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你认识吗?”其中一位警察同志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好像是某个高清摄像头的截图,不太清楚,但是以我对他熟悉的程度,绝对是黄裳那小子跑不了。
“认识,跟我一届的,还是我大学室友。”我接过照片,看了几秒钟后笃定地说道。
“这小子犯什么事了?以我对他的了解应该不至于出格到惊动您这。”我把照片先递了回去。
“这事一会再说。先说说对他的印象。”拿照片的警察示意旁边的同事准备记录。
“印象嘛……总体来说是个好人,就是偶尔犯二,但也没什么仇人。性格可能有些奇怪,但是时间长还是能适应的,不至于到难以相处的地步……您还想了解一下哪方面的信息?”
一月,北京的冬天冷得有些“半吊子”。虽说号称是北方,但是对于生长在建州苦寒之地的我来说,这里的冬天确实是差了点火候。它的温度就这么在零度线一下一点点那里硬挺着,时不时还浮到零度以上透口气。
“今年北京的冬天看起来又用不上毛衣了,再过几天怕是连身上的加绒衣都要脱了……”
上午十点,我在工位上直勾勾地盯着报表,神思漫游天外。摸鱼就是要在工作完成以后,让领导以为你还在干活。背对着我不远处就是领导的工位,在这里摸鱼就讲究一个“瞒天过海”、“灯下黑”。
然而,领导桌上响起的电话铃让我飞散的神思警觉地聚拢了回来。
“……对,是有这么个人。嗯嗯,行,没问题……我让他直接过去吧。”
就这样,我现在稀里糊涂地坐在了303会议室里对着一杯冒着烟的热水发呆。
其实刚刚我跟领导没说实话。我对黄裳可不止是停留在“熟悉”的层面。我对他,就好像一个老练的维修工熟知自己管的那台机床的所有毛病那样。
我跟这小子在大学当了四年室友,放假还互相到对方的家乡玩过好几次,而且每次放假结伴旅游都是同吃同住。等到毕业了,这家伙好死不死地竟然跟我进了同一个公司,还竟然又是同一个宿舍。就这个熟悉程度,不夸张地说,他说出来上半句,我都能猜到他下半句要干什么。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算是不浅的缘分了。可惜这小子去年表示自己挣了钱之后不满足于公司宿舍的条件,从宿舍里搬出去了。再加上职位调动,算起来已经大半年没见到他了。
“了解他的事情?这小子……发微信也不回,干嘛去了?”我正胡思乱想,会议室的门开了。
“你好同志,我们只是简单地询问一些信息,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刚刚打开门的竟然是两位警察同志。他们现在正坐在我对面,手边跟我一样也放着一杯冒着烟的热水。
北京,传说中“北上广深”之首,国家首都,Old Money,无数老一辈口里充满着机遇与竞争的残酷天国。这座无底的深渊每天都在吞噬着无数怀揣梦想的年轻人。然而即使北漂的大军规模再庞大,似乎也无法在这座深不见底的城市里激起哪怕一丝水花。如果你经常去城区的交通枢纽周围逛逛,你总能听到这样的话:
“你先走吧,我再撑一撑,把这个月挺过去下个月就有班上了。”
“没事,我还扛得住,再挺一个月再说吧,万一有转机了呢。”
“再过几天暖和了我就学个车,到时候实在不行就去开车。”
我跟黄裳严格意义上也是这无数北漂族的一员。不过仗着自己专业好,我们找了个能解决部分问题的大腿抱住了,从“三无北漂”变成了“二无北漂”——没车没房。
对于我来说,我从来不是那种怀揣梦想要打出一片天地的人。恰恰相反,我是个没什么野心的家伙。相比于不一定拼不拼得到的梦想,有一个恬然自安的日常生活对我更有吸引力。所以,我自诩“日子人”,每日以“平静的日常”为奋斗目标。
黄裳不是个“日子人”,他是个“恰到好处”的人。努力得恰到好处,业绩恰到好处,工作态度恰到好处,甚至社交圈子都是“恰到好处”——退一步泯然众人,进一步卓尔不群,就这么在普通与优秀的交界点上如老僧禅定般岿然不动。
按他自己的话来说,自己表现的过于优秀不利于队伍团结。当时正打游戏的我把左手百忙之中抽出来给他比了个中指。
当警察同志说出他失踪了时,这些平时完全想不起来的小事一件件不受控制地从我脑海里往上冒。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前几天还在跟你发微信商量哪天聚聚去哪吃饭,转眼间你却跟我说这人生死不知了。
“……警察同志,没搞错吧?我三天前还跟他聊过微信呢。”说着我掏出手机,把跟他的聊天页面打开,递给对面的警察同志。
警察同志接过来看了看,示意同事把聊天记录导出来留存,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你跟他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间?”
“这个有点久了,大概得有半年多了。他当时嫌宿舍条件不好,说自己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就收拾行李搬走了。”
“嗯,时间上差不多。我们这边掌握的情况也是这个时间。这之前的半个月他请了两周事假,说是老家那边有事。但是我们联系过他的家人,他没有回去。大概三天前,他与所有人断了联系,彻底失去踪迹。”警察同志把刚刚那张照片又举了起来:“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这是你们公司边上的安保摄像头拍到的,当时他似乎要走到桥底下的绿化带里面去。但是我们调取了绿化带周围所有的监控,都没有看到他从里面出来。我们也搜索过绿化带里面,仍然一无所获。”
尽管警察同志临走前留了他的联系方式给我,告诉我如果想起黄裳之前有什么反常一定要联系他,但是就我而言,他的失踪就是他最大的反常。
我不记得那天下班我是怎么回到宿舍的了。只记得我似乎从会议室出来之后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下午。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周末了。为了转换下心情,我开始收拾凌乱的宿舍。
当初他在搬家的时候嫌东西太多,留了一部分所谓的“杂物”让我们帮忙处理。那些东西里稍微有点价值的东西都被我们这些剩下的室友瓜分了,其它的被褥衣物之类的按他的意愿捐赠了出去。如今这里只剩下空荡荡的床铺和铺上落满的灰尘。
在我拉动窗帘清扫底下的灰尘时,一个黑色的皮制笔记本意外地出现在我眼前。
这个本子也是黄裳留下来的众多杂物之一,之前一直无人问津。后来可能是某次拉窗帘的时候被盖住了,以至于我一度以为它已经被谁看上拿走了。今天要不是我收拾卫生,摆弄窗帘,估计等我租期到了也不会发现。
我打开本子,扉页上赫然写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名字:庄梦梁。
“许是这小子从谁那划拉来的旧本子……”我继续向后翻动。
“2013年9月5日。今天开始写日记了。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写日记,也许可以记录一些真实的想法………”
我继续翻看着这本日记,把收拾卫生的任务扔到了一边。这也是我的坏毛病,一看到连贯成篇的文字就会好奇地一直读下去。
我虽然不知道谁是庄梦梁,但是看这个娟秀的字迹恐怕是个女孩子。黄裳那小子以前吹嘘自己有过好些个女朋友,我们都当他吹牛。现在看起来,也许那小子说的话还有几分可信度?而且就黄裳那小子的烂字,每个字都蜷缩成一团,竟然还能交上字这么好的女朋友?真是没天理了。
“2014年6月14日。快期末了,复习太多东西之后反而开始无聊了起来。如果我的人生将会一直按部就班地度过,那可太无趣了。也许我该去寻求一些超现实的东西……”
这日记不是连续的,而且似乎每篇的间隔都不一样。这日记的主人应该是随性而写,只记录一些她觉得有意义的东西。
“2014年6月30日,今日始读《周易》,区区八字,竟包罗万象,涵盖宇宙,令人惊……”
从6月30日这一天开始,这本日记的主人彻底投身神秘学的研究,日记也沦为了她的神秘学笔记。从东方玄学体系的道藏系列,再到西方的仪式和符号学,甚至于佛教密宗的修行法门,她研究涵盖的范围之广,令我十分震惊。
“就这么看,不会走火入魔吗?”我一边对小庄的阅读量啧啧称奇,一边开始担心她会不会因为看的太杂出点什么问题。从2014年到2016年,虽然不是每天都有写,但是也是相隔几日便有记录,总体上可以说是非常勤奋。
我快速翻过这一篇篇的日记,并不阅读上面的内容。根据她的字迹和备注痕迹,她应该真的完全投入到了这方面的研究中,每一篇都写得密密麻麻。
就在我啧啧称奇的时候,一篇空荡荡的页面突兀地出现在我眼前,上面只写了三个字:
像这种以自身兴趣学习东西的人一般情况下不会突然抽风,她说她懂了多半是真弄懂了点什么东西。果然,下一页开始不再是读书笔记,而是她自己的心得了。
“我们的神秘学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我们自己的文明。神秘仪式在我们的文化赋予下才成了神秘。然而强行赋予神秘意义的仪式多半只是个心理安慰,只有结合了赋予意义与真实功能的存在才可能成为真正的仪式指向对象。那我能不能从现代的环境中效仿古人找到能够成为指向的东西?”
接下来,她开始计划设计一个新的、属于这个时代的神秘仪式。从这一页往后翻,连续很多页都是仪式的草图和符文的草稿。显然,一个真正有用的神秘仪式不是那么好“发明”出来的。我能看见大部分的设计方案都被她自己画上了黑黑的叉号。
不过从那些叉号的缝隙中,我看到了她绘制的那些符文。那些看起来毫无头绪的线条似乎确实是带着某种规则来绘制的。尽管我不知道她在画的是什么,但是将那些线条全部纳入眼底之后,我在一瞬间好像看见了一座“桥”。我很难解释那种感觉,你不知道那些线条为什么是桥,但是就是有一种玄妙的感觉浮现了出来。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阅读了她的一部分注释,里面充斥着“沟通连接”、“架设通道”的内容。果然,我猜的没错,她的指向就是“桥”这个概念。
“虽然我的身边总会出现些奇奇怪怪的家伙,但像这么有创意的女孩还是头一回见。”我开始用一种旁观者看热闹的感觉继续翻阅她的笔记。看着她在里面一遍遍地实验,一遍遍否决自己的思路,还顺便写上了自己对自己的嘲讽。
想到这,我叹了口气。原本就是想整理一下他留下来的东西,以后也算是有个念想。没想到,这小子居然留了本别人的日记,还让我入迷地看了半天。
我随手翻动日记,把那些繁琐的研究过程略了过去。在我翻了大半本之后,我终于见到了最后一篇被划掉的设计方案,紧接着的是大片的空白页。
我拿起笤帚继续扫地,把不切实际的幻想和灰尘一起扫在一起,最后倒进垃圾桶。年轻时的天马行空最终还是会降落在现实的尘埃中。
时间继续前进,一切事情都遵循着自己的发展轨迹,并没有奇迹发生。
黄裳并没有神奇地重新出现在我们身边,但是好消息是同样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出于好奇,我尝试联络黄裳的家人,询问他们是否知道他有一个叫庄梦梁的同学。黄裳的母亲给我推了一个人的微信,这个人是黄裳的高中同学,也是他发小。
我加了这个微信,并表示我这有一本日记,可能是黄裳某个前女朋友的。我想托他帮忙把日记转交给原主,毕竟日记本对一个人来说还是有很重要的意义的。这本日记能从黄裳的高中时代一直保留到大学毕业,想必这个人的关系与黄裳肯定不一般。况且黄裳现在下落不明,也许这个人能知道点什么。
他的发小爽快的答应了。而且碰巧的是,他最近正在北京出差。于是我约了他吃饭,并顺便把日记本交给他。
然而,在席间聊起“庄梦梁”这个名字时,黄裳的发小却笃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这个人。”他说:“我们学校的学生都是附近的人,我从小在那长大,从来就没有姓庄的人家。而且黄裳虽然有过女朋友,但是绝对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一个不存在的人写了一本日记,一个存在的人持有着这本日记却失踪了。黄裳从未显露出他在神秘学上有着兴趣,但是这本日记却充满着神秘学内容。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本日记与黄裳的失踪之间一定存在着什么联系。
我徒劳地一遍又一遍翻看那些日记,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然而,这些东西似乎自成体系,名词与名词之间勾连成一个个完整的回路,把我这个门外汉短路在她的思维电路之外。
我此时就像站在一座名为“真相”的大门之前,手里是名为“日记”的钥匙
就在我即将放弃之时,我摸到了一条残存的纸茬——那是纸张被撕下去的痕迹。虽然已经尽力撕地完整,但是这种装订的笔记本很难完全撕去纸页。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黄裳有把重要的东西记在笔记本上,然后把那一页撕下来夹在本子里当便签的习惯。
我急忙翻找起来,但是这笔记本的质量太好,光滑的纸张让我在翻页的时候要费很大力气。于是我心一横干脆几下就把整个黑色外皮扯了下来,拎起本子拼命抖动。
果然,在我拼命抖动下,一张对折的笔记从封皮里缓缓飘落了下来。
我打开这张对折的纸,上面是熟悉的、蜷缩成一团的字迹:
“我成功了,但也许不完全成功。总之在‘他’的指导下,我成功地来到了桥的另一端。不过我来到这的形式非常奇怪,这个世界似乎虚构了一个一直存在的我,而我的到来让这个虚构变成了现实。这算是个新的开始吧,我可以给自己改个名字……”
“……《易》曰:君子黄裳通理,正体居位,美在其中而畅於四支,美之至也。那我以后就叫黄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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