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夫人者孙陀利是也。是时乌者阿难是也。时溺人者调达是也。时鹿者我身是也。调达与我世世有怨。阿难有至意得道。
——《佛说九色鹿经》
堰塞湖是由火山熔岩流,冰碛物或由地震活动使山体岩石崩塌下来等原因引起山崩滑坡体等堵截山谷,河谷或河床后贮水而形成的湖泊。由火山熔岩流堵截而形成的湖泊又称为熔岩堰塞湖。
“这雪地太软,开不快……”陈队长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飞速倒退的松树,缓缓将油门压到底。
“追来了!”后座上的姚风和趴在靠背上,防寒服的兜帽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看着后轮扬起的飞雪,两道黑色车辙向着那头无限延伸着,两边的雪松消失在晶莹的雾气后头,冰晶散射出七彩光晕随后被乳白的雾气吞没,树上来不及逃开的寒鸦挣扎几下无声坠地,雾气翻卷出触角,眼看就要舔上车门。
暴躁的引擎声打破无际雪原的寂静,惊起雪松树林中一只只困顿的寒鸦。猛士车四轮近乎离地,在雪地上留下两道闪电似的黝黑车辙。
一堵由树枝与积雪堆积而成的矮墙瞬间被车撞成一团满天飞散的雪雾。远光灯射入一片乳白色的混沌中,树枝与泥土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一只来不及避开的乌鸦撞瘪在挡风玻璃上。
陈队长猛踩刹车,后座上的姚风和发出一声怪叫,巨大的惯性在一瞬间把他拍在了方向盘上。陈队长死死抱住方向盘,一歪头,躲过姚风和横飞的口水,反身出手,一巴掌盖住他的脸把姚风和推回了后座上。
陈队长拉下手刹打开雨刮。干瘪的乌鸦滑落一边,挡风玻璃上留下一道黏糊糊的红色血迹,还没来得及滴落几滴,就在低温下迅速地凝固结晶,变成一道肮脏的粉红色冰壳。
陈队长手起档落,猛地踩下油门,引擎与姚风和同时发出一声怪叫,车前轮高速空转起来。一瞬间,车头离地高高扬起,陈队长看准时机松开手刹,车头如同毒蛇出击,前轮抬起狠狠地咬在了前方几乎一人高的土坎上。
姚风和像只考拉一样死死抱住座椅靠背,脸色铁青。陈队长油门到底,引擎咆哮震耳欲聋,整辆猛士车仰起超过四十度……卡在了土坎前。
陈队长换挡同时轻松油门听着引擎的吼叫突弱,旋即重踩,引擎发出怒吼车轮狂啸,但车就是卡着纹丝不动。
“姚参……扔负重!”陈队长对着后视镜里的姚风和吼道。后者点点头,解开安全带,顺着靠背翻进了后备箱,手脚并用地爬到箱门前,抖抖索索地拉开插销,一脚跺开箱门。迷茫的雪雾立马涌了进来,姚风和半蹲起身,死死拉住车顶的把手,以免自己滑进那一片白色的虚无中。
他费了吃奶的劲推下去两箱弹药,两箱补给,但是车还是一点动作也没有。车后极远的地方传来了乌鸦的叫声,原本怠惰散漫的雾气突然活分了起来,飞快地倒灌进车里。这冰雾吸进一口都镇地嗓子深疼,雾气碰到活人的热度马上在姚风和额头上凝成了水珠,水珠又在几秒内迅速冻结,用不了多久,姚风和整张脸皮就会被冻成一张易碎的冰膜。
“嘎嘎嘎……嘎嘎”沙哑呆滞的鸦声越来越近,这有节奏的干笑声激得姚风和头皮发麻,防寒服里头突然穿出了“嘀嘀嘀”的急促报警声,姚风和一咬牙又踢下去一箱弹药。
实木的板条弹药箱重量近乎有百斤,落进车下的积雪中没有一点声音,姚风和的脑子已经被这减躁完全不达标的引擎震得发烫发昏,他挥手示意陈队长快开溜,陈队长会意又猛踩下油门,车身一阵疯狂地颤抖,可是却还是没有前进半分。
姚风和倚着后备箱门,双腿发软直想呕吐,防寒服里头的滴滴声越来越急促,鸦声已经飘到了头顶,刺骨的雾气却是停止了流动,突然沉寂了下去。
“丢掉备胎!“陈队长将副驾驶座上的霰弹枪递给姚风和,姚风和手忙脚乱地接过,整个人四脚朝天抱住武器,两只脚卡在后备箱门两侧,开保险、上膛,然后颤颤巍巍地对准了后备箱门的门轴。
“我艹!开枪啊!磨叽啥,你是想被跳弹穿死还是被那玩意搞死?”陈队长把头埋进了胯里,对着姚风和怒吼道。
“砰”的一声闷响从后头传来,陈队长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他小心转头看去,姚风和并没有一脸血肉模糊地打着滚,后备箱门也完好无损……一只乌鸦撞在了箱门上,折断了翅膀挣扎着想要进到车里。那只干瘦黑鸟扭动着,嘶叫着,肉眼可见地逐渐被霜花覆盖,最后转动几下,无声地落进了雪地中。
“来不及了陈队!”姚风和从防寒服内兜里掏出了那个疯狂报警的盖格计数器,辐射读数刚刚超过安全阈值。
陈队长骂一声,倒车滑下土坎,调转车头直直冲进那团白得发亮的雾气中。姚风和半跪着,锁好车门,将枪管伸进后备箱门上的射击孔,射击孔的视窗做有防雾处理,但外头除了雪松树就是雪雾,加上追杀两人的那玩意儿的体型太小,姚风和根本没有机会开枪击中目标,要逃出升天还得靠陈队长的车技。
但在辐射和寒冷杀死两人之前,姚风和至少得知道自己是死在什么东西手里。
猛士回头掠过一棵折断的松树,姚风和看着车外的景象,深吸了一口混着血腥气与松木香味的寒冷空气。那东西就停在树的断口上,拍打着翅膀,随着车的行进转动着身体。
姚风和扣动扳机,扇形的弹丸雨瞬间将目标覆盖,后坐力怼得他肩窝骨裂似的疼。那只白色的寒鸦被子弹掀翻,腐朽露骨的翅膀爆裂成一捧细粉。姚风和咬牙忍住肩部的剧痛,重新上弹上膛。那干笑一样的鸦叫声还是不绝于耳。
“多久了?”陈队长头也不回,眉间拧的疙瘩几乎有核桃大。
“二十多分钟,不到两刻钟……”说着,姚风和又扣出一枪,盖格计数器的指针在巨响中抖动着,在那条红线上浮浮沉沉。
第二只白鸦在空中被子弹打成筛子,变为一堆碎骨散进风雪中。连着两只,姚风和装上第三发子弹,心里嘀咕着,连着两只往枪口上撞……
“也就是说我们至少跑了有十五公里……靠,那天杀的冰湖怎么还在那?”
姚风和的目光顺着准星朝远处聚焦——那座冰湖就在他视野尽头闪闪发光,昨晚还满是浮冰碎片的湖面此时又变得光滑如镜,湖心的那个东西不知所踪,整个区域透露着一股静谧而神圣的意味,好像某处隐秘的圣地。
如果哪天自己要死的话,姚风和想,那么死前他的人生走马灯里第一样出现的东西就是昨晚那些从湖岸边爬上来的东西……姚风和相当肯定那些头角峥嵘的行尸走肉可以轻易地置人于死地——自己会死,但肯定不是今天不是这里。
至于湖心的那个玩意儿……这一行的目标,在活命和之间一比较,也就没什么好不甘心了。
第三只白鸦进入姚风和的射击范围,这只的体型比起前两只要大上一半,状态也要好得多,羽毛饱满肢体完整……除了不是活物这个缺点,其实算是很漂亮的品种。
白鸦的翼间在雾气中划出两道痕迹,以不可思议地速度与车并行着。它头部的皮肉全部剥落,只剩下一颗光秃秃的头骨,两侧眼窝的位置的骨质发生了异常增生,向外凸起张成了对角的样子。它的羽毛与外露的骨质上都带着一种氤氲的光彩,覆盖在表面不断变化,让姚风和忍不住联想到自己曾见过的极光。
看准时机,姚风和扣下第三枪,子弹擦过白鸦,打掉它一侧的骨角,白鸦侧身俯冲向姚风和,盖格计数器再次报警,姚风和急急忙忙换上第四发子弹,驾驶位上的陈队长抛来两个圆滚滚沉甸甸的玩意儿——“炸它丫的!”
姚风和对着后视镜翻了个白眼,将手雷收进了兜里,转头向外看去,却发现那只大白鸦停在了枪管上。
“姚参……多的不说——这个月的外勤奖金就当我还你人情了。”陈队长突然无厘头了一句,鼻血顺着下巴就流了下来——来历不明的环境辐射已经超过安全范围,再逃下去,时间无多。
姚风和揉揉逐渐模糊起来的眼睛,死死抵住枪托狠狠抠下第四发。枪焰熏黑了白鸦的尾羽,但它没有丝毫动摇,离得这么近,姚风和才发现白鸦头顶“鹿角”的断口里在流血,血液滴落在炽热的枪管上滋滋做响,又在瞬间失去温度变成一块黯淡的血斑。
白鸦啄了啄枪管,泛着微光的眼窝低垂,盯着姚风和。姚风和呆呆地托着枪,如梦初醒般地从怀里掏出那本从湖里捞上来的连环画。一瞬间,大白鸦的头骨分崩离析,身躯如同融雪一般消散在了风里。
姚风和的鼻血滴在那本破烂的《九色鹿》连环画上,盖格计数器几欲爆表。
“掉头!”姚风和抽回枪管,瘫倒在后备箱里,“回去!”他几乎是在呻吟了。
陈队长不可置信地看向后视镜,血沫包裹住了他的整个下巴,他抽搐似地吞咽着不断从口鼻中涌出的血沫,缓缓踩下刹车。
姚风和举起那本好似有千斤重的连环画贴到眼前,看着《九色鹿》故事结局的那一幕,声音好像正在漏气的气球:“回湖边……它不想让我们走。”
“这时,天上霞光万道,善良美丽的九色鹿,仍然欢跃在崇山峻岭之中。”
卞文广合上连环画,又用胶带修补了一下支离破碎的书脊。他把棵棵踢开的被子重新掖好,提上油灯吹灭蜡烛起身离开了房间。
今天的雪还没有降下,深冬的夜空很少这么晴朗,酥饼一样满月正挂在小院顶上,刚出炉还冒着明晃晃的油光,钴蓝色的天却是鬼气森森的,一丟这一丢那的星星就好像酥饼月亮上抖落下来的白芝麻,沾在了玻璃茶盘上,而茶盘又整个糊在了卞文广脸上。
他饿得喘不上气,肚子里有个空洞,把他的所有力气都给流尽了。
穿堂的寒风吹得卞文广直不身子,月亮底下传来的狼嚎声也扎着耳朵疼。隔壁大婆房间的门板在风里抖动,“咚咚咚”地磕着门板。月光映在积雪上,整个院子亮堂堂的,可卞文广只是觉得这光刺得眼睛疼。
那些狼在捕猎,同在一片月光中,卞文广似乎都能闻到肉的血腥气。他把大婆的门重新关严,回去自己房间的同时心里开始盘算着家里剩下的粮食还够自己和棵棵吃几天。
大婆需要的不只是食物,还有药。今天的老人家连米汤也咽不下去了,皮干得像柴火身子烫得像碳火。明天卞文广会到木匠家把那口预做的棺材拉回来预备着,时日无多了。
今天是雪灾封山的第一个月到头,衰事都是连着的,先是欠收然后是恶冬,稍微好过一点的也只有会做棺材的木匠了。
剩下的粮食不够七天的,卞文广心知肚明,其他人怎么样他不想知道,知道了也只是徒增恐慌罢了。那些狼早晚会下山来的,等人把山吃空了,狼群无食可觅的时候……迟早的事,那些猎户已经准备开始打狼了……可等到狼也没了呢?
卞文广吹灭油灯,脱下袄子缩进被子下。大婆的肺炎没治了,医生和药进不来他也出不去。说句昧良心的,卞文广自己怕传染也怕的要死。
月亮正好悬在窗外,狼群的嚎叫已然停住,那股肉腥气却是被风带着溜进了门缝,卞文广盯着满月,抽着鼻子,一口一口地咽着口水,暴突的喉结无意识地上下滑动,月亮黄膩的光晕似乎正随着雪花慢慢落在地上,在空中拉出一道道粘稠的丝线,散发着热量与香气。卞文广憋着一口气,拒绝入睡,想象着像满月一样巨大饱满的肥肉酥饼,想象着一口吞下大快朵颐,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吃饱、才能把他肚子里那个洞填上。他不断反抗着睡意,顽固地不想入眠,他知道自己的梦里就和自己的胃一样,是一片无底的黑渊,脑袋里的虚无趁自己睡眠时进食,每当早晨自己醒来时,卞文广便觉得自己更支离破碎一分。寒冷只是帮凶,饥饿引出的虚妄正在自内而外地把他蚕食、吃干抹净,有时候,就比如今晚,卞文广根本不敢去想明早醒来后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或是……什么东西。
“你说这哥们是怎么死的?”姚风和哗哗地翻着手上只有几页纸的文件,也不抬头。他盘着腿,坐在湖岸边一块干燥的朽木桩上,从蛹壳一样的防寒服里伸出脑袋,以一种小学生春游参观博物馆似的神态打量着两人面前那具刚从冰湖里捞出来的尸体。
风一直在和陈队长作对,他弹掉烟头,掸掸被风吹进领口的烟灰,抬头盯着那些盘旋在尸体上方,随时伺机出动的寒鸦,他叹息似的吐出最后一口灰浊烟气,龟裂的嘴唇上下碰了碰好像在回味最后这一根香烟的余味,但却是没有说话。
现在的气温直逼零下二十度,午后还会更低。那具尸体刚被两人用车拉上来时还是一块卵圆形的巨大冰坨子,现在已经化开但又冻在了湖面上,湖中央冰盖下的温度似乎要比上头要低的多。干瘪湿濡的尸体蜷缩着,像个可怖的婴儿标本一样,随着冰雪融化短暂地展开肢体,不过又随即冻上,仿佛一只刚逃出冰冻地狱又被阳光刺死的恶鬼。
“文件上说这湖这原来是个几十户的小村子,某年雪灾封山,失联了两个月,后来外头来人一看,村子没了,这塘子冒了出来……你记忆里也是这样?”
陈队长抹抹胡渣上的雪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
姚风和揣好文件,跳下树桩,半蹲着开始仔细打量起尸体来。这是个成年男人,身上破烂只剩下几条棉絮的衣物因为长时间的浸泡与低温已经和皮肤粘在一起变成了一层东西。骨盆以下的部分不知所踪,只留有上半身,腹部和胸部的肌肉组织青黑而破碎,完全冻硬的肌肉上全是撕裂伤与不明所以的破溃,坏死崩散的肌肉纤维在无力的太阳影子下呈现出石英一般的晶莹剔透,而尸体的双臂却是没留下多少碎肉,惨白的骨骼几乎与冰面融为一体,只有关节与指骨尖上黑垢能依稀辨认出来是血液的残留。
尸体脖子上挂着一圈稻草绳,像夏威夷花环一样,松松垮垮的,但是上面穿的不是什么鲜花……而是一串乌鸦,草绳穿过乌鸦的眼眶把它们串成满当当的一圈,周身的绒毛全部腐烂成了一片污秽,细长扭曲的脚爪向外辐射成环,尾羽与翅膀两两相接,黑色的羽毛纤维灰化凋零,随风飘散,这怪异唬人的装饰物就好像一株在极寒中怒放的黑色向日葵,尸体那惊恐好似在对着太阳尖叫的面容就是那一团锦簇花瓣包裹着的花序。
姚风和拉紧防寒服的拉链,掏出护目镜给自己戴上,深吸一口气,排空杂念,将脑子里那不合时宜的笑面向日葵形象淡去,开始观察尸体其他部分。
两侧的肱骨上布满裂痕,尺骨与桡骨几乎完全破碎。姚风和随手抓来一根树枝碰了碰,骨腔中全是硬实的冰渣。肱骨是从中段开始破碎的,裂缝从那里蔓延到了整根骨体,中间的裂缝上有着一道整齐的凹迹,是个规整的弧形虚线……姚风和闷声发力,把树枝插进骨头下方的积雪里,接着用力一掰,把尸体的这只手从冰面上撬了出来。
陈队长就听着“嘎巴”一声,天上饥肠辘辘的群鸦顿时聒噪了起来,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摸向了腰间的匕首与手枪。姚风和把那根肱骨翻了个面——另一面也果然有着一样的痕迹,不仅如此,那凹陷里头还嵌着一样似乎不属于这具尸体的东西。
姚风和从骨头上的咬痕里拔下那颗牙齿,起身对着阳光端详起来,他看不出来是那颗牙齿,牙尖被暴力磨平,牙身破裂只留了一点牙根。
一只胆大的乌鸦耐不住诱惑,停在尸体边上,鬼头鬼脑地往尸体腔子里凑,鬼鬼祟祟地从尸体肚子里头叼出了一块东西。还没等姚风和反应过来,身后传来“嗖”地一声破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钉在了乌鸦的尾羽边上,那鸟受惊起飞,却慌不择路地往姚风和脸上扑去,鸟嘴、爪子、翅膀胡乱地拍打着姚风和的护目镜,姚风和一巴掌把乌鸦拍飞,大鸟“嘎嘎”几下惨叫飞回了鸟群中,仿佛是为了报复一样,群鸦开始讪笑,连带着周围树上的老鸦也开始起哄。
姚风和将牙齿丢掉,抹掉袖子上的鸟粪,捡起匕首和那块被乌鸦叼出来的东西,他把尸体没有嘴唇的大嘴又撬开几度,检查了一下他的牙齿。似乎也是预料之内,尸体胳膊上的牙齿的确不是他自己的,尸体的牙齿很完整,没有缺少,但却磨损严重,门牙、切齿与犬齿全部磨损破裂,臼齿也几乎磨平。
姚风和拿雪擦了擦刀身,走回头还给了一声不吭的陈队长。姚风和坐回树桩上,脱掉手套重新拿出文件翻阅起来。
陈队长还是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半具干尸,顶着一侧的胯站着显得心不在焉又吊儿郎当的,他发了一会儿呆,转头看向姚风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姚风和摘下护目镜,对陈队长作出回应。
“坏消息是这人是被活活咬死的,”姚风和边写着些什么边说,“下头还有更多东西。”他咬着笔头,含糊不清地说,“我们有得忙了,嘿嘿。”
“好消息?”陈队长大拇指挂在腰带,其余四只指头不停地抓着裤子上的褶皱,似乎想摩擦出火花来。
“这里就是你想找的地方。”姚风和把尸体腹腔里发现的那样东西摊开在雪地上,那是一张手掌大小的动物皮,里头包裹着一卷薄薄的小册子,毛皮和书页用油和蜡处理过,还用胶带缠了几层,防水与密封做的很好,小册子除了有些开散,画面与文字还是清晰可见。
陈队长缓缓蹲下,捧起那本《九色鹿》连环画,翻到封面,书名下方歪歪扭扭用红墨水写了一个歪歪扭扭名字——陈棵,虽然已经褪色泛白,但依旧可以看出来那是个孩子的笔触。
陈队长放下画册,蹲着蹲着就一屁股坐到了冰面上,他也不说话,转身捡起刚才丢掉的烟屁股又放进嘴里,姚风和也没看他把烟头重新点起来,他只是盘着腿弓着腰,一只手拿着匕首划着冰面,“嘎吱嘎吱”一下又一下,听得姚风和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你要找的那个人应该就在这湖里……这里发生了什么?”姚风和把连环画收进文件夹,等待着陈队长的回答。
陈队长“呸”的一下吐掉烟头,“刷”的一下站起来拍拍屁股,扬了姚风和一脸冰花。鸦群的噪音更甚,但两人听的也习惯了,谁也没有在意。
“我不知道……不记得了,都不重要了,待会儿我就知道了。”陈队长扯了扯嘴角,似乎在笑,但看起上去却是咬牙切齿的。
陈队长转身,将匕首收回腰间,拉起姚风和走向停在岸边树林的猛士。
那一溜乌鸦挤在屋脊上,十几只黑溜溜的眼珠注视着卞文广,随着他的接近缓缓转动。它们安静又懒散,似乎刚刚饱餐一顿,从下头远远看去,如同一队摆放拥挤错乱的脊兽,看着卞文广拉着板车缓缓接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个黑点带着两条平行的尾迹慢慢放大,在新雪铺就的画布上留下一道歪曲的污迹。
头顶瓦背叮当响,那几只乌鸦挤在一起相互取暖,中间的两只似乎在争抢着上顿大餐剩下的最后一点零碎,新下的雪花被它们从瓦缝间抖落,撒在卞文广头上,顺着后脑落进衣领。
卞文广放下板车,挺起腰带着手套使劲挠了挠后背上雪花融化的地方,那点刺痒让他抓狂。那针尖点大的感觉分不清是极寒还是极热,还是两者皆有。这感觉总能勾起他得疟疾时的记忆,发热、发冷、出汗……如此往复,在被折磨地神志不清时,冷与热对他来说失去了差异,是熔浆还是极冰从自己身上碾过,还是着火的雪花刺破了毛孔,血珠与汗液在冻结的同时升华……卞文广拉紧领口,不去理会被虚弱与饥饿唤起的虚妄记忆。他敲了敲木匠家漏风的大门,来应门的只有头顶寒鸦的“嘎嘎”讪笑。
门底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一下接一下,又慢又闷,感觉就好像是木匠在用他的寒腿踢着门板。卞文广叫了两声,用力拍了怕门,门缝里头穿出两声粗哑的鸦笑,似乎在嘲笑被拒之门外的来客。卞文广使出全身力气踹了门板一脚,震得自己膝盖发麻,门板被暴力推开了一条宽缝,里头传来惊慌的振翅声,一小截东西滚到缝隙里,被门槛挡了下来。
卞文广捂着膝盖蹲下,脱掉手套把那截冻地硬梆梆的东西捡了起来放到了手心里。但马上,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重心不稳摔倒在了板车边上,那截东西从他手中落进松软的雪地中,一只乌鸦看准时机从屋檐上俯冲而下一下叼走了那截东西,大笑着掠过卞文广头顶,消失在布满铅云的空中。
他惊魂未定地盯着自己的一双手,小鸡啄米似的点着下巴,正着数了一遍又倒着来了一遍……然后,他得出了一个荒唐却又笃定的结论——那截手指不是自己的。
翻过木匠家一人高的院墙比卞文广想得要困难得多,即使有板车垫着,卞文广还是觉得自己的手脚不听使唤,那种无力感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像胶水一样粘连着关节,皮肉软得犹如正在化开的猪油,卞文广抬起一条腿用脚跟别住墙沿,就这一个动作,就叫他双眼发黑直出虚汗。
他用指甲抠着龟裂的墙皮,摸索着把自己拉上墙头,刺骨的墙面如同一根粗糙坚硬的大舌头,舔舐着卞文广温暖却干瘦的胸腹。瓦背上的乌鸦蹦蹦跳跳地落到了一边墙头上,歪着脑袋看着卞文广。
院子中央,木匠靠在那口只刷了一半油漆的棺材上,油漆撒了一地,混着雪,在地上冻成一块接一块的的暗红色圆斑。油漆上全是乱七八糟的脚印,木匠趴在棺材口一动不动,破棉裤浸满油漆粘在了棺材上。
木匠老头就好像刚从漆罐子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都是冻得干硬的油漆。卞文广翻下墙一个没站稳在雪地上打了个滚,脸着地摔在了地上,他单手撑起身体,另一只手抹了抹脸上的雪泥。
看着自己从脸上抹下来的东西,卞文广没有立即起身,他只感觉自己的心跳突然就漏了几拍,一口气卡在肺里乱窜,一股熟悉的腥气从他周身升起,他咽了口口水,吐掉吃进嘴里混着油漆、泥土与血的雪泥。“嘎嘎……”两声鸦叫从背后传来,卞文广下意识回头看去,却是看见那只乌鸦站在满是红色手印的土墙前,顺着刚刚散出来的血腥气在雪地里翻找着可以吃下肚的东西。
棺材里传出一阵响动,卞文广悚然回头,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压得更低,满是泥浆的双手塞住耳朵捂住眼睛,只留下一条窄缝。
里头的声音鼓捣了一会儿,卞文广趴在地里不敢动一下,几乎就要冻在了上面,透过掌间那一点点缝隙,他鼓起勇气朝木匠的尸体瞟了几眼,没能看出老头是怎么死的。棺材里的东西发出几声刺耳的怪叫,扑腾翅膀挣扎着落到了雪地上——那是一只体型颇大的乌鸦,翅膀折断鲜血淋漓,伤口冒着热气,折断的骨头从一面穿出拖在地上,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道带着破碎羽毛的红色痕迹。扭曲变形的喙里叼着某只同类的脑袋,皮毛被吃掉一半露出了里头苍白的骨质,大鸦的一只眼睛似乎也是被同类啄瞎。卞文广看着那只乌鸦在雪地上歪着头,破碎眼球伤口中的液体不断渗进自己的羽毛中,它着魔似的在雪地上摔打着那颗没剩多少肉的头骨,歪曲的鸟喙伸进头骨的眼眶中搅动,暗红色的舌头上下翕动,渴望着那小小骨笼中的一点脑髓。
姚风和把自己塞进睡袋时,月亮刚刚升到中天,他和陈队长忙活了半天,又凿又挖还用上了车做助力,只是接着挖了半米不到,再往下去的湖冰坚若磐石,子弹打上去也只能留下浅浅的白痕。湖中心的冰盖厚度只能用异乎寻常来形容,越靠近中心,冰就越混浊,里头充满细密的气泡,透过这些固态的雾霭往湖下看去,只能望见嵌在期中影影绰绰的深色色块。如果这里真的曾有过一座村庄……姚风和扭头望向在月光下莹莹发亮的湖心,那具残缺的尸体被陈队长打包好暂时放在冰洞边,姚风和盯着雪白一片中心的那个黑点,几只耐不住好奇的乌鸦在一边鬼鬼祟祟地踱步着,压低脑袋亦步亦趋试图用喙找到雨布上可能存在的缝隙。
如果这冰盖之下真的是陈队长的家乡,而他则是这万吨坚冰之下的唯一幸存者……姚风和想着,比起这里发生了什么,他更想知道陈队长身上发生了什么让年幼的他逃出生天……他记忆中唯一留存下的那个人,卞文广,又是谁?
陈队长又往篝火里加了一堆不怎么干的干树枝,霹雳啪啦的烟气带着刺鼻的柴油味呛得姚风和直流鼻涕,姚风和睡眼惺忪地在睡袋里翻了个身,宛如一只肥硕的蚕蛹打了个滚。陈队长借着暴涨的火苗点了根歪七扭八又湿漉漉的烟,撅着嘴嘬这烟隔着被营火加热歪曲的空气盯着后座睡袋里只露了个头的姚参谋。
“你小子之前到底是干什么的,上面怎么就把你这么个货调了过来?”陈队长叼着烟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对头的姚风和往睡袋里缩了缩索性把头也埋进了睡袋里。
瓮声瓮气的声音穿过保温羽绒层随着烟气无力地撞在陈队长脸上,没有情绪缺乏起伏只有快满溢出来的睡意,“之前是干人事的,出了……点事故,上头把我调过来换换环境,啊~~”,满溢的睡意化为一个绵长的哈欠,姚风和又往睡袋深处缩了缩。
那根扭到几乎拐弯的香烟从中间断开,陈队长把所剩无多的烟头重新伸进火里点燃,但却没有放回嘴里,只是看着香烟在火中燃烧烟灰随着气流飞散,他目不转睛盯着指间燃烧殆尽的烟头,缓缓开口:“你……为什么要帮我?”
“是个人都知道我是来混日子的,先和老大搞好关系不是最好吗?”,一只手从睡袋内部的黑暗中伸了出来,摸向一旁的拉链,摸摸索索神似食蚁兽的舌头。
“你倒是不讲究……你不是在帮我,你到底是为了自己。”
深不见底的睡袋里头露出一双亮晶晶的死鱼眼,姚风和把漏风的拉链拉上,又挪了挪屁股,总算是找到了一个舒服的睡姿。
“别一竿子把我撂死,我是在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
满月此时已过最高点,开始向西边斜去,树林的影子倒在无暇的冰面上,锯齿一般向湖岸两边蔓延去,先前聒噪的乌鸦们此时似乎是识了相,安静地站在枝头依偎着彼此取暖入眠。
陈队长似乎毫无睡意,从篝火中抽出一根枝条开始在雪地上写写画画,他拿出那本连环画摊开放在大腿上,拙劣地临摹着上头的乌鸦与九色鹿。
炽热的碳条划过薄薄一层积雪,粗糙的几何形体被刻进地面,他翻过一页,看着画面中那个定格在溺死前模糊人形,九色鹿的光晕包裹着他,正将那人拉出水面……
“飞行荷兰人”臃肿的睡袋里穿来一声嘟囔,于此情此景,甚是有些无厘头。
“什么?”陈队长将碳条插进地面,一脚抹去了那些原始人风格的涂鸦。
“无法归港的船,无法归家的水手,永远在海上漂泊的飞行荷兰人。”
一个凌乱的脑袋从睡袋里的黑暗中钻了出来,一双水肿垂着眼袋的死鱼眼睛正在努力适应着外头的光线。姚风和双手在在睡袋里捣鼓着摸索着,吭吭哧哧地想要从里头伸出来。
他的睡意似乎突然失踪,人如同一只蠢笨的蛾子在茧中挣扎,蠕动扭动着仿佛睡袋里进了一只毒蛇。
“我们都是这条船上的人,陈队。”说着,他的一只手终于冲开拉链,冒冒失失地扒上车窗把自己拉了起来。他甚至没有从睡袋出来,就拖着它,像只环节动物一样翻过后座落到了后备箱里,他一把掀开自己的装备箱,将里头那样滴滴直叫的仪器抛到了陈队长跟前。
那个大哥大般厚重的仪器在雪地里打了滚,砸出一个小坑停在陈队长面前。姚风和看着对面人捡起正在报警的盖格计数器,陈队长起身,姚风和摆脱睡袋一股脑穿好衣服走下猛士,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不约而同地看着那部盖格计数器。
姚风和抬头望去——树上那些歇息的乌鸦早已没了踪影。
陈队长顺着姚风和的视线看去……然后,两人就像被一股无形之力甩了一耳光,如梦初醒般地齐刷刷转头望向湖心。
冰湖中心唯一的黑点消失了,深色的裂纹正以两人挖出的冰洞为中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雾气从中缓缓渗出顺着裂隙缓缓前进。
姚风和被陈队长一把塞进车里,剧烈的静电火花在两人触碰瞬间炸开,陈队长甩甩手一脚踹上车门,脚尖点地踮步一跨侧身抬腿翻过引擎盖,左手撑挡风玻璃顺势拉住左侧倒车镜落地,在姚风和起身爬上后座之前,就坐进驾驶位锁好车门扭转钥匙发动起引擎。
猛士干咳了两声,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陈队长一拍喇叭,又把钥匙扭转到底。引擎轰鸣两声,却是又衰弱下去。
冰盖此时已经完全破碎,变为了参差嶙峋的浮冰,湖心水面如同沸腾一样,滚滚雾气推动着浮冰朝岸边涌来。
第一双手臂从近岸的冰穴中探出,只剩下破碎骨质的肢体在融化的雪地上抠出一道道抓痕,拖着自己残缺的身躯爬上湖岸,宛如通过炼狱的亡魂带着狂喜爬上天堂第一级台阶。
那具腐朽破败的半身上挂着如同云母片一般的残破肌肉,坏死肌理泛着祖母绿样的点点微光,它的头颅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连在脊椎上,而仅剩的牙齿则成为了它第二种前进方式。它亲吻着大地,为数不多的肌肉颤抖着、痉挛着,泥土被它吞进口腔又从胸骨下落回地面。它是一副活着的犁具,翻新土壤吮吸尘埃,将自己的骨与肉播种进这隔世的土地,如同虔诚谦虚的朝圣者,匍匐着向给予自己重生的使者朝拜……同时也渴望着他们的滋味。
陈队长咽了口口水,姚风和没有绷得住探出窗外干呕了起来。那半身骷髅半身干尸的躯体正用牙齿啃着地朝两人爬来,陈队长很肯定那玩意儿在对着自己笑,笑容咧开冲破耳根,直往天灵盖上冲。
他第三次转动钥匙,这次他没有直接扭到地而是按住性子留了一线……火没打着,再来……还是没有……再来……再来……
那玩意儿已经快够到保险杠了,越往岸上爬它的样子就越怪异,姚风和几十秒前还看着那鬼玩意儿在地上抓出十道抓痕,一转眼它的指骨似乎就都融合到了一起,变粗变厚成为了蹄子一样的形状,眉骨逐渐崩裂眼眶失去形状,两簇异常的骨质顺着眉骨的走形向上、向外增生、分叉,张成一对小小的茸角。在半分钟多的时间中,姚风和看着那东西从人的样子慢慢朝着某种有角偶蹄动物变化去。
那东西终于碰到了保险杠,它的骨角生长已经超过了头顶,牙齿全然脱落,但是更多细密的尖牙却从干枯的牙床里挤了出来。
“鹿?”姚风和自言自语了一句,雾气已经登陆,正朝着猛士汹涌而来。
引擎又传来一声轰鸣,两道光柱射进浓雾,晃地姚风和睁不开眼。陈队长呼出一口恶气,离合换挡油门方向盘一气呵成,车屁股原地一甩,姚风和还没来得及看清,“嘎巴”几下,猛士带着一溜尾气从那阴魂不散的玩意儿身上碾过,冲开雾气沿着湖岸疾驰起来。
湖水的样子就像是极光融化在了湖里,纯白的浮冰下,蓝绿色的柔光犹如实质一样从冰隙中溢出。满月的光晕已经完全被吞没,光芒透着呼吸似的节律随着波浪起伏,浪头高起里头的流光也高涨,带着模糊的影子,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冰壳中孵化。
一只只异变的双手冲破粘稠的水面被浮冰推向岸边,干枯的身体如同刚从子宫脱出蜷缩成团互相依偎着颤抖,融合成蹄的手掌撑起身体,反弓的双腿蹬踢着起立,眉角暴突的骨质断裂又生长,无数对漆黑眼眸无声地望向那渐行渐远地猛士。
湖心的暴沸戛然而止,浮冰几乎全部消融,雾气归于平静却没有消散,群鸦的笑声仍在反复回荡。
浓稠的雾气打起漩涡,没有来源的风驱使着雾与复生者朝一个方向涌去。
姚风和打着望远镜望向湖心,车后的能见度正随着雾墙的逼进飞速下跌,那湖光转瞬即逝,拥挤的人形与窸窸窣窣的踩雪声在浓雾中交相呼应。姚风和从后备箱中找出信号枪,打开天窗,装弹,手伸出天窗枪托卡在边缘,另一只手捂住一边耳朵——“砰!”
夺目的镁光球摇曳着一头扎进浓雾中心,雾墙被融开一个缺口,无数漆黑眼眸中划过一颗红色流星,它们呆立在原地,痴呆地盯着那足以令人失明的耀光精准落进湖心。
陈队长在后视镜里看到了那个庞然大物,他没有回头,只是咬紧牙关闷头驾驶。豆大的汗滴从他额上滚落滑进嘴唇,他强作镇定,腾出一只手在身上上下摸索,就是没找到烟。
那东西大到完全不需要用望远镜观察,目测看来正面至少有五米高,不同于那些残缺的行尸走肉,出现在湖心的它十分“完整”,甚至有些“完整”过头了,那奇异的特征在它身上彰显无疑,硬要描述姚风和之所见的话,请先想象一个人,一个成年的健壮男人,肌肉饱满比例健美,接着再想象一头鹿,也许是麋鹿,世界上体型最大的鹿,然后,试着在脑海中将两者揉在一起,所得之物即所见。
这里所说的“揉合”就是字面意思的揉合,不带任何艺术修饰的纯粹融合,把鹿头塞进人的胸膛,鹿嘴穿破人的肋骨笼,鹿角从人锁骨窝里长出,人的双腿呈跪姿与鹿的脖颈愈合成一体,双手展开犹如受难的基督,一串雪白的寒鸦停在鹿角与人的手臂上,振翅而起朝着信号弹飞来的方向冲去。下半截完整的鹿身泛着苍白的水银光泽,一对巨角之间那颗失去形状的头颅低垂着好似正在忏悔。
光球在它身后熄灭,厚重的雾气瞬间将缺口填满,鸦群的笑声如附骨之蛆盘踞在车顶高空。
姚风和整理好自己的行装,当着后视镜里陈队长灼热的视线,从怀里拿出一把锈蚀得一塌糊涂的短刀,他把刀柄开散的红绳重新缠好,将刀别在了后腰上。
“上一任同事的遗物,托我保管。”姚风和躲开陈队长的视线,平淡如水地回答到。
替木匠收尸的人告诉卞文广,老头是在干活的时候暴死的,也许是天儿太冷老头年纪太大又忍饥挨饿太久,他一定是感觉不舒服不得已靠在了棺材上想歇会儿,人走的时候打翻了油漆,人就沾着油漆僵死在了棺材边。至于乌鸦……也许是闻着味儿来的,掉进棺材里的那两只最贪心,吃了带着油漆的皮肉,中毒落在里头飞不出来只好自相残杀……也是对了报应。
卞文广说不对,那墙上那些手印子又是怎么回事,老头明明是想翻墙跑出院子,没得了就想躲进棺材,结果还是没得了死在了边上。
收尸的猎户帮卞文广将棺材上上板车,反问道:“那你说他在躲什么,院里只有他自己的鞋印子……没准他是想跑到墙边喊人来救命,你要是早来一天,他人也许就死不成了,你这棺材板板也不会是这二皮脸。”
“我怎么能晓得他人哪天会死,我要是能晓得,早在雪落下之前携家带口跑了。”
卞文广拉着棺材到家的时候,棵棵已经起来了,小孩在院里玩儿雪,弄得灰头土脸的,卞文广把板车停在屋后,没让棵棵看见。
卞文广与棵棵都是大婆收养的孤儿,大婆是村里的寡妇,丈夫早逝,现在老人家病的厉害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了,却还记得两兄弟。卞文广比棵棵大了十五岁,也是既当哥又当爹,早年还认过几个字,现在还能给棵棵教点读书写字。
如果没有这场雪灾的话,今天应该是赶集的日子,棵棵是五年前大婆赶集时抱回来的,他被家人遗弃,丢在山路边,襁褓里只有那本《九色鹿》连环画和一个名字。
这两天天气没来头地转暖了,周围山上的雪开始融化松动,也到了一年之中最危险的时候,任何轻举妄动,也许只是一个喷嚏,都有可能一场雪崩。
卞文广杵在灶台前,搅和着那一锅清汤寡水,一眼数得清的小米粒在沸水中翻腾。他盛好一碗给大婆送去,用醋浸过的纱布裹好口鼻,端着碗用肩膀顶开屋门,大婆仍然烧地神志不清,但比起昨天好歹退了一些。卞文广清理掉秽物,一勺一勺地将米汤喂给大婆。棵棵在院子里头堆着雪人,卞文广透过窗子看着他给那堆夸张的圆锥形雪堆认真地做着装饰。
雪人又高又瘦,头顶插着一对树枝做成的角,棵棵似乎在纠结应该在哪个位置给雪人添上眼睛,他嘬着冻得冰凉的指头,手里窝着一把石子摇摆不定。
卞文广走出屋子,来到棵棵身边蹲下,接过他手中的石子将两颗圆润一些地塞进了两角之间。棵棵一脸不满意地嘟着嘴,通红湿漉漉的手指指着雪人眼睛说:“哥,不对,这对眼睛不应该放这的。”他用短短的食指指着自己的胸口,戳着自己的肋骨说:“又大又圆的眼睛应该在这。”接着他又指着自己的眼睛奶声奶气地对卞文广解释到:“小眼睛才应该在那里!”
“我昨晚梦见的,就是这样的,那里一双这里一双,俩大俩小,角有那——么大,可神气了!”
卞文广拉着棵棵去洗手,几声狼嚎突兀地从远处传来,嚎叫没有持续太久,卞文广只感觉一阵酥麻从脚底传上脊梁,棵棵的雪人无声坍塌,自己放在灶边的碗抖动着摔碎在地,卞文广嗅到一股新雪混杂着泥土与松香的清香气味,棵棵害怕地想要抱住自己的大哥,另一只手却在碰到他的瞬间被炸开的静电火花弹开,吓得孩子一下红了眼睛。
院墙外响起慌乱的脚步声,拳头大的雪块夹杂着冰渣从空中砸下。
这不可能是雪崩,卞文广抱着棵棵冲进大婆屋里,万钧冰雪从凭空从空中落下,倾斜的轰鸣声震撼着卞文广的头皮,一声声暴戾的咆哮穿过旷野撕扯着人们的耳膜。卞文广死死捂住怀里棵棵的耳朵,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口鼻与耳道里渗出的鲜血。
疾驰的猛士在白雾中冲出一道缺口,原本干燥刺骨的雾气此时却变得湿濡起来,温热的水雾在领口结成一片水珠,姚风和解开防寒服,将已经安静下来的盖格计数器放回原位。
能见度不到五十米,鸦群的叫声从后方追来,随着距离拉大不断拉长、衰减变成细微的噪声,浓雾中不时闪现出的树木如同不断循环的走马灯景,视线尽头的冰湖闪闪发光,被冰面折射进浓雾里的天光又在林间漫射开来,浓稠的漫光在那些雕像一样安静的干枯躯体上流动,那些躯体早该流逝殆尽化为尘埃,而不是在车辙两边肃穆而立宛如迎宾的礼队。
姚风和不确定环境辐射是否降了下去还是计数器烧坏了,冰湖是这混乱的风眼,那的视野良好整片湖面在望远镜中尽收眼底,道路通畅,没有拦路的树木或是尸体,简直就是在邀请人往里头走。
湖心那头巨大生物不见踪影,湖面平整无暇先前冰面破碎暴沸的那一幕仿佛发生在平行时空,陈队长放慢车速,擦掉鼻血,大灯闪烁两下熄灭了,猛士慢慢减速最后停在湖边。林中的雾气到此为止,姚风和抬头透过天窗看了看天空,月亮不见了,也没有任何星星,天空是比湖面黯淡一点的灰白色,没有云彩没有乌鸦,没有任何能表明现在是什么时间的事物。
“几点了?”姚风和的声音在密闭的车里显得瓮声瓮气的,他看了看自己失去功能的电子表,语气有些意外。
陈队长扬起自己手腕上已经碎成八瓣的手表,耸了耸肩。两人又检查了手机、北斗以及其他各种通讯设备,它们无一例外全部当机,显示的时间在晚上九点左右,不论是机械指针还是电路液晶,全都暂停在了一串没有意义的时间上。
那种笼中鸟一般的焦虑洗刷着姚风和的每一寸神经,以至于他已感觉不到无孔不入的寒冷,似乎有一层无形的薄膜覆盖着自己的身体,将他从这个世界上隔离开、剥离出去。
“你听到了吗?”姚风和问到,他侧着脑袋目光则坠入了那浓雾中。
“听到什么?”陈队长左右晃晃脑袋表示什么也没听见。
除了刚刚熄火的引擎,周围的确没有再多其他声音,那些人形虽然骇人却比乌鸦来的安静,而先前无所不在如似跗骨之蛆的的鸦群却也不知所踪。
两人的喘息声成为此刻死寂之中的唯一扰动,车外的世界安静地好像不再存在,姚风和看着陈队长,表情既惊恐又迷惑,仿佛一只被人踩到尾巴的幼猫。
他将自己的短刀从后腰上取下,把那锈得如同霉变的鞘身横在两人之间,棕红色与蓝灰色的锈蚀互相浸润,犹如炎症增生的扭曲肉芽一般包裹着刀身,缚在刀柄上的红绳有一面全部烧焦,陈队长吸了吸鼻子,似乎是还能闻到那股纤维的焦糊味。
“你……听不到么?”姚风和看着的短刀,微声细语地问,仿佛是在质问自己。
陈队长木讷地摇摇头,完全没有明白自己应该听到什么,他看着姚风和咬着牙太阳穴青筋暴起使出吃奶的力气想要把刀从锈死的鞘中拔出,刀身仅仅出来几个毫米就彻底卡死,刀鞘里头散发出一股硫磺与木炭的刺鼻气味。
一声嘶鸣透过挡风玻璃,刺耳的声波在狭小的车内震荡,两人马上捂住耳朵,即使这样,陈队长还是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自己的耳膜。
姚风和埋头扑倒进座位下,陈队长挣扎着转动钥匙发动车辆——太晚了,深邃纯黑不见任何杂色的裂隙出现在远处的冰面上,如闪电一般蔓延。一息之间,巨浪裹挟着冰凌以万钧之势拍上车头,挡风玻璃瞬间分崩离析变为冰凌的帮凶,混浊的湖水倒灌进车内,猝不及防地将两人淹没。
“这时…咳咳…天上霞……光万……道,善…善…良美丽…咳的九…九…色鹿,仍然……欢跃在崇山峻岭之中…嘶…”
卞文广不知道自己又是第几次来到了故事的结尾,连环画已经被融化雪水与血浸透了,棵棵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开裂屋顶透进来的那一点光亮照在孩子身上,能清楚地看到皮肤下头的血管,棵棵已经孱弱地几乎透明,卞文广知道自己也没几天活头了,那些从天而降灌进屋里的雪把屋子里埋了一半,卞文广试过从屋顶的破口里爬出去,迎接他只有白茫茫一片雪原上偶然突出的几条黑线——屋脊,那些都是被雪掩埋掉的房屋存在的最后证据。
大婆昨晚走了,卞文广用着棉被褥子把遗体裹了起来草草埋进了雪里。
时间的轨迹已然散如乱麻,唯一能提醒卞文广不要睡死的只有无时无刻不在聒噪觅食的乌鸦。
它们的味道并不好,但好在放干净血冻僵之后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也许有些咸有些腥,又干又柴的肌肉纤维以及可以用来取暖的鸦羽鸦绒,剩下的杂碎可以吸引它们的同类,用石头砸死串成一串既可以御寒又可以充饥。
自己的手指也许已经烂了,卞文广看不清,也闻不到任何味道。棵棵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卞文广把他裹在所有能够找到的织物里,狼嚎声不断在远处徘徊没有接近,乌鸦的数量有增无减轮着趟地在灾难过后的废墟里翻找着食物。
他又想起棵棵的雪人,生着鹿角张着四只眼睛的怪诞造型……天空似乎一直没有变暗,看不见太阳看不见月亮,灰白天空中攒动的只有同样苍白的稀薄雾气,它们打着漩涡掠过卞文广头顶。气流似乎没有带来温度的变化,卞文广感觉不到有多冷或是多热,身体里不断扩大的空虚似乎在此时停止了扩张,饥饿随着器官的衰竭逐渐凝固在卞文广的意识中,仿佛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蚊子带着不属于自己的血液成为一块毫无意义的标本。
这种感觉在他体内蠢动着如同一个拥有实质的肿瘤,褪色的五感像一团毛线杂糅在一起……一滴雪水落在卞文广鼻尖,一阵温热从那点扩散开来,卞文广闻到一种他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干硬的舌头开始搅动,绝迹已久的唾液开始为接下来可能来到的食物泛起渴望的泡沫,卞文广听见自己脖子上那串死鸦传来嘲讽的讥笑,干枯的爪甲沁出汗水,卞文广眯起眼睛看着自己手背渗出的汗珠,下头的几乎叠压成冰的积雪也融化渗出清亮的雪水。
卞文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身的,支配自己双腿的东西正在自己体内颤动,他亦步亦趋地走向沉睡的棵棵,身后埋葬着大婆的雪堆开始塌陷,极速融化的积雪汇成涓涓细流,水瀑从屋顶的缺口倒灌而下,卞文广伸出僵硬的双手环抱住包裹着棵棵的被褥,脖子上的那一串乌鸦拍打着七零八落怂恿着卞文广低下头去寻找那种前所未有感觉的源头。
湖水并不像姚风和预想的那样寒冷刺骨,反而有些温暖,水是咸的,粘稠得如同羊水,湖水包裹着缩成一团的姚风和缓缓向下沉去,此时的能见度约等于没有,陈队长不知道在哪个方向,姚风和听见身后上方一声巨响,一个巨大的黑影翻滚着极速落入下方看不见事物的深邃中。
那大概是两人的座驾,姚风和踩着水,努力在一片混沌中寻找着陈队长的踪迹,他吐着气泡,甩掉正在吸水泡涨的防寒服,他紧紧攥着短刀,死命朝湖面游去。
姚风和追着那点飘渺的光晕,朝着一块浮冰游去,他冒出头,把短刀插进浮冰的裂隙中,借力爬上浮冰。
陈队长在不远处,扒拉着一块浮起来的木板狼狈地飘在一块块浮冰之间,姚风和匍匐在浮冰上,手脚并用打了几个滚向陈队长靠去。
那竟然是块棺材板,前宽后窄的拱形,陈队长像只树懒一样扒在上面,屁股在水面上一下一上。姚风和朝他吼了一声,陈队长应声开始朝姚风和的方向开始划水。
姚风和匍匐前进到浮冰的边缘,浮冰的另一端微微翘起,姚风和小心翼翼地握着短刀伸长胳膊示意陈队长拉着刀柄借力上到浮冰上来。
陈队长手脚并用,就差用上舌头划水,努力朝伸出来的刀柄游去。
姚风和看着陈队长离自己越来越近,浮冰游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它们在飞速地溶解,湖水的温度也在感同身受地上升。
热气蒸腾,姚风和努力克服着这股晕船似的不适感,有什么东西正在加热整座湖。
陈队长已近在咫尺……“嘀嘀嘀”一阵突兀而耳熟的机械音突然回荡在这空旷的空间中。姚风和下意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裂成两半的改革计数器卡在一道冰隙中,仍在兢兢业业旁若无人地报警,缓缓撞在一起的两块浮冰把它慢慢碾碎,拉长变形的电子音终了,一阵鸡皮疙瘩不受控制地从姚风和后背钻出。
陈队长一把抓住短刀刀柄,一阵炫目的蓝色电火花在空气中绽开,陈队长没有却松手。一只苍白畸形的手掌破开水面抓住陈队长的手腕,一对峥嵘的巨角从两人之间的浮冰下慢慢浮现,那颗失去形状低垂似在忏悔的苍白头颅缓缓抬起。
姚风和双手拽住刀身,陈队长咬牙一手攥住刀柄,另一只手死死扣住握着刀柄那只手的手腕。
湖中巨物伸展开另一只手臂似乎想给陈队长一个拥抱,失去形状的五官不断颤抖、痉挛。
姚风和已经没有力气抬起脑袋与巨物角力,开闸似的鼻血在浮冰上开出一朵朵鲜红冰花,陈队长终于坚持不住,他大吼一声,巨物一双巨手将他完全环抱住,带着他沉下湖中。
姚风和用最后一丝意识与力气系住抓着刀鞘的双手,浮冰倾斜到了一个危险的角度,温热的咸水已经没到陈队长下巴,他的视线越过包裹着自己的苍白手臂,姚风和慢慢低下脑袋,手指一截一截地松开短刀。
陈队长反转手腕,另一只手反手握住刀柄,甩腰、翻腕,短刀从姚风和手间脱出,下一个瞬间就被陈队长反身插进了那颗头颅的天灵盖上,陈队长没有犹豫,手起刀落几进几出将那颗没有脸庞的头颅捅成了一团浆糊。
短刀带着刀鞘被陈队长当作一件钝器,他一把掰断破烂头颅下腐朽空洞的脊柱,将短刀捅进那对巨角之间。
陈队长又一次抬手,刀鞘却卡在了骨缝之间,他再度发力,刀身发出一阵碎裂声,短刀出鞘。陈队长仍旧没有犹豫,将出鞘的短刀刺进巨物的胸口双手合力握住刀柄,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上面,将巨物的人身从中央断成两半。
暴沸的蒸汽从那道可怖的伤口中迸发出来,同样锈蚀得一塌糊涂的刀身如同切开黄油一般划开了巨物那苍白臃肿的肉体。
幽蓝色的微光在气泡炸开时泄露而出融入滚滚蒸汽,沸腾的水面并不灼人,那些星星点点的蓝色光沫无声地落在陈队长与巨物周围——陈队长感觉到自己脚下的深水中传来一阵阵波动,一个声音随着斗大的气泡爆裂,浮上水面,回荡在这片被遗忘的旷野之上。
咆哮声浪顺着水面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在沉入水下的最后一刻,陈队长看着那些蓝色光点拖着绝对竖直的尾迹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温暖的湖水覆盖过他的双眼,那些光点摇曳着、明灭着,随着陈队长一同沉入水中。
悠长的咆哮声渐渐衰落,当最后一声回响消失在那些千篇一律的针叶林间,光点消散,伫立在树影间的那些狰狞躯体开始了燃烧,深蓝的烈焰无声地将它们吞没,钴蓝的火团从天空中坠落,起火的白鸦落在雪中,转瞬间消失不见。融化的雪水不断汇入湖中,火焰在雪水的溪流上舞动着,从浮冰的缝隙中蹿出,蓝色的幽光被雪白的背景满射,逐渐澄清的湖中泛起紫蓝色的光幔。陈队长看着自己沉入那帷幕中,看着自己被那些活着的火焰包裹,他穿过一层层火焰的帷幕,被照亮的湖底宛如一只闪光的瞳孔,浮游的尘埃与气泡反射出蓝光,形成一道道涡流汇入湖底。
姚风和似乎像是漂浮在一片虚空中,两人之间的湖水已经透明得近乎像是不存在。陈队长拔出正在水中猛烈燃烧的短刀,将刀鞘牢牢别在腰带上。巨物峥嵘的巨角在火焰中分崩离析,随着向下的涡流消失在焰流的圆舞步中。
陈队长闭上眼,最后一点气泡被压力从肺中挤出,焰流如同一条脐带,逆着时间将他拉回这些混乱的源头。
雨丝灼热落在身上晃若铁水,暗红的云团带来刺鼻的生腥,粘稠的河水漫过脚踝,姚风和看着洪峰掠过将桥面击出裂缝。
红云后露出瘀血似的天空,红肿的月亮出现在东边河流尽头的地平线上。
建筑、道路与树木在洪水中被无声吞没,姚风和低头看向桥洞,那个人影在一块浮木上苦苦挣扎,涡流旋转连缀宛如一连串硕大的眼眸缓缓睁开,红色的闪电在天边炸开,雷声袭来——不,不是雷声,那是嚎叫与嘶吼,从洪水的源头徐徐传来。
又是这个梦,姚风和知道自己在哪,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他太熟悉这个地方与这个梦了,熟悉到甚至可以控制自己在梦中的行动。
姚风和走到桥边,桥洞里的人影卡在桥柱上暂时脱离了危险,姚风和收回视线,一脚迈入空中,坠入河中。
姚风和醒来时,陈队长已回来多时。原来的冰湖已经变成了一处巨大的陷坑,自己被陈队长裹在一团干燥的松针里,陈队长在陷坑中心升起了篝火,现在正在煮着从车里扒拉出来的牛肉罐头,褐色的肉汤“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咸香味。
“你去了哪?”姚风和钻出草窝,不顾泥泞的地面坐到了陈队长边上。
“哪都没去……”陈队长把短刀递还给姚风和,姚风和伸手去接,陈队长却没有松手,两人无声僵持了一会儿,陈队长轻笑一声,放开了手。
“我该做的。我全都记起来了。”陈队长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只湿漉漉的烟,借着营火点燃,眯着眼吸了起来。
姚风和看着烟蒂里的火星从橙红色慢慢变成幽蓝,他把短刀收好,叹了口气:“你完成了闭环?”
“我杀了那些东西,一次又一次,它们死不了,我把它们剁碎,它们就聚到一起变成了一开始那玩意儿…...”
说着说着,陈队长干呕起来,蓝色的火星随着烟气从鼻孔中飘出。
“这不是你的错,这是这个节点的必然结局……至少你救了该救的人。”姚风和无力地安慰道,他也知道这话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我救我自己?切……”陈队长把烟头弾进火堆,看向姚风和:
“这之后你打算干嘛,我的外勤奖金你可得给老子用在点子上。”
姚风和对着迟来的太阳伸了伸懒腰,微弱的阳光透过厚重云层,照进陷坑,变成了淡淡的蓝色,姚风和闻着那股醒神的臭氧味道做了个悠长的深呼吸。
他起身,看着身边空无一物只留一对屁股印的泥泞地面,视线环顾一周,找了一处缓坡,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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