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的12月12日小津安二郎在他刚好60岁生日那天去世了。他的离世仿佛一种行为艺术,为自己的人生画了一个完整的圆圈,终于连墓碑上也写着个“无”,空落落来世间走一遭又干净净去了。可他这生命的圆是绝不可说成一无所有的,反而经历了一整圈的世事沧桑回到虚空粉碎的原点,成为更加饱满、永恒的凝视。这圆中所包涵的情感不曾脱离于我们普通人所能理解的范畴,甚至他的艺术手段也是清晰、简洁、精确又温情脉脉的,没有任何艰涩难懂、高深莫测,如同一碗干净的清茶,喝着没什么了不起,回味起来却无比甘甜、丰富,使得你过后久久不能忘怀,反复品尝其中滋味方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我们为何如此迷恋的,人间的滋味啊。
小津安二郎的艺术永远带有一种匠人所追求的流畅、通俗、恒久不变,而这种“匠气”最终引领他上升到一个近乎神佛的境界,以至于他的死都以一种完美的形式完成。装逼装到他这个份儿上,也真可谓是入了化境。
《秋刀鱼之味》是小津最后一部作品,可以说也是他集一生之大成的作品。这部作品依旧重复着他恒久不变的家庭伦理剧主题,但却在这部作品中格外凝聚了一种孤独。这种孤独的趣味并非在他的其它影片中没有出现过,而是由于此片视点几乎完全集中在老父亲山平身上,致使老之将至的孤独感显得格外突出。
小津影片中的人物很少有非常激烈的动作或感情外露的表演,他所运用的技巧是将情绪张力幻化成一个个场景中的“气”,这些人物在一个个不同“气”的场景中碰撞点到为止的抒发某种情愫,这些情愫又通过场景氛围所营造的“气”弥散、膨胀,终于透过镜头将观众包裹,在不知不觉中我们的灵魂被其感染并沁透进去。如此看来,小津的秘密也并不高深莫测。
所谓一个场景和情绪段落的“气”的营造,无非就是精确地把握这个场景环境的造型、色调、影调、剪辑顺序、剪辑时长等等视觉元素,将它们用最切题的方式呈现出来而已,所以正如前面所述——小津安二郎的艺术是匠人式的精准、简洁,这手艺可非一两日之功所能达到的。下面我将以《秋刀鱼之味》为例,对其场景镜头(尤其是空镜头)的运用以及其内在情绪进行具体分析讲解。
影片字幕之后开场第一个镜头就是外景空镜交代地点大环境。先是一个城郊工厂的大全景,接下来切一个小全景构图,再接下来切到室内,透过一个办公室窗户看到窗外景色(大部分已经被工厂烟囱和丑陋厂房拥堵住,基本可以说没什么风景可看)。
这三个镜头看似简单,却干脆利索如外科手术般精准地将人物所处环境呈现给观众。从远景大全,到中景小全,再到近景窗口的小递进,一步一步从室外转向室内,为下一步衔接主要人物所处的工厂办公室环境做了充分铺垫。同时,这样的工厂工作环境配合背景中有规律的机械撞击声,又用环境衬托出主人公所面临的某种压抑困境的现实心里状态。
我们对三个工厂环境镜头进行分析,就会发现工厂的环境首先代表着一种社会全面工业化的景象,大面积的烟雾和冰冷的烟囱形成的环境印象是与田园牧歌式的乡村悠闲生活对立的,工业化的环境中,必然出现的是工业化的人,而正是这种环境氛围情绪的衬托给主人公貌似平静的晚年生活埋下了危机的伏笔。这段空镜运用可谓是一石多鸟的表达。
进入室内场景正题衔接的是办公楼刻板无趣的走廊,色调基本是清冷的灰色,由这个空镜衔接主人公山平在办公室认真的——盖章!这种暗含着对城市或体制中小人物怜悯的讽刺意味儿镜头设计曾在小津电影中多次运用,并且其表现手段如此含蓄以至于普通观众难以察觉只能隐约在情绪上有所感触或共鸣。
老同学河合长着一张尖酸刻薄的脸,说话腔调也有些自作聪明的招人讨厌。河合来找山平提出想做媒帮他把女儿嫁出去,几段有趣的对话之后(其中对另一个老同学娶了个年轻媳妇的调侃,这里面也包涵某种性影射,但不是本文重点,就姑且不在此讨论)河合要走,并且非常坚决地拒绝了山平关于晚上聚会喝酒的邀请,说有个什么棒球比赛非常重要一定要去现场看。镜头又切回那拥挤难看的窗外景色——窗外几个破烟囱冒着烟,并且是一面拥挤的灰墙,完全没有视野的样子。
这里对前面所论述的空镜运用意义又一次进行了证明似的重复,如果说前面三个镜头由于音乐的铺垫冲淡了其形式对内容的丰富说明性,这里的强调就已经显得非常直接明显了。此场景就以这样的空镜和老同学坚决拒绝的语言结束。紧接着小津接上一个室外夜色中棒球场外大灯、广告照耀的镜头,随着激昂欢快的音乐响起来,观众的情绪也被带动起来。可是切了三个大探照灯的镜头以及球场现场广播的声音配合以后,观众原本都准备好了要“临场”欣赏一场棒球比赛,并期待新的激动人心的剧情在比赛场上发生时,小津这个狡猾的“骗子”竟然第四个镜头切的是室内一台电视在现场直播棒球比赛。
我们看电视里的运动员一本正经的摆好姿势,电视解说员也夸耀他是个多么了不起、有潜力的击球手却三击都不中,接着从容地切两个小酒馆儿里喝酒的人和走廊环境,又不动声色的切入里面包厢的情境——只见山平、河合还有另一个人在里面喝酒呢!河合还喝得挺认真,抱怨起下酒菜的吝啬,这狗东西不是刚刚还说要去看球么?不是刚刚还坚决拒绝来聚会喝酒么?怎么现在却当而皇之的坐在这里出尔反尔?小津利用他高超的技巧完成了一次绝妙的幽默和讽刺。幽默中又暗含讽刺,讽刺中同时又带有通达人情世故的幽默,姿势非常漂亮。
从酒馆场景转换到山平家的室内场景,小津倒是一点儿也不含糊,直接硬切到山平家走廊,我们看到山平拉开家门进来,漂亮女人来迎接他(山平待嫁闺中的女儿,恍惚间仿佛是山平娶到的一位年轻妻子)等等剧情段落之后又直接切到山平大儿子家公寓的走廊(小津超级爱拍走廊,这或许是一个室内场景最常见的公共空间,不同的室内空间走廊呈现出大不相同的气质,所以走廊对于一个室内场景固有气质、氛围的表现力是非常有典型性作用的)。这三个场景之间空间环境的衔接可以说是干脆利落的,绝没有一点儿拖泥带水的懈怠,将所有人物、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的生存环境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山平大儿子家中剧情以儿媳妇心情郁闷的独自吃葡萄结束,紧接一个白天城市中办公高楼的空镜作为下一段落起场。这两个镜头直接没有任何联系,景别、色调也差别巨大,所以用了一段儿音乐作为承上启下的过渡。下一场白天高楼空镜一起场,音乐也随着镜头转换明亮、强烈起来——这种技巧非常简单,甚至如今看来有些简陋,但在小津电影的场景转换中却屡试不爽,简直已经成为其标志性特征,这就涉及到小津始终将某种艺术手段在实际运用中的简洁、实用性摆在第一位。
此场戏起场的空镜与影片开始的空镜结构、逻辑上几乎是一模一样——大全景交代环境、铺垫情绪,接下来的中景拍摄的是办公大楼一扇扇暗淡、狭小的窗户,第三个镜头继续深入一幢办公楼灰色的走廊引出人物。这里所描述的老同学河合与山平女儿道子的工作环境更加靠近城市中心,可以说更进一步进入了钢筋混凝土丛林的内部,结合之前以及以后剧情发展重新提取出这些室外空镜,小津仿佛在影片中利用空镜头来对城市空间生存境遇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梳理。
当然,他是在拍摄工作空间和工作场面,可是小津镜头下人物在办公室里工作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他从来没有深入到人物的工作情态中去,而所有人物的工作状态都只是一个剧情发生地的背景元素。他们在工作地点谈婚论嫁、说八卦等等,工作对于每个人来说注定是电影所表现生活内核之外的一层外壳,而关于工作场景环境的空镜头运用,也一定是为其核心内容生活本身所服务的。城市中林立的灰色高楼和高楼中如同鸽子笼一般的窗户,上就是在反应城市化进程中,人的生存境遇,以至于女儿道子迟迟未能出嫁,在家中成为一个尴尬的存在成为我们每一个城市大龄女青年(剩女)的典型。
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了,要离开这个让人感到压抑、无趣的地方还需要空镜的神力!随着音乐一个夜色下城市高楼的镜头将观众的情绪也带入到下班回家的轻松气氛中,接下来便进入这一段落的正题“酒”。空镜拍摄的走廊干净整洁,几双拖鞋摆在包厢门口,一堆蓝色拖鞋中一个红色的拖鞋和远景窗外巨大的红色灯笼呼应成完美的画面形式感,停留于空镜之时我们先听见一群人爽朗的笑声,之后才看到镜头切入室内,一群老同学围着穷酸老师坐着喝酒。这种声音先入的技巧非常简单,在很多电影中都会运用,但往往是为了场与场之间镜头衔接顺畅,显得不那么生硬,但小津在这里的运用却更加带有一种文学化的描写意识,使得声音、场景与人物之间产生微妙的互动关联。
单飘老师到底是一个被时间和现实彻底打败的人。山平第二次去到单飘老师家送钱的段落,相比较之前第一次来单飘家的段落,导演更加系统、清晰地对单飘所处的生存环境进行描写。第一次来单飘家,由于本身是未经策划的礼貌性行为,同时也为了与上一个酒馆的段落衔接流畅,所以只用两个场景镜头和持续的音乐来转换,重点描写都集中在单飘老师和他的女儿身上。
而这第二次的到来却有必要,重新铺垫整个单飘老师居住环境以及他真正面临的生活窘境。黄昏时分城市贫民窟的全景,虽然破败在构图和色调上却拍摄得很讲究,反倒有种人约黄昏后的意境。等待回收的旧油桶整齐码放着,三三两两回家的人更是给整个场景增添了浓重的生活气息,你甚至还会在一个全景镜头中惊讶地发现小林正树1962年著名影片《切腹》的海报赫然贴在一面铁板围成的临时围墙上。最后空镜停留在黄昏中小街上“燕来轩”满是灰尘的小灯箱上,灯箱还没有亮起来。这样环境中孤零零的肮脏小店儿我想不止是日本观众会感到格外熟悉,就连我们现在的中国观众也会有种眼前一亮、心头一热的感觉吧。
话题再回到人物身上,单飘再次见到早已经“功成名就”的山平、河合等过去他的学生以后,发现自己的日子过得非常窘困,同时也是无能为力的远远被时代所以抛弃之人,于是便越发孤单无助了。他在山平意外来访时的局促不安;他女儿对山平冷淡厌恶的态度;甚至来吃饭的顾客认出山平是他原来的长官所表示出的热情,临走还不忘对这小店食物的难吃吐槽一番,这一切都无情地压在单飘老师那已经衰老弯曲的脊梁上。如同日本战后脱离不开的社会现实——时代要发展,而老一辈人终究被孤独的抛弃了,这种现实通过单飘老师的境遇来又来影射山平自己未来的生活。山平与旧部下高高兴兴地相遇转身便离开了小店,留下单飘老师一个人驮着背收拾碗筷。
他啪地一声把门口“燕来轩”灯箱点亮,在背景音乐中独自坐下长吁一口气,镜头又切到室外“燕来轩”灯箱的空镜上,同样的机位,同样的景别,只是夜已经完全覆盖了这个城市,那肮脏的小灯箱尽管破烂、肮脏,却也还得亮起来继续生活,忧伤却从此更加浓重地在夜色中弥散。
下一场镜头衔接与上一场镜头衔接完全是一个硬切,甚至连音乐也非常直接切换过去。街道已经是个到处都是“洋文”的酒吧集中区了,一看就知道是个相对高档次的“洋派”酒吧区。这种处理更像是一个人在点唱机前听到一首伤感的歌儿,听着听着便要落泪,为了掩饰自己脆弱马上换了一首歌儿的感觉。酒吧中两人一边聊回忆,一边聊战败,音乐也引领这两个注定在不就将来被抛弃的“傻瓜”走向情绪的高潮。场景结束最后一个镜头又转回原来街道上的空镜,可音乐还在持续,这就又使得情绪在空间上向外蔓延。
我们看到街道上满满的“洋文”,却又听到过去战争时代内心充满野心和不切实际的青春幻想时最熟悉的军队“进行曲”,不得不再次感叹“如果当年打赢了……”。酒吧段落结束,小津又一次硬生生切到山平家的那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走廊(因为片子里出现次数太多了),这一次连音乐也直接硬切掉,背景里有几只狗的吠叫,静默几秒钟老头子独自开门回来了。
这种情绪上硬生生的拉扯,更给观众一种现实世界如鲠在喉的不快,在剪辑逻辑上撕开幻想的情绪的表象,显露出赤裸裸真实世界的孤独与失败。
大儿子结婚以后也面对着经济困难的问题,当然这也是初踏人生之路的城市年轻人经常遇到的小困境。然而这种小困境对于年轻人来说总不会是长久的,老山平到底还是借了钱给儿子,儿媳妇也从借到的钱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份儿。
这种情节段落对于我们每一个年轻人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了,小津的处理方式并没有带着太多直露的责备,而是通过一种潜情绪对观众进行感染。借钱一个段落发生在阳光灿烂的周末下午,当一切都解决以后整个场景是明媚且有温暖和煦之光的,可下一场戏紧接的镜头又是山平那工厂办公室拥堵的烟囱景色……我们将两个段落放在一起和整体结构联系起来,就会发现小津明显是在用一种对比手法来强化人之将老的沉重悲剧感,再加上后面单飘喝醉酒以后,孤独困苦的状态更是对山平未来可能的情状进行了一种先兆似的展现,这一切最终导致了山平就在当天晚上下决心一定要用心把女儿好好嫁出去。
我们观众也忽然悟道作为父亲的那种矛盾心情——父亲和成熟的女儿之间总存在一种类似情人似的暧昧关系(过去同学之间老夫少妻的梗儿其实就是对山平自己与女儿之间关系的影射),嫁出去自然是极不舍得的,但永远把女儿留在身边的自私心理最终不但毁了最爱的女儿,也不可能把自己从永恒的衰老、孤独中解救出来。所以终究只有一条道路可以走,这条道路即便再辛苦也是我们完成人生圆满的必经之路。
经过一番波折,道子终于出嫁了,她也经历了无奈的失恋变得更加坚强、更加成熟。结婚终究是人生大事,也是这部影片非常关键的主题之一,这场结婚与父亲道别的戏,以及后面一场父亲独自喝酒归来的戏可以说是整个影片重中之重。
段落起场第一个镜头就伴随着童声欢快地合唱,阳光照耀下崭新的一天开始了。这种激扬向上的情绪在影片将要结束时营造出一个情感释放的小高潮,而阳光、早晨、孩童们热情的歌唱更是塑造出终于走出困境的人们面对新生活的热切期望。当女儿慢慢转过头来,音乐也随着情绪升起,父女俩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只化作低头敬重一拜——“爸爸”,“我知道,我知道,要好好的去做,祝您们幸福”,“嗯”,“那,走吧”。山平领着身穿新娘盛装的女儿向门口走去时,镜头久久凝视在那里,仿佛依依不舍的送别目光,直到所有人全部出画还停留在那里。
接着我们又一次出神地凝望这空空的房间,女儿的梳妆镜,家中再熟悉不过的摆设,以及窗口那片千万次凝望过的蓝天,这一切最最亲切熟悉的事物、景象随着摄影机的停留、凝望仿佛女儿无比留恋的情感之魂永恒地停留在那里,散发出美好回忆的光。
女儿走了以后,山平也无处可去了。他又回到之前和老部下一起去过的酒吧,又去看那个他自认为长得很像他死去妻子的酒吧妞儿,他又听着当年军队里的“进行曲”……“我们战败了”,“是啊,我们战败了”,“哈哈”。山平慢慢回味,慢慢感到失落和醉酒的眩晕,大概真的是不愿回去那个没有女儿冷清了的“家”吧。
此段落中山平的失落大概也是战败后日本整整一代人的失落和孤独吧。音乐在此场段落结束时蔓延到最后室外灯红酒绿的“洋招牌”上,却又戛然而止于家中走廊的空镜中,并且又听到深夜寂静的狗叫。这种热闹的包裹和家中冷清的寂静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比时,就更加凸显出山平未来日子的寂寞了。
山平回到家,已经醉得不成样子,几个晚辈却也并不贴心,走得走睡得睡,竟然没有一个人帮助他躺下休息。儿子劝他以后不要喝太多也只是出于对他身体的关照,却永远无法理解父亲的那种悲哀和心酸。他也就只好在酒醉中独自唱着。镜头又一次转向了这空虚深邃的夜中家里无语的场景的寂寥——走廊、楼梯、梳妆镜、女儿的房间,它们在夜中仿佛相互凝视着守护,久久不愿散去的感伤的依恋就弥漫在这一个个空镜所塑造的空间中。
终于,父亲挨不过时间的摧残,独自落泪,独自倒酒,独自默默喝下,独自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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