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无边,彼岸无涯,既已往矣,予吾何求?
“您的母亲周女士,于昨天——也就是2018年12月28日早晨九点零三分,因心脏骤停在本院不幸逝世......请您节哀......这是死亡证明和其它相关的文件,请您收好...咳咳...”翟医生嗅嗅鼻子,忍住喷嚏,将手按在那叠纸上
他将那装订成一沓的通知文件推给桌子那头的年轻人,那叠纸张乱糟糟的,各种制式的表格文件被粗暴地交叠在一起,边角、毛刺与折痕被一颗尖利的书钉咬穿,被迫成为一团扁平的混乱几何体。翟医生缩回左手,顺势摘下眼镜折好放进衣兜。
对头的年轻男人闷不做声,办公室窗外外传来隐约的海浪声与风啸,潮湿的冷风如同一根细长的透明舌头,悄悄挤进窗缝,津津有味地舔舐着屋子里所有拥有温暖气息的事物。
那叠纸张似乎是塑料桌面上开出的一朵繁花,翟医生的视线停留在那枚冷厉的金属花蕊上,他在等待对方伸出手,将这朵花摘下,将这团混乱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拔除。
用作封面的,是那张新鲜的死亡通知书,之下,应该是病危通知书,再往下是病历,接着,就是千篇一律的账单与收据发票,它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描摹出一个生命离开的大致过程,翟医生眯着眼不着痕迹地又往上瞄了一眼:时刻、处方、项目……如此种种的变量,则是衡量痛苦的砝码。
年轻人不出意料地有些呆滞,双眼放空微微驼背,好像在出神地眺望着些什么。他的眼睛有些奇怪,两眼瞳孔不大对称,明显有些斜视。在翟医生看来,年轻人的左眼似乎是在盯着自己,那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给了翟医生一种对方似乎想透过额头看到自己后脑勺的不安错觉。而另一只眼睛,犹如拥有自我意识一般,轻颤着偏向窗外,极力看向窗外灰暗天空下的阴沉海岸。
这年轻人看起来也不太好,斜视地这么严重,怕是有神经方面的问题……
风漏地更厉害了,窗缝里传出刺耳的鸣哨声,猝然长啸一声过后,窗户开始了震动,海浪声也在这时高涨起来。
那叠纸已经在翟医生的桌膛里放到受潮起卷,这个病人去世前,已经在这个社区小医院断断续续住了十五个月。病人的家属,也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来探望的次数几乎就和这叠纸张的数量持平,他每来一次,这团纸花就会生出一片新的花瓣。他不一定会准时出现,所以那时的费用都会由社区先行代付,但后来他也都能还上。
“她人现在在哪?”年轻人终于将视线对焦在了桌面上,他的声音细微沙哑,与翟医生的预料产生了巨大反差,那声音近乎就像风穿过空旷沙地、气流摩擦沙砾,掠过远处的荒凉之地,发出声声叹息。
“现在在太平间,晚些殡仪馆会来......”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翟医生一时失语,突兀地忘却了与这时语境相适配的那个词......“处理?善后?交接?算了算了……”最近自己忘性可真大,长时间的单一工作对脑子的消磨真的很不好。
“我想见见她。”纸张顺着桌面,被海风微微吹起,年轻人抬手按住即将落下桌面的纸张,看也没看就收进了裤兜,他的神情已经不能用淡漠来形容了,硬要形容的话……翟医生想……就好像现在他去太平间并不是想去见母亲最后一面,而是……把自己也塞进那几尺见方的冰格里,与她一同睡去。
一阵阴冷的鸡皮疙瘩爬上翟医生后脖子,他被自己这个无厘头的惊悚联想吓了一跳。诚然,这对母子的遭遇的确不幸,但是自己能做的很有限,这个破落的社区医院的能力更是有限。翟医生见过的不幸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大同小异,少有的是病入膏肓有钱无处使空留遗恨,更多则是突如其来让一个家庭措手不及……而眼前这个,就真的是让人扼腕抓心了。
“没问题,我带你去吧。”翟医生下意识地挠挠脖子,起身,转身关严窗子拉上窗帘。
一开始被他憋回去的那个喷嚏杀了个回马枪,后劲之大翟医生差点一下把额头磕在玻璃窗上。这十几平米的诊室里从刚才开始一直飘着股勾鼻子的咸味,淡淡的,若即若离,使劲一嗅才闻得见,后头还跟着点令人牙涩的海腥味。翟医生看了眼窗外马路对面那头极远的海岸线,半死不活的太阳像颗散了黄的鸡蛋,正在徐徐融化坠入灰黄的海面下......他眯眯眼,视线马上回到了窗前人行道上那一堆堆干结成一团蚝壳上......尽管已经在海边待了这些年,他还是没法习惯海货的味道。
那年轻人也跟着站起来,动作很慢很轻,他穿着件满是汗渍的白衬衫,款式甚是复古,像是爷爷辈的流行款。翟医生转头示意他跟自己出去,年轻人表现地还是那么呆滞,与翟医生不在一个频道上,亦步亦趋地,好似正在从这个世界剥离出去。
“那……我们走吧?”气氛有些尴尬,翟医生只想速战速决。年轻人点点头,迈开步子走出房间。
翟医生小心地握着门把,另一只手推着门板,免得让气压猛地将门拍在门框里,待年轻人擦身走出房间后,他习惯性地扫视了一下诊室。
年久失修的推拉窗完全关不严实,四季不休的海风总能找到突破口漏进房间,粉蓝色的窗帘正贴在窗缝上,呼吸般地鼓涨又凹瘪……翟医生的最后一瞥停留在年轻人坐过的椅子上,方木凳上印着一圈显眼的暗色水渍……在海风吹拂下,边缘发白好像析出结晶。翟医生视线又往下移几寸,这时一阵强风袭来,窗框周围的破损墙皮一阵抖动,什么细小似尘埃的东西被风带动,吹进翟医生的眼睛,他赶紧合上门缝,边揉着眼睛边赶上那位年轻人,给他带路。
医院到底有几个房间,翟医生从来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过。以自己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完全可以每天闭眼走路去查房去洗手间。但有一点让他不愉快的是,医院的太平间……比起这小医院应有的配置,地下部分的太平间实在太大了。
实际上,就一家社区医院来说,这里本就不应该有太平间,但因为前身是前线医院又是避难所的缘故,有了需求,才有了这座太平间,地下空间一直沿用到现在,随着时间流转,近几多年来,下头已经完全被挪作了他用,不再用来安置遗体。
翟医生工作的这家医院离海很近,周围社区生活的都是同宗族的村民,来看病住院的人九成以上拥有相同的姓氏。翟医生也忘了自己在这具体工作了多少年,自己也数着手指头退休了,也许这个年轻人就是自己要面对的最后一个病人家属。
关于这对母子,翟医生了解地其实也不多,自己也就是在社区每次派人来垫费用时,听上两句,不敢嘴碎多问。
昨天过世的周女士已经年近九十,是位寡妇,一七年下半年确诊老年痴呆症,三个月后转为重症,开始常住医院。
还会老人早已过世的丈夫是位渔民,上世纪八十年代捕鱼遭遇海难罹难,自这以后,当时的她便开始独自生活,为了生计什么活都干过:裁缝、洗衣工、保姆、厨师……年纪大了没活做,就靠变卖废品为生......她在这个社区住了将近二十年,平时话也不多,更没人知道她还有没有其他亲人......不过,有一点让翟医生在意的是,社区的干部说她似乎有些精神问题,时常会忘记自己丈夫已经去世多年的事实,偏执地认为自己的丈夫还在与自己一同生活……老年痴呆嘛,不奇怪。
翟医生面前这个年轻人,是老人收养的孤儿,也是听社区说的,这个年轻人是老人刚到这定居时,某天赶海时发现的弃婴……当时周围人都劝她把孩子送去福利院,她却一根筋似的不肯,一定要收养这个孩子。
本来这种“酒矸倘卖呒”式的情况理应会引起社区居委会的高度重视,但是……这位老人与这年轻人却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固执到了甚至偏执的地步,给予的帮助是能不要就不要,今天送来的补助隔天又悄么么原封不动地给送回去……至于社区的工作人员,则是唯恐避之不及,能不见就不见。她的儿子,似乎是继承了养母这种近乎病态的固执,很早就独自北上打工,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贴补些家用,他们母子两个对待周围人的态度……怎么说呢,虽然完全可以说是没有恶意,但是那种故意的疏离与过分冷漠地拒人千里,是个人都会感到奇怪和不适。
在翟医生看来,从来就没有“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个说法,你不是他,你就不可能完全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一个人永远不可能完完全全成为其他人,眼前这个年轻人脑子里到底在想着什么……天知道。
翟医生抹抹自己的白大褂,低头发现一颗纽扣搭错了,总共就四颗扣子自己还能扣歪了,也许刚才那年轻人就是在盯着这扣子看,真是……
他把衣服整理好,快步赶上前面的年轻人,那小子走地太快了,一个不留神人就脚底抹油似的蹿了出去,走再快还不得自己给他带路开门,啧啧……翟医生腹诽,到底是谁在给谁带路?
这家医院的前身,是抗战胜利前夕建立的一处临时避难所,随着时间推进,到后来成为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后方医院。
医院南面临海,背靠着一连串小山包。地下部分连通后方的山体,被掘空用作一系列的防空掩体。
防空洞互相接通,蜿蜒曲折,布局排列甚是迷乱……传言这迷宫的出口就在南面的海滩边。
不过这些都是上个世纪的饭后谈资了,大部分防空洞不是自然塌陷就是被人为填埋,剩下的也被全然遗忘在这山腹中,被海水填满成为危险的蓄水池。有时候,人们偶尔还能发觉,有风经过那些不见天日的隐秘角落,山腹中被绿被掩埋的某处缝隙传出悠长沉闷的共鸣声,或是雷暴袭来,落雷在山谷中引发的空荡回响,昭示着地面以下可能存在的空旷洞穴。
只有医院正下方的防空洞被保留了下来,它的作用数十年年如一日从未改变,被用作往生者的暂停之地,为他们提供安宁。
翟医生发觉自己今天的话头似乎有点过分多,在去往太平间的路上,他几乎一刻没停地尝试和那个年轻人说上话。
医院走廊的建筑风格停滞在上个世纪,地面是红、绿、白、黑四色马赛克方格图案的大块大理石石砖,目之所及所有的接缝与破损都被经年累月的顽固污垢填平,褪色、刮花的模糊图案更是灰乎乎的,显得无比肮脏。
年轻人就一直低头看着地面,似乎在计算着步伐,他总是两步迈过一块半地砖,精准无比。
翟医生与他并肩走着,强迫自己跟上年轻人的步伐,与他协同一致。
强风吹得楼板好像都在颤抖,房梁夹角处陈年发黑、缀满细小昆虫空壳的蛛网带着一块块剥落的墙皮,被风扯松、拉长,最后落到返潮沁水的地砖上,和着水分滚成一团烂泥。
翟医生眼看着自己一脚踩了上去,来不及撇开,左边鞋底“bia唧bia唧”地踩了出去,地板踩着粘脚,消毒水的气味被气流带着搅和得时浓时淡,空气湿度近乎饱和,蒸发又溶解在水气中的氯此时变成了游离的幽灵,纠缠着这个男人过分敏感的神经,翟医生吸吸鼻子,忍住喷嚏,心想自己应该带个口罩的。
年轻人貌似对翟医生导游般搭话方式并不感冒,只是在翟医生提到太平间其实是防空洞时,作出了些许反应,他稍微放慢脚步,翟医生一抖肩膀趁机挤到年轻人前面,拍拍大褂,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本来殡仪馆昨天就要来的,说实话,我们医院这个条件你也明白,遗体越快到位对我们都好……但是家属没来,那些材料没人签字我们也没法擅自做主,小伙子啊,有些话我得先说在前面……”翟医生重新从兜里掏出眼镜,抹了抹上面凝结的水气,湿漉漉的手指碰上潮湿的镜片,轻薄的透镜表面上马上被一连串的混浊水珠覆盖,就如同被油污覆盖的水面,上头笼罩着一层晦暗又油腻的彩色光晕。
年轻人仍然缺少应有的反馈,好像翟医生的话里有话是说给房梁上的蜘蛛听的,两人一前一后,距离微妙,有些尴尬,恰好这时空气中又混入了其他气味,氨与氯在楼梯的拐角、年久失修的洗手间门口争夺着空间,风味各异的刺鼻气味在这立锥之地打成一片,洗手间使用的廉价空气清新剂早就变了味道,闻着的感觉直让人联想起某些软体动物,那感觉就如同两根无形的手指弯曲成爪,抠着人的舌头根往食道里扒想要挣扎着爬出来,弯曲的指节又恰好顶在小舌头上,撩拨着呕吐反射区,但却只能引起干呕,烧得人喉头发涨,脑袋发昏,只想闭气快走。
翟医生终于是先闭上了嘴,他把眼镜在袖子上象征性地蹭了一下,又飞快地按回鼻子上,暂时屏住呼吸,假装刚才自己什么都没说。年轻人快步跟上翟医生,转身一起走下了楼梯。
那味道没有随着两人远离洗手间而消失,虽然变淡了许多,但是翟医生很确定自己在迈进地下室门前时还能闻到那味道。
气味来自自己身边的那个人,翟医生很确定,那年轻人穿着的衣物似乎非常容易沾染异味,每一次年轻人迈开步子稍稍晃动手臂,翟医生就能隐约闻到一股气味探进自己鼻子里,绕上一圈随着呼出的鼻息迅速淡去。
年轻人的白色衬衫,翟医生只能确定是某种化纤织的,料子厚重又粗糙,款式甚是复古有着笨拙的翻领与冗余的袖口,衣料的接缝与边角上全是天长日久磨损出的线头和毛刺,原本珍珠色的纽扣现在成了牙垢似的淡黄色,扣眼里还能看见多次缝缝补补的参差针脚……后背、腋下与下摆的位置也出现了明显的色差,唯一让这件衬衫还能入眼的优点大概就是它的尺寸了,尺码非常合身,虽然年轻人略微有些圆肩驼背,但是这小伙子要是能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体态……好吧好吧,他穿的什么、看起来怎么样不重要,翟医生告诉自己。现在自己得专注手头,不要再被鼻子的不适分散注意力了。
太平间与医院主楼,由一座下沉镶嵌式的坡道相连,就像进入地下停车场的那种坡道,只不过这条坡道要显得逼仄狭窄得多。
翟医生和年轻人并肩走在粗糙且粘脚的水泥坡道上,走道的坡度有些过分得陡峭,几乎接近四十五度,常年累月的人来人往风雨侵蚀,磨平了那些增加摩擦的细密凹槽。
苔藓与蛛网又怎可能放过这个阴凉潮湿的宝地,目之所及之处,除了前方深入地下、不可视物的阴影,走道的其他部分全都浸泡在一层晦暗的浅绿色光晕中,头顶大块剥落的墙皮后是一团团由深及潜的黄绿色水渍,一些上了年头的斑块已经被一层青苔与霉菌的混合物严丝合缝地盖上,其他最近出现的漏雨处,也已被雨水浸泡氧化,变成了整株银耳根部那种透亮的黄色。
这条又滑又陡的坡道对翟医生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来说颇有些难受,每迈出去一步前,翟医生都要小心翼翼地用力缩着脚趾、弓着脚背小心滑倒,每踏出去一步,他都能听到自己脚踝与膝盖里传出的轻响,关节里的弹响顺着骨骼与血肉,直接反馈在耳膜上,这种声音在他的全身上下共鸣,催促着翟医生不停加快脚步。
年轻人的脚步不比翟医生慢多少,两人的脚步声来回游荡,偶有重合。一张硕大的蛛网从前方的阴影里浮现出来,织网的蜘蛛一路把网从天花板拉到了地面,顺势织成了个巨大的直角三角形,几乎占据了走道三分之一的横面,蛛网上头很干净,几乎没有一点昆虫残骸,上头挂满了水珠,每一个分叉,每一个夹角都由一颗晶莹的水滴连接,似乎织网者只想用网捕捉水分。
那张大网在前方几米处的昏暗中散发着朦胧微光,在走道里微弱的对流中前后鼓动,点点微光就好像在凭空颤动,宛如一张缀满水晶的梦网。
蛛网的主人与它之前蛻下的空壳嵌在网中央,被钉死在这薄如蝉翼的万花镜中央。蛻下一半的空壳已经萎缩发黑,纠结成一团,蜕壳失败而死亡的蜘蛛已经腐烂成了一团黑色的甲壳与毛发,一大团凝固多时的泡沫糊在蜘蛛干瘪的腹部,一边三条腿不翼而飞,它似乎是在蜕壳时遭到了攻击。
翟医生脑子里想着,这里到底多久没人来打理了,蜘蛛、鸟、猫……太不像话了。
年轻人好像没看到那张大网,居然径直朝那里走了过去,目不斜视头不低,在翟医生走神反应过来之前,一头扎了进去。
冰凉的水滴撞在脸上,激得翟医生狠狠打了个喷嚏,蛛网给年轻人完全捣毁,蜘蛛的残骸落到地上“嘎巴”一下被年轻人踩在脚底,蛛丝上抖落的大量水滴在通道里折射出短暂的虹彩,翟医生的眼镜差点在他打喷嚏时从鼻子上掉下。
肯定有蛛丝飘进了自己鼻孔里,翟医生只觉得里头痒得好像有蜘蛛在爬,他摘掉眼镜弯下身子猛打喷嚏,几缕飘渺的蛛丝趁翟医生低下头撩拨着他后颈上的汗毛。
“啊——嚏——啊——嚏”连着两个喷嚏,翟医生只觉得自己的鼻腔里火辣辣地刺痒,也许是跑进了蜘蛛腿上的绒毛。翟医生弯腰低着头,耳朵发懵,眼泪糊着眼睛又没戴眼镜,视野一片模糊。
那年轻人就站在翟医生旁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他在翟医生眼里就是一个上白下黑的影子,静悄悄地,甚至连看也没看自己。就好像人停下脚步,影子也就静止了下来。
可在翟医生身边的,并不是一个影子,而是一个人,会走会说话的活人,但这个人仍就是缺少作为一个正常人应有的反应。年轻人对翟医生说过的话一个手就数得过来,翟医生从没有在年轻人的一字一句或一言一行中看出任何对于逝世母亲的悲伤或是哀痛,这也绝不是什么淡漠或是绝情的表现,他大可以不再出现一走了之,为什么还要回来见自己母亲最后一面?
“唉……”翟医生心口一声叹息,这年轻人到底经历过什么……在情绪表达方面他简直就不像个活人。
太平间的门有三重,最外头的木板门因为老化掉漆露出了里头的纹理与夹在木纹里头的蛀眼。翟医生一拉门把,门轴就开始嘎嘎响,好像门轴中间加了个薄脆的核桃,门缝里细碎漆皮与灰尘随着跳动的门轴沸腾起来。
翟医生用胳膊捂着鼻子,又推开木门后的伸缩栅栏门,铁条枢纽与滑轮轨道早就在高湿度下锈成了一团浆糊,随着一声叫人牙酸的“刺啦”声,翟医生用肩膀顶将栅栏门推开。上一个试图用手推开这门的人已经因为被夹手染了破伤风,被算工伤提前退休了。
最后一道是今年新装的防盗气密门,沉重又可靠,边缘包裹着质量姣好的橡胶,用以缓冲。门开过程中除了翟医生转动钥匙的声音外没有半点其他杂音,门轴摩擦时没有任何动静,门就好像是自己滑开的。
撩开最后一道气帘,翟医生再一次踏上绿底嵌四色碎石的大理石地砖,原本封闭地下空间中恒定的气压被外头涌入的气流扰乱,半透明的气帘被外头吹来的风轻轻带起,细碎的天光远远地从走道那头跌进气帘漏出的缝隙,在地砖上溅成一片油腻湿滑的水光。
地面还是湿滑地粘脚,甚至可以留下模糊的脚印,四色的大理石地砖在这显得更加残破,应该是这里更接近海面的缘故,亦或是长时间的热胀冷缩,地砖龟裂地厉害,许多接缝或是边角处崩裂开来露出了花纹下方的石质。
石砖的碎屑与水气混在一起,被人踩踏,在地砖上拉出一道道灰暗线条,它们在无人踏足这里时慢慢凝固、又在重见天日后溶解,而后又被反复踩踏成其他晦涩的图案。
房间里头弥漫着一股纯粹的潮湿气味,混搭着一点点海边固有的淡淡咸味,太平间里的空气闻着就好像正在凝固的胶冻,吸进肺前还是空气,想要呼出来时却卡在了喉咙里,要咽几口唾沫润滑润滑才能吐出来。
翟医生习惯性地摸上墙边的开关将大灯打开,两排一共十二盏日光灯开始在阴暗的拱顶上规律地闪烁起来,太平间里顿时变得影影绰绰,电流并不是非常稳定,几盏灯嗡嗡响了半天硬是没亮起来。
太平间的角落里堆满了往年用来防洪的沙袋与救生衣,几乎占据了半壁空间——原本太平间就是因为年头太久处在了半弃置状态,超过一半的空间被用来储藏杂物,消毒间完全被防洪沙袋堆满,冷柜更是几乎没有被打开过,总而言之,翟医生完全记不起上一次这里接纳遗体是多久以前了。
只是这里温度够低,勉强够得上条件,本来如果今天年轻人没来的话,殡仪馆就会直接过来接手。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至亲至爱得呆在这么一个地方,等着见最后一面……翟医生永远无法忘记每年雨季台风天的时候与同事们来这扛沙袋堆在医院门口防涨水的经历,每次雨季,这里就是整个医院最先被水淹掉的地方。
那年轻人终于是有了些反应,他人伫在气帘后头一动不动,没有跟着翟医生撩开气帘走进门后,翟医生看他微微抬着头,望向拱顶上那几盏挣扎闪烁的日光灯,明灭不定的灯光打在微微起伏的半透气帘上,年轻人的脸贴在帘上变成一团模糊的灰色。他似乎在颤抖,很轻微,但没法忽略,就好像他在怕黑,想在灯全亮的时候再踏进门里。
翟医生撩开帘子,示意年轻人跟上自己。年轻人的白衬衫在灯光下显得略微通透,上头的褶皱随着他抖动而缓缓起伏,离得这么近,在灯光下,翟医生才看出来这小伙子全身都是湿的,上衣原先应该是湿透了,现在才干了一半,下摆还是湿漉漉的,裤子是黑色,又肥又大,看不太出来,现在一瞅却是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那双不大协调的眼睛看着翟医生,随着颤抖似乎在努力聚焦到一点上。年轻人微微点头,迈开步子跟上了翟医生。
五年、三年、一年零三个月、两百四十九天、一百六十天、八十七天、二十八天、十六天……时间越来越短,没有时间……没有机会。每一次回家……都是第一次回家,我回家,但我却记不起来。
我不再做梦,因为它在做着我的梦……和其他所有人的梦。
心跳声,听不见、摸得到,他们把我送上沙滩,埋在沙底的声音叫我回家。
那是我的梦吗?它能听见海的那边,他能看见岸的那头,它知道我忘记的,它想上岸,我想上岸,他们想上岸。
她很高兴,我还记得她,它的每一粒都记得,我要见她,我必须见她。我能听见海的那边,我能看见岸的那头,她在那里,在岸上。
他们把我送到岸上,她又把我送还给它。声音越沉越深,我越沉越深,摸不到心跳,我想到岸上去。
二十天、二十七天、二十六天、二十三天、十九天……每一次见面都是第一次见面。
她不记得我了,它也开始忘记我,它成为我的时间越来越短,我要到岸上去,我要见她。
翟医生没有靠得过近,他就站在一边看着年轻人颤颤巍巍地朝遗体走了过去。他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略微侧过身子,假装打量着这房间。
太平间是是一座不大的拱形长厅,形状上倒是很像口棺材,进门左手边的消毒室堆满了沉重的沙袋,不少沙袋因为自身重量过大、堆放不到位破了大大小小的口子,里头的沙子倒是没有洒出来多少,海沙吃了水又被叠压起来,全都固化变硬,变成了石头一般。
这部分空间没有被灯光照亮,翟医生背着手,看着门口照射进来的日光,点点微尘在纤细的光柱中浮动,带着地砖上反射出来的微弱灰绿光晕,不停有细小的尘埃从沙袋的破口中加入纷飞的光点中,它们就像一群趋光的浮游生物,从来自海底的泥沙中升腾起来,去到海面寻找光亮,翩然浮动,在光晕中划出一道道圆弧,顺着光亮变化改变着自己的颜色,靠近地面亮度最低时,它们是将熄余烬一般搏动着的灰色,当随着气流向上时,灰色被染上了地砖的肮脏绿色,与其说像萤火虫倒不如说是鮟鱇的咬饵。空气中潮湿黏着的水分并不允许它们漂浮太久,多数没有被阳光照射到的尘埃,来不及搭上上升暖流就一头栽在了翟医生跟前的湿鞋印里……翟医生揉揉眼睛,紧紧捂着口鼻,把那些尘埃将要引发的喷嚏硬生生憋了回去。
翟医生接着揉眼睛这会儿,转头远远地向后撇了一眼,在那几盏电压不足的日光灯下,年轻人已经掀开了遗体的蒙布,白床单退到遗体喉咙位置,远远看去,微弱的灯光照射在白床单散发出幽幽光晕宛如上头生了厚厚一层白毛。
年轻人弯腰,侧过头,将自己的右耳贴在了母亲心口,一双斜视不对称的眼睛这时完全朝左上方偏去……看样子他正在努力回忆着些什么。翟医生看见,他没有哭,双眼干涩得就像脱水的龙眼,眼睑暗沉且干瘪如同发黑的豆腐皮——这时候翟医生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没见过这年轻人眨眼。
过了五分钟,年轻人还是没有任何其他动作,他双手扒在不锈钢平台上,仍旧保持着侧着头好像在听心跳的那个动作。在这几百秒里,翟医生确定那年轻人没眨过一次眼,他人就好像睁着眼睡着了一般,一点后续动作没有,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张脸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翟医生读不出其他情绪。
终于,忍受不了这份煎熬的翟医生略微往前走了几步……他唯一能辨认出来的异常就是,年轻人扒在台面上的双手下全是水渍,他的指甲和手指的褶皱里全是黑乎乎一粒粒的污渍……
翟医生犹豫着伸出手拍了怕年轻人的肩膀,就好像是拍到了什么开关枢纽一般,年轻人缓缓直起身子转回脑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空荡荡地看向眼前人……他张开嘴巴露出满是黄垢的牙齿与青白的舌头,下颌微动好似要告诉眼前人什么秘密。
有那么一瞬间,翟医生以为自己幻听了,一阵微风从门口灌进地下,一口或几口沙袋被风吹动,沉积多年的沙砾流出漏到地上,那种沙哑的声音,气流叹息抚过空旷荒凉的沙滩,沙砾摩擦发出低沉呢喃,不成字句的话语随风灌进翟医生耳中。
是哭声,微弱到几乎被风声盖过的啜泣。年轻人磕巴着嘴唇,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翟医生愣住了,年轻人分明就是在张嘴哭泣,但哭声却是从后头门外传来,又轻又细,仿佛从极远的地方飘来,若隐若现。
翟医生抽抽鼻子,他又闻到了年轻人身上那股海水与消毒水混在一起的刺鼻气味,又咸又涩,刺痒难忍,他终于忍受不住别过身打了一连串好几个喷嚏,头晕脑胀的,耳膜鼓涨,突兀的喷嚏声惊雷一般在地下空间中回响,刚才那些飘渺的声音转瞬间被这突来的巨响打断,剧烈的喷嚏完全让翟医生忽视了正在发生的事,比如年轻人开始滴水的手指,以及水滴中那些不属于这里的黑色沙砾。
当翟医生终于直起腰来时,年轻人已经重新将床单盖了回去。他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双眼平和,没有泪水没有血丝,就连眼角也没有一丁点红晕,他只是抬了抬眉毛,不等翟医生戴上眼镜,大步大步地朝门口走去。
翟医生怔怔地看着年轻人走入那团翻飞的尘埃与光影中,就像刚才他来时愣头撞进那张蛛网一样,尘埃被他带起的气流搅到半空,水气折射出道道虹彩,他人走得很急,却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先前在办公室里被他胡乱塞进兜里的那团票据带着一张其他东西被抖落出来落在了门框里。
翟医生揉揉酸胀的眼角,因为疲劳而涌出的眼泪冲刷出了先前被风吹进眼睛的细小异物。翟医生用指腹捻了捻那几粒小的不能再小的黑色沙砾,侧着脑袋又发了一会儿呆……最后他抹抹脸,甩甩手,迈开步子朝门走去,他捡起掉落的那沓票据……和那张照片,收进自己兜里,不再回忆刚才风带来的那个声音。
翟医生再一次听到关于这对母子的消息时,已是三个星期以后。
医院终于决定整修废弃的太平间,审批下来以后,马上联系了县里殡仪馆过来交接旧设备。
翟医生也是听过来搬运设备的殡仪馆司机说的,开车师傅说那个年轻人又走了,待了才几天就火急火燎地走了,这次,没人知道他去哪了,更别说什么时候回来。
老人骨灰现在还暂存在馆里,无人过问,社区居委会联系来联系去,硬是没有找到人。
现在社区就打算捐点钱,先给老人把墓封了,入土为安最重要,钱虽然有了,可墓碑上要用的照片都却也没有,老人生日的日子也不知道。居委会也试过到老人家里寻找,可老人的儿子似乎回去过,拿走所有有两人信息的东西,老人家里除了收来的废品和堆了半屋子,装在化肥袋里用途不明黑色沙子外,什么有帮助价值的物件都没有……真是造孽。
其实这些基本资料翟医生都知道,但社区来医院询问时翟医生刻意回避了。
那张照片,翟医生倒是交给了殡仪馆。他捡到的那张照片,从年轻人兜里掉出来的,那张湿透的老照片,上头是老人年轻时和她丈夫的合照。
说来也是奇怪,看到照片后,司机师傅马上就认了出来,照片是在离这不远的一处沙滩上照的,照片上的女人戴着斗笠挽着裤腿,蹲在浅浅一湾海水中,双脚陷进泥沙里,看着镜头开心地笑着,她的身后是一座由礁石围成的洞穴,像极了传言中海边防空洞的入口,画面右边临海的礁石上站着一个只穿着背心内裤的男人,正在礁石上洗着渔网,他侧身半对着镜头,转过头只露出半张脸,似乎没有发现镜头。
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司机啧啧啧地嚼了嚼舌头,画面里的女士应该就是已经去世的老人年轻时的样子,边上那个男人应该就是她的丈夫。
“奇怪啊,翟医生,那小白眼狼怎么和她妈的男人长的那么像,又不是亲生的……啧啧啧。”
翟医生没有马上回答,他帮着司机把最后一张不锈钢平台抬进货车,给了司机点了支烟,自己则撩起白大褂蹲坐车下,愣愣地抬起下巴望向乡道尽头的海平面。
阴天傍晚的海平面上并没有落日残阳,灰蒙蒙的海与灰蒙蒙的天,低矮的山丘从视线左侧伴着蜿蜒的乡道一直延伸到中央,远处山丘被浓重的雨云笼罩着,风正带着雨雾朝内陆袭来,一个接一个山头被下沉雨云的白色触须纠缠、吞没,水分又开始在空间中富集,潮湿咸涩的低压气流带来远海的呼吸。
“师傅,你听得见吗?我总感觉能听到有人在哭。就在那边的海滩上。”
司机嘬了一口香烟,闭眼沉腰,又从鼻子里吐了出来。“害,那个是风声,你大概不晓得,山里的那些防空洞,一起风那声音就像在闹鬼似的,多少年了都是这样,你们医院地下这个也是,找个时间你趴在墙缝上仔细听听,保证三伏天里透心凉哈哈哈哈哈……”
翟医生转头看向司机,后者边大笑着边吐着烟气,猝不及防喷了翟医生一脸,他抽抽鼻子,又开始打起喷嚏。
豆大雨滴精准地打灭了司机的烟头,翟医生慌忙起身帮着司机关上后门。雨势渐盛,风头也渐大,翟医生在诊室窗户后目送货车消失在弯道后头,总是漏风的旧窗户也被修缮一新,大风在外头震撼着,却没有一点漏进室内。
翟医生把耳朵贴在玻璃上,闭上眼睛,窗面微震,雨点噼啪……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声音,没有叹息,也没有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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