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阅读影评习惯的朋友大约都能隐隐感觉到,最近一两年,我们似乎总能在各种电影评论的开头看到这样一个句式:“这是一部高概念电影”。
什么是“高概念”(High Concept)?一言以蔽之,就是那种 “一句话就能讲清楚剧情”、“听了这句话你就想去看” 的电影。举几个例子:
政府规定,每年有特定的一天可以随意杀人而不受法律制裁( 《人类清除计划》 );
处在人生低谷的主角接到一通电话,只要他能连闯13关,就能得到一笔1亿元的巨额奖金( 《13骇人游戏》 );
男人醒来后,发现时间竟停留在了前一日,自此开始了他的重复人生( 《土拨鼠之日》 );
擅长说谎、颠倒是非的大律师,因为儿子许了个“老爸不能说谎”的愿望,从此只能讲真话( 《大话王》 );
一伙不法分子将大量毒蛇带上航班,导致人们渐渐被毒蛇包围...( 《航班蛇患》 );
12个陌生人在空地上醒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但游戏已经开始( 《狩猎》 );
一场车祸过后,女主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隐蔽的地窖,身边的男人告诉她,外面的世界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生化危机,他们已是地球仅有的人类...该不该选择相信他?( 《科洛弗道10号》 )。
总而言之,高概念 依靠一个简洁、有力、易懂的“故事前提”,而非通常情况下的“角色”来推动叙事 ,因此特别容易口耳相传,从“名不见经传”成为“票房炸弹”(有时我更愿意管它们叫下饭电影,或者...营销号爆款电影)。
最近火起来的西班牙小成本电影《饥饿站台》可算作很好的一个例子:在一座200多层的巨型监狱中,每层容纳着两名犯人。每天,一个乘着诸多美食的“桌子”会从上至下慢慢下放。如果人人只拿自己应得的食物,那么每一个人都能吃饱,但位于顶层的囚犯永远抢先拿走最多的食物,面对这一切,下方的犯人该如何生存?
不过,需知“高概念”并不是一种明确的电影类型,也不会有电影人称自己的作品“是一部 high concept movie”,而且 相比“创作技巧”,它更像是一种“营销技巧” 。
1970年代,正在想尽办法为 ABC 提高收视率的媒体大亨 Barry Diller,为自家电视台引入了“电视电影”这一新形式。为了方便节目宣传,他要求所有的电视电影必须得有一个“能用一句话就概括清楚的”故事主旨,并将这些主旨分别打在30秒钟的电视广告上,“High Concept”便应运而生。
Barry Diller 后来又分别跳槽到派拉蒙和福克斯,用“高概念”吸引观众的营销手段后来影响到整个好莱坞产业(反过来,编剧也常用这样的“一句话简介”而成功推销自己的剧本)。《大白鲨》、《异形》和《侏罗纪公园》,在当年都算得上十足的依靠概念成功的案例。此后数十年,高概念甚至一度成为“大片”和“卖座电影”的同义词。
随着时代的变化,“High Concept”在制作一方成为一种很少被人提起、但却人人皆知的金科玉律。如今呢,则更多地被影评人拿来形容一些有着讨巧世界观的小成本电影。不过更让我好奇的不是它在时代语境中的演变,而是我们为什么总是能够被这些“一句话”吸引?
真的,即便有个朋友走过来告诉你,“飞机上装蛇的那电影可真的太没劲了”,你还是会忍不住找个百无聊赖的日子把这片儿给看了。这都是“一句话”在作怪。我认为它的作用大致如下:
引起观众 联想 ,自己瞬间脑补出很多有意思的情节
一句话便制定了 规则 ,形成有趣的重复性叙事
概念通常具有 潜台词 ,譬如反乌托邦
回到文前几个例子我们将发现,所有的“一句话”都基于某种大胆的 假设 :假如我们可以复制恐龙?假如我们可以在特定的一天任意杀人不受法律制裁?假如时间永远停留在前一天?
这样的假设几乎很快会自动引起我们的 联想 :假如真有“清洗日”,我会去做杀人的人,还是静静旁观的人?都有哪几类人会走上街头杀人?;而那个一直被困在“前一天”的男人,都经历了哪些情绪?从惊讶、恐惧、不相信、到认清现实,再到给自己找乐子、倦怠、和绝望...
一切想象都如此鲜活,层次分明,仿佛只要有钱有时间,你自己也能拍成这样一部电影。去看这部电影,就像是在检阅导演是否比我们自己聪明。
而我认为,这些想象之所以如此鲜活,是因为“一句话”本身就已经 制定了某种规则 。有趣的是,电影的最后,主角之所以能存活下来,或者得到某种思想上的升华,往往是因为他们 打破了某种规则 :《土拨鼠之日》的男主角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学会了帮助他人,成为更好的自己,时间方可前进;《13骇人游戏》在一次比一次更惊险出格的游戏最后,做出了一个与以往不同的决定。这些“规则”既激发了我们的想象,也成为我们验证影片是否符合我们期待的一杆尺子。
那么让我们以《饥饿站台》为例,来看看编剧通过“一句话”展开了什么,这些展开又是否足够让我们满意?
影片开头10分钟通过几段对话迅速介绍游戏规则:监狱一共200层,每层两个人,食物由上至下分配,每隔一段时间房间会上下调换;不能私藏食物;如果有人死了,新的犯人会被放进来。期间有一两句对白起到点睛作用:“不用和下面的人说话,因为他们是下面的人。不要和上面的人说话,因为他们不会理睬你。”在这一段,我很喜欢编剧介绍规则的简洁方式。因为我们都是奔着“一句话”而来的,早就知道故事大概是讲什么的,男二那句“显而易见”的口头禅,仿佛也在呼应着观众:这些都显而易见。
10至25分钟是适应规则阶段,介绍角色前来此地的缘由,同时点明主角性格:一个拿着《唐吉坷德》来的男人,带着点不切实际的善良。接下来是一段小高潮,“人食人”的情况必然出现:
伴随几次危机转折,想要“一改现状”的戏份也真正展开,分别代表着温和改革者、积极革命者、智者的角色依次出现:
坦白说,直到结尾之前我都觉得这是一部不错的电影,冲着“一句话”而来的我们,几乎在每一次想要“提出问题”的时候,都会被创作者抢先回答——并且是以一种令我们满意的方式。除了它的结尾。
看过影片并且查阅过资料的朋友基本都知道,本片含有两个结局:
一个是女孩被成功送至上层的梦幻版结尾,一个是隐藏在1/3处的黑暗版结尾:上层人不知下层疾苦,以为“奶冻”被送上来是因为有一根头发,厨师长大发雷霆,但“垂直式管理”仍在继续。
对于结局的不满,不是逻辑上的,而是情感上的难以接受:因为 你不能以一个讨巧的“概念”作开头,再以一个几乎是彩蛋式的、讨巧的“概念”做结束 。一个有着思辨感的故事,倘若抽丝剥茧拿开外表后看到的不是一腔赤城,那么至少对我来说,故事最终就算是失败。
或许“难出好电影”的范围不应仅限于高概念,但我认为过分地“ 重概念而轻角色 ”,确实是此类电影的某种通病。
回想一下,为什么我们读《1984》读到结尾时会感觉到一种彻骨的绝望?也许并不是因为这段情节本身有多绝望,而是因为你看到过一个如此渴望自由、体会过激烈爱情的温斯顿如今却遭遇这种下场,其中的种种情绪,绝非“概念”本身所致,而是早先的角色塑造在悄悄发挥作用。显然,《饥饿站台》并没有给我这样的冲击,它所做的只是恰到好处地发散着“一句话”的概念罢了。
诚然如果仅在“小成本”的范围内讨论高概念,我们的要求确实有点过高了,但你看到过真正好的东西,就不能假装没看到过:
一伙人组建了一支小队,潜入梦中之梦去篡改梦境的故事,听起来是不是很高概念呢?一个男人一出生就活在一场大型的综艺节目中,连爱人、亲人、朋友都是演员,这算不算高概念?一家三口混入上等家庭,逐渐代替了他们原有的司机、管家和老师;一个名为“本杰明”的男人越活越年轻,最后缩小成一个婴儿...
这些影片的“故事前提”都足够新奇,但它们之所以被载入史册,一定是因为它们讲述、或者展示了一些概念之外的事情。
只有这样,当我们看完一部电影并且想要和身边的朋友安利时,才有可能会这么说:“这个片子吧,讲的是一个男人越活越年轻的故事...但不仅仅是这样...我不知道,我说不出来。总之这部电影特好,请一定要看!”
最后,我想引用我最爱的视频论文作者 Evan Puschak 的一句话:
“但在讨论伟大电影的构成要素时, 我们必须坚持我们的价值主张 :内核一致性,故事挑战观众而不是迷惑观众,以及鲜活的、富有深度的角色。 这些标准,不应该被类型、眼界和视角所干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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