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range things did happen here No Stranger would It be ?
再一次,那只白蚁爬上休息室的窗台,湿漉漉的身体拖着残缺的翅膀在蒙尘的窗沿上缓缓划出一道晦暗的水痕。
窗外车水马龙,突来的鸣笛声吓得正在走神的姚风和带着塑料椅子原地蹦起半寸高,带着辣味儿的米粉香气从一墙之隔的早餐店徐徐飘来,渗过裹满红锈的防盗窗,瞬间弥漫到整个房间。
辛散微暖的气味带着一点点酸涩,像是一柄钝锤,一下一下地叩击在姚风和的鼻翼上。火焰的味道在潮湿的房间里徐徐绽开,一团马上飘进室内的油烟被疾驰而过的车辆冲散,冰凉粘乎的空气里多出一些肉眼可见的微尘。那只将死的白蚁又一次被气流掀飞,徒劳地震动翅膀,在那团微尘中搅出一个个漩涡。
姚风和的对面人眉头紧蹙,下意识地扭过头去捂着鼻子剧烈地打起了喷嚏,过大的口罩遮住了七分脸庞,齐颌的长发又掩盖住了另外三分,以至于直到现在姚风和都没看清这名警察同志的正脸。
窗户的右上角结有一张颇大的蛛网,不久之前这应该下过一场大雨……蛛丝被凝结在上头的露珠拉扯成了弧形,上头挂满了被吮吸殆尽的大翅白蚁空壳,破碎翅膀的残骸像极了从炉火中漏出的灰烬,填满了空壳与空壳之间的所有缝隙。这硕果累累的陷阱的主人也不知所踪,它将自己干瘪的旧壳留在网中央,八条长腿环抱成一个皱缩的球形,成为姚风和发散视线的焦点。
蛛网已经完全超载,白蚁的遗骸围簇在一起甚至比蜂巢还要拥挤。上头已经没有落脚之地,更困不住其他活物,也许过不了多久,这沉甸甸的蛛网就会被自己的重量拖垮。
姚风和将视野转向窗外,更加纵容着自己已然走远的注意力。
窗外的那个世界正在苏醒,姚风和不自觉地调动起自己的所有感官去感受这阔别已久的情形:隔壁的早点店滚油热辣伴随着汽车尾气,在电动车细密的轰鸣声中袅袅升起,熟稔的米面香味在酱油与香油醇厚之上翩翩起舞,咸味与酸味在味蕾上碰撞火花。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辛辣冲人的剁椒味道熏得他直想流泪。
栅栏的缝隙里,对面楼房临街阳台上五彩斑斓的衣物正被缓慢探头的朝阳镀上一圈金边,姚风和突然就想到,在两三百公里外,自己那无人居住的旧居,究竟是哪一面朝着太阳。
“咳咳……”对面人又咳嗽了一下,似乎是想引起姚风和的注意,以至于场面不会太尴尬。姚风和堪堪收回神游天外的注意力,勉强把目光锁在了这间屋子里在他视野里的第三个活物上。
现在是第一个阶段,注意力与记忆力的减退。姚风和缓缓调整呼吸,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在进入第二个阶段后还记得自己备忘录上的东西……或者自己有备忘录这回事儿。
那只白蚁依然执拗地朝着窗户上爬去,它失去了一半的翅膀,在黏糊滑溜的玻璃窗上不断落下又不断爬上。姚风和感到有些奇怪,白蚁的目标似乎是那张满满当当的蛛网,也许是已死同伴的遗骸里残留的味道在死后继续吸引着它,也许是它想寻着光逃出这个房间。但事实是,除非它们找到新的的蚁巢,否则没有一只大翅白蚁能活到第二场雨落下。
一阵似有似无的口哨乐音不合时宜地从墙另一边透来,熟悉得呼之欲出的旋律让姚风和手背汗毛直立,弥散的注意力稍许回缩,不受控制地想去捕捉那缕口哨……尽管那旋律只出现了片刻,但却在姚风和脑海中反复回荡,他自己也忍不住回忆着那段哨音轻轻地哼了起来。
“哼哼哼……啦啦啦啦……”他随着旋律轻轻点着头,双手食指在膝盖上打着节拍,再要那么一会儿,他相信自己就能想起来这首歌的名字。
“咚咚——”女警察用指背使劲叩了叩桌面,声音急促焦躁,口罩之上一双狭眼也多少显得有些愠怒。
“啊嗯?!不好意思……对不起警察同志,走神了……”姚风和张嘴连声道歉,说出来的话完全没有经过脑子咀嚼,道歉几乎成为了他的本能。
“就我们两个你都能走神……算了,说正事。说说吧,这刀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携带管制刀具乘车?”
警察同志看着桌面上,横放在两人之间的那样东西,双手搭在胸前。虽然已经被锈蚀地一塌糊涂,活像一条发了霉的腌鱼,但是安检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姚风和行李里的这把短刀。
“这是个礼物,同事送给我的纪念品,仅此而已。”姚风和感觉自己拘谨得有些过头了,像是个被班主任发现了私藏闲书的初中生。她不能拘留自己,姚风和心想,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
“我现在已经可以把你丢进拘留室了,所以……姚先生,你是在这说清楚,还是我们换个可以让你集中注意力的地方继续谈?”女警察抱着手,后倾靠在塑料座椅上,口罩下的鼻翼翕动着,煞有扳回一城的爽快,姚风和甚至能看到她两眼之间松弛皮肤上的一颗肉痣像是雪花噪点一般在颤抖着。
“我们……之前见过吗?”姚风和话锋突转,一时间,他自己都没明白过来为什么要问出这样一个蠢问题。
“嘶……”警察同志的口罩往里凹了进去,她显然也没有从姚风和的无厘头的套近乎里反应过来。
“警察同志,听我说,我回平丘……回家……是有急事,我很久没回去了,这次是真的有十万火急的事……”姚风和尽量让自己的话语带着急切与诚恳,就像以往每一位面对着警官坦白的嫌疑人那样真挚恳切,希望警官能相信自己的苦衷,理解自己有多么不容易……才怪。
“什么事?红的白的还是其他,有联系人吗?”警察同志同样探出身子,后背离开座椅,靠近姚风和,真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呃……我……我不记得了……我得看一下我的备忘录……”自己是不是刚刚讲了个不怎么样的烂笑话?
要是没犯鼻炎,这声轻笑一定会从她的鼻子里冲出来,掀起口罩的金属鼻卡,打着旋地拍在姚风和脸上。但是真实的情况是,那声葱花味的蔑笑,从口罩下面溜了出来,从桌下淌了个迂回,最后兵分两路,分别钻进了姚风和的鼻孔和耳朵里。
“你看着的确眼熟,别不是我们之前见过吧?在总局……分局还是派出所……或者拘留所?”
姚风和迅速摇头表示否认,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那本巴掌大的记事本,刷刷刷地翻了起来。
姚风和看看本子上狗爬一样的笔记,又看了看对面不耐烦的警察同志,又看了看自己的笔记,又抬头看看对面人……如此神经质地重复了好几次。
姚风和缓缓合上本子,一下插回兜里。这次也不例外,每次都是一样,每当自己离平丘……离家太近,就会发生这种事。那个地方不会让自己太过靠近。那个……东西,它不会允许姚风和再与那座城市产生交集。
“那现在你可以和我说说这刀是怎么回事了吗?姚先生,请配合工作。”
备忘录上的“既视感”是带着引号的,姚风和明白,这意味着这根本不是既视感。自己来过这,也见过这位警察……妈的……又开始了……
姚风和的注意力像是紧绷的弓弦在一瞬间松弛,带着巨力将视线焦点射了出去。对面人的问话忽然间好似来自九天之外,缥缈而虚浮,变得与自己毫无干系。自己眼底好像升起一团薄雾,在视野的周围缭绕着。
他又能感觉到了,这座小镇正在苏醒的脉动,带着炉火气息的晨风吹拂过低矮密集的瓦背檐角好似融进血液的氧气给这里带来生机。鳞次栉比之上的殷红早霞给雪白瓷砖铺就的高楼沁上一层暧昧的粉红色,日头渐盛,姚风和甚至能闻到那股令人安心的温暖臭氧味道从远方飘进这间逼仄的房间……
房间的六个平面在恍惚中无限膨胀,压抑与逼仄感却如潮涌令人窒息,姚风和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塞进火柴盒的蟑螂,屁股底下的座椅似乎与自己的双腿融为一体,如同绑在罪人身上的磔石。重力似乎在转瞬间倒转,带着他缓缓朝天花板的方向“沉没”而去。
如此逼真的幻觉没能让姚风和感到恐惧或是害怕,他只觉得好累,好困,好想就此埋头睡去,在这场温吞吞的噩梦里死死睡去。
但他不能,他也心知肚明,这些都只是下一场大雨到来前的预兆,在那雨幕之下,自己和那只将死的白蚁并无二致。
姚风和看着自己,那滩缓缓扩大的液体里,自己面孔的映像正在雨丝的撞击下不断破碎又复原。这滩黏糊糊的红褐色液体就在姚风和的脸前,他以一个相当不妙的姿势趴在那洼液体前,像一根被人踩在脚下的高筋油条,下半身与上半身扭沿着矢状线扭成一个奇怪的角度,
备忘录小本子从口袋里掉了出来,在姚风和的脑袋边兀自翻动。
被沾湿的活页纸在强烈的气流中翻飞,殷红的小点泼洒得到处都是。
姚风和发觉自己感觉不到颈部以下的身体,他尝试着回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在用舌头和牙齿啃了半分钟水泥地面后,他放弃了。
那滩液体还在缓缓流淌,周围的环境影影绰绰的,除了雨丝的潮气,姚风和还嗅到了其他熟悉的味道……火焰的味道。
无限膨胀的意识在瞬间坍缩为一个红点在他的视野里炸开,脊柱里突如其来爆发的剧痛使姚风和如同触电的蚯蚓一样痉挛起来,恐怕只是眨一下眼就会再次痛晕过去。脊柱里流淌的好像不是脊髓液而是灼热的熔浆,那灼热的剧痛正由内而外把他烧成飞灰。
太阳穴里头的血管似乎要挣脱皮肤暴走上巅顶,甜腥的铁锈味道在嘴里蜿蜒,姚风和把头埋在自己的血泊里,干呕起来。
血泊还在缓缓扩大,与前头路面上的雨水洼连成一片,积水中缓缓浮现出一个巨物的倒影,姚风和终于看清了是什么从自己身上碾了过去。
那是一辆中巴客车……准确地说,从他身上碾过的,只有车的后半部分。
前半截车头部分正嵌在扭曲变形如同动脉瘤一般的道路护栏里,后半截卡则非常对称地在另一侧的护栏里,堆成一座小山、散发着热气的红土将道路截断,一块比中巴小不了多少的巨石将另一侧道路堵死。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各种从汽车残骸里漏出的液体汇成涓涓细流在姚风和面前的水洼里积聚,轻浮的汽油与逐渐粘稠的血滴在水中相互渗透,勾结成大团大团的黑色淤块。
出血已远超致命,姚风和呆呆地看着雨丝打在水洼里,打着旋的彩虹油膜如同万花筒一般令人着魔。急速减少的血量反而使心脏更加疯狂地搏动起来,狂奔如马的心音在胸腔与地面之间震动着。
疼痛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姚风和能感到的东西就又只剩下了困倦。
微弱的口哨声从现场的某个角落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在睡去之前,姚风和还是没能想起这首曲子的名字。
翻飞的笔记本缓缓停住,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备忘录的最后一页上用快没水儿的红笔潦草地写着一段字:
姚风和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响,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
他所能记得的最后画面就是,雨滴落到他身前的水洼中,溅起的却是橘红的火花,温暖的橘黄花丛漂浮在他的血泊之上,在怒放的瞬间将他埋没。
店老板将米粉端上来的时候,姚风和才后悔没交待老板不要放辣椒。占据瓷碗大半的鲜红剁椒正散发着令人食指大动的咸香,一串串辣油泡泡正迫不及待地蹿入每一根白胖Q弹的米粉下头,几根翠绿的莴苣叶子窝在碗的另一边,绿中透白的成色对着辣椒直看得姚风和眼酸。
老板把烧肉脍和卤小肠埋在了碗底而不是浇在门面上,还很贴心地帮顾客搅拌了一下,力求让顾客觉得这十几块钱的早餐觉得值得天天回头品尝。
姚风和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麦茶,又往米粉里倒了半瓶香醋,直到米粉冒的热气酸得刺眼姚风和才下得去第一筷子。自己来的太早了,这小地方的车站还没有开门营业,平丘并不通铁路,自己想回去只能搭汽车。
当听到去平丘的国道在昨晚因为山体滑坡封路时,姚风和甚至有些高兴,这样他就有了完全恰当的理由转头就走,去其他更加令人愉快的地方享受自己来之不易的假期。
他不想回家,那里也没有人等着他回去……那个地方不会欢迎他的到来,只会拒他千里之外……但这次,他必须回去,就从这碗米粉开始。
入口的第一筷子,除了烫姚风和什么也没感觉到,囫囵咀嚼了几下,米粉团到了舌根后,那味道才爆发出来。
姚风和想呕吐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团滑溜的米粉团子直接顺着喉咙滑进了食道深处。没有辣味,没有酸味,甚至没有咸味,只有浓郁到无以复加宛如实质的腥气。甜丝丝的铁锈气味宛如千足长虫沿着姚风和的食道爬上爬下,姚风和甚至能感到那团东西落进自己胃里时,胃壁发出的绝望又无助的痉挛。
他一把抓过杯子给自己灌了半杯麦茶,却被茶杯里散发着浓烈焦臭气味的澄清液体成功地催了吐。
他飞奔到路边,低头朝着排水沟干呕着,污浊的水沟里弥漫着带着泔水臭气的白色水雾。一边的店老板的脸色看起来比姚风和还要惊恐。
吐着吐着,姚风和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前口袋,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抱着脑袋昏昏沉沉地发了会儿呆……接着,像是顿悟了什么似的,手忙脚乱地解开腰带,面沉如水地伸手进裤裆摸索了起来。就在周围人要一拥而上把他压倒在地时,姚风和从裤子深处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在周围吃早饭的人们纷纷侧目下,他三两下系上腰带,将那张莫名其妙的纸条打开、捋平,又凑到眼前。
纸条是湿的,上头的文字糊成一团浆糊,什么也看不清。
姚风和若有所思地将纸条重新揉回球状,晃晃荡荡地坐回座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夹起第二筷子米粉,想也没想就往嘴里塞进去。一边的店老板瞪大眼睛似乎在想着接下来如何才能当着其他客人的面挽回自己店的清誉。
灼热呛人的辣味瞬间在姚风和的上腭下炸开,姚风和含着慢慢一口米粉干咳起来,眼看着老板就要跑步来道歉的档口,姚风和一抹嘴,把东西咽了下去。
极辣极酸几乎把长期口味清淡的他的口腔烧下一层皮来,不过,很好,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这是姚风和熟悉的味道,家乡的味道。
真正重要的是,姚风和一边嚼着米粉一边想,真正重要的是,自己是不是忘了些什么重要到要命的事?
进站安检的队伍几乎排到了车站外的人行道上,排在姚风和前头的老哥,一大早不知来了什么兴致,一直在用蹩脚漏风的口哨吹着不知道什么曲子。安检卡口边执勤站岗的女警察面戴着一张巨大的口罩,目无表情地望向姚风和头顶,一路望穿屋顶飘向远方。
姚风和已经给自己灌了将近一升的水,但是那剁椒的劲头还是没有要消退的样子,上颚的口腔粘膜火辣辣地刺痛,源源不断分泌的口水使他不得不隔几秒钟就吞下几口。进站的队伍在不紧不慢的口哨音中缓慢前进,迟来的晨光终于照进了车站大厅里。
清晨的小镇街道很安静,一切事物都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天气凉爽怡人,空气中除了火灶的烟火气味,剩下就是磅礴大雨后的那种潮湿的清新味道。
姚风和又开始发困了,好在刚才灌下的水够多,让他不可能在下次放水之前睡去。刚刚上岗的检票员打开了候车大厅的电视,一段蓝底白字的滚动信息匆匆溜过姚风和眼前。
“……由于连日暴雨引发山体滑坡被截断的翟州、丽水方向国道已经在今日凌晨被紧急抢险疏通完毕。之后一周内,预计每日降水可能达到150毫米以上……”
也许尿意的原因,姚风和突然觉得有些紧张,后颈上汗毛倒立,肌肉绷得僵硬,抓着背包的手指不断摩擦,手心热得沁出汗水,一对脚尖辗转腾挪不知应该朝向哪里。
“啦啦啦啦啦啦哼哼……”他不自觉地跟着吹口哨的那位老哥哼了起来,旋律实在是熟悉,名字几乎就在牙缝之间挂着,自己肯定在哪听过,可是就是想不起来。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就像一个酝酿了很久却没能没成功打出来的喷嚏一样令人恼火。
安检卡口的金属报警一刻未停,朝着每个经过门下的人尖叫,一边负责检查行李的大姐一脸睡眼惺忪,杵在隔离栅栏外的女警仍就远远望着刚才姚风和站过的地方,目光也还是那么地悠远,就好像是在透过钢筋水泥的屋顶,数着后头天空上飘过的云彩。
轮到自己了,姚风和把行李丢进传送带,走进安检门平举双手,金属探测仪丢在一边的角落里,检查行李的阿姨撑着脑袋挤着眼睛瞟了姚风和几眼,注意力却又马上转回了屏幕上。
阿姨朝那位站岗的女警招了招手……对方没有反应,姚风和一脸不解地杵在原地,阿姨又喊了一声,女警才如梦初醒般地一路小跑了过来。阿姨指着屏幕对着女警耳语了几句,六只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姚风和的行李滑出传送带,队伍一时间停滞住。姚风和前头吹着口哨的老哥大步流星一刻未停,检票、过闸,几个呼吸间就消失在了姚风和视线里——本来姚风和还打算追上去问问那人到底吹的是什么曲子。
那只白蚁磕磕绊绊地爬上粉墙,浸水剥落的墙皮坑坑洼洼露出了里头的砖面,这只翅膀残缺无法飞行的白蚁不断从墙面上滑落,又不断地爬上。太阳越升越高,光被锈红的防盗栅栏筛成一片斑斓,姚风和看着没爬几步的白蚁又再一次落回地上的光斑里,这点温度对于一只将死的昆虫来说也算是一种慰藉了,它在阳光中翻滚了几下,抖了抖只剩一半的翅膀,又再一次往墙上爬去。
从自己行李里搜出来的管制刀具放在方桌上,被女警直视的感觉并不好受,刚才她那种游离天边的散漫目光现在如同从九天之上坠下直直压在姚风和身上,让人喘不过气。
“姚先生,我们是不是见过面?你看着眼熟,我们见过吗?”女警五指叉开立在桌上,细长的手指不断蜷曲又伸直,活像一只蠢蠢欲动随时会扑向猎物的蜘蛛。
姚风和没有说话,指着女警身后某处,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嗯——?”女警不解地回头,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她看了一眼那只终于爬上窗台的白蚁,转头回来:“大水虫,趁着昨晚下雨跑进来的,全部撞在蜘蛛网上恶心死了……你别转移话题。”
“这刀是件礼物,离职前同事送我的,算是古董了,都锈死了……伤不了人。”
女警拿起短刀试图拔刀出鞘,刀柄与刀鞘锈蚀得融为一体,她咬着牙努力了一会儿,又拔又拉,旋转摇摆,直到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姚风和忽然觉得眼皮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女警将刀放回桌面,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一本笔记本,抽出夹在里头的笔,开始写写画画。
女警继续着手里的动作,也不抬头看姚风和,自顾自地朝姚风和伸出手。
“我能问个问题吗?”姚风和把身份证和车票递到女警手里,后者抬头挑了挑眉毛,表示姚风和可以问。
“警察同志你这笔记本是在哪买的,我觉得我也需要一本……最近忘性太大了,总是忘记事情。”
女警抬头眯着眼,一双疲惫的眼睛看着姚风和,没拿笔的左手在裤兜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本新的笔记本丢给了姚风和。
“我送你一本。以后别干这种擦边的事了——姚先生?别睡着了,去洗把脸吧,去平丘的车马上就出发了。”
眼看着姚风和的脑袋垂到了桌面上,女警拿起短刀往桌上敲了敲,昏昏欲睡的姚风和吓了个激灵,扶着椅子差点往后翻倒。
女警及时出手拉住了姚风和,他“嚯”一下从椅子里弹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扶着桌子站了我来。
他半睁着眼,嘴里梦呓似的说着客套的感谢,同时将笔记本胡乱塞进胸口的兜里,拿起短刀提起行李,在女警狐疑的注视下,一步三晃地走出休息室,像个帕金森病人似的,身体前倾一路冲过检票闸机,消失在了某辆中巴的车尾。
汹涌的睡意将人压垮,泛着微光的无垠黑暗包裹着他缓缓坠落,淅淅沥沥的雨点声在耳边响起,嗡嗡的振翅声从极远处缓缓靠近,隐约的闷雷声随后而至。
他像是一根浸泡在暗流中的浮木,随着这无声的洪流跨过一个个梦境,目睹这水流填满每一条缝隙,淹没每一个做梦的人。
一根根指尖划过,温暖的触感潮水般涨落,自己的面孔如同刻蚀的雕版出现在一片灰黑的眼底,暗红色、闪电般分叉的眼底血管在余光的背景中轻轻跳动。看不清面孔的人们在河流的尽头与起点交汇的地方哼唱着一首旧歌谣,歌声如同反涌噴薄的泉水,在粘稠混沌的水流中稀释出一汪澄明。
暗红如瘀血的满月将姚风和的面孔蒙上一层殷红,无数双手将他撑上水面,崩裂破碎的桥洞下漂浮满污秽与残骸。
洪流倒转方向,洪峰裹挟着水中的残骸高高升起,随即拍在桥墩之上,那些人仍在暴雨中哼唱着那首姚风和熟悉的歌谣,雨滴灼热烫人,一具具腐烂肿胀的躯体带着恶臭的气泡从水底浮起,那每一具尸体都长着自己的脸……
姚风和在座位上猛地睁眼醒来,旋即被急转产生的巨大惯性甩到了走道上。轰隆隆的巨响震耳欲聋,红褐色的烟尘将中巴吞没,右边山坡上,一阵土浪带着巨石以万钧之势卷向车头。
那个瞬间,司机已经来不及躲避,红土组成的土龙压歪车头,破碎的挡风玻璃飞溅一车,后半部分因为惯性开始往上翘起。姚风和看着那一排排座位在自己面前一行一行由远及近缓缓升起、拔高,宛如在过山车冲下坡时解开安全带任自己坠落。
巨石带着一阵腥风击中车辆中段,呛人的土腥瞬间灌满车内。在那么几秒钟里,时间好似停滞,红褐色的土屑满天播散,巨石与汽车的接触点崩出几点火星,金属车壳如同纸扎模型一般缓缓凹陷、龟裂,其他乘客们悬停在失重的瞬间,漂浮在散乱的杂物恍如坠入深海。
重力瞬间将车内所有东西抛向一侧,车头被土浪嵌进路边护栏,巨石随后而至将中巴车从中段碾成两段,随后到来的滑坡则将车辆的残骸彻底掩埋。
“姚先生……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携带管制刀具乘车。”女警察的声音有些咄咄逼人,姚风和盯着窗边那只锲而不舍的白蚁,窗户角落的那张蛛网在风中浮动,栅栏外的景色有些奇怪,阳光不断从右至左扫过对面居民楼的阳台,点点光斑如同疾游的鱼群一波一波地穿过街道。
女警“咔吧咔吧”地摁着手里的圆珠笔,脸庞藏在长发的阴影与口罩之下,湿漉漉的土腥味随着雨点飘进窗里,那只白蚁被豆大的雨点打翻在地,一个人影缓缓经过窗外,走进隔壁的早餐店。
女警伸出食指拨转短刀,拘促的方桌微微震颤,她微微探头向前,等待着姚风和的答案。
短刀“轱辘轱辘”地旋转着,姚风和从胸口兜里掏出那本崭新空白的笔记本,摊开在桌上,一页一页的翻了起来。
“那里没人记得你。”女警拘着一脸笑意靠在座椅上,拿起短刀递给一脸迷惑姚风和。她环抱着双手,斜靠在座位上用口哨吹起那首姚风和熟悉却又陌生的歌,姚风和接过短刀,却没有起身。
姚风和越过队伍朝早餐店走去,目光掠过一旁的栅栏窗,坐在女警对面的自己正徒劳地翻着那本空白笔记本,一只残缺的白蚁从窗角的蛛网上掉落下来落在窗台上,震动着破碎变形的翅膀想要飞回原处,它堪堪腾空,却在下一个瞬间从窗台上坠下,落在了地上。
店家似乎早知道自己要来,一碗米粉与自己同时到达座位,豆大的雨点落在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飞快流转的日光由金色变为橘色最后变为深红。
姚风和掰开筷子,开始搅拌这碗热气腾腾的美味。夹在进站队伍里的那个自己抬起头四处张望。
正在出站的那辆中巴经过,在车窗边熟睡的自己正在座位中不安的翻动着,准备着在梦醒之刻殒命。
自己不会再与那座城市产生任何交集,那里没有人记得他,每一次的接近都是徒劳,那每一场深红的噩梦,破碎的记忆反复粘合又反复被碾碎。
“离开这里。”每一个人每一个角落每一种声音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姚风和放下筷子,推开瓷碗,从胸口的兜里掏出自己的备忘录,翻开第一页,开始书写。
“第一阶段,「复现」,记忆力与注意力衰退,第一阶段末期,「既视感」……第二阶段,感觉失调……”
阳光在一瞬间恢复原状,诡异的深红色光斑缓缓消失,面目不明的人群逐渐变得清晰,那些多余的自己也从来不曾存在。
姚风和整理好行李,结了账,站在了进站队伍的最后。一名戴着口罩的女警察穿过人群进入安检点戴好袖标准备开始执勤。
隔着人群,两人的目光短暂地接触到了一起,但很快,女警便移开目光,望向人群后头远方的天空。
姚风和整理整理自己的衣着,他总觉得这名女巡警看着眼熟。
评论区
共 12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