,就是80年代大多数上班族的状态,乐观开朗又有点压力,努力还工作还房贷。
紧接着,日本迎来了泡沫时代,纸醉金迷,科技领先,去美国买下帝国大厦。
整个世界表面上繁荣安定,从二战后的创伤中恢复,其实暗流涌动,政坛黑幕,暴力集团通过房地产扩张力量,整型术,优生理论,各种吸金教派兴起,这都是泡沫时代的月之暗面。
直到泡沫破碎,日本迎来失落的十年,失落的二十年……
再回头看,《阿基拉》从文学意义上就可以封神了。它既是回望学运时代的反思,也是对一个国家高速暴走的风险预警。
“和所有在二战之后成长起来的日本人一样,我期望日本的复兴。不过现实情况并不如此。在电影当中,政府陷入困局,世界正在重建,外部政治压力深重,不确定的未来压在每个人的头上,一群自欺欺人的孩子用飙车来消磨着无聊的生活。”大友克洋说。
《阿基拉》表面上是异能少年的失控,深层的灾难则是“科学狂人”、“超级集团利益”、“民众暴力”等等方方面面的力量失控。
博士提议用铁雄做试验时,上校就反问:“这安全吗?如果他达到了那种力量,我们能控制住他吗?”
博士点头应允,但是却违背承诺。当铁雄暴走,博士在实验室痴迷地盯着波形数据,沉溺于这暴烈的力量,被自己的试验品吞噬。
政府“最高干部会议”的根津议员,暗中支持反政府武装,告诉他们:推动东京巨变的不是我们,而是希望Akira重生的市民!最后却死于阿基拉带来的暴乱。
邪教团体喊着“光明之王阿基拉万岁”,最后被自己信奉的“神”炸成渣滓。
无论哪个领域,人类都在靠着许多自己掌控不了的力量生存,就像用“纸锅煮水”,稍微浪一下,就一片狼藉。所以要克制、反省、学习,以期达到与之相配的水平。
《阿基拉》的核心思想,也许可以用英国历史学家阿克顿《自由与权力》中的这句话来概括:“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
大友克洋讲的是未来故事,但每一个画面,都能在当时、乃至后来的现实中找到对应。
你们是虫子,「人类原本是像猿猴一样的生物不是吗?再往前则是爬虫类和鱼类,再更往前则是浮游生物、阿米巴原虫之类的,这就表示那些生物体内也有惊人的力量吧?如果因为某些错误而打乱这个顺序,使得阿米巴原虫拥有人类的力量⋯⋯它们不会筑屋造桥,只会把身边的食物全部吃光光」。
第一次看《阿基拉》,多数人会折服于它血肉横飞的暴力美学,但是看了很多遍之后,你会发现《阿基拉》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人类深深的鄙视。因为这个世界里,没有人具有“建设心”。
男主角金田和铁雄是飙车族,夜色里标准的暴力分子,他们不在乎日本正在经济危机,只在乎谁是“这条街上最狠的仔”。
女主角Kei追随的神秘反抗组织,从“幼儿园”带出超能力少年26号,看起来正义满满,其实不过是政坛大佬的白手套。至于街上的学运分子,恐怖分子,末日教派,更是如此,每个人都在本就千疮百孔的世界里持续释放破坏力。
而代表国家另一端力量的上校和博士,还在这乱世中努力进行“超能力少年培养计划”。
多年前选中的阿基拉,不小心把东京炸了,他们相信如果造出一个“可控的阿基拉”,就能make Tokyo great again。可惜,无论是当时还是此刻,他们都不明白,人类永远掌握不了超越自身的力量。
说到对人类的鄙视,不得不提我们熟悉的 H·P·洛夫克拉夫特和《三体》,但比起爱手艺老师“人类在宇宙面前就是个屁”的理念,三体人“你们是虫子”的蔑视,大友克洋也许更进了一步。
他想表达的是,就算给予人类这些虫子神的力量,也只会自取灭亡。
于是,得到了强大力量的铁雄,甚至不如传统的反派,没有明确的目标,既不想统治世界,也不想从毁灭世界中获得什么“意义”,体现出了一种恶的空虚。
失去控制的铁雄,最后时刻不停呼救,这种绝对力量本身的无目的的恶,在现实中经常溢出。
《塞尔达传说》的主角不叫塞尔达,《阿基拉》的主角也不是阿基拉。《阿基拉》在那个时代是非常反传统的一部作品,不仅没有绝对的善恶,甚至没有绝对的主角。
男主角铁雄,原本在正义阵营,最后成了破坏者,而随着剧情往前追溯,上一个破坏者阿基拉,当年也不是个坏小孩。
如果大魔王认认真真去破坏世界,那叫做“经典敬业模式”。而“非邪恶阵营”因为得到“绝对的力量”而成为破坏者,才是“超能力暴走”。
另一个主角金田,以普通人的身份对抗超能力者,这种不对等的勇者斗恶龙模式,现在看起来很平常,但在当时也是突破性的。80年代的男主角,可都是故事里的英雄,像金田这种无力回天的主角,当时还很少见。
《阿基拉》在戏剧结构上,也玩了一个非常高明的经典模式变格。标准英雄故事的起点,世界一片和平,魔王出现破坏世界,英雄打败魔王,世界恢复和平。
《阿基拉》的起点,则是世界一片混乱,破坏者出现,造成原来混乱的破坏者带走新的破坏者,世界恢复到一片混乱的原状。
所谓的拯救者,最终也没能真正拯救世界,金田、博士、上校、反抗组织…...所有人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危机还在继续,世界还在破碎中挣扎。
《阿基拉》在本质上破坏了以往的末日与拯救的经典模式,后来《EVA》就走得更远了,破世界就该毁灭。
末日向作品,因为主调太灰暗,往往是圈子作品,很难大热。《阿基拉》中特别难能可贵的,是黑色与红色的微妙交织。
铁雄的异变害死了女朋友,这件事比他摧毁东京在直觉上更让观者心痛。
金田热衷拯救的是自己的朋友,也是这黑色世界中的温暖。暴走族的车灯只能照亮自己前方的世界,末日之刻,老子懒得管人类的破事。
在朴素的民间文学评论体系中,判断一部作品是通俗小说还是有一定的文学系,最简单的标准,就是看故事里的人物是否被直接扣上了明确的价值属相,也就是好人和坏人的对立。
80年代,无数漫画家和动画制作者以及御宅族们还在迷恋动漫制作的技术进步本身时,《阿基拉》在文学性上的体现,给整个动漫群体的文化属性“拔份”了。
而且,在手冢治虫大神一直坚守的“简单线条写意漫画”和“低成本低帧动画”之外,《阿基拉》另行竖起了一面大旗,给更多的漫画家指出一条路:漫画和动画不是只给小孩子看的。
《阿基拉》宣告的未来只有大魔王,没有大英雄,时代的洪流下,你我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救不了世界。也许,这倒是在当下有了某种既视感:那些平时喊着世界赶紧毁灭吧的青年,在危急时刻,求生欲爆棚,开始屯粮,戒烟,锻炼,下厨,种植,理发……
当新冠病毒震荡全球,《阿基拉》的警告犹在耳边:人类有太多需要敬畏的领域。
其实在众多科幻作品中,它的反思不是唯一,只是灾难模式的其中一个经典体现。从1818年诞生之初,科幻就在讨论“对未知力量的审慎”。
但唯独《阿基拉》,以触目惊心的暴烈,永远在我们视网膜上留下了血红的印记。
或许大友克洋自己也没料到,故事里崩坏的东京、没有下文的奥运,在现实里却遭遇了另一种停办的危险。
如今,多国新冠肺炎患者数量持续增加,28号,世卫组织将全球风险等级提至最高(几乎与漫画里如出一辙),考验着每一个国家的防疫能力,也考验着人类面对未知力量的态度。
“这种能量对于目前的我们而言太过巨大”、“但是总有一天,我们也能……”动画的最后,仍有这么一段抱有微小希望的台词。那个破灭衰败的未来可以离我们很远,也可以离我们很近。
回头再看,《阿基拉》的最大价值不是神预言,而是它像很多设想过未来的大师一样,恰好把谱写明天的接力棒交给了我们自己。
就在距离2020年东京奥运会开幕还有147天的时刻。大友克洋选手已到达交棒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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