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这是一个很早就想写出来的故事,本篇灵感来自民间传说故事《虎媪传》,即流传于闽、粤等地的“虎姑婆”传说,具体详细内容唾手可得,就不在此赘述。本文情节较原故事魔改严重,行文也可能略显混乱。还是希望各位读者看个开心就好。
这是通灵者们与生俱来的密钥,他们衔钥而生。
——《海神的肖像》
第一次见到七七,是两年前,在学校图书馆,那个令人窒息的盛夏夜晚。
我记得那天离期末考试还有不到两星期,我坐在图书馆二层天井的玻璃护栏边,以一种相当舒适的侧靠姿势歪坐在椅子上,左手撑着下巴手肘抵在冰凉粘乎的玻璃板上,右手拿着图书馆里最后一本《素问》。两眼昏花头若灌铅,即使有手在支撑着,下巴还是在止不住地钓鱼,沿着嘴角渗出的口水几乎顺着手腕滴在桌面上。
图书馆里的中央空调,冷气开地颇为得劲,自从入夏以来就没有高过二十度。整整一天的人流进出,加上外热内冷的空气不对流,到了入夜时分,整个图书馆开始弥漫起一种狐臭味般的酸腐气味。就凭这股异味吊着鼻子,我一直在睡与不睡的那条暧昧界限两边反复跨步。
期末那种迫切的求生欲已被一天下来高密度的复习筛得七零八落,唯一让我想继续呆在原地不想挪步的理由就是室内舒适的冷气。
我就是在这种不堪清醒的神志状态下遇到的七七……这也导致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怀疑自己和她开口的一次对话其实是自己的梦中呓语。也直到现在,我怀抱着七七,迈入榕城盛夏夜晚闷热潮湿、如同沸腾树脂般的空气中时,看着自己臂弯中这个扑腾着小粗胳膊的婴孩,我仍没有停止怀疑自己是否还在做着某个绵长、没有尽头的梦。
如果硬要给我与七七之间界定一个关系的话,那么,我会说,蓝七七是我的前女友。
准确的来说,是她主动找上的我。我记得,那天晚上我是被她的脚步声闹醒的,她穿着一双中根凉鞋,急急忙忙地从一楼冲上楼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踩在图书馆安静舒缓的大背景上,甚是提神。
我看着那个女孩“刷”地从我面前蹿过,水母触须一般的长发留下一缕残影,地砖上应声留下一串浅浅的脏鞋印……我换了个姿势,把手里那本《素问》卷成一根圆柱作为支撑,舒舒服服地将下巴套进中间的空洞,抹抹嘴角已然凝固的口水,索性开始闭目养神。
也许过了一刻钟,也许有半小时,我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外面传来的风声,闷热至极的无风夜晚几乎都是暴雨的前奏,突来的风声加上以往的经验这就意味着如果我判断有误的话,今晚可能就得游回宿舍。
我猛地一下睁眼抬头,长时间保持着单一姿势的代价马上化为一声脆响从我的后颈内爆发而出,我一时间因为突来的落枕僵在座位上,保持着那个犹如母鸡探头的滑稽姿势,没法动弹。
对座的那个女孩不知在那坐了多久,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气氛一时尴尬起来,她手里拿着本《灵枢》,眼巴巴地看着我手上的那本《素问》……接着我才知道,我们各自手上的书是那天图书馆最后一套在馆的《内经》。
我的眼睛无所适从地转了几圈,她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素问》。我看看她,也瞟向她手里的《灵枢》……然后转向天花板,我们就这么来来回回地看着对方,几个回合下来,谁都没想开口说一句话来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榕城的夏天总是这样的,两年前是这样,两年后也丝毫未变。闽地四季并不分明,在夏季与冬季的极端对立之间,春与秋总是仓促又短暂,这里的夏天也许暂告段落,但永远不会结束,它就像潜伏在背景音乐中无法剔除的电流杂音,每当乐曲渐弱,那股热量就会从突显出来,也许今天春寒料峭需暖被添衣,明天突升的气温就会提醒人们,夏天已然近在咫尺。
我不确定现在我怀中的七七以后是否还会记得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也许某年某月我身埋六尺之下时,她会在又一次的沉睡中,想起那个晚上,那个借给她《素问》的人……她会想起我的名字,她会在梦中琢磨我的面容……甚至是我的味道?还是,她会想起其他那些和她相遇过的人吗?
我裹紧作为七七襁褓的浴巾,深吸一口黏着充满青草气味的空气,系主任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他摇下半面车窗,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马路对面我这边的民宿旅馆门口。
红灯还有一分半转绿,我轻轻安抚着被车流声吵醒的七七,她挣扎着,挥舞着小小的拳头,指甲上的角质已经开始变厚变长,手心的掌纹上也冒出了点点绒毛,她“咿呀咿呀”着,马上要突破牙龈的犬齿痒得她无法忍受……时间不多了。
那辆SUV的后车窗这时也摇了下来,伥婆的脸从后头显露出来。那张过于刻薄的老脸挂满褶皱与老人斑,就像一颗张满霉斑的干瘪馒头,但她的眼睛却像两颗散发着冷光的玉石,清澈冷厉,不带丝毫感情直勾勾地看着我、看着七七。
伥婆会带着七七回到该去的地方,她是给老虎引路的人,而食人的虎现在就在我的怀中。
我吹起口哨安抚着逐渐清醒起来的七七,红灯还剩一分钟转绿。
这并不是一个关于爱情与恋爱的故事,至少对于七七来说,这不是。这也不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七七、以及马路那头车里的那两位就是这个故事的全部……在七七沉睡并退行成这副模样之前,我过问她,对于她来说,我算什么?同学,朋友,伴侣,爱人?还是……食物?
她没来得及回答,几乎就和以往每一次我们吵架拌嘴后的冷战一样,她披散着长发,拉起毯子赌气似的侧身睡去,只留一个背影给我,在那几分钟的沉默中,我看着她在毯子下慢慢蜷缩成一团,下巴磕着膝盖,弯曲的脊背在布料上撑起一道肉色的圆弧,斑斓的影子在下头游走着,仿佛活着的油彩。她颤抖着,也许有在哭泣,也许是在呓语,我不敢靠近,同样也不能离开。
这是她的故事,我只是一个转述者,尽管我很想让自己成为这个故事的一部分、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很遗憾,从头到尾,这都只是七七的故事,与我无关,与你无关。她只是想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与大部分人一样地活着,行走在这片土地上,感受着上面的一切——哪怕对她来说,要以近乎惨烈的代价来换取这些对我们来说稀松平常、唾手可得的事物。
两年前那天晚上的她,猝不及防出现在我面时的打扮一直没能成功淡出我的记忆,那件粉蓝色的防晒服就如同夏夜星空上盘旋的一只幽灵,每当我闭眼试图睡去,就会自我眼底下那些虚妄的点点星芒间盘旋而下,纠缠于我那还不及一指深的浅眠梦渊中。
那种感觉就好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溺毙在一洼还不及脚踝高的浅水中……我知道即将淹死我的不是水,而是是气味,真正让人窒息的是那股苦涩的艾草香味,是艾草、菖蒲、柳条捆扎成束,被端午后来的夏日骄阳蒸干晒黄后的熟稔清苦,闻着就像被冲淡的当归与田七,没有药材那种标志性的醒鼻气味,更像是被沸水烫过的粽叶与刚洗好晾在太阳下曝晒的凉席。
那件防晒服闻着就像是家乡夏天的所有事物融化成一锅盐汤,不由分说浇在我的头上。流进眼里、灌进鼻子、喝进嘴里、堵住耳朵……如同雪崩一般飞速堆叠放大,直到我的感觉里只剩下苦、咸、烫这三种东西。
这三种感觉也就是七七能感受到的全部了,除开这些,她的世界里别无其他。
防晒服是学校外头的地摊货,二十五一件。而香味则来源于她自己搓的香丸。防晒服里头是一件印着校徽的文化衫,她的下身则穿着一条牛仔短热裤。
她穿的凉鞋,在桌下翘着二郎腿,拿着书的那只手似乎很会出汗,书脊上的装线都被浸湿了。她披散着头发,发梢过肩不及腋下,一缕一缕的头发因为潮湿纠结在了一起,粘在背后与肩头,活像一只从海里捞起来就快脱水的大海蜇。
她滴溜着眼,盯着我手里的《素问》,翘起来的那只脚夹着拖鞋止不住地晃动……被管理员看见的话她一定会被马上勒令回宿舍换鞋再进来,这也是这段时间图书馆“氛围”质量极度恶化的主要原因……相信再过几天这就会全面禁止穿凉拖的学生进入。
她似乎有话想说,于是裹了裹不大合身的防晒服,嘴唇一抿,貌似话到嘴边却又是没吐出半个字。我呢,就保持着梗着脖子的尴尬姿态,摇了摇手里的《素问》嘴里“嗯……嗯?嗯...嗯!”了几下,大概明白了她的意图……她在我能反应过来之前“嚯”的一下站起来从我手抽走了书,然后……另一只手高高抬起,五指虚抓成爪,对着我的后颈来了那么一下……又是一声让人起鸡皮“嘎巴”声从我右肩关节里头传出,感觉就和触电一样,一整酸麻直冲天灵盖,我眼珠一翻整个人如漏气似地趴倒在了桌面上。
那天晚上,为了感谢她按好了我的落枕,同时,她也为了感谢我能割爱把书借给她,这个不速之客提议请我喝甜汤。
那是她的最爱,四果汤和冰饭。两年前学校门口的商贩远没有如今来的正规,每当日头渐弱,他们就像争着上岸觅食的寄居蟹一样,带着各自的家当从附近低矮拥挤的居民区中涌出,占好属于自己的位置,拉开阵势,迎接饥饿的人群。
那条小街会在每天这个时候被加热、蒸腾,人在里头流动,混杂着醋、香菜、洋葱味道的温暖蒸汽从炉灶与人们头顶升起,嘈杂的人声与引擎轰鸣来来往往,无人会在意东边天空欲来的山雨。
那天的白昼真是太长了,我和七七一前一后走出大门,时间已近八点,可是西边天空上还挂着殷红发亮如同余火似的霞光。
而对头的夜空则是另外一番景象,黑压压的雨云已经占据了目之所及所有的天空,晦暗压抑,没有一丝缝隙,偶有沉闷的雷声与转瞬即逝的闪电,东边吹来凉爽湿濡的大风,人们丢下的塑料袋、果皮、餐盒等等,被风滚滚扫向街两边。
那片晚霞就停在大学城西边的旗山山头上,我们坐的位置一抬头就看得见。
店家已经开始忙活着搭雨布撑雨伞,毛毛细雨随风落进我俩的汤碗里。
七七是这家四果汤的老客,摊主是位老婆婆,老人家与七七似乎是熟识,看着七七进来手头就忙活了起来,我俩坐定,七七扬手对着老人喊了声“婆婆,两碗,照例!”
红灯转绿,我抱着七七站在斑马线上,一时间有些恍惚……两年前的那个晚上,七七请我喝的那碗四果汤……我竟然想不起来里面加了些什么。她最爱的汤底是糖桂花,一定加芋圆,所以这两样一定有……剩下的呢?我突然杵在原地,开始使劲回忆那碗飘着红色四瓣木樨的糖水里究竟还有其他什么东西。
这突如其来的偏执并没有帮我回忆起任何东西,系主任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刚刚安静下来的七七一时间又闹腾了起来,在我愣神的功夫,她脚趾上新生的尖利指甲就钩破了浴巾,两只小手也在我手腕上留下了几道抓痕,她瘪着嘴,眼睛挤成一条缝隙,口水、鼻涕甩来甩去。
现在看来,那晚我随她一起去喝甜汤多少有些鬼使神差,我完全不认识她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一个同学,那晚是她突然出现随后又忽然消失,之后我俩的每一次碰面都始于这小摊里的同一个位置,同一对肮脏发黑的塑料椅、同一碗回忆不起组成的四果汤以及同一座云里雾里的山头……回忆起来,说实话,我都要忍不住嘲笑两年前的自己,要怪自己是白日梦瞌睡没醒呢,还是傻的可以以为走了大运……噢不,就现在的情形看来,比起两年前,我并没有多少进步,她没有吃掉我,而是选择忘记我……我又何德何能?
“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想到这茬,我忍不住在马路中间笑弯了腰,几辆电驴有惊无险的地擦了过去,被饥饿叫醒的七七瞪着眼睛望着我,一个一个小鼻涕泡随着她的咿呀咿呀糊满了我的领口,我忍住笑声把七七护在怀里低头朝SUV快步走去。
很久很久之前,在我、在系主任甚至早在伥婆出生之前,作为虎的七七曾经吃过一个人……具体的细节她没和我分享过,那个受害者的名姓她也早已忘却,她只记得那是一个男人,而且……那人是自愿的,她记得那个男人的味道……从七七有记忆开始,饥饿驱使她最后得来的只有充斥着苦与咸的餍足,那是她第一次从猎物的血肉里品尝到第三种味道,在那之后漫长的时光中,追寻这个味道就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意义。
两年前那晚,雨来的十分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头顶的透明雨布瞬间就被瓢泼雨水覆盖,弯成一层透着黯淡虹彩的薄膜。
我心不在焉地用着变形的塑料小勺舀着碗里冰凉清甜的糖水,假装仰头看着头顶朦胧的雨景……但其实余光里则一直在注意着一边端着碗往嘴里灌汤的七七。
距离里我俩相遇,又离开图书馆来到这里其实还不到一刻钟,要命的是我们连双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一定要说什么吗?还是等她先开口……
却只见她从齐平额头的高度,“刷”地一下把碗放回了桌面,“怦”一声轻响,碗底跳了两跳,竟是有些说不出地豪迈感。那塑料碗体已经被她双手捏成了手掌模具,我这才有些意外地发现,她的手掌比我要大出不少,至少长了一个指节。
我心烦意乱地搅和着甜汤,迫使自己不去在意正在抹嘴的她,我只听见她起了一个小嗝儿,又吧唧吧唧了嘴……我努力抑制着转头去看她的想法,全心全意地感受着脖子和手背上暴起的鸡皮。
那晚最大的惊喜就此到来:街对面卖肉片的大叔突然大吼了几句,模糊的土话穿过雨幕就好像马的嘶鸣,雨滴噼啪的碎裂声中多出了些清脆,这三四平米中尴尬至极的气氛突然因为这流动了起来,只见附近摊点中躲雨的人们突然都着了癔症般,一股脑地冲向了就近商户的店面,在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前,第一块冰雹砸了下来。
那第一枚,介于乒乓球与鸡蛋大小之间的冰球直接精准地命中了支撑雨布的竹竿,也不知那根只有我手腕一半粗细的黄竹被用作了撑杆多少年,但它断裂时的脆响着实是震耳欲聋,飞溅的碎屑蹦到我脸上,雨布带着积水瞬间化为瀑布淹没了正下方的两人。
那是我第二次闻到那股气味,那股后来无论如何都令我无法释怀的气味……烧熟的粽叶包裹着糯米的香味,带着热量,不如真正香粽那样醇香,吸进鼻子又漏走的那个瞬间闻起来又像刚刚燃烧起来的艾绒,涩涩的,划着鼻子,苦味却在被吸进肺里之后才又慢慢从喉头爬上舌根,再顺着鼻息渗进眼角,让人睁不开眼。
这味道来源于那只将我从雨布里拖出的大手,仅看手的话,我敢说没有人会把那双手与女生联系在一起,虽然这样说有失偏颇,但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也确实是这样。
后几颗略小的冰雹分别砸中了我的左胳膊和额头,但好在都只是淤青没有大碍。但在七七把我拖进后头一家牛杂铺子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右胳膊被断裂的竹竿划伤了,多了一道狭长的口子,从手肘一直延伸到手腕,好在只是划破了层皮,伤的不深,只是免不了流些血了。
而她远没有我来的狼狈,那件防晒服似乎也有部分雨衣的功能,她只是肩膀上打湿了一点,头发也正在滴水……刚才她是怎么躲过去的,我捂着手臂情不自禁地纳闷。
伥婆推开车门,俯身接过我手中的襁褓。七七的一双瞳孔缩成两条极细的竖线,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呼噜声。
这时的七七闻起来并不像寻常的婴儿,完全没有新生儿的乳臭气味,反到更像一颗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竹笋。
她闻起来就像一捧潮湿的泥土,带着杂草的生腥味,伥婆把她护在怀中轻轻地唱起那首叫做《月光光》的山谣。
按照七七自己的说法,因为她姓“蓝”,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被别人当作是畲族人,她的皮肤黝黑,脸庞方正略有些棱角,咋一看有点男孩气。眼睛不大但有神采,狭长的眼角加上内双眼皮,神似猫的眸子。她的脸颊瘦削而光滑,显得不无一点凉薄,微微凸起的颧骨倒是显得她张满雀斑的直挺鼻子显得有些平庸。
她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旧时的记忆早已随着时间消逝,她唯一能信任的人也只有伥婆和系主任,而他们两个也只能给予七七一处可以容身的地方罢了。
伥婆把七七放在膝盖上,仍在轻轻哼着歌谣,老人转身从后座的置物台上端来一碗甜汤。我合上车门,接过伥婆递来的甜汤,小心打开盒盖,开始搅拌碗中泡了太久已成了半固体的甜汤。
汤色呈一种混浊的半透明,依然是桂花的汤底,用的却是少见的黄色银桂,里头有芋圆、糯米丸子、仙草、蜜豆……我慢慢搅着,慢慢回忆着这碗甜汤的组成是否和两年前的那一碗一样。随着搅拌加快,碗底升起了一丝红晕,相比起红色的金桂,黄色的银桂鲜少被用作糖桂花,黄色的木樨花是苦的,比起红木樨来说还要多上一分涩口,更多的是用来观赏。当然了,伥婆这么做也是为了抵消甜汤里我的血液的味道,不至于太过浓郁,引得七七过早醒来。
系主任踩下油门,SUV向前滑去,又转头汇入隔壁的车流。伥婆的歌谣过半,我舀起浅浅一勺糖水喂进七七口中,第一滴糖水碰到她的舌尖时,她就笑了起来,嘴角几乎咧到耳根,最先两颗犬齿已经冒了尖,七七甩淘气似的咬住勺子不肯撒口,我晃晃手腕,七七“哼哼嗤嗤”同样晃着脑袋笑着,以为是我在和她玩闹。伥婆晃着七七,鼻音浓厚的歌谣使得七七又安静了下来。
“田间一颗葱,气死老公公。田间一棵草,气死大姑嫂……”
我又舀起一勺甜汤送进七七嘴里,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接着,却是又抿着嘴笑了起来,好像是在回味那点似曾相识的甜。
两年前,冰雹过后,在那家牛杂店里,七七找店家借来了烧酒和毛巾给我处理伤口。
我是一开始我是拒绝的,毕竟这种处理伤口的方式也太过随性了……但她好像没有察觉出我语句里那明显的拒绝意味,就好像没有听到,她嘴里哼着那山谣的下半段,扳过我的手腕就往上倒那瓶烈酒。
“火烧山,烟蓬蓬。想我娘,回娘家。大轿抬新娘,小轿抬花娘……”
她的手劲简直可以用怪力来形容,我及时捂住了嘴才没有当众大叫出声。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七七又窝起毛巾一角替我擦拭糊了一手的血渍……那种感觉太微妙也太违和了……那时的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大概不知道我的,两个因为一套书遇到一起陌生人,现在却因为一个意外靠的如此之近,近得我甚至可以数清她的下睫毛有几根,还有那种苦涩的清香味,随着她的擦拭动作一点一点的缠绕上我的指尖,而她却是很认真地给我处理着伤口,嘴里不断地重复哼唱着那几句山谣,闽北方言我听不大懂,可那婉转低沉不断重复的调子确是和催眠曲一般无二。
“火烧山,烟蓬蓬。想我娘,回娘家。大轿抬新娘,小轿抬花娘……”
我略微低头看着心无旁骛的七七,她的动作简直就好像是在端详艺术品一般地在擦拭着我的小臂,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越凑越近,我也跟着她的目光缓缓低头。
她的眼睛简直就是在发着荧光,窝成锥形的毛巾卷上头已浸满血液,但她还是机械地重复着擦拭的动作,从手肘慢慢滑向手背,又慢慢拉回来,又滑到手背。
场面一时又尴尬了起来,我咳嗽一声,咕哝着说了声谢谢,想要抽回手,可哪知她的另一只手的拇指抠进了我肘下关节里的那根神经,我一发力回拉,整根小臂就过电似的又酸又麻,这时七七已经把脸贴到了我的皮肤上,我眼巴巴地看着她……看着她,接着,令我无法接受的一幕就在离我我面前十厘米不到的地方发生了:七七双掌反转把我的的小臂扣在了桌上,眼神顺着伤口的走势缓慢移动——她舔了一口。
我没法准确形容那种感觉,只能大致把它归类为某种痛觉,一开始就像是我的脑袋被劈了一斧头,“嗡”的一下我懵了,还没等我懵完,一阵剧痛就从手臂的伤口里迸发了出来,从皮肉渗进骨髓,又从骨头中反射喷涌出来,往上聚集,好似一柄改锥要从我的天灵盖里钻出来。
一声高亢的吆喝突然把我从剧痛的幻景中拉回了现实,我睁开一丝眼缝,却发现七七已经放开我煞白的小臂走出了店铺——她去帮卖甜汤的阿婆收拾起了被冰雹砸得一塌糊涂的摊位。
我如梦初醒般的看向手臂上的伤口,冰雹刚刚止住,门外的风带起了寒意。小臂上的伤口从鲜红色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而比起大臂,我整只小臂的肤色却是淡了整整一个色度。在我摸不着头脑的档口,糖水摊的阿婆进店给我递了把伞,看了眼忙活着的七七,又看了看我手上的伤口,说道:“晦气噢,搞得我老太婆怪不好意思的,钱不收你的了,送把伞,快回去吧。”
说着,阿婆把伞撑开塞进了我另一只手里,我却还想在说些什么,可是嘴唇磕磕巴巴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那时的伥婆连拉带拽把我送进了学校侧门,而自始至终,我却连七七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道疤一直留在了我的右手上,这两年来我试过很多办法想把它抹去,但一直没有成功。
遇到七七的第二天,我照例在图书馆自习,中午午休时刚把头埋进臂弯准备休息时,却被班长的一个电话给拉了起来,电话那头的人也睡的迷迷糊糊的,说是学院里有人找我,还挺急的,让我麻利点去一趟辅导员办公室。
我原本以为是辅导员找我,但当我顶着正午37度酷暑满身大汗赶到半公里外的办公楼时,等在辅导员办公室里的却是学院的主任。
推开门,我的目光就不大合适地撞上了主任的秃头,办公室里的冷气开到18度,一进门我就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脑子里则开始疯狂回忆最近自己都干了什么好事。
主任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大好,西装最上面一颗扣子扣错了,里头的衬衫完全被汗水浸透,领带也被扯散,吊儿郎当地像只死蛇一样套在脖子上。
我下意识地捂着右手上的伤口,小心翼翼地问了声好,主任没有说话,鼓了鼓腮帮子,左手一挥示意我靠近一点。
就近的办公桌被清出了一片空当,上头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套《黄帝内经》,系主任低着头也不看我,左手一指示意我把书拿走。
我战战兢兢地走上去捧起了书,慌张的目光无处安放,于是就顺着主任看着的方向看了过去。
主任在盯着办公室角落里的一只垃圾桶看,黑塑料袋里头盛放着一团粉红色的织物,看起来像是一块被撕坏的抹布,上面……带着血?
我愣了一下,条件反射一般地深吸了一大口凉气……又是那个味道,我看看怀里的书又瞄了瞄垃圾桶里的那块破布,再加上这个味道……错不了,看来在我来之前,主任还见过其他人。
“小同学,好好学习,不要一天到晚想些有的没的。”主任抬起那双充满血丝、微微发黄的吊眼看着我。
“吔?”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主任说的“七七”是谁。说着,他又转过身来看了看我的伤口。
“你要是有需要的话,去学校医院看伤的费用学院也可以给你报销了……总之,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和七七走得太近,听到没有?”
我一时语塞,完全没有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主任和昨晚那个女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看起来比我还紧张……索性,我就装傻充愣地抱着书,假装很开心地答应了主任那莫名其妙的要求,我想着,要是今天我还能遇到那个什么“七七”的话,算我倒霉。
外头的太阳依旧毒辣,办公楼中央庭院里弥漫着各种叫不上名植物的花粉。在我转头离开时,身后绿荫某处传来了一声轻轻地喷嚏声。我有些诧异的转头看去,却是什么也没发现。
系主任眉头拧成一个好像胡桃似的疙瘩,一直通过后视镜看着七七。
“你小心点,别呛着七七!”无论时间过去多少,在关于七七的事上,系主任永远是这么紧张。七七与系主任的渊源远比与我来的复杂,要说起来的话,那又是另一段往事了,现在不提也罢。
我们四人此行的目的地是鼓山,伥婆会带着七七上山,守着七七在某个安静之地度过这段时间,直到七七恢复原状。
这两年里,我和七七之间,就是一笔糊涂账,发生的事说多也不多。大概就是,她一直在是否要吃掉我之间摇摆不定。而伥婆与系主任则是一直护着七七,关注着那些过分接近她的人。系主任是在四十年前认识的七七,八十年代,具体的遭遇我与他一般无二,之后七七能一直留在学校附近也一直都是由伥婆与主任在其中运作。
但他们俩对七七的庇护也到今天为止了。等到七七一觉醒来,她不会记得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她会忘掉我们、忘掉这个她待了半个世纪的地方、忘掉那个她一直追寻的味道。她会如赤子一般醒来,重新开始在这个世界中掠食。
我早些说过,这些完完全全是关于她的故事,她选择不把我生吞活剥而是一梦遁空与我没有任何干系,我不认为自己可以干预她的意志或是对她作出任何影响,现在我能用健全的手指在这码出这个故事,全是因为运气够好罢了。
如果你知道每天与你朝夕共处、贴面呼吸的爱人其实是一个不老不死的非人类,你会作何感想呢?
这不是《白蛇传》,七七也绝对不如白素贞那般菩萨心肠。
在与七七首次相遇之后的日子里,我便经常与她“不期而遇”,之前主任那莫名其妙的警告只是让我更加好奇。
有时是在某堂无聊的选修课上,她“碰巧”选了我旁边的位置,有时是在图书馆,我从洗手间出来正好碰上她在接水。在食堂的勤工俭学岗位上,她会莫名其妙变成我的搭档……甚至是在补考的考场上,我们都会是邻桌。
此间,我知道了她名字,知道了她住在哪间宿舍,也知道了她是复学的插班生,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先前我完全没有听说过班里有这么一个同学。
我能很明显地察觉到她的刻意,直到她第二次提出请我去喝甜汤,以庆祝补考成功的搞笑借口,她才终于捅破了窗户纸。
那是一年半之前,秋季开学的时候,她预先在糖水摊的老位置准备了一桌子烤串,我赶到时老远就看见她翘首以待地在那坐着,原先我只是以为那是一次在普通不过的小聚,她真对我有想法的话,看那样子应该也不会操之过急……但是,我那时怎么可能知道,她接近我,其实是另有所想。
那晚她就好像喝醉了一样,连说句话都是断断续续拆开了、揉碎了往外蹦字。一落座,她就往我面前堆起串串,一个劲叫我吃,过程实在有些粗暴,我不解风情但又盛情难却。
摊主老阿婆一直在桌前晃来晃去,一刻也没有脱离我的视野,而七七则似乎是彻底陶醉在了那堆荤腥里无法自拔,左右开弓,速度之快,实在让我汗颜。
但也就算在一片烟熏火燎、孜然和辣椒面浓重气味里,我仍然能闻到七七身上那股苦苦的味道,那味道随着她挥舞手臂,撞进我的鼻头,在这吵闹无度的闹市中让我感觉到了一丝别样的宁静。
她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伸着脖子似乎像是噎住了,我赶忙给她递了杯水,她却一手拦下,转身跑向最近的地沟开始呕吐。
摊主阿婆在一边帮她拍背顺气,一边好像有些愠怒似的在和七七说着什么,一张老脸拉得老长,皱纹几乎都可以夹死蚊子。
七七吐了不下三分钟,中间没有停过,店主阿婆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来冷,让我总感觉下一秒她就要操起笤帚把我赶出去。
最终,阿婆扶着直不起腰的七七走回了位置,七七和我道了个歉,说是感冒了没把握好个度,让我别放在心上。
我就和块木头一样,机械地点了点头,顺便嘬掉了手上串串最后的一点碎肉。
“你……你能和我交往吗?”七七低着头,说出了那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
一旁的阿婆脸色瞬间跌至冰点,七七则是把头埋进了长发里,看着地板。
我放下吃光的串串,自顾自地抽了张纸巾抹了抹嘴、又抹了抹突然间暴汗的额头,擦拭的顺序好像错了,嘴上残留的辣椒面被我抹到了额头上,一点点红晕从皮下透了出来,火辣辣地疼。我又木讷地点点头,七七噗嗤一笑握上了我的手掌,左手食指摩挲着那条长长的伤疤,痒得我快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看着一边的阿婆,老阿婆狠狠剐了我一眼,袖子一绾转身就招呼客人去了。
那感觉太不真实了,现在回味起来这全部的一切,从我们的相遇再到交往,简单粗暴得像是一场闹剧。在那之后的很多时刻里我都会思考,答应七七是否是负责任的选择,我和七七又要如何走下去,我们两个会有结果吗?
但是如果我知道那时七七又在想些什么的话,我就完全不会因为那些责任不责任的事而陷入牛角尖。我要是知道我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的话,诸位兴许也就看不到现在的这些絮絮叨叨了。
SUV顺着车流驶上橘园洲大桥,日暮已尽,远处高楼缝隙间,日头沉入闽江的地方泛起层层白霭,几艘晚来归港的采沙船穿过那落日前的白幕,滑入那深不见底的一团橙红中,唯一能标识它们存在的东西只有船顶烟囱里升气的黑烟。漏进车内的风,带着河沙的腥气与柴油的刺鼻味道,殷红如血的晚霞再次笼罩在头顶之上,西边的铅云也正在一步一步逼紧,我能听到从上游传来沉闷的雷声,兴许那雨就是在跟着我们的脚步,也一道来为七七送行。
七七睡熟了,一双小手死死抱着伥婆,伥婆则很是尽心地将七七抱在怀里,一路上唱着那首山谣哄她入睡。七七的年龄也许是伥婆的几倍不止,但对于伥婆来说七七与她的亲生孩子无异。
七七总是刻意回避关于她与伥婆的关系,我问了很多次都没有结果。后来也是主任给我透露了一点,伥婆之所以会成为七七的监护人,是因为七七在伥婆还是孩子时救过她……不过,七七也因此伤害了很多人,有死有余辜的,但也有无辜之人。她俩谁都不愿提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伥婆跟在七七身边,完全是为了报恩,所以她称呼自己为“伥”也就没什么奇怪了的。
在七七与我表白心意的第二天,也不出我的意料,主任马上找上了我。那一次我们碰面的地方是校史馆,在图书馆的负一层。仍然同上次一样,他早到了很久,站在一面全是各届毕业生合照的景观墙前面,背着手看着那些照片等我到来。
墙上的照片从建校伊始一直记录到现在,跨度有六十多年,百来张照片,从黑白一直过渡到彩色,见证着一次又一次地聚散离合。
比起上次还会看我两眼的那种态度,这次的主任直接就忽视了我的存在,他一言不发,伸出一只手指着墙上某张照片,示意我朝照片上某个特定的人看去。那是墙上头几张照片之一,看时间上是八十年代初,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毕业生。主任拿手指敲了敲照片最前排左起第五个人:“这个人是我。”
我狐疑地朝他所指看去,心想主任这次又是搞哪出,难道是嫌我太没自知之明了,要敲打一下?
照片里的男生寸头,戴着一副看起来很是厚重圆眼镜,脸长而瘦削,体态单薄,身上肥大学士服显得十分违和……而他身边的那个女生……
左起第六位,站在当时主任身边的那个女生,以一种相当亲昵的神态倚靠着他,右手搭在他的左肩上,蓬蓬乱的长发从学士帽里一缕一缕地漏了出来,同样宽大的学士服倒是突显出了她娇小的体态。那个女生笑得甚是开心,完全没有旁人的那种拘促感,落落大方很是可人……可是,有一点我没法理解——那个女生,那个主任四十年前的同学,为什么长着七七的脸?
主任还是没有说些什么的意思,手指继续往下游走,来到了千禧年。这张照片里的主任除了头发之外,与我眼前的他几乎没有区别,年过花甲的他保养得颇好,从千禧年到现在的这十几年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他的手指又动了,我的眼睛紧紧跟上。他指下又是一个女生,她站在作为学院领导出镜的主任后头,同样用右手搭着主任的左肩,另一只手里举着毕业证书,笑得如桃花怒放一般……可是,为什么这个女生也有着七七的脸?
“本来是不应该留照片的。”主任转身对上我的目光,脸色黯淡得很是难看,我则像只惊慌的小鸡仔,仿佛被老鹰盯上,眼睛都不敢眨。
“但是七七喜欢照片,说是能记起很多东西,我拗不过她,喏,就留了这两张。中间隔了二十年,料想也没人会注意。”
我咽了口口水,脑子里想着说些什么,但是一番搜索之后却是什么也没从嘴里蹦出来。
“七七和我保证过不会动你,她只想再尝一次那个味道;但我没法向你保证你的安全。”
“主任啊……我说……您别玩儿我了,你这保证来保证去又安全不安全的,怪吓人的,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接受的了。”我又咽了口口水,心想自己是不是摊上事儿了。
“照片上那些,和昨天向你表白的都是同一个人,就是七七。我也想这是个玩笑,但是没办法,事关你的人身安危;你要是真认为我在耍你的话,我那还有更多证据可以证明七七的不同寻常。”主任的话里有着股变了味的语重心长,我甚至一度认为这是威胁。
“那您说怎么办,我都听您的。您要是不高兴七七和我在一起,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和她挑明了就是。”我心一横,一咬牙,打算破罐破摔,当时那种情形真的远超我所能处理的范围。
“唉——”主任长叹一声,显得有些无奈。抽身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到:“小同学啊,你不明白,不明白呀。”
“我要是说话管用,何必要找你谈,你和七七的事,我是插不了手的,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无论后头发生什么……小同学你自己好自为之吧。”主任边说着边走出了展馆。
我呆立在原地,思忖着主任刚才那番莫名其妙的言论到底想表达什么。看样子他并不是想阻止我靠近七七,而是,我没会错意的话,主任的意思是:是他没有能力来阻止……七七……接近我?
我们一行人离开仓山区时,因为晚高峰堵车的缘故,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今晚是个无风的阴沉夜晚,山雨欲来,星月隐耀。厚重的乌云把那点霞光逼进了远方天空的狭角中,明显降低的气压让人喘不过来气。
七七对天气变化的反应更加敏感,闷热潮湿加上长时间的颠簸,她已经筋疲力尽。她微小的躯体在浴巾里缩成一团,膝盖不停碰着额头,她的身体正在变得虚弱,可是那些变化却在加速进行。
粗糙的浴巾已经完全被她疯长的爪甲扯破,脑袋上卤门间的缝隙也完全愈合,手背上粗糙的绒毛掉了一层又生一层,皮下那些胎记一样的错杂阴影也隐隐开始游动,半梦半醒间的七七挣脱伥婆的怀抱,向我扑来。
她烫得就像块火炭,两颗露尖的犬齿浅浅地嵌进了我的手腕里,一滴滴温热的血液沿着手腕滑下,滴落在我的脚边,七七吸吮地很轻,我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她挪动着身体,试图从我手上扯下一块肉来,一双小眼在昏暗的车内散发着点点荧光。
“大轿抬新娘,小轿抬花娘,抬到河埠头,看见大哥洗芋头, 抬到河中央,看见大嫂洗山姜……”
伥婆哼起那首山谣的最后一段,暴躁的七七渐渐安静了下来,最终,她趴在我的手臂上睡着了。我拾起浴巾将手上和七七身上的血液擦干,然后将浴巾包扎在了伤口上。
这次,七七陷入了彻底的沉睡,我们的时间不多,但也足够。伥婆脱下自己的外套将七七裹好,睡梦中的她正在微笑,她的轮廓面孔已经开始转变,变得愈发狰狞险恶,非人的成分已经开始涌现,从她黑暗的梦中飞扬而起开始取代一切。正在改变着她的力量,算是新生还是某种堕落?
在往日那些记忆中,在我们为数不多的二人时光中,七七最喜欢这样被抱着入睡。她在我怀中缩成一团,热得像团炭火,艾蒿的苦熟味道充斥着整个房间。我会在半夜满身是汗的热醒,然后发现她消失在了房间里,衣服却都留在原地。
她会站在旅馆的阳台上,站在阴影与路灯光芒的暧昧交界处,长发披散在赤裸的背上如同阴影里伸出的触角。毛玻璃门上挂满温暖混浊的水珠,她的背影好像随着滑落的水珠融化了一般,露出后头那无暇的曲线。她对着空荡的马路哼着那首古老的《月光光》,向我、向这个城市、向这片天地展示出她最天真也最暴虐的一面。
我会把门从里头锁上,看着那些代表着转变与暴力的阴影浮上她的肌肤,绿光浮上她的眼底,看着她跃下阳台无声地消失在水泥丛林之间。
我对她而言算什么?七七对我来说又算什么?我知道,我们两个之间根本没有爱情可言,我们都是被她意志操纵的傀儡吗?还是这只是掠食者对猎物的玩弄?我时常会摸着那道伤疤陷入这样的思考死局,最终得到的结论就是,我只是在用如同孢子般微小薄弱的意志揣度这番天地。对于七七来说,我们就是“夏虫”,无法与她同日而语冰。就算她没有把我们当作尘土草芥,但这也说明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只可能更大。
到达鼓山时,时间已过十点。为了掩人耳目,我们一直在附近待到凌晨才从盘山公路上了山。我和主任送伥婆和七七到涌泉寺后,伥婆就不让我们再往上走了,接下来她会独自带着七七去往山顶某处,在那静守,直到七七恢复原状。
我一直很疑惑,我是如何完全接受关于七七的真相的,这就好像是我记忆里缺失的一环。每当我试图去回忆最开始与七七相处的那段日子,回忆就会被那股味道彻底占满,除了那股幻觉一样的苦涩香味,我只能回忆起一些只言片语。
她在我这里找到了她梦寐以求的第三种味道,伥婆说七七只有苦与咸这两种味觉,她之所以这么着迷于四果汤与冰饭是因为七七认为,那第三种味道就是“甜”。我该怎么和她形容“甜”这个味觉呢?那个自愿为她献身的人和她解释过吗?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等七七再次醒来,她不会再记得这味道,不会再想着去追逐这点虚妄的火花。她会带着我们无法理解的痛苦重新坠入这个世界,重新用她的尖牙利爪来认识万物万灵。我们都是她的过客,她若是不想忘记,这个世界也会代她将我们遗忘。
如果某天有人在鼓山的石阶路上遇到一位皮肤黝黑的女孩,她身后跟着一位脸色很臭的矮小老阿婆。如果有人恰好听到两人哼着那首《月光光》从旁边经过,如果也同时闻到了一股清苦的香气,请不要停留,也不要回头,你早晚会忘了这两个过路者,但请记得,她的名字曾经叫做蓝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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