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旅馆的阁楼里,扬·库沃斯基正坐在一把落灰的椅子上,望着窗外的街道。现在这里洒满了瓦砾和水泥块,还有正在腐烂的,还没被清理的尸体。他时不时会看到街道上的枪战,偶尔会有一两发炮弹在街上炸开。
到了这个月,大家都知道华沙起义已经要面临不可避免的失败,而失败意味着德国人会把成倍的怒火发泄到他们头上。但是对库沃斯基来说,这无所谓,因为他是不死者。
古往今来世界各地都流传着不死者的传说,有服下仙丹的,有吃下人鱼的,有修炼法术的,库沃斯基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变成不死者的一员的。因为他每“死”一次,就会失去一部分记忆,甚至连年龄也会变化。上一次“死”是他参与了隔都犹太人起义时的事情了,最后他被一把重机枪打成了蜂窝,但是现在他还活着,而且很幸运的是只比从前少了一两岁的年龄。事实上,当他发现自己的不死能力后,他已经参与了无数次的战争,就像玩游戏一样,失败还能再来一次的。
去年犹太人起义的时候,他曾经问一个ZOB(波兰语“犹太战斗组织”的缩写)的年轻士兵,既然知道必然失败为什么还去做?那人回答道,与其受辱度过一生,不如死在自由的道路上。现在当波兰人起义的时候,他不会问这个问题了,因为答案一定是一样的。
那次死亡让他忘记了一些东西,比如自己的名字,和自己一起战斗过的人,甚至是那个回答他的ZOB士兵。不过,他的脑海里也记得许多事情,他记得自己最早的时候,曾经是一位属于神圣罗马帝国的骑士,当时自己曾经和其他几个骑士在意大利的某个村庄,和百年战争中制造出来的英国流寇战斗,保护村民不受他们洗劫——最后,他为了其他人率先牺牲了自己,那也许是他最早记得的一次“死亡”。
后来,他曾经和西班牙帝国的军队共同前行,将自己手枪的子弹射向一群法军骑兵的脑袋,那次战斗的结局是被瑞士佣兵的大戟长矛扎成了刺猬。然后他还曾经手握利剑在勒班陀战斗,他的剑砍倒了好几个禁卫军,最后他还是被一箭穿心跌入了血红色的大海。他还曾经在波兰南方和王师共同作战,看着俄罗斯人和他们的哥萨克走狗疯狂屠杀城内的波兰人和犹太人,像饥饿的豺狼一样掠夺财物。最后他被一个光头的哥萨克人砍掉了脑袋,这些蛮族部落从来不会留俘虏。最讽刺的是,他在普鲁士军队里才干了两年,就要和曾经的盟友奥地利剑拔弩张开战了,只因为铁血宰相想让威廉成为德意志真正的凯撒。
现在这些都是过去式了,而且过了这么久,他甚至有点厌倦了。当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不会死的时候,他从未那么激动过,但是渐渐的,那种感觉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空虚,为了填补空虚,他所做的只是继续杀人而已,就这样走入了漫长的循环。有的时候他会安慰自己,他参与的每一次战争都不是自己挑起的,战斗和杀戮是一切生物的本性而已,不过这样的安慰重复太多也早就失去了意义。所以自从华沙起义的第一枪打响后,他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走而已。
街上走过一队身穿黑衣的SS步兵,他们正挨家挨户搜查反抗者,一旦发现就会被立刻枪决。他警觉了起来,身体渐渐失去了形态,变成一团不定形的黑色烟雾,这是他这一次重生后突然觉醒的能力——每次重生之后他都会发生一些变化,有时会变强,有时会变弱。他旋转着,沿着坍塌的楼梯朝着下方走去。
这些超自然力量很多时候没有让他失望,譬如在面对那些法国骑兵的时候突然隐形,然后从他们的背后开枪;通过超人的力量一次砍倒少说六七个禁卫军,甚至用斧头砸烂了一条奥斯曼战舰;他甚至曾经用超人的速度把一个哥萨克军官从马上摔了下来;连他都难以置信的一次经历,是蒂博尔之战中用闪电炸毁了一座丹麦火炮。不过,没有一种能力能让他彻底免于死亡,他也没有记得自己曾经刀砍不入过。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哐啷一声,大门开了,德国人走了进来。他们举起步枪走向尘土飞扬的黑暗,一个军官拿着灯试图照亮这些房间。库沃斯基站在二楼,恢复成人的形态望着下面。杀死他们实在是易如反掌,但是当他的目光锁定一个年轻的德国人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体内传来一阵振动。仿佛自己的神经都在颤抖一样,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他不由得蹲下了身子。
“原来,你也是个不死者。”他喃喃道,“太巧了,既然这样,就不能把你们都干掉了。我不是给死于你们的波兰人复仇,抱歉,我只是看你们不爽而已。”他重新变成黑烟,将自己分散开来。他稍微动了一下身躯,屋子的大门顿时关闭了
“只是风而已,鲁道夫。”那个军官冷冷地说,“你慌什么,这里看上去已经被废弃了。”
库沃斯基什么都没有说,他突然凭空弄断了一盏吊灯的链条,巨大的吊灯突然砸下,两个士兵躲闪不及,瞬间就被无数的玻璃碎片淹没了。不等其他人回应过来,他又突然用轻风刮起了墙上悬挂的几支细长的长枪,指着众人的脑袋,军官刚举起他的手枪,一支长枪就将他的右手钉在了墙上。下一刻,军官又被几根长枪刺穿了,他渐渐不动了。
“有鬼!有鬼啊!!”德国士兵这下彻底慌乱一片了。是时候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了,库沃斯基又在楼梯上凝聚烟雾,显出了自己的本相,缓缓朝着德国人走去。
“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士兵喊道,听起来更像是恐惧而非威胁。他随后开了一枪,但是没有命中,他在慌乱中打偏了。库沃斯基也没有躲避,就算吃一枪大不了重来一次而已,不过到时候他也许不会记得自己曾经遇到过另一个不死者了。所以,他认真了起来,从身后摸出自己的手枪,对准那人开了一枪,这家伙惨叫一声便倒地不动了。
剩下几个德国士兵已经丧失了反抗欲望,他们纷纷尖叫着逃离了。库沃斯基重新变成黑烟,然后操纵这座房子的大门纷纷关上。他逐个房间地搜索目标,让逃亡的士兵们一个个遭受截然不同的死法,他们的惨叫声在这里回响着,直到他们中只剩下了一个人——那个不死者。他此时正坐在一间房间的角落里,手里颤颤巍巍举着自己的步枪。
“因为我不想。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库沃斯基缓缓走去,“你好,我是扬·库沃斯基,好吧我承认这不是个好名字(注:这个名字等于英文中的约翰·史密斯,相当于再平常不过的名字),不过我已经忘了我本来叫啥了。你希望我称呼你的大名,还是随便给你起个汉斯·施密特(注:也等于约翰·史密斯)之类的称呼?”
“好吧,那我就叫你汉斯·施密特好了。”库沃斯基耸耸肩,“自我介绍一下,我,还有你,我们和你的同伴不一样,我们是不会死去的。”
“我……我记得自己,从,从大概四岁开始的事情……”
“再往前呢?是不是觉得它们几乎不存在?开门见山告诉你,它们确实不存在,你在某个时间段‘死’了一次,然后复活了,从而忘记了不少东西。我也是这样,总之,既然这样了,你也不需要对什么东西,什么军队忠诚了,离开这里吧。”库沃斯基半蹲在施密特面前,盯着对方的灰眼睛。
“是么?好吧,那我就让你看看其他的故事罢。”库沃斯基拿出自己的手枪,抵住施密特的下巴,扣动了扳机。哐的一声,施密特的身躯倒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施密特又醒了过来,他突然从地上坐了起来,对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一脸茫然。“我是谁?为什么我在这里?”他自言自语道。
“还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了吗?”坐在他对面的库沃斯基说道,“我以为凭借经验,这种死法造成的遗忘是最少的……”
施密特突然想起来了,刚才他仿佛做了一个噩梦,梦中他正在逃离一艘正在下沉的大船,但是不管他如何逃跑,都到不了出口的位置。海水从他的身后漫了过来,最后他依然和大船一起葬身于万丈深渊……然后世界突然变成了灰暗的旷野,他和其他士兵一起跟着一辆A7V重型坦克,在村庄的废墟里前进,远处是英国人的炮兵阵地……然后,画面变成了硝烟弥漫的主战场上,他和身边的人都身穿白色军装,排成一排前进。晴朗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朵黑色的积雨云,云朵迅速扩大,蓝色的闪电从天而降,他们在一声尖叫中被击中了……
“你!”他惊恐地说了出来,他的记忆居然在一瞬间恢复了一部分。
“现在你知道了吗?汉斯·施密特?”库沃斯基冷冷地说道,“话说回来,我是不是在柯尼格拉茨还是什么地方杀了你一次?我好像当时还会放雷电呢,只不过从不在外人面前使用。”
“柯尼……格拉茨?萨多瓦?”施密特似乎确实想起来了什么,“1866年的那次大战?奥地利战败的那次?是吗?”
库沃斯基扶了施密特一把:“这么说倒真有可能,只不过当我足够接近你的时候你已经‘死’了,像刚才那样。实话说,既然不管怎么杀死你,你都会再一次爬起来,这样有何意义?对我来说也是,对任何一个不死者来说都是。”
库沃斯基认真了起来,他右手扶着施密特的左肩膀,四只眼睛对视着:“我们都是不会死去的一群人。往常,遇到另一个不死者的时候,我会以各种理由和他对决,因为我们终究不能合作,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们的秘密。不管他死还是我死,我们都再也不可能再次相逢。这样,就杜绝了我们联合起来的可能性,也没有人会知道我们的存在了。”
他随后又长叹了一口气:“但是现在我的思维不一样了,我参与了无数次战斗,我的敌人从未疲倦,反而是我终于累了。他们对斗争的渴望终究会让他们毁灭,我已经不想继续这种必然以灭绝结尾的死亡游戏了,我遭受过的死法也越来越凄惨了。”
库沃斯基又退了几步,围绕着某个不存在的中心踱着步子,好似一个演说家:“所以,我们应该改变这些规则,你,还有我,我们不会相互残杀,相反,我们要去寻找其他的不死者,然后一起向人类宣战!但是这一次,不会有人死去,我们要像利西翠妲那样打一场不流血的战斗,控制其他的人,再也不让他们相互斗争。这样,绝对没有战乱的世界就会来临了。”
库沃斯基放低了语气,俯下身来盯着施密特说:“这会是个漫长的过程,他们一定会反抗,但是我们有的是时间,胜利也必将属于我们。从现在起,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不死者,以后我们会一起去寻找其他不死者的,记住,我们有的是时间。”
“这是你的选择,别问我,你到底加入还是不加入?”库沃斯基说,“加入我的队伍后,你就不用再为任何军队服务了,未来,任何人都不需要战斗了。一个由我们管理的绝对和平的未来,你喜欢吗?”
“你变成雾气倒是挺帅的……可以教教我吗?兴许我未来用得上呢。”
《长生》的故事和《雅戈泰的传说》没有直接关系,一开始想写写前者的反面,就把这个“绝对和平”的故事搬了出来。结尾的留白完全是故意而为,因为实在是编不下去了。可以说的是,故事里的一切,除了历史背景,都是虚构的。我没有给出具体的结局,因为我希望这个故事是开放式的,能给各位留下一些想象空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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